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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 绷 孩 儿


  水浒传里有一句话,叫做“八十岁的老娘,倒绷孩儿”。用以比喻一个老手对熟练的工作,反而不会做了。我的文字生涯,也该有三四十年了,对于祖国的语言文字,虽不能深入钻研,成为语文专家,一般的使用阅读,一向都还对付得过去。可是,近来却颇有“倒绷孩儿”之感,常常有许多文章,或一言一句,看不懂,非但如此,连自己写的文字,一经排成铅字,也往往看不懂了。真是一件很替自己担忧的事。
  第一是简笔字造成的一些语文困难。简笔字如果只限于将原有的繁笔字改成简笔,如“鐵”简成“铁”,“棄”简成“弃”,“爲”简成“为”之类,那是没有流弊的,而且确是应该推行。但现在的简字方案已越出了简“笔”的范围,而成为归并同音字了,这却造成了许多不便。最近我校阅一本自己的译稿,校样上有一句,“那面包房里”。原稿不在手头,就怔住了,我记不起“包房”是什么地方。从上下文仔细一看,才知道应读作“面包房”,即“麵包房”。看过几十页,又遇到一句“那面包厢里”,我又怔住了,这“面包厢”是什么?恐怕是“面包箱”之误吧!再一研究,才知此处应读作“那面——包厢——里。”原来这是戏院里的事情,而不是“面包房”里的事情了。这一事,使我深深感到同音归并的精简法甚不妥当,中国字因为是单音字,所以同音者甚多,全靠异形来作区别,现在同音而又同形,势必弄得语文非常贫乏。江南老一辈的妇人把修脸说成“做面”,现在这一名词却与“煮面条”没有差别,岂不滑稽。任何一个民族,文化愈高则词汇愈丰富,现在我们却在向紧缩词汇这一条路发展,我以为是错误的。扩大词汇与普及语文或扫盲并无矛盾,因为每人只要熟习他所需要的一些词语,即够应用,普通人识字一二千即可应付阅读和书写普通文件,学者专家自然应当多识些,本来不能要求人人都熟读一部康熙字典也。至于一个普通人,我以为“面”和“麵”也应该让他分开认识和使用,如果教给他“面”就是“麵”,“麵”就是“面”,他反而会弄糊涂了的。
  同音归并中还有几个字并得很不妥当。例如“儘”字现在没有了,一律并归“尽”字,于是“儘吃儘用”变成“尽吃尽用”,“儘有”变成“尽有”,不知到底该怎样讲法才好。又如有人以“并”字代“併”字。其实这两个字音并不相同,不过现在的北方人读来,非常近似。我们应该纠正这两个字的读音,而不该以误传误,合并为一。我的译稿上,凡“并肩”统统被排成“併肩”,真为之投笔长叹!不知这两个人的肩膀怎样“併”法。
  还有一个“嚇”字,本来是从口,赫音。北方人原来也读作赫,不过在“嚇了我一跳”之类的场合,由于方言音转,变成为“下”音。现在简笔成“吓”字,于是大家势必一律读成“下”音,凡“恐嚇”,“惊嚇”的“嚇”都成为“吓”。
  其实这等场合北方人亦并不说成“恐吓”,“惊吓”也。
  宋元俗字,简笔甚多,但是我读“元刊古今杂剧”和“缪刻京本通俗小说”,并不困难,倒是读我自己文章的校样,几乎每页都有怔住的地方,这是什么道理,我请求文化领导同志再考虑一下。如果丝毫不顾六书旧传统,任意无规则地创造简笔字,恐怕终不是个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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