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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理想的居处


  在福山路住了两周左右,初搬进去时的新鲜感觉,虽被时间略略磨钝,在大体上我总是很满意的。饮食可口而合卫生,驱使又有温良谨慎的工友。想看书阅报,出门没几步,便是山东大学的图书馆,馆长是我们苏州东吴大学的旧同事黄星辉先生,允许我有自由借书的特权。假如你想看书而又懒得连那几步路都不愿意走,可以开单子叫工友去书库里搬来,要不是这寓所里没有沐浴洗衣等等的不便利,叫我在这里住上一两年,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自游燕儿岛,看见了山东大学的果圃以后,我对于将来的生活问题,又在脑海里凭空构成了一幅美丽的蓝图。简言之,我要有一个理想的居处,一个理想的归老之地。
  本来衣食住行是人生四大需要之一,而无家可归,又公认为人生最大的不幸,如其你心坎里还保存一点同情的火焰,谈起某人连个托身之所都没有,总不免觉得可怜。耶稣一生周游天下,以传道为职志,不愿有室家之累,却也曾以感叹的口吻说过“狐狸有洞,飞鸟有巢,而人子无枕首处”的话。试问除了那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壮士,或者那飘泊成性,四海为家的吉卜赛民族,谁不愿有个安适而温暖的固定居处呢!
  从前我也像一般人的理想:在交通便利风景又幽静的地点,买上一两亩地,建筑一座小小的洋楼,绕砌有花,临窗有树,餐桌下有一匹温驯的猫,竹笼中有一只婉转善歌的金丝鸟雀。同主有这和平环境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聪明活泼,玉雪可念的小孩。当我从外边归来时,他们就欢欣跳跃,到门前迎接我,张开两只小手索我吻抱。这生活的标准在现代的中国看来,也许要被人骂为贵族化,外国则一个收入略丰的工人和农夫都可以达到。我想我的理想,不算过分吧。可怜这点理想,实现还很难。第一,儿女的梦落了空;第二,理由多,说起来很不容易,勉强同自己开玩笑,只好说我命定的应当孤独一生,或者承认自己不适宜家庭生活罢了。一个人当过十年学生,又当过十年教书匠,老是寄居在公共地方,只须付出一定的膳宿费,什么都不用你操心,起居虽然不大适意,过惯了倒还可以对付。这样,一个细腻的女子,也会变成粗疏忽略、随遇而安的男人,何况我原不是细腻的女性?
  家庭果然能够给人以快乐与安适,但那油盐柴米的琐碎,那男女庸仆的驾驭,那宾客亲戚的款待,还有家庭里一切说不尽麻烦事,想来常会教我眉头起皱。倘使我不可避免地有个家,我愿意做个养家的男人,而不愿做司家的主妇。我的独立生活二十年,至今未嫁的朋友周莲溪女士以前曾同我开玩笑地说:她想找一个女友同住,这女友须具有贤惠、忠实、能干,对人又极细心熨帖的主妇的资格,既能像慈母一般爱抚她,又能像良妻一般顺从她。她把整个的家交给她而不愁她有外心。她在社会上受了刺激在她身上发泄发泄,而她能不记恨,能不出怨言。那女友顶好与她自己志同道合;不然便是个无儿无女,一无挂累的寡妇,我常笑她这理想大痴。不惟大痴,而且也太自私自利。要女友成为寡妇,就先有亏人道,何况还要她绝子灭孙,所以直到于今,莲溪这个女友还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还是公共生活,与我们这类人相宜。近日在某刊物上读到某先生一篇文章,介绍哈理孙女士(JaneEilenHarrison)对于居处的理想,觉得极有意思。她说:“在别方面,我却有公共生活的天赋才能。我觉得这种生活是健全、文明、而且经济地正当。我喜欢宽阔地却也朴素地住在大屋子里,有宽大的地面与安静的图书馆,我喜欢在清早醒来觉得有一个大而静的花园围绕着。这些东西在私人的家庭里现已或者即将不可能了,在公共生活里却是正当而且很好的。”哈女士也反对家庭的制度。她断定文化进步时,家庭生活即不至废灭,至少也将大大的改变和收缩。
  听说外国大学生住在宿舍里,至少可拥有房子两间:一间作寝室,一间作书斋。教授也许可以得到更多的优待。所以哈理孙女士以八十四岁的高龄住在公共地方而不致感到厌倦。至于贫穷的中国,说来可怜,三四个人像猪似的被纳在一间狭小的笼里,是常有的事。就说可以单独占得一间房,膳食问题也难解决。以我个人而论,我对于住处马虎点不要紧,但叫我再去咽那硬如沙粒的饭,去喝那开水冲成的汤,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了。
  问题还不止此。我们现在还可以工作,到处可以栖止;一到年龄迟暮,一切都做不动时,还有什么地方容你久居,那可有点难说了。我理想有种养老院,每人给他两间以上的房子,疱厕等则与人公共。饮食颇精美,像上馆子似的每人可以按着自己口味要菜,有公共的园林和图书馆以及一切娱乐。现代教会办的青年会似乎具有这样的好处,但食宿不能两全,又太拘束,不是爱自由的我们所能忍受。我理想的居处,恐怕始终存在理想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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