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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罗水泊先生二十周年祭日那天,我与徐明远又来到了这条护城河。也就是二十年前曾经洒下罗水泊先生骨灰的缓缓流淌的黑绿色小河,河面漂浮了许多水藻和杂乱的水草,微微散发出水腥味儿。我俩踩着高高的荒草,走下陡峭的河岸。坡岸边,有几棵柳树,发黄浓密的柳条垂下,浸入哗哗流动的河水中。树旁,又堆了大量垃圾,旁边有不少烧得乌黑的灰烬。前面的那段河水还是相当清澈的,可以看见流水下面长满了绿色青苔的大石头。
  徐明远从手拎的皮包里,取出了一瓶江西产的“四特酒”。据说,是罗水泊先生活着时很爱喝的酒,他俩常喝这酒纵谈人生,直抒胸臆。徐明远拿酒瓶后,怔忡一会儿,轻轻长呼一口气,又默默打开瓶塞,将酒往河里洒着。他的动作略有些迟滞,充满忧愁,还剩半瓶酒,他捧着酒瓶冲那护城河呆望了一会儿,又神情疲惫地转过身,把酒瓶递给我。
  我又将晶亮芬芳的酒水倒入哗哗流动的黑绿色水波中。浓烈的酒香,突然使我产生了很奇异的感觉,也引出连绵不绝的思绪:当年罗水泊的白色骨灰——最后一点儿形体,就在这里最后消逝。也像现在洒入护城河的四特酒水一样,永远与河水形成一体了。那么,他真的与河水紧紧融合到一起了吗?在这儿,他是否得到一颗超脱尘世的永生的灵魂呢?随着整整一瓶酒水全部倒完,我又体验到一股深沉的悲哀与惆怅。是呀,世间的沧桑,生活的欢乐,世俗的庸碌,事业的艰难,血与火,暴力与残杀,汗水与眼泪,都会像潺潺河水似的流逝。因为,我们在这个扰攘的世界上不过是游子与过客,并没有真正的安身立命之处。
  但是,我们的真正安身立命之处又在哪里?
  捧着空空的酒瓶,我呆怔怔站在河边,似乎置身于一个朦胧的境地里,周围世界也变得恍惚不清,身后河岸的嘈杂市声,纷杂的自行车铃响,卖羊肉串的粗声吆喝都抛到很远了。这时,我真正明白了罗水泊跟我们所说的那一番话,人的肉体死亡,不过是生命由一种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状态,灵魂是长存的。也许,总有一天,我们的疲惫灵魂也要静静落入河水之中,被洗涤,被滋润,被净化……然后呢,走到威严的上帝身边。不远处,徐明远坐在一块石头上,吸着一支烟,目光也望着那缓缓流动的河水,也显得挺迷惘。他很快又将烟头在鞋底拧灭,抛在河水里。他到我身后,轻轻拍一下我的肩膀。
  我俩又默默走上河岸。
  护城河上的那座石桥上,桥栏杆旁站一个人,穿一件蓝道袍,一双厚底布鞋,腿上捆两块白布。这老人头上扎了个道士的发髻,长髯垂胸,须发皆已斑白。他静静注视河水,手里却捻着一挂黑色的念珠,从容地站在那儿。
  从桥上走过的人们都勿勿瞥他一眼,又慢慢绕开他,惟恐打破他的遐思。我俩站在他的不远处,极感兴趣地观察着,甚至连咳嗽一声也不敢,怕惊动他。这时,却有两个小伙子推着自行车经过,他们嘎嘎大笑,正议论着什么话题。看见这位道士,诧异地瞟他一眼,又嘻笑说:
  “这老道干什么呀?站在河边!”
  “谁知道?许是在那儿悟道吧。”
  “悟道?别是想跳河!”
  “这,你就老赶了!老道怎么能跳河呀,跳了河就没法转世成佛了……”
  “你他妈的更老赶,转世成佛是佛教,跟道教是两码子事!”
  “嘻嘻,道教,佛教,反正都是教呗。”
  老道士听见了两个小伙子对话,清瘦的脸庞却是不动声色,仍然目不斜视,眼光直溜溜盯着河面,那只手轻轻捻着一串黑念珠。此时,我莫名其妙产生了一种强迫观念,极想凑上去与那位道士讲几句话。虽然,我明白会惹这位老道士讨厌,可我还是想去。
  我向前挪动两步,又轻轻咳嗽一声,心里有些慌乱了。一阵风吹来,老道士的长髯也飘拂起,他仍是一动不动,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捻着黑念珠,眼皮低垂,目光冷漠望着河水……我对这位老道士又有了畏惧情绪,不敢再凑过去了,又傻怔怔瞧他。
  一会儿,徐明远拽我一下胳膊,我们悄悄转身走了。走得挺远,再回头望他一眼,那位老道士还是那种僵硬的姿势不变,我心内却涌出了惘然若有所失的情绪……
  路上,我问徐明远,你看这个老道士手里也拿了挂黑色念珠,真奇怪呀,这不是和尚尼姑才挂的佛具吗?他怎么也拿呢?
  明远笑一笑说,我也搞不太清楚。其实,中国的道教本就是很复杂的,它以老庄思想为本,而后又加入神仙方术一类,如三张、葛洪之道术、仙教等等。特别是隋唐以后,它又吸收了儒家、佛教的许多思想加以杂糅,因此,儒、释、道三教合一,成为趋势,道教就提出了“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的口号,这三教当然也少不了互相排斥斗争,融合却是根本。特别是到了宋明理学时期,终于建立了冶儒、释、道一炉,以心性义理为纲骨的理学体系。
  照你这么说,现在道教的许多东西,已经不仅仅是道家的思想?
  是呀,这又是中国古代思想史研究的一个大题目。咱们再说念珠,岂只是佛教徒才戴呢?你看电视剧时,就会发现清朝的官员们也戴,称为朝珠。自然,与佛珠的样式不同,要大一些,但也是念珠的模式。我以为,这是一种象征,反映了中国古代哲学思想某种带本质性的东西。
  它还具有某种象征性,我还真没想到,象征了什么?
  我觉得它恰恰象征了植根于我们汉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那个所谓超稳定系统,也就是循环系统。哈,当你手中拿起一挂念珠时,从第一颗珠子数起,数呀,数呀,常常就会忘记起始的那颗珠子,你会盲目地往下数,它是不是会变成一个无限的数目呢?这是一个由念珠缀成的圆,往往起点就是终点,而终点又会成为起点,有没有这种感觉?
  哦,是有这种感觉。实际上,是一个圆。从起点,开始出发,转一圈,又回到了起点。可是,你说说,它与我们汉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说是循环呢?
  一位哲学家讲过,西方人认为世界是上帝创造的,中国人没有这种概念,却按照他们的循环系统来认识这个世界。譬如皇帝主宰着百姓的意见,而老百姓的看法能影响上帝,上帝又来控制皇帝……就这样循环下去。你说,像不像一串念珠一样?
  对,我想起来了,例如元代戏剧家关汉卿写的剧本《感天动地窦娥冤》,其中遭受了奇冤的窦娥,临死朝上天发了三桩誓愿,其中一桩是六月下大雪,结果都实现了,就是所谓的感动上帝。
  这样的循环系统就是把天地人等各方面按照阴阳五行结构方式组合的,它们相互联系,又互相排斥,而排斥后又互相影响。这样相生相克,又相克相生,生生不已,自然、社会、君臣、父子,甚至还有空间、时间、人体、伦常都在这个循环系统中,它的模式就是一个圆,起点是终点,终点又成为新的起点,像太极图,内里是黑色的阴与白色的阳,阴阳对称,暗示强有力,无休止的运动,外形也是一个圆。这代表了中国人的宇宙观。
  那么,罗水泊先生是如何看待这种循环的宇宙观呢?实际上这也是一种历史观呀。
  这是一种循环历史观,罗先生认为,其中当然也有不少值得汲取的因素,如它的辩证法,又如对自然规律的认识等等,但多数是牵强附会的东西。这种循环历史观是由于中国封建社会长期的超稳定结构而形成的文化心理,它是不思进步的,保守的。而现在封建社会崩溃了,我们也必须走出这个圆圈。罗先生还认为,老庄的哲学作为一种生命美学自有它的深刻内涵,但作为现实人生哲学,却是要不得的,这些思想是循环历史观的起源,用“没有办法”来作为一种办法,用虚无主义来面对生活,它导致了许多中国知识分子的消极避世观念,甚至将其作为一种处世原则,就使许多人丧失了对现实的责任感。这一点,儒家要比道家好,它提倡一种担负天下兴亡的国家意识。但是,在“仁、义、理、智、信”的五常之中,把信——也就是责任感,仍然放在最后。于是,许多儒家知识分子就缺乏一种对信仰的牺牲精神,在困难面前,最喜欢谈禅说理,一躲了之,并不履行自己的责任。
  吴伟业的脚步有些踉跄,显得匆匆忙忙的。走在路上,脚板底下有点儿发飘。明清时期,北京城里的大街小巷,多是小碎石铺成的,许多路面凸凹不平的。惟有前门外大街是大青条石铺成的,石道两旁还有泄水的明沟。这条街很热闹,来来往往着各色的行人,吴伟业走在街上,好奇地望着那里搭盖许多席箔木房,有许多小贩们拉长了声调招徕顾客。
  他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后背也微微有些驼了,眼光也流露出一些冷漠和迷惘。顺治十年秋,清朝两江总督马国柱等人向朝廷推荐了吴伟业,朝廷立刻下诏书要他入京。不得已,他怀着极其矛盾和忐忑不安的心情又来到北京城,在清廷任秘书院侍讲、国子监祭酒。这时候,他的复社友人陈名夏和儿女亲家陈之遴又在清廷内与冯铨为代表的阉党集团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斗争,这实质上是明末的那场政治斗争的继续,可笑的是,国家已经亡了,这场斗争居然没有结束!吴伟业由于他的复社背景,不能不牵涉到这个政治漩涡里去,他明明知道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可身不由己。他对在清廷中已握有很大权力的儿女亲家陈之遴,既有某种期望,又有一种恐惧的预感。这些日子,他胸中凝结了一块黑色的岩石,里面有愧疚,有抑郁,有痛苦,有寂寞,但更多的是忐忑不安的忧患。他排遣胸内积闷,就常到街上去走一走。如今已信步来到前门大街,泄水的明沟里扔着死猫和死狗,散发着一股腥臭的气味,他却偏偏向那儿走过去。带腥臭味儿的风微微拂来,由于恶心,竟使他兴奋起来,仿佛身体内释放出了一种奇异的感应。
  前门外正街两旁也有一些楼房。这些楼房的造型都很怪,二楼的前檐都要比底层房的前檐,后缩一米多。吴伟业知道这是朝廷立下的规矩,只能建暗楼,不能建明楼,因为这里街道狭窄,明楼里容易藏人。若有飞檐走壁武艺高强的刺客,趁皇帝到天坛祭天时路过此地,从明楼里跳出刺杀皇帝,也的确是难防备的。而每年皇帝过时,官府也严加防范,店铺前悬灯结彩,黄土垫道,净水泼街,事先都要在每家每户搜查一番,店铺也要临时关门。
  吴伟业正张望着,却从身后被人拉住,那人扯住他的袖子高叫:“大爷,大爷,我看你印堂发亮,最近要有好运啊!”
  吴伟业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他认识的看相先生刘春元,外号叫“刘半仙”的。他忍不住笑了,“哈哈,你连我面孔都没看清楚,怎么知道我印堂发亮!老刘,别捣乱了。”
  刘春元有些尴尬,他松开手,笑着说:“怪我眼拙,没有看清是吴大人!唉,今天一上午,没有一个主儿,我心里着急,懵了!嘿嘿。”
  吴伟业笑一笑,对身后的吴福吩咐:“快取二两银子给老刘,讨个口彩!”
  刘春元嘴里说着:“瞧瞧,瞧瞧,这是怎么着!”极快捷地伸手从吴福那里接过银子,又躬身向吴伟业施礼道谢。吴伟业拍一拍他肩膀,笑着说:“刘半仙,哪一天有空了,到我家饮酒清谈!”
  吴伟业禀性好奇,年轻时就喜欢与江湖上的各色人等厮混,听他们讲些社会上的遗闻逸事。以后,做了状元,当了高官,也仍然本性难改。他一直很想继《绥寇纪略》后,再写一部书。这些年来,他已经积累了许多资料。他东看看,西望望,意态闲豫地在街巷里逛着。吴福却感到很疲惫了,肚子也咕咕直叫,他忍不住问:“老爷,咱们还去哪儿呀!快晌午了,咱们该回府了吧?”
  吴伟业却说:“鲜鱼巷有一家小酒店,那里的酒很不错,我们去喝两杯吧!”
  吴福心中很不情愿,他晓得吴家的人们特别是夫人最反对吴伟业在这种酒店或小饭摊上吃东西,嫌太脏,可是他的这位主人却性情怪僻,偏偏喜欢到那些贩夫走卒的取乐之处盘桓,他也不敢说什么。
  绕了两条街道,他们才找到了那个小酒店。
  这个小酒店的铺面不大,甚至连店的名字都没有,里面的生意很兴隆。却见人挤人,许多人站在那里喝酒。这里的座头有限,大酒缸的盖子就是桌面。有几个桌面都严严实实挤满了人,却有一个桌面揩抹得干干净净空在那里。吴伟业自然就走过去,一个伙计立刻把他拦住,“对不起您老人家,您不能坐,这是赵四爷包桌!”
  吴伟业不觉好笑,这大酒缸的座头居然也会有包桌。他确实有些走累了,就拉过板凳在那个空桌面前坐下,满不在乎地说:“包桌也不妨,等你说的那位赵四爷来了,我再让开嘛!”又说,“说不定,我和他谈拢了,我们就在一桌喝酒,也蛮好嘛!”
  “不行,不行!”伙计连连摇手,“一会儿赵四爷来了,瞧见他的座头被占了,那可是吃罪不起!”
  酒店里的人们都把目光投向吴伟业,有人忧虑地摇头,有人用恐惧的目光望他,嫌他自找倒霉。也有人嬉皮笑脸,想看热闹,周围一片窃窃私语声。这时,酒店的掌柜也紧跟着出来了,这是一个极有社会经验的中年人,眼睛一溜,见吴伟业举止不凡,气度儒雅,知道也是一个不能得罪的主顾,连忙斟满一杯酒,陪笑着说:“这位大人,您老得体凉我们呀!我再给您搬一张小桌出来怎么样?实在对不住了!我这里先敬您老一杯酒!”
  吴伟业笑着对掌柜说:“我真不知道这位赵四爷有多大气派。酒肆茶楼的座位,向来是捷足者先登,你们这里却要专门给他留有包桌,我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这是赵四爷自个儿创下的规矩!”一个小伙子插嘴说。
  “这位赵四爷到底是什么人呢?”吴伟业不禁好奇地问。
  “什么人?嘿嘿……”那位小伙子欲语又止,被一个老头儿呵斥住:“得子!我看你是不是皮子痒了?”
  吴伟业还想追问下去,但看周围的人们都忌讳的神情,他也不好问个没完没了,正打算站起身,让开座位。忽然,酒馆里一片肃静,门口出现一个满脸油光光,头上打着围辫的中年人。他将眼睛朝酒馆里一扫,落在了吴伟业身上。他两条眉毛一竖,就朝吴伟业他们走来了。
  “混蛋的东西!”他冲着吴伟业破口大骂道:“你瞎了眼睛吗?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你随便乱坐的地方吗?”
  掌柜吓得脸上惨白,连忙上前去说好话:“赵四爷,赵四爷,千万不要动气!这位主顾实在不明白这里的规矩,他就在这里稍坐了一会儿……”一句话没说完,也挨了赵四爷一巴掌。
  吴伟业一看势头不对,立即招呼吴福想赶紧溜出酒店。吴福看到这位赵四爷如此蛮横霸道,忍不住气,嘴里嘟嘟囔囔说出声音。恰巧,那位赵四爷正在门口,他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吴福。吴福端的一杯酒就泼洒在了他身上,他立即抓住吴福的枣红领架大叫大嚷道:“好啊,你敢把酒往老子身上泼!我今天要你认识认识马王爷几只眼!”
  吴伟业本想快些溜走的,这时也不得不开口了,他满脸堆笑走近赵四爷身旁:“赵四爷,这是我的仆人吴福,他不懂事情,冒犯了您老人家!您老人家海量,就饶了他这一遭吧!”
  “饶他这一遭?说得轻巧!”赵四爷瞪着一双黄眼珠嚷道:“你是他的主人?你也跑不了!”他一把拽住吴伟业的袖子。
  吴伟业知道必要敲诈一些钱财,立刻对吴福说:“你赶紧给他二两银子,咱们快点儿走吧!”
  赵四爷仰头大笑,“哈哈!哈哈!他以为二两银子就打发走了老子!以为是打发要饭花子呢!哈……告诉你,别在这儿跟老子摆这个臭官架子!”
  吴伟业知道事情又有些麻烦了,他却伸着一只手擞擞抖抖说不出话来,再看那吴福脸色像纸一样白,也浑身不住地颤抖。
  这时,门口一个服饰华丽的身影一闪,酒店里忽然一下子肃静了。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门口这位刚进来的华服中年人身上了。那人脸上黧黑布满了凸凹不平的麻点和小疤瘌,动作却极为潇洒俊逸。他先向吴伟业拱一拱手:“啊,骏公先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你……”
  吴伟业抬眼一看,那人正是柳敬亭。他也连连拱手,“哦,柳先生,幸会,幸会。”
  身旁的那位赵四爷一看吴伟业竟然与柳敬亭认识,他松开了吴福的领架,正想找机会悄悄溜走。却被柳敬亭一眼瞥到,“赵四!你又在这里惹是生非了吧?”
  “没有,没有!”赵四神色陡变,忙摆着双手说:“我我我不知深浅,跟这位吴大人开一个玩笑……”说着,他又向吴伟业深深鞠一躬,“吴大人海量,吴大人海量,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吴伟业苦笑一下,“只要你赵四爷不记我们小人过,我们也就感激不尽了!”
  “哪里哪里,吴大人,我有眼不识泰山……”赵四满脸尴尬,眼珠不时溜着柳敬亭。柳敬亭扁平的狮子鼻轻哼一声;冷冷盯他一眼。
  赵四又大喊大嚷叫掌柜出来,吩咐他须好好款待柳敬亭与吴伟业,花的钱都记在他的账上。然后,极恭敬又向柳敬亭施礼道别,赶快溜走了。他走后,那位掌柜果然招待极殷勤,忙叫伙汁赶快给他们烫了一壶花雕酒,又叫另一伙计带吴福去门外的小摊上去买可口的搭酒菜。一会儿,酒菜就放满了。
  吴伟业心有余悸地端杯,朝门外张望一下,又问柳敬亭:“此人好威风啊!他,他与你相识?”
  柳敬亭一笑,“这是潜帮的一个小头领,过去曾有一面之交……”
  吴伟业立刻便明白此中路数了。他知道,前些年清廷急于恢复运河交通,兴办漕运,就由翁、钱、潘三祖招收徒弟,开大小香堂、设立各种规矩,各领不同派别与庵堂。漕帮之所以短时间内集拢起极大势力,背后有一些前明的遗老志士给予支持,如顾亭林、傅山等人就参预种种谋划。洪帮是公开提“反清复明”口号的秘密组织,漕帮表面只是经营漕运,实际也为了对付清朝,只等天下有变,即利用漕帮切断运河潜运,北方便会陷入绝境。因此,吴伟业置杯敛手,肃然问,“柳先生,你,你想必也是漕帮中人了!”
  “还不能算呐!”柳敬亭声音略低说:“我,不过是与他们漕帮的翁、钱、潘三祖的关系比较密切”,极机警地眼风四处一溜,“有时,帮顾先生传个话就是了。”
  “哦,这么说,柳先生是又在帮,又不在帮……”
  柳敬亭似乎不愿谈这个话题,又为吴伟业斟满一杯酒,有意将话岔开:“唔……喝酒!这是真正的绍兴花雕,在北方倒是不容易喝到这好酒!”举杯啜饮,夹了块兔肉脯送入口中,“骏公先生,还记得我们在南京的最后一次见面吗?真是快晤!我赶到了九江,昆山将军已经病死,昆山将军余部也随其子左梦庚投降了清军。我不愿意随他们投清军,又回到南京城去说书。”
  “又回南京说书?”吴伟业既惊且疑,他望着这位说书人柳敬亭,却见他丑陋无比的麻脸又浮起了微笑。
  柳敬亭又笑一笑说,“想来想去,我也没有别的本事,仍然在我的书场混吧!”他又夹了一块兔肉脯,“我倒是很喜欢说书。我在左昆山军中日久,豪猾大侠,王公子弟,破家失国,种种悲欢离合之事,无不亲眼见之。我胸内压抑着一腔积恨,不吐不快哇!”
  “是啊,是啊,不吐不快啊!”吴伟业很有同感地连连点头。他目前也正在写作长诗《圆圆曲》,以陈圆圆与吴三桂的故事为主线,咏叹了那场悲怆的民族大灾难,对吴三桂为了一个女人不顾民族利益,“冲冠一怒为红颜”,屈节降清,卖身求荣的所作所为进行了讽刺,总而言之,这首诗寄寓了他内心的故国之悲与兴亡之叹。平西王吴三桂竟然也读到这首的《圆圆曲》,心中感到不安。前些日子,一个人自称奉了平西王之命来找他,要贿赂吴伟业一笔重金,让他自毁《圆圆曲》诗稿,吴伟业一口拒绝了。
  顺治二年,清军南下,吴伟业带着眷属逃难,投奔到同宗繇青房及公益兄弟处,写下了《避乱》诗六首。那时候,江南局势已是一片混乱,南明小王朝各路军阀打成一团,清兵乘虚而入,到处是烽烟,到处是流血。从南明小王朝辞官归里的吴伟业也带着一家百口逃往矾清湖亲戚家。他才尝到了什么叫国破家亡的悲惨滋味儿。司空见惯了一具又一具尸体,连他自己一家老小也免不了遭受溃兵的抢劫,真是饥寒交迫。当时,他的情感却突然萎缩了,再不那样多愁善感,却学会了用冷冰冰的目光来看这个纷乱悲惨的世界。那一刻,当他们一家人乘小船渡过矾清湖,孩子嚎哭,病人呻吟,一片乱糟糟的。他却在船上见到一蓬发垢面的农村姑娘,头上插一朵鲜花,天真地在船头拨弄水波,使得一船难民阴惨惨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他想起此事,再联想起那句古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不禁生起无限感触,未经亡国破家劫难之人,哪里知道真正的苦痛!亡国之恨又怎能去怪得“商女”?唉,他恨自己无胆量去殉大明朝,其实当时只要纵身往矾清湖一跳即可……可是,命运捉弄他,却偏偏保住了残生。船到巩清湖心时,骤然风雨大作,船舱已进了水,大伙都以为要翻船了。他也以为将在湖中了此一生。谁知,很快就又风平浪静了,他们算是都逃出一条性命。这条性命却要在异族主子的奴役下苟且偷生!其实,反而是生不如死了。想到这儿,他倒是羡慕起眼前的说书人柳敬亭了。
  这也是一种洒脱达观的活法儿!柳敬亭在左良玉军中任高级幕僚时,锦衣玉食,权柄在手,却不骄不矜;如今重又沦入民间底层做说书人,依旧是气度儒雅,不悲不怨。吴伟业对这位奇人油然而生敬意,举杯相敬:“柳先生,虽然我们只见过一面,相交不深。可是,如今,却又在京城幸会,真真是快事啊!”
  “劫后余生,把杯叙旧,自然是一大快事!来,先浮一大白!”柳敬亭依然不失其昔日豪侠气概。
  “啊,咱们一起好生喝几杯!”吴伟业陶然引杯,不一会儿,略有醉意,面色潮红,他的话也多了:“我真的是非常高兴!唉……我们活下来,也是不容易。你离开南京后,我总是惦念你呀。你的一番经历也许是很有意思吧!你讲给我听一听……”
  “哈,我的经历无非是东跑西颠罢了……”
  “你说书时,亦该讲讲自己的故事呀!唉,你刚才说,见到多少悲欢离合、破家失国之事……唉,唉!”
  顺治十八年,南明最后一个皇帝永历帝逃入缅甸,被缅甸酋长捕捉,引渡至云南,让吴三桂杀了。一个宁波籍商人冢钱牧斋、柳如是夫妇讲起此事。他还说,瞿式稆亦死难于桂林。顿时,柳如是的瓜子脸暗如死灰,两颗晶莹的泪珠从丹凤眼里滚滚淌下。
  宁波商人立即说,“哦,瞿大人死难的消息,我只是听一个南边商人的,怕是传闻,未见得准确。”
  柳如是双目紧闭,不说一句话。
  牧斋竟跪于地上,绝望地嚎啕大哭:“完啦!彻底完啦!啊……啊,你,你的消息可真实吗?永历皇上真的,真的已被吴三桂杀死了吗?”
  宁波商人肯定地说,“这个消息,不会错的。我的一个好朋友在昆明的平西王府做文案,他曾经亲眼看见了永历皇爷呢!”
  牧斋使动摇晃脑袋,沉重痛苦使他的腰更变弯曲了,后背更驼了,他的臃肿泪囊也垂着,几根稀疏卷曲的苍白胡须哆嗦着:“如是……如是,这是气数!这是天意啊……什么都没有用啦!大明朝气数已尽,天意难违呀。”
  柳如是杏眼圆睁,悲切地盯住那宁波商人:“还有呢?还……还有国姓爷呢?还有鲁王以海呢?”
  宁波商人犹豫片刻,缓缓摇头道:“我,我没有再见到福建那边的客商,也就搞不清楚国姓爷和鲁王以海的近况。”其实,他在南京还是听到一些传闻,据说国姓爷郑成功已经病逝于台湾,鲁王以海也在金门殉国。但是,他实在不忍心将这个不幸消息再告诉他们。灰暗的暮色中,却见一行晶亮的泪水从钱牧斋癯瘦的脸庞上闪烁着滚落。柳如是却木然端坐在黑影中,一动也不动。
  乙酉年,清兵南下,钱牧斋以文班首臣迎降,奉召入京时,柳如是坚拒与其他降臣之妻一道随夫北上。她明白地表示了对丈夫失节降清的蔑视。以后,钱牧斋被清朝委任为“秘书院学士兼礼部侍郎、明史副总裁”的官衔,他那时已六十四岁,不顾名节,首倡投降之议,满以为清朝主子会重用自己,没想到还是让他当二十多年已在明朝做过的小官。北京官场,那群降臣仍然勾心斗角,他被奚落和哂笑,只好告病回籍。第二年,他又因淄川谢升案而锒铛北上。家里人当时都不敢出面了,只有柳如是单身带一包袱随行护送。
  那回,他们花费三十万两黄金的巨资行贿才保钱牧斋无事而放归。清顺治五年,钱牧斋已经六十七岁了,他又因受黄毓祺案牵累,被羁押在南京了。这时,柳如是在他被清廷逮问时又一次给他帮助。牧斋内心里也完全清楚,她对他的关心,也就是他俩还有一个共同点:恢复故国。如今这个共同点已经泡沫一般破灭了,他俩的共同点也就不存在了。
  如果,柳如是离开了自己怎么办?他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现在,柳如是已经是自己的精神支柱了。他不能想像柳如是假若不在了,自己还怎么活下去!
  柳如是慢慢走到他跟前,他这时突然什么劝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像往常似的,他在她面前有一种心理上的畏惧感,嘴唇变得异常焦渴,刚才想好的那些话竟一句也找不出来了。
  “我已经决定……”柳如是轻轻顿了一下,细细的丹凤眼仍然是清澈无比,盯着他:“我已经决定的皈依佛门了。”
  钱牧斋却长长松了一口气,他对柳如是说:“皈依佛门好,皈依佛门好……其实,我也对世间的一切都厌倦了,都看透了!我早年退隐归田,就曾经笃信佛法,我那时一直后悔未能献身佛前!如今真正看破了世间的红尘,老夫也与你一起学佛法!”
  柳如是淡淡地说:“那好吧,明天我就搬到尼庵里去住了。”
  “啊?什——么!你,你,你要真的人道!”钱牧斋瞪大了眼睛望着柳如是,“这,这是真的?”
  “真的。”
  钱牧斋这才真正明白了柳如是的心理状态,他猜得一点也没有错:她的确是对世间的一切都感到厌倦了,都看透了!地心里更明白,这其中也包括了她对自己的厌倦!
  柳如是站在他对面,他瞥了她一眼,她的额头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刻的皱纹。额前一缕散乱的黑发也变得有些灰白了。
  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这,这,这是……最好了,只有献身佛前,才,才能看破红尘!我……我也将做一个不出家的佛门弟子!我们在西天净土上……呃这个这个相会呢!”
  柳如是淡然一笑,出门了。
  她合上双目,那尊笑口常开的观音大士像,却在幻影里来回游荡着。观音大士的笑容里蕴藏着一种冰凉的讥笑。她看不起钱牧斋的品格和为人,认为他是“濒死不死,偷生得生”,可是自己呢?
  她的心就好像刚才在窗户里看见那的一棵枯树。在荒凉凄暗的旷野里,她自已被整个阴沉的深灰色帐幔裹得严严实实。一阵冷峭的寒风吹过,那棵矮树呻吟地摇着枯枝,再也经不住震撼,就要被折断了。她打了一个寒颤,双目紧闭,内心默诵《金刚经》。她心目里的观世音菩萨的职责也就是协助佛普渡众生,了却一切烦恼。所谓“观世音”即是指芸芸众生在受苦受难之时,发出求救的呼号,菩萨就会观到这片苦难之声,前来解救。可是,如今,她自己还用向菩萨呼求什么呢?唉,连那诵背得烂熟的《金刚经》,也念不成句了,她的脑子是一片迷茫。
  她仍然木呆呆在朦胧暮色中打坐着。
  瞬间,她却忽然想起一个情景。也就是前几年吧,一天晚上,钱牧斋朝她诉心中积郁,他虽然告病回籍,依然屡受到一些人排挤,北京官场的种种争斗还会波及到他身上。而那些明朝遗老也看不起他,即使他暗地进行反清复明活动,也是怀疑他。钱牧斋说到伤心处,悔恨地连连跺脚,“只想死!想死!”柳如是忍不住,挖苦他一句:“乙酉年时你不死,死于今日,岂不是已经晚了!”钱牧斋花白胡须颤抖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现在想一想,自己也许有点儿过分了。但是,钱牧斋的所作所为,固然不足为训,却又提醒了她,该了断时,就应该立即了断,否则,也是“濒死不死,偷生得生”,必定亦是生不如死!
  她看一眼身上的雪白孝服,默默站起。
  女仆阿秀进房,急切地说,“孙爱大少爷要我告诉您,钱朝鼎勒索三千两银子!他很蛮横,说是倘若不给,就,就……”她瞥柳如是一眼,说,“就要将小姐和姑爷赶出家门!”
  “哦。”柳如是并不惊骇,只淡淡应一声。
  “还有,钱氏公堂已经将芙蓉山庄家产查封,可能还要查封荣木楼的藏书。”阿秀又奇怪地瞅柳如是一眼,她脸色平静,嘴唇边还挂一丝冷笑。“他们,他们还要来闹!说要见您!”
  “那就见一见吧。”柳如是沉吟一下,“明日即见,如何?”她决断地说,“就这样吧,定下来。”
  她又吩咐阿秀,明日要在后堂备几十桌酒席,宴请钱氏族人。别的都不用管,照她的锦囊妙计去行就是了。
  “好,我就去……”阿秀欲语又止。她想告诫主母,这一伙钱氏族人侵吞与抢夺财产是贪得无厌的,他们恨不得将她活吞下去,无论怎样招待他们,也满足不了贪心的。但是,她又见柳如是胸有成竹的样子,猜测这位精明的主母必定能对付得了这批恶棍。
  康熙三年五月二十四日,钱牧斋八十三岁溘然长逝。顿时,钱氏家族爆发一场家变。柳如是自入钱家以后,就一直执掌家政大权。这使得一群钱氏族人感到耻辱,他们认为妾妇掌权,不合礼法。但是,惮畏钱牧斋生前的声威势力,未敢做出什么举动,也就是造一些谣言。钱牧斋死了,他们企盼的时机已到,柳如是失去依傍,便可以任意欺辱了。当天,钱曾、钱谦光一群人竟然挺戈入室,大吵大闹,摩拳擦掌,一直赖到天黑也不走,终于逼索出六百亩田地,还有十数个僮仆。这些人如此无心肝,如此放肆,柳如是又惊又恼,可她很快就平静下来了,想好了对付他们的计策。她已经预料这一群人还会来的,她也知道自己是无法委曲求全的,已无退路可走了。
  她又看一眼观世音菩萨,似乎看见一个极为玄奥极为黑暗的洞窟。哦,是洞窟还是黑暗的深谷呢?那里又有一块绿度田般闪光的巨型玉石,这就是天堂之门么?这就是西方净土么?她应该到那里去吗?柳如是捋一把散发,忽然心满意足笑了。
  第二天,五月二十八日清晨,柳如是在钱牧斋的灵堂前唤来几个贴身仆人,很憔悴又冷静地向他们分派工作。她先吩咐阿贵到县衙门送一封要紧的信,一定得亲自送到知县手中,并且在中午之前必须送到。此后,她又叮咛阿秀,一旦家中出了某种变故,首要的事先关紧大门,千万不能慌乱。
  阿秀不解地问:“夫人,会起何种变故呀?”
  “事起不测,”柳如是倦怠地一笑,只笼统说,“这伙族人来是寻衅闹事,要多防备几手。记住,他们惹了事儿,就不能让他们逃脱!要准备好绳索,关好大门小门。”
  “我还是不明白,到底会出现什么变故?”阿秀心中仿佛有不祥的预感,疑惑地追问。
  “你不要管了!”柳如是忽然不耐烦了,皱眉头说,“跟住我,听我吩咐就好。”
  仆人们散开,柳如是又归房中。她打坐在观音菩萨像前,默诵着《金刚经》。不到半个时辰,她就在屋里听见门外吵嚷的声音,夹杂着孙爱大少爷微弱的嗓门。她猜度,那一群钱氏族人已经来了。
  果然,阿秀立即神色慌张出现在门口。柳如是微启眼皮,阿秀口不择句地说:
  “夫人,来了来了!少爷请您,快去快去呀……”
  柳如是面无表情,闭上眼睛,依旧嚅动着嘴唇在默诵经文,阿秀只好先退出屋,屋外叫喊喧嚣声更响了,一波一波传入柳如是耳里,她听到一些人粗野的詈骂,还有砰砰的砸家具的响声,那些人与仆人们扭打的呼喝。
  阿秀又来了,她头发纷乱,声音嘶哑地喊一声:“夫——人,这群强盗,他们……他们已将客厅砸了!他们……”
  柳如是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微蹙一下细眉,“唔。再稍候一候,我就来。”
  又默诵起《金刚经》,阿秀无可奈何,她很想再催一催主母,却又明白再催也是无用,只好又退出屋,此时的柳如是,内心已完全沉静了,外面的粗声秽语,狂喊乱叫,都好像是隔在身外的一层薄薄细膜,真的只是尘梦一般了。她的前面与后面,就是一片茫茫的白雾,影影绰绰,昏昏眩眩。
  那一群人已经打到楼上了。她听见喧嚣声时孙爱大少爷的绝望喊叫:“诸——位!诸,诸——位呀……”
  阿秀踉跄进门,先呼一声:“夫人!夫人!他们打上来了……”用手指着门外。
  柳如是终于站起身,神色冷若冰霜,对着铜镜简单修饰打扮一番。她穿那件白粗布孝服,楚楚动人,显得庄重典雅。门一开,正在楼梯口与孙爱大少爷推推搡搡的那群钱氏族人骤然安静下来,他们望着她款款走来,怔了一会儿。被这伙人拉扯得衣衫不整的孙爱大少爷,如遇救星一样,举起一只手嚷:“哦,夫人!夫——人……您总算来了!您来了……”
  那伙人迅速涌上来,又围住了柳如是,挥拳叫喊,跺脚谩骂,尤其是那个叫钱曾的族人,乜斜着眼睛,一把扯住柳如是袖子,沫星四溅地大喊:
  “告诉你!我奉族尊钱朝鼎之命,要三千两银子,给我立刻拿出来!有也拿出,没有也要拿出来……”
  孙爱大少爷苦着脸说。“确实,确实!我们确实拿不出三千两……”
  钱曾一挥手,竟把孙爱大少爷搡了一个跟头,“我不管这些!只问你们要三千两银子,有则生,无则死!不可短毫厘,不能迟片刻,立即给我取来!”他又一扯,也将柳如是拽了一个踉跄。
  柳如是挣开他的扯拽,强息心头怒火,只不动声色说一句:“你要三千两银子?好说,好说……”
  “我要的是现银!你即刻给我拿来……”
  “我给你取来便是。”她又嫣然一笑,朝那群钱氏族人说:“诸位请放心,你们此来,无非是与我清算财产。偌大的家资,我是搬不走的,也无处可藏。总而言之,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呀……”
  众人一笑,气氛和缓下来了,又见钱谦光挤上前说:“我们听说,绛云楼大火,还抢出了千数卷的宋版书,此乃无价之宝!这……这,应开一书单,交我们族人寓目。”
  柳如是痛快答应:“好,一会儿,我就到荣木楼取来书单。”
  又一族人又上前说,“往昔,太史公在堂,好几次挪用族田资产,一笔一笔是有账的。我们已带来账单,要不要请柳夫人过目?”
  柳如是强忍住气,她掌管家务,明白这笔债务是子虚乌有,纯属讹诈。她更为潇洒地挥一下手说:“欠债自然要还钱。无论是族田的债务,或是其他的债务,我们大家一会儿仔仔细细来算如何?”她又瞅阿秀一眼,将其叫过来,又低声吩咐几句,满面春风地对那伙族人说:“今天,我们治薄酒款待诸位。有什么要求,大家亦不妨在酒席后提出,来吧……请你们赏我个面子,如何?”
  族人们面面相觑,钱曾得意地笑着说:“那么,我们也就给柳夫人个面子吧!”钱氏族人们蜂拥而去,直至后堂,前来坐席约有几十人。柳如是向钱曾、钱谦光几人殷勤敬酒,又转脸对身旁的孙爱大少爷说,“大少爷,你先在这里陪他们一会儿,我出去一下子,很快就回来。”
  钱谦光带些疑虑地问:“夫人,你要去哪里?”
  “哦,我去取书单和钥匙,稍候片刻即来。”
  “不是讲酒席后再取书单么?”
  柳如是没有理他,倒是孙爱大少爷嘴唇嚅动着,将柳如是悄悄拽到一边,低声耳语道:“夫人!他们意存勒索……而且贪得无厌!先父哪里欠过他们什么债务,您千万不要上当啊!”
  柳如是淡淡一笑说,“这个,你放心。我自然会料理这笔细账。你去陪他们喝酒吧!诸事镇静,不要慌张。”
  孙爱大少爷心中还是忐忑不安,父亲活着时有二十多年来,家中财产大权是由柳如是掌握的,这在钱氏家族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们早已积怨在胸了。因此,这一场大闹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柳如是在这群人逼迫下会拱手退让吗?他以为,凭柳如是的性情来说,也是绝无可能的。那么,她怎么对付这一群人呢?他也猜不出。他只好满腹狐疑仍旧陪着这一伙钱氏族人们饮酒。
  约过了半个时辰,孙爱大少爷忽听到后院隐约传来哭声和乱糟糟的人声。席上的人们悚然一惊,此时,仆人阿诚急匆匆闯进,向孙爱大少爷禀报:“请,请大少爷赶快,快去……里面出了事情啦。”
  “是何事?”孙爱大少爷惊疑地问:“你们禀告夫人了没有?”
  “夫人……是的,这个,这个,您快去……”
  “是夫人要我去吗?”
  “是,是……吧,可能是吧。”阿诚欲语又止,目光却频频望着钱曾等人。
  “到底是何事?你讲清楚!”孙爱大少爷几乎要发脾气,“夫人怎样讲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呀!”
  “是,是,请您快去荣木楼,有要事相商……”阿诚前言不搭后语,“您去了,就知道了,我在这儿伺候诸位老爷们。”
  “简直是,越说我越糊涂了!嗨……你吞吞吐吐是怎么回事儿!”孙爱大少爷嘟哝着起身,他向酒席上的族人们拱一拱手,“诸位,容我处理一下家事,这里少陪了。”
  孙爱大少爷匆匆离席,并未引起酒席间的钱氏族人们的注意。他们继续狂饮,互相猜拳斗酒。只是生性机警的钱谦光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他瞥见仆人阿诚立在身后,正用一种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回头再一看,周围又多了四、五个仆人,也是满脸戒备的神情。又想起刚才种种情景,心中蓦然一惊,但是强自镇静,悄悄站起身,打算神不知鬼不觉溜走。
  刚一迈步,他被仆人阿诚挡住了。钱谦光微微一笑说:“哦,我去解个手。”
  阿诚却不紧不慢说,“我陪老爷一起去。”
  钱谦光有些心慌了,立刻说,“我知道在哪儿解手,不要你陪我。”
  阿诚依然重复说,“我陪您一起去。”
  钱谦光知道他们已经计议好,自己硬闯也会被人拖住。又见门外人影憧憧,猜想那里会安排更多的家人,自己掉入陷阱肯定是爬不出来了,还是识趣一点儿吧。不过,他决心把话说明白,单刀直入问:
  “你不用跟我耍花招!我问你,你家究竟出了何事?是不是……柳夫人自尽了?”
  阿诚垂一下眼皮,默认了。
  钱谦光颓然倒在椅子上。此时,酒席上其他钱氏族人也发现情形异常,纷纷围拢过来。他们惊疑地问:
  “为什么只许进,不许出,限制我们的行动?”
  “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阿诚恭敬地答:“诸位老爷,稍静片刻,县衙门的人一会儿就来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钱氏族人惊呆了。钱曾跳起来,狂喊:“县衙门为何来人?啊——不好,我们上当啦!”他向门外抱头鼠窜,钱氏族人也随着蜂拥而出。
  钱谦光见仆人们并不着急拽住钱曾等人,心中猜出柳如是已在二道门外三道门外布置了众多家人,即使跑出这间屋子也跑不出大门,倒不如老实束手待擒。他摇头长叹一口气,心中哀叹:“柳如是呀柳如是,我们终究是败在这个小女人手里!”
  柳如是在投缳上吊前,已将诸事安排妥贴。她给女儿留下一纸遗书,嘱咐“决不轻放一人”。此前,也派仆人去县衙门送了告状信,调动了仆人们关紧大门与二门,准备了绳索,只等她一投缳,就将那群家伙们捆绑送官。果然,这些闹事的钱氏族人纷纷落入她预设的陷阱之中。他们在封建法条下,皆因家主新丧、迫死主母而吃了官司。
  康熙四十六年,也就是公历一七○八年的一天黄昏,山东某地一个村庄突然被官兵们团团围住。这使村民们惊讶恐惧又莫名其妙,不知官府为什么要兴师动众来大规模搜剿一个小村子?不仅大轿抬来了知府和知县指挥,带了皂、快两班人外,还有许许多多绿营兵,个个持枪荷戟,如凶神恶煞一般。张庄是一个大村子,有几百户人家。被数千名官兵围住,顿时,满条街的人喊马嘶,此起彼伏狗吠声,孩子们的啼哭声。
  太阳已没入低矮的树林后面,留一条橙红色微微温暖的光线,给柳树林的树梢和草房的屋脊、墙头及街口罩上一层银灰色的暮霭。天色并不黑,绿营官兵却燃起了火把,将整个村庄照得通红。村民们都躲进草屋,关上门板。官兵们都直奔张家大院,这是张庄最大一家财主,在全县也是数一数二的缙绅。这个财主名叫张实恺,曾在江西任过知县,现在还有一个儿子在北京做官,张实恺是有功名的。听说知府和知县驾临,忙穿好补服,长袍马褂地赶到大门口去迎接。他才走到滴水檐下,看到知府和知县已在大厅前下轿了,后面蜂拥着一群持刀弄杖的官兵们,另外一些绿营官兵则干脆翻墙头进来的。
  张实恺脸色苍白,两腿像是踩着棉花,拱着双手,浑身上下抖抖簌簌颤栗不止,结结巴巴说:“这个,这个,知府知县大人……”
  赵知府扬起脸孔,打断他的话头说:“张实恺,你快把全家人都集中到前厅来!”
  这一句话犹如数九寒天的一盆冰水,浇得张实恺浑身抖战,心里不断自语:“出了祸事啦!出了祸事啦!”可是,他还是搞不清祸事究竟从何而起?只是直觉上猜测与北京做官的儿子有关,他上前一步,低声探问:“我,我,我想问问,莫非是犬子……”
  赵知府看他面如槁木,突然有了恻隐之心,瞥了他一眼,禁不住轻轻点拨一句:“这个案子与大少爷没有关系……”这一句话,使张实恺卸去千斤重负。可是,又一句话,却又使他重新坠入谷底,双目晕眩,几乎站立不住。“不过,是与你有牵涉的逆案!”
  “你知道吗?你们的案子是钦定的谋反大案,总督和巡抚大人都亲莅本县,在县衙门督办此案!”徐知县神色凝重地补充说。
  “这,这,这,从何说起……”张实恺抖着双手,怔忡地不知说什么好。
  “我问你,你家可有一个教蒙馆的私塾先生,名字叫张玉的人?”徐知县又问。
  “有啊,有啊,已经七十六岁了,他带着儿子教书糊口,教我的两个孙子……”
  “好了,好了!这叫张玉的一家人,现在何处?”
  “就在后院住。”
  徐知县不再多话,立即带领兵丁到后院去捉拿张玉一家人。此时,张实恺一家人,包括他的妻妾、小儿子、孙子孙女,一家数十口都已经被押解到前厅。他们从未受到如此惊吓,一些女人瑟缩在墙角嘤嘤抽泣着,另一些男人们和家仆则相互交头接耳,猜测着这弥天大祸是从何而来?
  张实恺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仍在默默思量,这位教私塾的张玉老先生,已是皤然一叟,如何会牵涉谋反的钦定逆案里去?这不是很可笑吗?那么,很可能是同名同姓搞误会了?也许是被别人诬陷栽赃?这些事情先不去管它,首要之事是如何洗清自己。好在张玉老先生只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可有许多人证明。自己收留他,也只是为了让他教两个孙子……他正思量间,却见赵知府和徐知县已押解着张玉老人又到了前厅。
  须发皆白的张玉老人戴上枷锁,更显得步履踉跄。这位老人在兵丁押解下,依然神态自若,双目炯炯,并无丝毫胆怯之意。这时,张实恺才发现这位私塾老先生并非等闲之辈,所谓“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此人必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高人。
  徐知县故意指着张玉老人问张实恺,“喔,你认识他吗?他叫什么名字?”
  “他,他是我家的塾师,叫张玉。”
  “错矣!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告诉你,他叫朱慈娘,是明朝崇祯皇帝的太子!”徐知县得意地哈哈大笑。
  “他伪称朱三太子!”赵知府嫌徐知县说话过于直露,怕留有把柄,声色俱厉地讯问张玉老人:“你为何假称朱姓,是不是企图谋反?”
  老人镇定地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自己姓朱?又什么时候自称朱三太子?”
  “你不要狡赖!是大岚山谋反的要犯张念一和尚被我们逮住了,他的部下供出与你有联系,称你在山东藏匿!”
  “不管我是不是朱三太子,我并无谋反行为!”他又淡淡一笑,轻蔑地瞥他俩一眼:“假若我是真太子,难道你们应该如此对待我?你俩虽然是清朝官吏,可你们都是汉人。起码,你们父母都做过大明朝的臣民吧?怎么说也该有故国之情吧?如此不忠不孝,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祖宗!”
  这一番话竟说得赵知府徐知县哑口无言,他俩脸有愧色,面面相觑,伸着脖子,干咽几口唾液,找不出话来回复老人。沉默片刻,徐知县嘟哝一句:“大明朝已经亡国几十年了,还谈什么故国之悲!难道你还想做皇帝吗?”
  张玉老人冷笑一声,“对于我来说,不过是教书糊口,寄食人间,苟延残喘而已!又何尝有过一点儿非分之想?我知道,要你们残存一点故国之情,也是过分的要求了!我只企望你们不要忘记自己的祖宗坟墓,这不过分吧?”他的头一昂,“走吧,你们带我走吧!”
  周围的人们呆望着老人,站在那儿不动。张实恺也傻怔怔地看着老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老人又瞥了他一眼.“我在张家只为教书糊口,他们也不知道我的来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请你们不要连累敝居停。”
  赵知府沉吟一下说,“此事我们做不了主。这案子太大,要由督抚直接审理。无论如何,张家的全家人都要和我们到县里去的。”他又望一望张实恺,“我们也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啊。”
  徐知县也客气了许多,“得罪,得罪!”
  “言重,言重。”张实恺也拱一拱手,“我去叫家里人收拾行李。”他转身走入前厅,却见一家数十口人仍然慌乱成一团,不知干什么才好。他唤来了妻子和管家,极简略地把眼前的情形说了几句,要他们收拾行李,却不再理会他们喋喋不休的盘问,又颓然坐到里屋的那张红木太师椅上。他闭目养一会儿神,脑中却不断闪现张玉老人的癯瘦面容。他万万想不到此人竟是明太子朱慈娘!他听到过明太子种种传说,知道他曾被弘光皇帝关入监牢之中。后来清兵逼近南京,弘光皇帝仓皇出逃,南京的百姓们打开了监牢,放出了太子。从此这位明朝太子就不知去向了。清朝廷一直寻找着太子,号称要找明太祖的子孙出来顶香烟,找出来几位明朝宗室,却都杀了头。张实恺想到此,悚然心惊。他猜到这位张玉老人不管是否真太子,也必然是无活路的。那么,自己呢?不知不觉冷汗已湿透内衣。
  他又探头望一下,看见张玉老人戴着枷锁,正站在台阶上和他儿子说着什么,身旁有一群捕快也正给他儿子戴着枷锁。夜色降临,满院子部站着高举火把的捕快和兵丁,将这一幢青砖铺地的大院映照得通红雪亮。有几只乌鸦从槐树上惊起,在上空呱呱啼叫几声飞过。
  这位名叫张玉的老人被捉获后,确认是朱三太子。康熙在圣旨中称:“朱三者乃明代宗室,今已七十六岁。伊父子游行教书,寄食人家。”他改名更姓为张玉、企图隐姓避祸,以教读私塾糊口,却仍然被清朝逮住了。虽然,他并无所谓不法行为,还是被官府拿获究问,最后被凌迟处死,他的全家老幼亦均遭杀害。他死后,也继续有许多人冒用他的名号搞反清活动,一系列假朱三太子案层出不穷,此亦成为清朝历史上的迷案与要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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