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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节


  周京平从成都回来,核桃的儿子已经等了他两三天了。那孩子花了他老头子近万元钱自费读完师范大学,毕业后却被分回江津县一个十分边远的小镇教中学。原以为读了大学就可以光宗耀祖报父母养育之恩的,却终不能忍受教育部门的清寒,辞职出来投奔他父亲的老板了。

  周京平一直把核桃当作他的左右手,自然会欣然接纳核桃这个看上去和他老子一样忠厚得有些木讷的儿子。这孩子简直就是核桃的再版,周京平一见他就笑着说,我看你就叫小核桃算了。这个被叫做小核桃的人,脸上倏地飘过一片阴云便又恢复了刚才的笑容。

  小核桃一踏进那所学校就决定了离开。他是个聪明人,大学四年他已摸清改革开放之后的社会需要些什么样的人才。他选择了会计专业并拿到中南财经大学的函授大专文凭。在他来之前,周京平想,如果不能对他委以重任,至少也是个廉价劳动力这种人比那些懒堕的城里人要好使唤多了。可是周京平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少言寡语的孩子。他的高颧骨和厚嘴唇被那双明亮的眼睛一衬,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他性情随和安全可靠。加上他在他老子那里继承来的一脸密集的小雀斑,你差不多会觉得,“忠诚”二字天生就是为他造的。多年来,周京平一直为没有一个贴心贴胆的会计感到不安,现在,小核桃来了,周京平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就觉得他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曾经有人给周京平说过,私营企业要寻找安全感,最好的办法就是变成股份公司,向社会发行股票。小核桃一来,也向他提到这一点。他热情洋溢地向他描绘股份制的美好前景,这使周京平在最终下决心去政府机构探路。

  第二天,周京平邀上一个和政府各部门都很热络的老张,拧上一点小礼物,到一个官员那里去登门请教。

  那位头发很少的官员坐在一把吱吱作响的藤椅里,懒洋洋道:“首先要进行资产评估。”他看看那个带周京平来见他的人,居高临下地说,“有五个发起人,有五千万资产就可以上市股票,你有好多?”

  周京平的神色木了一下。他有好多资产他从没认真估算过。被白粉缠身之后,他对公司的管理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一直怀疑那会计,可他又没精神去过问。现在,他要把这事交给小核桃来处理了,他觉得他应该相信这个叫王世昌的年轻人。想着,他就听见那个官员在说他的公司专做撵货,尽管生意好,但他的公司并非本市的税利大户而且没有自己的拳头产品。那官员用手指梳理着他那几根屈指可数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据我所知,贵公司的口号是专门生产“Y”货面向广大区县、乡镇市场,可是,“Y”货就是伪劣产品罗!”他半开玩笑地说:“你想想,我们能让一个生产伪劣产品的企业向社会集资,向人民群众发行股票吗?”

  周京平这下被戳到了痛处。看看老张一脸暗笑,就觉得自己简直是出了一回洋相。他真有些怀疑,老张是不是故意让那官员说这番话来打击他他花了钱送了礼,他凭啥子不对他客气一点呢?但是回头一想,做撵货,老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追,赚再多的钱,任凭他们把你吹成中国的洛克菲勒,也不风光啊。

  我服务的那家小报社交给我一个坚巨的任务:“揪”周京平的“发条”。好长时间以来,整个商界弥漫着一股恶臭的气味:人人都把同他打交道的人想象成傻瓜或一架闹钟,都在用尽各种方法拧紧对方的发条,让他一不留意就在预定的时刻又叫又跳不得歇气,精疲力尽了就大出血一番。这种恶臭也渗进了新闻界。我们头儿希望我写出一篇惊世赫俗的报告文学来感动周京平这个款爷好让他也象闹钟一样发疯,给我们一大笔赞助费。为此我曾三番五次采访过周京平。在一些单独接触的过程中我常常采取步步逼进的手法套取他的经历,然而,根据目前盛行的高、大、全式的报告文学,我对他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他是个不可着摸的人物且不适合正面歌颂。然而,我对这个人充满了兴趣,我认为他的不可着摸正是一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哪一天我也有了“三分薄田”,不再为衣食发愁时,就可以拿来写成一篇小说虽不敢妄想什么诺贝尔奖,但在文学爱好者中得一个口头表扬还是可以奢望的吧?可是,当我的采访取得突破性进展时,当我正要下定决心改变对这个款爷的崇敬,确认他是一个不法份子时,他的秘书兼会计,他的老搭档,核桃的儿子,小核桃接管了三友公司的对外宣传工作。

  当我犹犹豫豫不知怎样来写这个有争议的人物并感到自己在歌颂文章和复杂人物的夹缝中江郎才尽时,头儿愁眉不展地说,我们报社正面临着经济危机,如果周老板肯赞助个十万八万我们就活了,你得丢掉你那些所谓的个人看法。你要晓得,按现在的标准,他赚了钱,他就是成功者。你得对他进行热情讴歌,我们得对他进行感情投资,报社才有起死回生的希望。同时,周京平和他的秘书开始给我发出一些含蓄到是似而非的暗示,让我欢欣鼓舞地认为他至少会赞助我们20万元。如果按20%提成的话,我将得到6万花花绿绿的人民币!

  天哪,6万!我决心钱一到手就结束这种朝不保夕的打工生涯,吃那6万的利息,用最低生活标准来维持生命,好让自己也象颜回那样箪食瓢饮地蜷在陋巷里过圣人的生活写那种不在乎读者胃口的严肃文学。在这种想法的鼓舞下,我那凋敝的想象力被金钱的力量重新放大,心甘情愿地接受那秘书的洗脑,采访本上记满了周老板的优秀事迹。

  周京平从那官员那里回来后,小核桃问他股份制的事进展如何,周京平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正在做资产评估的准备。小核桃就立即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可以在报上发消息,鼓吹一下他们公司搞股份制改造这件事。我们立即作了报导并加以评论,认为这将是一个有报负有眼光的企业家最光辉灿烂的一笔并将为重庆经济的突飞猛进作出重大贡献。同时,市内的好几家报纸也开始起哄,把那个总是容光焕发,脸色好得让人生疑的周京平炒得炙手可热象个烧红的煤园。按照“谎言重复多次就会成为真理”的定律,周京平在第五次读到报上有关他的这类报导时,他就对此坚信不疑了。这样一来,周京平就开始晕头转向,他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我表示衷心的感谢,并对那个否决他的官员产生了无限的怨恨。他说新闻界给他已经给他打开局面了,股份制的实现只不过是迟早的事。他在电话上告诉我,他一定要把唐结弄到他的公司去做设计师。他要有自己的产品,不能老是做撵货了。我忙了一天,临睡前又吃了两粒安定片,只想好好睡一觉。等他说完了,我打着呵欠说:“你未必请得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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