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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节


  窗外该是仲春了。屋后的桃花溪日复一日地散发着臭气,溪边那个小花圃里的花讯就在寒潮和臭气的袭击下一场场退却。春天还没过完,就让人闻到秋的气味了。唐结整天盘腿在屋里地毯中打坐,就是在白天睁着眼,也总要梦见园形舞台朝自已包抄过来。回到重庆这些日子里,她几乎难以感觉到身外还有一个悸动着的、被快要被霓虹灯烤焦、被酸雨腐蚀的世界。

  从成都一回来,唐结立即去找金都老板,希望重新回到金都表演。金都老板却冷笑着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呀?高小姐,我是生意人,不懂艺术也不想搞懂那东西。但是,本夜总会虽不比锦城艺术宫那个大舞台,但在重庆嘛,这种档次的还仅此一家呢!给你讲嘛,突然他象被人卡了脖子似的哼了两下,他那患有严重咽炎的喉咙咯咯响着,让人听了也喉咙发痒想帮他咳几声。终于,他清除了障碍,转过脸来眉飞色舞地说,我同紫罗兰时装队签了一年合同。紫罗兰,清一色大波、美腿、三点式,比你那个金顶针刺激多啦!今晚你来看她们表演吗?

  唐结一言不发就走了。大波、美腿,他以为那些女孩是什么?雌性动物?看客的精神肉食品?这个丑恶的人贩子!可是这下真得解散表演队了。没有舞台,再好的设计也只是一堆没有生命随风飘荡的织物。

  本来认为是稳操胜券的大赛输了,金顶针的女孩在成都的卖力表演竟象一场告别演出,想起来就伤心。辛作原先答应大赛万一输了就回来租个门面,专门经营她设计的棉布服装。可是在成都颁奖那个乱烘烘的时刻,她躲在观众席后排,只看见他一个背影就再也不见踪影。

  当初,如果不是辛作的怂恿,也许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想到这里,她不禁恨起辛作来。可是她不敢在辛木面前抱怨辛作。有一天,辛木突然痛心疾首给我讲,辛作可能是个同性恋者而且有些明目张胆。我笑问他是不是早上稀饭喝醉了?他竟怒冲冲说,龟儿子唐结把他潜伏的病因诱发了,他一想到此事就忍不住要搡她一顿老拳,由于她在成都刚刚受挫,饶她算了。

  后来,我听人说唐结从成都回来无事可做百无聊奈,在屋子里画自像打发日子,便跑到西郊去看她。她一肚子委屈说,辛作要真是那样,那多半也是先天疾患。辛木为啥不愿承认,辛作28岁了,没正儿八经地恋爱过。他长得那么帅,又在娱乐界混,为啥不泡妞?如果一个人天性如此,我不诱发,别人也会啊!”

  原来,唐结从永川染布回来,开始画效果图时,辛作、辛木弟兄俩就帮着她张罗一应杂事包括买菜做饭。他们请来一个裁缝,又遍街寻找各种配件所需的材料,忙得昏天黑地。那天,《蓝色系列》总算做好了六套,他们的感觉好极了,只是还没请模特儿试装看较果。好酒的辛木总爱找由头喝酒,便要小小庆贺一番。辛木说他上午有课,下午开教研会,四点过后才能赶到。那天午后,唐结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漂亮的衣裙。她让裁缝回家休息半天,留下辛作一人在屋里睡觉,自己一人上街去美容厅做头发,做脸部按摩去了。

  当辛木从望龙门赶过来,推门进屋时,看见辛作正穿着《蓝色系列》中的一套服装,对着墙上的大镜子骚首弄姿。辛木先是吃了惊,随即就咆哮起来:“老子想给你一脚尖!脱!”他看见一脸窘态的辛作,痛心疾首说,“这些年你在成都就这么在台上男扮女装扭屁股呀?”

  辛作退在一边,解着那些襟襟绊绊的扣子,结结巴巴说:“没,没得你想的那么严重。”突然,他又提高嗓门喊道:“我喜欢,咋个呢?”

  “收起你的成都腔,老子听不惯!”

  说话间,唐结就容光焕发地进来了。她的眼睛一亮,“呀!不要脱,辛作,好,好极了!你的身高、气质,比金顶针那些姑娘强多了!至于三围么,可以做出来的。这样,我就不必花钱去请模特儿了呢。”她一点没注意弟兄俩不自然的神色,自我陶醉着说,“辛木,你说,我所有的作品要是加上这个大型《蓝色系列》,到北京办个人作品展能不能成功?”

  辛木却恶狠狠瞪着辛作说:“明天把王蔷找来试装,不要节约那几个鸟钱!”

  这个小插曲并没破坏他们的好心情。三个人来到西郊大街上时,夜市已经铺天盖地占满了梅堡下面的人行道。一些人在讨价,一些人在还价;一些人在声力竭喊着“忍痛伤心跳楼自杀清仓拆迁大削价”之类的话;一些人在翻翻看看,穿穿脱脱却什么也不买。往沙坪坝方向去的4路电车斜对面,小火锅一长溜几乎迤逦到新华印刷厂大门外。深秋的寒意已送来冬的气味,为了让食客不至有露天的感觉,每一家小火锅都扯起透明的塑料薄膜象蒙古包一样。每一张桌上都吊着一盏灯,不知是谁,做出了用装卫生纸的红色塑料筒做灯罩的创举,乍一看,半透明的塑料篷里亮着一盏两盏朦朦胧胧的红灯,竟有几分意趣。而那些有食客人影晃动的篷里,热气腾腾地,辛木总认为这有些象原始的土尔其浴室搬到了重庆街头,让人弄不清他们是在吃呢,还是在洗。

  他们选择了一家清静的小火锅坐下。烫了几片毛肚几根泥鳅下肚之后,辛木说他对他那中学教员身份、对他的老婆,对那个名存实亡的家庭、对他那个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却崇拜歌星和款爷的养女都腻味透了。他想换个环境,他说他都43岁了还没挣到40万,简直是可耻。唐结冷笑着说,你要有10万就很光荣了。莫要再说什么辞职的话,我的耳朵都听起茧啦!辛作赶紧园场,问他打算做什么?辛木立即神色飞动地说:“你搞经营,她搞设计,我么,就做贵公司的艺术指导吧。”

  辛作不说话了。他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他这次回来,是想鼓动唐结一人去成都的。这些年来,他对唐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只是因为她是大哥的情人才克制着,但他认为她这样和辛木不清不楚地扯在一起,在婚姻上根本成不了正果。他真心希望她幸福,他想她要是到了成都,摆脱了辛木,或许会有别的机会。可是此刻,辛木表示他也要去成都,这是辛作一百个不愿意的。辛作是他父母的老幺儿,他出生时,辛木都十五岁了。两年后他们的父亲就病逝了。长兄当父,使辛作在辛木面前一直都有一种压抑感。几年前他去成都时,面对母亲和辛木的苦留,他说,他不想生活在大哥的阴影之中。可是现在,大哥不想生活在他大嫂的阴影之中,他能说什么呢?

  那晚他们沐浴在火锅的热气中,一致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便商量好这次去成都参赛,辛木做金顶针的领队。至于他老婆会有什么反映,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唐结对他终于要将他老婆置于一边不管不顾,心里就充满了胜利感。她喝了不少啤酒,不停地与兄弟俩碰杯,说他们三个要精诚团结,直取一等奖。那晚,他们把川内不多的几个服装设计师排了个队,断定自己的设计具有绝对优势。那晚他们觉得前景无限美好,他们将用亚陆集团投资的100万人民币搞一个经济实体,名字就叫“唐结服装艺术设计中心”。他们要去成都打天下,在那座凉快的、鲜花和蔬菜都很便宜的城市定居。要有一套房子,一台画王,一套高级组合音响和一个很“霸道”的随身听。空闲时就去茶馆半躺在竹椅上听英文原版摇滚乐,尤其要听披头士乐队那首著名的《ETITBE》(《听其自然》)。

  后来,辛作知趣地告退,他俩继续喝酒,眼里钟满温柔的爱意。

  夜深了,他俩轻飘飘地走在人迹稀少的街头,唐结松开攀着辛木的手,没头没脑地说:“遗憾的是,《蓝色系列》还不完整。”

  辛木先是不解,然后立即说:“好象……主要的意思出来了。”

  唐结不说话,辛木双手抄在裤兜里,怕冷似地耸着肩,若有所思。猛然,他挥起一只拳头象是要揍她:“好得很!从那些效果图和今天辛作试穿的效果看,我有这么一种感觉,你听好,啊,”他拍拍唐结的脑袋,倒退着走路,象火鸡一样勾起颈子看着她:“生命在某种承度上是受禁锢的,《蓝色系列》既表现了这一状态,同时又表达着被禁锢的精神想撞破那网和链的欲望。唐结,你的作品显露着灵魂在担忧时发出的警报。可是……”辛木皱着眉头说:“我啷个想到‘鱼死网破’这个词呢?”

  “莫说不吉利的话啊辛木,我是要去拿那个一等奖的哟!”“对了,”辛木盯着街心那个锈迹班班的雕塑说:“只要在表演时强调模特儿步态的沉着,造型的雕塑感,就有可能传达出一种悲剧效果来。”

  “有这么深刻吗?”

  “会有的!相信我。再强化夸张的配件和衣饰。对,布网与布链,繁复的结构,简洁粗朴的土花布,纯粹的中国蓝,绝了!民俗的、历史的文化的,都将显露出来。”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这完全是表现主义的手法。”

  “我只是想表现服饰文化对女人的挤压感,几千年的……”

  “俗!仅这一点就俗了!不止这些,唐结,远不止这些!”他站住,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天哪!这将成为一组大型的行为艺术!我们赶快回去吧,加把劲完成它,你将在服装节上一鸣惊人,然后我们杀到北京去办展览,而且还要进军巴黎!”他转身一拳打向虚空,朝空荡荡的大街高声喊道:“那时你们这些傻×才晓得我们的霸道!”

  唐结说,后来把辛作推上舞台是为了救场,她实在没别的办法。而辛木又一直艾口饰羞,不给她讲实话。于是我想起彩排那天,周京平借给她的两个模特儿跟她扯皮。分服装时,她们觉得唐结偏心,没把好看的式样分给她们,在台上走得松垮垮的,毫无感觉。后来,该上《蓝色系列》了,她们却坐在更衣室里不动。唐结刚刚受了周京平和核桃的蹊落,一肚子的气,此刻就控制不住情绪了。她本想告诉她们,她的模特儿全是业余“炒更”,刚才她三套衣裳因为结构简单,必需训练有素的模特儿才能穿出感觉来。可是她说了些什么后来全忘了,只记得自己的声音尖锐而干燥,一点不象平常那般婉约。有人叫来周京平,他一进屋就声严色厉地要那两个女孩听唐结调遣,否则就立即走人。然后又匆匆出去陪看彩排的官员去了。

  为首的女孩在重庆做模特儿,身价挺高,狂得不得了。周京平一出门,她就瞪了一双大眼,脸上红一块白块地说,农头儿!他以为有钱就是大爷啦?本小姐还没受过这种气呢!然后她嗲着声音叹了一口气,笑岑岑对她那两个同伴说:“那暴发户得意得不知天高地厚,喊他滚回千厮门当他的土老财去吧!”那大眼说得上劲,猛一回头,却看见周京平铁青了一张脸站在门口,他那暴怒的神情活象一只被踩痛了尾巴的猫:“周某花钱把你这几天买下来了,你是角儿也好,腕儿也罢,都得听我使唤!”说着就厉声叫道:“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他指着另一个女孩说,给我滚上台去!要不也滚!”说完他就大步冲出去了。

  那大眼儿一赌气就真的走了,拉都拉不住。另两个不想失去在服装节上露面的机会,连忙换衣服。唐结却急了:差一个模特儿!

  急得团团转时,见辛作进来,便一把抓住救星似的:“求求你,上场顶一下,帮姐姐一个忙!”

  她朝辛作扔去一个泡沫胸罩、一对闪亮的金属大耳环,又把他按在椅子上,不由分说就往他脸上抹粉底。辛作先是躲闪,后来就松驰下来,嘻笑着往身上穿衣服,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旋即,唐结把他推到镜子前一看,他自己也惊呆了:“嗨!世界名模金格尔的派头,霸道!”

  于是,《蓝色系列》依次出场。最后一个身材高挑,训练有素的模特儿,穿着盛装,环佩叮铛,皇后一样拖着戛地长裙,抬着下巴甩着跨,踩着猫步款款而来,把台下周京平一干人眼睛都看“定了”。

  黄辛木却气得几乎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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