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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 得 睡


  好久没有替《论语》写稿,对编者说是不得闲暇,其实这也不是全部理由。干脆说,实是写不出耳。一个向来自以为写文章的人,同时也一向被认为写文章的人,居然说“写不出”,好像又是一个无礼貌的托辞,于是还毋宁说是不得闲暇,至少对于编者,聊可息事宁人。
  此番《论语》又要出一个专号了。叫做“睡的专号”,编者用十万火急文书,发令征文,并且还先送了稿费来。简直好像志愿兵领到了安家米,其势非出发不可了。
  于是让我来试作“赋得睡”。
  我不知道这个专号是什么人想起来的。似乎想得太促狭了些。睡了还有什么话好说?古往今来只有梦的文学,没有睡的文学。梦是唯一的睡了之后的文章,而且那文章尽有得做。如果睡了之后,并不做梦,小说上照例总是用“一宿无话”一句交代过去,他既无话,看官们还有什么念头可转?
  再说睡之前,那就是没有睡的时候,话可多了,可是与睡全不相干。小说里写到这个地方,总是说“于是交颈叠股而睡”,一段风流,终于此一“睡”字,看官们也就索然意尽,翻回前页,再从头看过一遍了。
  如此说来,睡还有什么可谈的?此鄙人之所以不得不怨尤题目出得太促狭也。
  想来想去,替睡的专号写文章的人,最有资格的当推终南山中的老陈抟了。他老人家既然一睏困千年,到如今想必不计老了三年五载,用飞机去请他来谈谈睡的滋味,一定有趣。好就好在不听说他睡中有梦,而且总是倒头便睡,所以一定切题,决不会作题外话也。
  宰予也是一个合格的人物,让他来讲讲昼寝的经验,一定有奇言妙论。可惜被孔老夫子骂了一声“朽木不可雕也”,遂使千载以下,不闻其详,此道竟尔失传,这又不能不怪孔老夫子太认真了些。你看他老人家自己睡觉是怎样的?“食不言,寝不语”,“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可想他的睡觉必如泥塑木雕一般,一上床就规规矩矩的专等周公来入梦,其情形大似前清考秀才的童生到于忠肃公祠去祈梦一样。若使夜夜如此,却不知他的伯鱼是怎样得来的。
  寝衣,有的说就是绵被,有的说就是睡衣,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必有”和“长一身有半”这两个条件都叫人有点吃勿消。难道在大热天也得盖绵被或穿睡衣睡觉吗?况且这绵被或睡衣还得长一身有半,拖手拖脚的,有甚舒服。照我的办法,光身赤膊,四体朝天,肚子上覆一条三尺的毛巾,胡帝胡天的睡一觉,这是大热天最舒服的事情了,孔老夫子怕不懂得享这个福。
  孔夫子不喜昼寝,可是做圣贤群辅录的陶渊明却偏爱昼寝。“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说得何等写意,而且还痛惜此种生活之不可复得,言下又何等眷恋不舍,大有金圣叹以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吃传授儿子的意味。如果孔夫子还在的话,岂非又是一段朽木?如此说来,陶渊明盖幸而生于晋宋之际,宰予则不幸而在孔夫子门下也。
  睡觉原是一个人的私生活中之最私者,随你如何睡法,别人未便干涉。但有的时候,似乎连睡觉也得小心些。宰予昼寝,何以让孔夫子看见?挨了一个“朽木”的恶名,贻笑千古。宋朝蔡持正(确)迁谪安陆,尝作安陆十诗,有句云:“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不久即被他的政敌吴处厚捃摭笺注,在皇帝面前告了一状,竟因此远贬穷州。吴处厚在这一句诗下注曰:“未知蔡确此时独笑何事。”你看,这多凶狠!孙会宗谓杨恽曰:“大臣废退,当杜门惶惧,为可怜之意。”蔡持正乃不以为前车之鉴,居然遂安然昼寝,睡起还要莞然独笑,笑之不足,还要作诗自画供状,而不知黄鸟追寻,正在等你这一睡一笑也。从前我看到这一节记载,当下曾有怅触,写过一篇小文,题目即曰“独笑”。如今因为它与睡也大有关系,故尔又复提起。其实独笑的来由,正在此一睡中,若果睡梦里无痛快事,则睡起后有何可笑,按照检察官认唐宗杰为舞女捣毁社会局一案的“罪魁”的例子,则此“睡”的确也是一个“罪魁”了。不过我想吴处厚之意,必以为蔡持正此句本当作“梦醒莞然成一笑”,方可罗织得当,如今不曰“梦醒”而曰“睡起”,算是蔡公的绝顶聪明也。
  看官们总还记得,曹操睡觉,不喜人近他卧榻。有一次他睡觉时,绵被掉在地上,他的卫士走上前去替他盖好绵被,却被他起来杀了。醒来后还说不知有此事,想必梦中看见有人相害,故尔杀却。从此无人敢趁他睡觉时走近他。这个故事,岂不使我们对于长官,上司或领袖之类的大人物有点毛发悚然,觉得他们连睡了觉也不容易伺候?
  鉴古知今,在这几种睡觉中,我所获得的教训是:一、大人物是连睡觉都可怕的。二、一个人要睡觉就睡觉,但不必给人家知道你曾睡过觉来,换句话说,就是连睡觉也得秘密些。关于这一点,最近还有一件实事可证。某大学生偶尔午睡,醒来时,一个特务学生就责问他!“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开小组会议?”三、陶渊明式的睡觉,也不是容易获得的,此陶渊明之所以为可羡可慕也。
  写到这里,似乎应该搁笔,但我还想加一个p.s.,记得小时每天上学散学,路过府桥上,总看见好些贩夫走卒仰卧在桥栏杆上。桥栏是石头的,只有一个身体那么宽,他们睡在那上面,两条胳膊拖垂着,如果向外翻一个身,就会立刻翻落到河里去。可是他们好像一点也不担心,每一个都睡得鼾声雷动。我就羡慕着这样的睡觉,以为这种精神,真不可几及。盖不了解他们者,或以为此乃有似乎火山上跳舞,而我则以为此正是能安居于危难之象也。处今之世,亦谈何容易?
            一九四八年六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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