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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刘云进来的时候,耿林正坐沙发上看电视,与往日所不同的是他依然穿着外衣。在刘云回来之前,他不上一次想过,刘云发现他回来会是什么反应,吃惊地看他一眼、愤怒地瞪他一眼、不知所措地慌乱地望着他、立刻委屈地哭了?他眼睛盯着电视的时候,脑袋浮现的都是这些想象。听见任何响动,他都会紧张一下,以为是刘云回来了。他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不让自己看上去太紧张,也不太放肆;既不是太拿她当回事,也不是不尊重她。尽管他还不清楚自己在刘云面前为什么这么局促,因为他要离婚,觉得对不起刘云,还是因为他好久没见刘云,距离造成了他和刘云之间的陌生感?他不清楚,但刘云走进客厅的时候,耿林就是像自己希望的那样,不卑不亢地坐在自己从前家里的沙发上。
  但是刘云一眼都没看他,即使她已经对他开口时,也不过是背对着他,好像他不过是一件沙发的装饰品。
  耿林乱了,他被刘云的默然狠狠地击中了。他现在比刘云到办公室闹那会儿更恨她。
  刘云把阳台上所有的花儿都浇了一遍水,回到客厅面对耿林时,耿林已经关了电视,正怒气冲冲地瞪着刘云。
  “你有什么事?”刘云甚至不去计较耿林用什么目光看她,这让耿林更觉得不舒服,仿佛刘云的态度在提醒他,他现在已经没有权利用这样的目光看刘云。
  “我找你还能有什么事?”耿林把肚子的伤心话大致滤了一遍,觉得这话最妥。
  “请你快说,说完快走。”刘云的不愠不火让耿林再一次觉得自己败了。
  “你用不着这样跟我说话。”耿林脸上是不屑的表情,下半句憋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们之间谁不了解谁啊!”
  “怎么跟你说话是我的事。你要是精力过剩不妨多关心一下娄小姐怎么说话。”
  “你!”耿林气坏了。
  “别这么激动,快说正事吧。”刘云的口气依旧。
  “既然你这么无所谓了,我也没必要太顾忌了,房子给你,银行里的存款给你,我协议离婚。”耿林说得干脆,完全是命令句。
  “房子,钱都给我,然后离婚,对吗?”
  “没错。”
  “这房子和钱加在一起是多少?”
  “你很清楚,一直是你管钱来着。”
  “五十万左右?”
  “差不多,那五万股票我想拿走。”
  “好,那就是四十五万左右。”
  耿林没接话儿,因为不知道刘云接下去要说什么,他怕自己的话被刘云利用。
  “四十五万!”刘云说着也坐到耿林旁边的另一张沙发上,她若有所思地接下去说,“这些年我是你的保姆、采购员、厨师、管家,我把青春给了你,还让你践踏我的身体,造成终身不孕,现在看,在我们的性生活中我充当的不过是妓女的角色,所不同的是,你这个嫖客不是一把一利索,而是最后付总账。你想用四十五万买走这一切,你说是贵了点儿,还是便宜了点儿?”
  “你想要多少?”
  刘云被耿林的话噎住了,他没为她故意伤他的话而激动,相反却误解她,以为她要更多的钱,刘云的心都凉了。
  她盯盯看着耿林,耿林再一次把刘云目光的含义理解错了。
  “说吧,我想,现在没什么话你说不出口的。我的钱要是不够,我可以借。”
  刘云把茶几上的一杯剩茶端起来,没到耿林的脸上,耿林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你——你这个泼妇!”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抹脸上的茶水。
  “这次让你说对了,耿林!我就是泼妇!”刘云一边说一边把能抓到手上的东西朝耿林砸去。耿林东躲西藏,完全没有了方寸。
  “你疯了,刘云!”耿林一边躲一边试着接近刘云。
  “没错,疯了。”刘云继续朝他扔东西,因为太激动,没注意到耿林企图接近她。当她把沙发之间的台灯拿起来的时候,耿林抱住了她,马上抢下了她手里的台灯。
  耿林把刘云按倒在沙发上,重重地打了她一个耳光,他希望她能停止疯狂。没想到的是刘云更加疯狂,她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比她自身力量大出几倍的疯劲儿,硬是从耿林的手中挣扎出来,一头扎到耿林的左臂上。耿林“嗷”的一声惨叫,松开了刘云。
  血从耿林的手腕流下来,滴到了地上。耿林疼得脸皱成了一团,他抬起左手,仔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害怕了,刘云咬破了他的手腕,伤口似乎很深。他把目光投向刘云,目光中流露着病人般的企求。刘云坐下来,她被耿林的目光唤醒了。出于医生的本能,她马上冷静下来,仿佛换了一个人。她走近耿林,端起他的手臂看了一眼,好像耿林此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患者,而伤口也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她发现伤口挺深,便命令耿林:
  “坐下,等在这儿。”
  刘云先到卫生间洗了手,然后取出家里的小药箱。她拿出一针破伤风预防针和一个一次性的针管,再回到客厅。
  耿林像一个听话的孩子,等在那儿。刘云给他注射了破伤风针,然后又为他包扎了伤口。当她做完这一切时,医生和患者的身份又消失了,他们互相看了看,顿时陷入了尴尬中,刚才发生的一切龌龊之事又回到了他们心中。
  耿林看看刘云,她那无动于衷的坚硬表情让他害怕。在这一刹那,他丧失了力量,他无法想象这两个女人会把他的生活弄到怎样的田地。
  “刘云,我求求你,离婚吧!”耿林说着跪到了刘云面前,“我受不了了。”
  刘云看见跪下的耿林,第一个反应是走开,并已背对着他。她从来没见过耿林这样,因此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但她头脑中第一个反应很快就被第二个反应代替了。她想:“他是为另一个女人跪下的。”
  “我希望你还能保留一点自尊。”刘云说的时候内心的感受是为耿林的行为感到羞耻,而不是感动。
  耿林就势坐到沙发上。
  “你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得到,刘云,放了我吧。”耿林嗫嚅着。
  刘云再一次感到被伤害。她想的是,她的丈夫为了和另一个女人一起生活,竟然到了如此低三下四的地步。
  “耿林我告诉你,我绝不离婚。你有办法就想去。”
  “那我们就法院见了。”耿林话音依旧不高,但也恢复了敌意。
  “如果你不在乎,我没什么在乎的。现在你滚吧。”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耿林突然吼了起来。
  “我不卖自己。”刘云平静轻蔑地说。
  “这是两码事,你不要再找借口了!”耿林吼声越来越大。
  “滚!”
  刘云说着开始去捡刚才被她扔过来的东西,然后又朝耿林扔过去。
  “刘云,你会后悔的!”
  “滚!”
  耿林扔下一句寓言似的话,离开了。
  有些事在做之前似乎很有把握,但意外有时会像必然那样常见。陈大明去他舅舅那儿打听“袭击”刘云丈夫这件事的时候,被臭骂了一顿。他对陈大明说了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以为就你有舅舅啊!”
  陈大明深知他舅舅的脾气,也没有再问下去,就出来了。他能想到的是这件事没办好。不知为什么他立刻就有了对刘云的歉疚,他想再帮她一个什么忙。他希望这次能有所成效,便先去找吴刚商量。
  他在放射科找到吴刚,正好他不太忙,两个人便闲聊了起来。
  “吴哥,你一穿白大褂就不像你了。”陈大明看的更多的是吴刚在酒吧的形象。
  “不像我也是我,你以为当另一个人那么容易呐。”
  吴刚很少正面跟陈大明唠嗑,不是讽刺挖苦他,就是开他的玩笑。平时陈大明一点不敏感,因为他喜欢吴刚。可是今天他的心情欠佳,便很快进入了正题。他说了帮刘云的事,但没说最后的结果。他只说了让派出所吓唬一下刘云的老公和那个小情人。还没等他向吴刚咨询以后他还能怎样再帮帮刘云,吴刚已经火了。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你这么可爱的傻X。以后你可别干这事儿了。”
  “怎么了?”吴刚的话让陈大明更上火。
  “什么怎么了?派出所根本管不着这段儿。”
  “那一男一女没结婚就住一块儿,合法?”陈大明不服气。
  “只要不是嫖娼,别人就管不着。”吴刚沮丧地说,心里在想这件事可能给刘云造成的后果。
  “我看也跟嫖娼差不多。”陈大明咕哝地说。
  “你去找的派出所?”
  “刘大姐自己去的。”陈大明说。
  “什么?”吴刚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刘云居然干出了这样的事,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他后悔自己这段时间没主动联络她。刘云上次见到他所表现出的距离和冷淡,让他隐隐做痛。他不喜欢刘云这样对他。
  他告诫陈大明以后做什么别乱来,最好先问问他。陈大明嘴上应是,肚子里带着委屈走了。他来到街上,看什么都不顺眼。他抬头看一眼太阳,太阳刺疼了他的眼睛。
  “他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招呼了一辆出租,他要去看看大华,此时,大华张嘴就带脏字儿的说话方式让他思念,他觉得跟大华在一起,自己才是那么回事。
  第一次大街吵架,把娄红和耿林分开了一段时间。娄红没有主动去找耿林,并不新奇,因为这是惯例,而耿林没有像以往那样主动找娄红和解,是怕娄红继续责备他、从被派出所叫去之后,他还没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他觉得这是娄红对他不满意的根源。另一方面,即使他想马上和刘云离婚,哪怕仅仅为了对付娄红,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刘云的态度不仅伤害他,也让他无计可施。他第一次想可怜自己一下,给自己几天喘息的机会。最近他也开始失眠。
  这天中午,在食堂吃饭时,耿林再一次碰见娄红。这之前耿林总是友好地跟娄红点点头,但娄红故意把头扭开,当着同事们的面儿给耿林难堪。大家都看得出来他门闹翻了。但今天耿林端着自己的大盘走近了娄红,他刚想在娄红对面的空座位落座,娄红摆手制止了他:
  “对不起,这儿有人。”
  耿林僵住了,几秒钟的考虑之后,他离开了。其实他并没有太重要的话要对娄红说,他只想提醒一下娄红注意衣着。娄红穿了一件开领极大的毛衣,不仅露出了她雪白的脖子,前胸的大部分也在外面。他觉得娄红这样的穿着对一个公司职员不妥,当然也有让他自己心里不舒服的因素,他不希望别的男人也能像他一样便利地欣赏娄红的诱人之处。
  “哎,这儿。”娄红的声音再一次传到耿林的耳朵,他扭头看一眼,新来的处长坐到了娄红的对面。
  “刚才居然有人想占你的座儿。”娄红笑嘻嘻地说。而且声音不低。说完低头吃饭,耿林发现娄红对面的男人可以看见她的胸。那男人一定看得人迷了,都忘了吃饭。
  耿林再也吃不下去了,匆匆离开餐厅。
  耿林离开办公大楼,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瞎走,但心情并没因此平静下来。他索性走到一个公共电话亭,给娄红挂了传呼。
  娄红接到传呼时,已经走到办公室门前。她看看号,不熟,就立刻回了电话。在电话接通后,她没有忘记把大围巾披到肩上,遮住了刚才让耿林觉得刺眼的部分,看上去立刻端庄许多。
  “哪一位?”娄红回传呼方式。
  “是我。”耿林说。
  “有什么事吗?”娄红的口气立刻冷淡下去。
  “我想跟你谈谈。”耿林的口气依旧如初,既没有因为娄红态度的变化而沮丧,也没有更加主动。
  “谈什么?”娄红问,心里很明白是什么刺激了耿林。
  “能不能见面再说。”
  “好啊。”娄红望着暂时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一个念头滑入了脑袋。“但有个条件。”
  “行啊,说吧。”耿林像父亲一样宽厚地说。
  “你得到我办公室,当着别人的面正儿八经地约我一次,把我当成一个正大光明的女人,而不是……”
  “行啊,我马上就去。”耿林打断了娄红的话,这会儿,他怕娄红说出伤他的字眼儿。
  耿林回到办公室之后,依旧坐立不安,仿佛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激励着。他不仅没有被娄红的挑战吓倒,反而有点跃跃欲试。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借口,耿林就是耿林,不是电影里的情圣们。
  当他拿着一叠需要复印的数据资料往娄红办公室去的时候,心情突然好起来,他在心里责备自己:“没什么事值得认真生气,尤其是面对娄红,光欣赏她的可爱就值得我主动跟她和解一万次。况且她给予我的远不止这些,而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想到这儿,耿林的情绪有些飘然。他甚至想,这第一次会不会成为他和娄红的新开始?他们可以像正常的夫妻恋人那样当着同事的面儿约会,他们都会从另外的意义上获得幸福感:公开的理直气壮和光明正大的从容坦然。
  耿林走进娄红办公室的时候,跟除了娄红以外的另外三个同事热情地打了个招呼。然后他把要复印的东西交代给戴眼镜的林小姐,大大方方地向娄红的办公桌走去。
  被压抑过久过重的某种渴望,有时会让人产生幻觉,在幻觉中获得满足这种渴望的条件。耿林以往面对娄红因为自己婚姻而产生的压迫感这会儿被遮蔽了。所以当他把胳膊放到娄红办公桌前的木隔断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娄红时,心态一如那些孩子,他们在吃一块儿糖时,给自己苦难的童年下了幸福的定义。
  “哎,娄红,晚上干吗啊?”耿林故意把话说得大大咧咧。
  “这好像是我自己的事。”娄红故意做出天真的笑脸,声音很大地对耿林说。
  耿林心中一颤,有不妙的感觉,但还是想这不过是喜欢夸张的娄红先抛出的一个小手腕,她再任性也不会让他在这样的场合下不来台。
  “我请你吃饭啊!”耿林的声音几乎有些不自然了。
  “为什么啊?”
  “吃顿饭还得为什么?多累啊。”耿林这时希望别人,管它什么人,能插句嘴,说句开玩笑的话,可是没人插嘴,因为没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
  娄红看着耿林,耿林对她笑着。她觉得耿林的笑容虚假极了,是男人不想笑又处于无奈不得不笑的笑容。
  “对不起,我从不跟我不了解的男人出去吃饭。”娄红把这句响当当的话扔到耿林面前,起身离开办公室,将耿林和她的同事留在一片惊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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