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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五只妖龟


  三弟季眉在世时,曾在上海同济中学读过几年德文。不知所谓宣传果然有效呢?还是日尔曼民族确有大可佩服之处?总之,他信了德籍教师们的话,一讲到德国便什么都好。尤其羡慕德国的军国主义。整天夸赞他们海陆军如何强大,克虏伯炮厂出品如何精良,西柏林飞艇如何厉害,威廉第二如何英武。是的,我还记得他学着他的教师口吻,叫威廉第二做“凯撒”。“凯撒”在他心目中俨然是位神。希特拉上台,一切轰轰烈烈的复兴德国的伟绩,他都看不见了,不然,他也许是C字旗下一位忠实信徒吧。我想这炮台工程的巧妙,我也曾从三弟口中得悉,今天既亲到青岛,如何能不去瞻仰一回?岛上炮台很多,而德人经之营之不遗余力的却是汇泉海峡上那几座,因为汇泉前临大海,是胶州湾第一重门户。汇泉离海水浴场不远,我与周君夫妇商定,出浴场后就到那海峡上去,看看那炮台究竟好到怎样地步。
  炮台共五座,上置二十五珊加农炮二门,十五珊的加农炮三门,可惜炮身大半损坏,有的截去一半,令人想到一二·八战役后吴淞炮台惨澹的光景。每炮都带一个大铁甲,中部隆起,状如覆釜。合炮身看去又像一个伸着颈脖的大龟,所以我们戏呼之为“乌龟炮”。康说发弹之际,这万斤铁甲会旋转又会升高,发出一弹后便回到原来的位置,全由电气控制不由人力,便是瞄准,也由数十里外司令台用电传来,我听了只是吐舌,想想吧,五个屋子大的妖龟,躲在树林里,静静不动,海上仇敌来了,它们眼光霍霍,伸头四面窥探,当它们发见了仇敌的所在时,陡然四足着力,耸起那庞大的身躯,砰然一声,喷出一颗光华耀眼的宝珠,给仇敌一个出其不意的沉重的打击,又将身子伏下去。再这样来第二次,第三次……这该是何等壮观!何等吓人的景象!
  炮台下面筑有许多地室,听说军士寝室,火药库,庖厨,洗衣间,应有尽有。还有地下铁轨,电灯,电线等,可惜现在大部分被毁坏了,而且重重锁锢,游人无法进去观光。
  周先生在炮台边,给我们谈了许多日德战争的轶事。其中铿登将军故事,颇值一述。当日本进攻青岛时,德军苦战数月,寡不敌众,只好决定全体投降。独铿登将军不服,率领他自己统带的一只战舰,突破日本封锁线,且战且走,向故国驶去。一路与英日游弋的舰队,很开了几仗。又打掉许多商船,夺取粮食煤炭。直到什么地方,遇着大批英舰的包围,战到一颗子弹都不剩,才肯将白旗挂起。听说德人将此事传为美谈,早已谱为诗歌,摄上银幕,可惜我并未见。
  日本攻青岛时,德国本国败象已很显著了,北海各岸也被各国海军围得密不透风,铿登回国之不可能,他自己未尝不明白。然而凭着他那誓不做降将军的志气,斩关夺隘,突出重围,与饥饿、与严寒、与鲸波鳄浪奋斗;宁可飘泊海上做个海盗;或栖迟荒岛,与生番野人为伍,决不堕了德意志军人荣誉。这种精神,岂不令人佩服!我现在对着这萧萧废垒,对着这滚滚寒潮,对着这海上苍凉的落日,想象铿登将军雄风,不禁慨然长叹,痛中国之无此人!
  我又想到三弟,那个德意志军国主义的崇拜者。当他住在我们故乡——安徽太平县一个名“岭下”的山村——的时候,天天将一枝旧毛瑟枪当作宝贝般放在手里把玩,并练习实弹击射,枪声将宁静的山村,震得山鸣谷应。只恨天下过于太平,没机会让他一试健儿身手。记得一夜讹传匪警,全家惊慌失措,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却喜溢眉宇,提起他那枝擦得雪亮的沉甸甸的心爱武器,最先跑到村口去,得意地说道:
  “用那些绿林豪杰的血,今天我可以祭祭我的神枪了!”
  但是,这个精壮小伙子后来竟得一奇症而死。未死前受病魔的折磨,足足五六年之久,痛苦无法描拟。三弟本立志入军事学校,以便国家有事之秋,效命沙场,父亲却强迫他学医。他常说学医也好,将来做个军医,不过医还没有开始学,他便死了。
  咳,季眉,我亲爱的弟弟,在姊弟行中,我和你是踏肩而生的两个,所以我俩性格颇相肖似。我虽纤弱女流,而颇饶男儿气概。我也自幼好武,爱读军事小说,所憧憬的是花木兰、秦良玉、圣女贞德一辈人物。每见同胞武德的缺乏,辄引为奇耻大辱。你若不死,而且你若生在德国,你或者有成为铿登舰长第二的可能,可惜一颗军人种子落在这个土壤气候不宜的环境里,不能充分发展,而遭横折了。你的死离开目前又倏忽几年了。国难方殷,英才不寿,你姊姊今日来拜访你在世时所津津乐道的青岛汇泉岬炮台,含着眼泪忆念你,你知道也不?
  唉,可怜的幼弟,愿你灵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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