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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那些天,唐结就跟着核桃在千厮门、一带爬坡下坎。有时,穿过三道黑巷,转了四个拐角,终于走进一个乱糟糟的院子时,以为总算是走到头了,却还有一道黑巷子地道战一般埋伏在那堆高矗的蜂窝煤后面。你得绕过一个水泥砌的洗衣槽、一个装着不知是啥东西的烂箩筐,那另一个小院才会柳暗花明地冒出来。那些杂乱无章的棚屋,多半是后来繁殖得太快的人们在曾经还算是规矩的院落旁边,拿半截砖头、油毛毡胡乱搭建的。如今这些人或者分了新居、或者走南闯北而离开了此地。留守在那里的人便把它们租给了进城做工的农民。在这些旧城区中的某一个院子里,你会看到一班农民在一个裁剪师傅的率领下,埋头在一堆布中、一盏灯下摇肝摆肺地踩缝纫机,为周京平加工成衣。由于是多劳多得,他们心无旁骛,就是隔壁房子垮了也难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每顿饭轮流拿自己的小锅,在屋外那个共用的小火炉上煮饭,如果附近有食堂,就去那里搭伙。他们很少吃肉,把省下来的钱放进内裤有拉链的荷包里。腊月快过完时,就面带菜色地揣着挣来的钱回去杀猪过年。吃得脸上刚有点滋润时,又空着两手返回城市。他们多半是花二、三十元钱买一张棕垫铺在地上睡觉(难怪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挑了棕垫么喝叫卖的人),宽大的裁衣案板自然是裁缝师傅晚上的床铺。他们基本是自由组合,劳动自治。一旦缝纫班子里发生纠纷或不端行为,裁缝师傅就根据自己的个人好恶来清除那种他看不顺眼的人。裁缝师傅一般就是领头接活的人,他要从每件衣服的加工费中扣除佣金和他应得的报酬。这样,剩下不足一半的加工费才分到车工手中。如果加工制作得好,那么,那些个体户的回头率就高,白天黑夜地做下来,一个月也能尽挣个三五百元。如果东西做得不好,车工一个月做下来,也就仅够吃饭。

  总之,这些散落在旧城区破败的老房子里的各自独立的缝纫作坊,实际上,应该算是一种十分原始的、自生自灭的劳动组织。就象英国十八世纪被圈地运动赶进城的农民,在十九世纪的伦敦形成的宠大的工业平民窟。他们没有医疗保险和社会福利,也没有工会或同业会为他们争取权利,他们直接面对竞争激激烈的市场充分体现优胜劣汰原则。但是,他们在家乡有土地和房屋。一旦他们失败或体力不支了,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撤退,带着他们汗水换来的钱,甚至那张吸满潮气的棕垫,回到他们自己的土地上去上午,加工最后一道工序的机绣作坊又送来50件成品。看见那些字绣得十分粗糙,完全不能与上回送来的相比,唐结便把样品拿到核桃的办公桌上让他自己看。核桃一看,就指着送货的女孩脸红筋涨地骂起来。那女孩叫郑幼梅,她操起一口浓重的丰都话尾音一律平声往上扬,说,王经理哎你吵我有啥用?你各人去看看张姐的搞法嘛。搞法?啥子搞法?新搞法啊。郑幼梅细眉细眼,生着一脑袋黄头发,做出一种欲说还休的样子,阴阴地笑着。核桃见状,气急败坏说:“我立马就去看那婆娘搞些啥名堂!”

  唐结心想这些衣服在缝纫上还过得去,但那几个绣在前胸后背的字,好比裙子的脸面,更是马虎不得的,便跟了核桃二人后面。路上,核桃一再追问,郑幼梅才说,最近张姐老家来了几个学机绣的女孩,踩了五、六天缝纫机,张姐就让她们绣产品。张姐说这些字是贴花,简单。她们每个人交给张姐160元学徒费,她却让她们给她赚钱。郑幼梅说她早就想给王经理讲了,但又怕张姐晓得了把她一脚踢开,那样她就会丢了饭碗的。“你不晓得,那些女娃儿,连花绷子都拉不转!张姐说你不懂绣花好打整得很,她又歪又恶,我哪里敢讲嘛。”

  “我好打整?”核桃似乎觉得自己受了侮辱,气得脸上的皱纹深处都红了,“看哪个打整哪个!幼梅我把活儿给你做,你敢接不?”

  “哎哟王经理你也太小看人呐!我好孬也是绣了三年的熟手哩。我们几个姊妹伙在张姐那里搭班子好受气哟,我们早就想扯出来各人租房子接活路格!王经理要是肯帮我……我跟你当干女儿啦!”

  “哼,我收得起你这么大个干女儿?你莫折我的寿哟!”

  “哎哟王经理太谦虚了。”

  “你以为我的脸上皱皱多就老啦?”核桃嘿嘿笑着,说他还不到50岁。

  “那……我就给你当干妹子,我喊你王大哥嘛。”

  “我喊你王大姐嘛!”核桃恼怒起来。

  “我又不姓王……”

  唐结在前面忍不住一笑,那郑幼梅大慨不知道,这“王大哥”的称呼在本地是犯忌的。它是从“玩大哥”、“玩大姐”一词演变而来,早在五、六十年代就用来专指嫖客和暗娼了。

  一会儿,到了纸盐河街一户干打垒房子前,核桃一进屋就把那包裙子扔在案桌上说,张姐你不想吃饭了是不?他唾沫四溅地拿起一把尺子啪啪地敲着一个小姑娘的缝纫机台面说,你就把这种刚断奶的丫头弄来混我的钱呀?

  那个黄毛耷稀的小姑娘看上去最多十三岁,她缩在自己的位子上,抖着一双皮肤粗躁的手,小声说,“我吃17岁的饭了。”

  块头很大,40岁出头的张姐,看看核桃身后一脸得意的郑幼梅,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根本顾不上暴怒的核桃,扑过去抓住瘦小的郑幼梅又踢又打,郑幼梅的三个姐妹见状,便一齐扑上去抓扯起来。于是,张姐的徒儿们一涌而上,大打出手,一场混战就开始了。而那张姐边打还边扭头对核桃说:“才八角钱一件的加工费,要绣成什么精品嘛王经理?你剥削我们也太狠了啊你还要不要我们活哟!”

  唐结诧异地看了核桃一眼,不是一块钱一件的加工费,怎么到了下面就成了八角?她看见核桃心虚地看看她,不自然地笑笑,说:“小唐,这事过了我再跟你解释,我晓得你是个仁义的人。”然后他又开始津津有味地看起打架来。当他发现唐结已经转身出去时,追上说:“劝劝呀!”

  “我才不管他牛打死马,马打死牛呢!”

  “对头!等那些傻婆娘打够了,她们各人会来公司找我们的。”

  “混战起来,那些裙子踩脏了算哪个的?”

  核桃一听,啊呀一声便返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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