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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而不“学”


  新文学运动实在只是一个文学运动,因为新文学这个名词在当时并不另外有一种旧文学与之对峙。明白地说起来,旧文学这个名词虽然有,但那时是指的古文与词章之类的东西,别于经学史学而言,亦即“文学子游子夏”之所谓文学也。小说为稗官家言,戏剧为优伶俚语,虽然梁启超早已论过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林琴南早已称赞过欧美作家均善龙门笔法,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亦已出版流传,可是中学国文教科书中还不曾把传奇,演义或杂剧选录作为教材。大学文科亦并未把小说戏曲列为专科,吴梅未做教授,郑振铎未编《小说月报》,当时一般人所谓文学者,实在还是狭义的中国传统里的文学,而非我们现在之所谓文学。
  新文学运动兴起以后,对于文学的传统观感遂为之一变,文学之界域遂因之而扩大,而且,小说与戏曲还不免矫枉过正地被认为是唯一的文学型类了。故新文学与旧文学之分别,并不仅在于形式内容之有新旧,而这个名词本身的涵义实在是还有一重很大的歧异。所以我说新文学运动与其说是革新旧文学的一种努力,毋宁说是一种文学的正名运动,在这种努力之后,一向被轻视的小说戏曲之类始得跻入文学之宫而高踞一个宝座了。
  最早是诗体的解放,其次是小说戏曲之被重视,并且被改革,再其次是文学批评之出现,到近年来,包含了传记旅行记的新散文也隐然成为文学中之一重要门类,于是新文学的建设步骤因以完成,而这所谓文学的意义也就完全符合于西洋人之所谓文学了。
  现在每一个中学生都能够数说文学的门类了:小说,诗歌,戏剧……前进一点的人,更会得举出杂文,报告,集体创作这些名目来;一个大学生更能够说出倭铿、康德的哲学著作算不得是文学,因为他们的文章写得太坏;反是裘理安·赫克思莱(julianhuxley)及法布尔(henrifabre)的科学著作却可以在另一方面算作文学,因为他们的文章写得太好了。这样看来,文学是什么,这似乎已不再成为一个问题了。然而并不,我觉得多数人即使对于文学的门类已经有了较准确的观念,可是对于文学所及于人生的作用,及其与人生的关系,还不曾有一个准确的观念,或者还可以说,曾经有准确的观念,而现在又把这个观念歪曲掉了。我不预备在这里畅论文学与人生之关系,我所要简单地提示出来的只是“文学”这个名词本身所造成的不幸的影响。我现在开始感到我们把literature或littérature或literatur这个单字译做“文学”真是一个错误,或者至少该说是半个错误,因为并不错在“文”字而是错在“学”字。我以为,哲学是一种需要深邃的研究的专门学问,科学也是一种需要深邃的研究的专门学问,把philosophy或philosophie译做“哲学”,把“science或wissenschaft译做“科学”,都不生问题,但从事文学的人却并不一定需要深邃的研究,然而我们如今称之谓“文学”,俨然与“哲学”“科学”合力把人类的智慧鼎足而三分之。多数人心慑于这一个“学”字的权威,于是把文学看错了。
  把文学的作用说是“人生的解释”,我想,这对于无论哪一派文学,似乎都可以适用吧。一个文学家所看到的人生与一个普通人(这即是说:一个非文学家)所看到的人生原来是一样的。文学家并不比普通人具有更锐敏的眼睛或耳朵或感觉,但因为他能够有尽善尽美的文字的技巧去把他所看到的人生各方面表现得格外清楚,格外真实,格外变幻,或格外深刻,使他的读者对于自己所知道的人生有更进一步的了解,这就是文学之唯一的功用,亦即是文学之全部功用。所以,凡是具备了对于人生的准确的观察,以及文学技巧之优越的运用这二条件者,即已尽了一个文学家的能事,亦即是说他尽可以做一个文学家了。至于读者方面,我们由此也可以了解,一个毫无人生经验的人是不能欣赏文学的,因为读者所必须具有的人生经验,即是帮助他养成文学欣赏能力的原素。例如我最近曾在一篇小说里描写了一个女人,她本来并不嗜好音乐,但在妊娠期间却因为有一个偶然的音乐的环境而无意识地爱好音乐了。在分娩之后,这种嗜好却在她本身中泯灭了,而遗传给她所生的女儿。这是一种妊娠心理及无意识遗传,虽然并不常见;可也不是什么特殊的事例。不必一定要专研心理学,也不必一定要自己经过多次的妊娠,大概稍为留意一点妇人妊娠期状态的人,至少总不会说我所描写的是世界上绝不可能的事。然而恰有一位读者认为是荒唐无稽之说,还有一位批评家认为是“太机械化”的心理分析(在这里,我当然不懂得怎么叫作“太机械化”),这就是因为他们缺少这种人生经验,因而也缺少了欣赏这篇小说的能力。
  而且我所谓读者的人生经验,并不限于个人直接的见闻感想。它的范围还要大。凡是对于被时间或空间所隔阂着的人生状态之相当的了解,亦可以算是一种经验。例如我们必须要懂得一点唐代人的生活、思想或习惯,才能了解唐代的文学;我们必须要懂得一点苏俄人的生活、思想和习惯,才能了解苏俄的文学。此刻我们或者可以参加苏俄观光团到苏俄去走一趟,但唐代却无法回转去了,难道唐代文学遂将永远不为我们所了解吗?一个普通人决非不可能了解古今中外一切文学,不过多些或少些的分别罢了,而其唯一的条件就是须有这种广义的人生经验,以培养他的欣赏能力。
  无论在作家或读者这方面,文学始终不是一种需要深邃研究的专门学问。虽然每个人都做文学家是不可能的,但每个人都是文学书的读者却是尽有可能的。但现在我们的情形如何?一般新文学书的读者可以说十之五六是学生,十之一二是由学生出身的职业者,其余十之一二才是刻苦用功的小市民。他们都把看新文学书认为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敢说他看新文学书是为了消遣,也没有一个人敢说他看文学书是由于偶然的机缘。在看完了一本新文学书之后,他们不屑于去思考作者对于人生的种种情感,印象,回忆或批判的描写能否使他更了解一些人生,或是能否帮助他了解一些未曾了解的人生。他们大多热中于检讨这个作品的意思(或曰教训)。我们常常听到有人在看完了一篇或一部小说之后,怀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要知道作者在描写人生之外还有怎样一个第二目的。他们把一切新文学作品看做是寓言。作者一定有一个对于读者的教训包含在他的作品里。然而这种被要求的意思,作者自己却也许始终没有梦想到。新文学书对于这些读者,无形中已取得了圣经,公民教科书,或者政治学教科书的地位。在这样的趋势之下,新文学遂真的俨然成为一种专门学问,而使多数看小说听戏的朋友不敢接触新文学的卷帙了。我们常常听见嗜好踢足球的学生尊敬而又轻蔑地称他的看新文学小说的同学为“文学家”,可是他自己呢?当然也看小说,但是张恨水的作品。他知道张恨水的作品是小说,而茅盾鲁迅的作品是文学,他所需要的是小说而不是文学,于是新文学的读者群永远不会大过旧文学的读者群了。这固然一半也由于读者的趣味堕落得太低级,但一半也由于把文学的地位抬得太尊严,使一般人的欣赏能力不够仰攀。
  把文学作为一种政治宣传的工具,也是不免把文学当作一种专门学问了。有这种倾向的文学家往往把自己认为是一种超乎文学家以上的人物。他可以是个教主,他可以是个大元帅,他可以是个有权威的时评家,他可以是个狄克推多,他可以是个议员。他有意地在他的作品中表现他的文学范围以外的理想,他写一篇小说,宁可不成其为小说,而不愿意少表现一点他的理想而玉成了他的小说。至于读者方面,目下也有许多人怀有这种观念。他们看这种文学书,似乎永远不会觉察到故事之不近人情,人物描写之枯燥呆滞,风土叙述不符事实……这种种一般小说读者所认为最不可恕的缺点,他们只要能够从这小说中得到一种实际上是很肤浅的意思就引为十分满足了。这里所谓意思,对于这一派读者,大概恒是一种政治性的指导。他们永远不会从某个主义的abc里去懂得某个主义是什么,他们要求一篇小说来给他们说明;永远不会从新闻记事上去看到华北走私之猖獗情形,他们要求一篇小说来告诉他们;永远不会感觉到国防之重要,他们要求一篇小说来警醒他们;永远不会感觉到我们必须抗日,他们要求一篇小说来启示他们。他们要丰富的知识,但是他们都去向文学要求。于是,在这种文学家及其读者狼狈为奸的情形之下,文学又无形地成为一种专门学问,而使一般人敬而远之了。
  此外,我不能不对于大学文科的教授及学生作一些挑剔。我觉得把文学认为是一种与哲学科学同类的专门学问,其最具体的表示就是在大学里设立了文学一科。或者有人急于要反问我,难道你以为大学里不必有文科吗?并不,我认为大学里可以有文科,可以有渊博之士作文学教授,也可以有勤劬不倦的学生去专研文学。但是我以为这种研究必须不是对于某一文学作品本身的钻求,而是对于与此文学作品有关的一切事情之探索。例如我们作杜甫的研究,教授可以不必给学生把杜甫的诗逐篇逐句的去讲解,因为这种字句的诠释,大部分容易流入穿凿拘泥,徒然使学生囿于教授的成见,而减弱了他们自己欣赏的能力。一个教授若能将杜甫所处的时代社会生活,人民思想,政治状态,宗教势力这种种造成杜甫之艺术的环境讲示给学生,使他们读杜甫的诗时如读徐志摩的诗一样地没有隔阂,这样就足够了。总之,如果一定要把文学当做一种研究的专门学问,那么这研究的目的应该是如何培养充分的欣赏能力,而不必用种种理论去从每一件文学作品里企图发掘出什么真理来。前人以关睢之诗为述后妃之德而作,现在人以徐志摩的一首诗中所咏赞的“婴儿”是指英美式的资产阶级的德莫克拉西,同样的是多余的事。
  大学教授及其学生之欣赏文学作品,总忘不掉他们的文法,规律,理论或传统。他们完全用了理智,而不让感情去抚触这作品一下。我们平常读到一联诗:“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时候,总是立刻就想象到这静穆淡远的晴江景色,这一联诗为什么使我们觉得好?就因为它使这晴江景色的印象活现在我们的脑筋里。除此以外,我们不觉得这一联诗里边什么玄妙的道理了。但是一个大学文科教授在他的讲坛上会得说出了不得了的道理来。他会得说这是音调好!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二二一,二二一,音节的排列多整齐!他也会得说这是对仗工稳的好,潮对风,名词对名词;平对正,形容词对形容词;两对一,数目字对数目字。此外,他又会说出许多用韵的方法,头韵,脚韵,项颈韵等等。他这样一讲,人就觉得诗是最难惹的东西,而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欣赏的了。于是文学尊严地成为大学里的一种专门学问。
  我在这里说了许多话,无非要说明文学不是一种“学”。但或许有人会说我又在做正名运动,那也无须辩解。我始终相信,要使我们的新文学成为正常的文学,要使文学成为每个人都可以亲近的东西,第一应当排除这种“学”的观念,或容易使人发生这种观念的趋势,到了“文”而不“学”的时候,才能有真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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