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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彭家煌

   

  黎纯五从“佛波西国”和“重见光明”的匾额下的条桌上挣扎着起来,张开失明而且胀痛的两眼,对着一团模糊的光亮探索着;皱眉苦笑,抿抿嘴唇,象要诉述什么;但他的头左右转动了一阵,又重行躺下,轻轻的抽着气。他知道那时虽然上午十点钟过了,但诊室挤满了病人,医生正忙着,还是不去打岔的好;和同病者谈谈吧,他想起别人一定和自己一样,两手撑着头,拭着泪,世界整个儿炸了似的,灵魂给苦闷捶打着;再则他坐过这诊室所有的破椅,谁都只敢落半个屁股在上面,得刻刻提防跌倒,要他们同自己无聊的闲谈,简直是强人所难的事,因此,他只得沉默。
  怪脾气,医生是生意好时反而更加不高兴。好象谁都白白的麻烦他,全不给诊金似的。不过,这时有谁真正冒犯他一下,倒又不要紧。黎纯五住院已经两星期,虽则两眼象磨坊的牛戴着皮眼罩一般,不曾给医生凿穿一个小窟窿,放进一线光明来,到底在无聊的静默中,却体验得出这医生忙碌时反而不高兴的心理。他既已出过相当的代价,当然不把眼病全付诸天命;况且一到午后,医生不是出诊,便到外面喝酒,谁也不能拉住他。因此,黎纯五在条桌上辗转了一阵,估计是可以说话的时候了,便坚决的爬起来,用袭击的阵式,温和而审慎的自言自语似的说:
  “噢,怎么弄的,腰驼背胀!”他伸了懒腰,抬头向着医生说:“今天忙咧,永扬先生!”
  医生没理会,可又不好意思不听见,就转过头,死板板瞧着黎纯五,好象不明白他眼睛瞎了,怎么嘴巴也会动起来的;听语气又并不十分讨嫌,便将眼光瞥到架上的药水瓶,带着关切的样子,勉强和蔼的答道:
  “还好,托你的福,黎营长,怎么样,今天比昨天好一点吗?”
  “唔,好是好一点,但是——大概今天是阴天吧。”
  “太阳是有的,”医生面孔当真沉下了说:“象你这样重的毛病,是不能一下就能辨得出什么来的,全靠静养,请再睡一会儿,不要性急。眼睛毛病顶忌烦躁,一烦躁就肝火上升头晕脑胀,晚上睡不好。这不是好事。昨天我关照你不要吃肉,你这个眼睛是补不得的。何如,我说得不错吧。”
  “我并不性急,——呃,怕是不好吃肉,以后总听先生的吩咐就是。”
  “当医生的人,那怕是营长,也得向他低头的,是不是?哈哈哈。侬大便通不通?”医生忽然又满脸浮着笑容,一壁屈身摸摸一个病人的腰,眼睛却两旁兜着,很闲散似的,话越来越远:“昨天有个病人来复诊,那是个资本家,有洋房,有汽车,还有姨太太,好几个,好几个,——这是不管的,我上次关照他回去吃菊花茶,他没有听我的话。‘不听话就去吧,哼。’”他疯狂了似的板着面孔,离开病人,挺着胸,两手平举着向前推,一直推到诊室门外,才使力一送,缩回两手,恢复笑颜,高视阔步的踱回来,继续的说:“哼,我就这样子把他推出去,资本家不资本家,这是不管的。”病人勉强睁开胀痛的眼,瞧着奇怪的医生,看那形势,好象连这屋子里的空气都得给他撵走似的。
  费了许多手脚,混过一点半辰光,直到所有的病人都诊视过,在桌上重重的掷过整块的诊金,又用门牙咬过带嫌疑色彩的双角子,把病人一个一个送到诊室外的铁栅门口,给叫了车,又拍了拍他们的肩,吩咐着明天早点来,再向街头闲望了一会,然后转身和邻舍搭讪着。踱进诊室,毫无兴趣的给他那个“营长”胡乱涂了一点药。
   

  两星期以前,黎纯五还是×师留守处的少尉,顶着这头衔七八年,不曾迁升过,好象命运里注定了只有少尉的福分,幸而这次害了不可救药的眼病,去到这个眼科医寓,才蒙永扬医生提拔,连升了三级。
  他的眼睛不是在轰轰烈烈的战争中上前线受了子弹伤,也不是在任务上遭了意外的灾祸。他不过因为好几个月不关饷,常常急得通夜睡不好,两眼布着血丝网,白天上操又受了烈日灰尘的侵袭,加之那揩眼的手帕不干净,以致弄得两眼无聊的自己红肿起来睁不开,初起受着留守处军医的诊治。欣逢着大动乱的时代,谁都应该抱着马革裹尸的宏愿,肩起肃清匪类的任务,前线的战士都在浴血战争,前仆后继,黎纯五却躲在后方,还无缘无故生起病来,自作自受,照情理是说不过去的,因此留守处的军医便没有给他治好,只在半个多月之后,通知他道:
  “我劝你还是到别的医院去试试,黎排长,免得耽误你的事。老实说,这儿的药实在太不行。”
  谢谢军医的关注,黎纯五到这时才明白自己的眼睛非进医院不可。可是他没有钱,和他要好的人,没有一个比他富裕,比他富裕的偏偏不要好,况且自己生病完全与别人无关,所以几天的奔波,全无用处,最后在军需处强支五元,请连长担保,在红十字医院的三等病室住下了。起首的一天,眼科医生缺了席,第二天下午,才上了一点药。几天来,劳苦奔波,又生气,又焦急,本来眼睛还可勉强瞧得见粗大的物件,进了医院反而胀痛得非常,红肿得睁不开。直到混过了一星期,医生才关照他道:
  “右眼睛珠子破碎了,左眼睛蒙了一层薄雾,希望是有的,但最好还是到专门的眼科医院去。”
  “早又不说,你们这些人,真是……”
  黎纯五在医院里生了气,无可奈何的在自己的头上重重的打了两拳,便掏出他的所有清了账,即刻乘车奔回留守处,躺在床上自个儿咒骂,过后还悲伤的哭了一阵。这个宣判对于他的打击,真比在前线给炮弹炸毁了还惨厉。
  “怎么办呢,排长。”兵士们亲切的围着他说:“我们又没有钱,一个月领二块大洋,真是不济事!”
  “弟兄们,不要紧,也许它慢慢的会自己好起来的,听天由命吧。”
  “不赶快医,总是不行的,排长!”
  “这是自然喽,但是……唉,他妈的,瞎了也好,我真不要看见这样的世界。”
  究竟兵士们怜悯他,两天后,他们凑集了五块钱给他,再三勉强他无条件的接收着,而且安慰他,只要连上一关饷,弟兄们凑五块十块是很容易的,他只得暂时接受了。等他们离开了,摸着那五块钱,他不禁一阵心酸,又痛哭了一会。为着兵士们的情谊,他不好再菲薄自己了,便要勤务兵王克明领着他出门,到处打听眼科医生,最后在留守处附近找到一个诊费低廉,能治七十二种无名毒眼的江湖医生秦永扬。
  医室是茅坑似的,烟氛,腐臭气,炭酸气和药水味弥漫着,地板坍圮得不堪,到处铺着卷烟头,浓痰和带血的纱布,家俱破碎零离,墙泥剥落,四围还公然挂着古老的不成形的匾额,大概这医生悬壶多年了,也不是绝对没有诊好过眼病。
  一进门,黎纯五就给医生的恳挚的招待,殷勤的慰贴的言语胶住了,好象就不给诊金也可在那里医治,还可以在那儿饱吃一顿再走似的。好象他是一个军阀,一个达官,一个有威权的要人,有被医生多方设法接纳着的资格似的。
  应酬完了,黎纯五陈述了眼病的经过以后,医生拨开他的眼皮,用小镜子照了照,随后又退到墙角上用显微镜照着,一壁在白外衣的口袋里抽出簿子,取下搁在耳上的铅笔,在簿上玩龙似的画着无数个“P”字,假使有人问他写些什么,比方问的人是拉车的,或是扫街的夫役,他总说写的是蒙古文,他的眼科是从蒙古国学来的,世界无双;至于蒙古国在什么地方,据他说,从南洋过去,还过去,远呢,简直的远得一塌糊涂。对于另一种人的询问,便笑而不答,也不肯将所写的给任何人看。
  显微镜又照了一阵,又玩了一阵龙,然后他矜持的,宣布他的诊断:
  “营长,这是烂污眼,我敢说走尽天下也诊不好的,不是我瞎讲,您在别处也试过多少次,右眼珠子瘪了,碎了,光散了,诊得好,是您的福分,诊不好,也不能怪我,我不想骗人家的钱,这个,全在乎各人相信不相信。至于左眼睛,满天的云,云散了就会好,我敢担保,我只担保这一个。”他走近黎纯五,捏捏他的太阳脉,摸摸他的手,运一运神继续说:“真难啦,毛病实在重。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也不客气,这里的规矩是看毛病轻重去的,挂号三块五块没一定。我看,天天门诊是不合算,不便当,最好是住院,我包治,不出一个月,个出一个月零五天。至于钱,将来眼睛好了,一百两百听您的便,您不是别人,一个武装同志,吓吓吓……我们交朋友总望后头的达发,我总照老朋友看待,特别克己就是,连伙食都供给,一切杂事,您有勤务兵招扶,真是再方便没有。”
  “我很感激你,十分的感激你,永扬先生,想不到在这里遇着这样的一个好人!……既然先生肯包治,那末,我就从今天起住院吧。”黎纯五直欢喜得难以形容,随后他忸怩的笑着说:“不过,对不住,连上好久不关饷,暂时只能交五块钱,算定洋吧,往后我再向朋友借,连上一发饷就送来。承先生看得起,将来眼睛好了,决不敢忘记恩典的。”说着掏出五张一元的钞票,递过去。
  “钱,慢慢的,不要紧,”医生半推半就的收着钱:“这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昨天一个人来看病,我还倒贴了四毛给他做车费,哈哈哈,我就欢喜这样,营长,你要知道,我这人也最重义气的。”
  医室一共两间房,用木板隔着,后房住着医生的母亲和妻子。生意讲妥了,黎纯五便在前房靠隔板的条桌上住了院。
   

  医生对黎纯五很不错,药是起初每天上三次,许是没有这必要吧,渐渐的只上两次,两星期以后,甚至一天不上一次。有时医生出门了,就弄点硼砂水让他自己去洗洗。伙食是单开的,每顿两碗稀饭,几根萝卜干,几片大头菜。医生吩咐,眼睛毛病是补不得的。若是医生出门了,连稀饭大头菜也靠不住吃得着,大概他这眼睛毛病有时候是绝对不能吃任何东西的。他便偷偷的叫勤务兵买了吃。假使这天医生夫人把菜单换了,比方是一碗海带丝汤吧,医生是不会忘记表明一下的:
  “营长,我给你一点好东西吃,这是顶清凉的,顶补眼睛的,试试看,味道儿还不坏。”
  是黎纯五的眼睛自己不挣气,一个多月过去了,依然是老样子,不长进,而且头痛,失眠,神经衰弱,他的面孔苍白,身体消瘦,背也有些驼了,心焦达于极点时,不免苦笑道:
  “活埋了呀,永扬先生,怎么弄的,我这个鬼眼睛?”
  “不要性急,还要一个月零七天,我保险,你这是毒眼,很难治的,若是我有钱配上一点上等药的话……”
  真聪明,黎纯五迷信自己的眼睛在永扬先生的公司里保了险,不过保险费不够,不久,他便叫勤务兵牵他到连上去,或到朋友家里,拿到几成薪水,或借到十元五元,就很高兴的踱回来,恭谨的贡给医生。
  除非借款,他是不走出医院一步的,象猎鸟者的翠鸟囮子,永远系在竹杆上一般。勤务兵常在那出进是不消说,军官模样的人物也有来往的。营长住院的消息传开了;营长都在这儿住院呢,医生真是名不虚传啊!渐渐的来医室闲谈的人也多了,就诊的也多了,以前瞧不起医生的,如今都给现金求诊,连公安局的巡士也从板腰带里掏出那块洋钱种。
  以前因为没立案不准悬壶,警署曾两次传讯医生,医生那时抗辩道:“你们不能随随便便把医生带到区上来的,我那晨有中国人来看病,也有印度人,罗逊人来看病,这有伤国体,”但警署卒至伤了“国体”,一定要立案才准悬壶。因此,医生和巡士结了怨,一想及那“国耻”,这天当一个警察来诊过眼睛以后,昂然的沉下了面孔的医生象干了一番事业似的指着那远处的警察的影子对着客人说:
  “不管巡警不巡警,就是公安局长来,也是号金一块二,哼,不求我便罢。只会在车夫前面称好老,这般东西!”
  也是无聊得没有话可谈,黎纯五也开心的凑上一段无聊的故事:
  “去年冬天的一晚,我忘记从什么地方回来,在大街上走过,他妈的,突然后面伸出一只手摸我大衣的口袋,我吓了一跳。只当是扒手,回头一看,谁知道是一个警察,于是我冒的就是两鞭子。我相信这两鞭子是打得很重的,不消说得,那家伙起初是真没看见我大衣里的军服,他妈的退到一边吓呆了,‘要检查也得睁开肉眼认清楚人吧,混蛋,这又不是戒严时期,’我开口就骂,那家伙反而向我客气起来了,‘对不住,对不住,您大概是留守处的吧。’我说‘留守处不留守处,不是留守处该怎么?你管它?’讲起来,这些人,无知无识的,有时很讨厌,有时也很可怜。可是想想我们自己呢,蒙着一件老虎皮,未尝不常常想‘总要不使人无缘无故害怕才好,’可是事实上却不知不觉的利用了这虎皮逞了自己的脾气,自问也是很该打的。”
  “喂,黎营长,你是打在他的脸上还是背上?”医生笑嘻嘻的走拢来,拍着他的背。
  “那倒记不清,你问他干什么?”
  “哈哈哈!如果打在头上背上,那才是老打手,他们打车夫也是那末个打法……虽怪我们在街上走,黎营长,你戴着遮阳帽,罩齐眉,谁也不知道你眼睛有毛病,所以他们见了还让路,本来看见后面的勤务兵也就知道你是谁呀,是不是?”
  “永扬先生,我这纸老虎没有什么用处了,请不要再提起吧,提了怪没有脸面。”
  “什么纸老虎,哈哈哈,这样已经很够了啊……哈哈哈,喂,走开点。”
  医生说着,转身在客人的身上推了一下,俨然自己是营长的朋友,也有这威风。客人微笑着。黎纯五却心里难过得很,虽然他对于那“营长”的尊称早已听惯了。
  因为往年冬季的不景气,医生便未雨绸缪起来,将两月所积存的钱添制好几个小玻璃柜,预备排在门口作点小生意,只是怕巡警干涉,不敢摆出去。现在他不怕了,买了好些糖果放在柜里,每天摆在门外,叫老婆坐在旁边当掌柜。老婆有事去了,就自己遥领着,得空还邀黎纯五坐在铁栅门里的小院子里监视着。小学生成群的在门前经过,生意很不坏。
  “这是谁家的,不准摆在这儿,”一天,巡警走过,干涉起来了。
  “我家里当差的摆的,他们没有事,闹得玩。”医生现出很挺拔的样子说。
  “不好摆的,并不是我们爱干涉,是小学校里写了好几次信来,要求取缔,因为怕小孩子乱买乱吃有碍卫生,并不是我们爱多事!”
  “小学校里有贩卖部,孩子们就不乱买吗?营长,他们是怕人家夺了生意啊!”医生的眼光盯着黎纯五。
  “他这里的糖果并没有不干净的,我看摆在这儿也并不碍事,”势成骑虎的黎纯五只得暗中维护着。
  于是警察不再说什么,扫兴的去了。不过这营业终于在两个月之后,黎纯五出门备款去了的一天,给警察取缔了。后来医生向黎纯五愤怒的诉述着,黎纯五没有严厉的表示,这有点使医生瞧不起。
   

  成天躺在诊室里,黎纯五觉得非常的寂寞,很想有人来谈谈,尤其盼望着那位陈家驹,虽是医生的朋友,却怪和善的;他能安慰他,同情他,而且启示着他闻所未闻的种种,常把他从绝望的忧郁的黑暗中带到光明的快乐的幻境。虽然瞧不见他是怎样的身材,怎样的面目,穿着怎样的服装,但是已经知道这人是怎样的一个灵魂。这灵魂现在已经悄悄的站在他前面了。
  “是那一位呀……对不住,没有打招呼。请原谅我是个瞎子,要听到声音才知道呢,至少要听到脚步声才知道呢!”瞎子端详着眼前的人影,终于叹了口气,“唉,到底猜不出。”
  “你的眼睛好一点吗?”那人影发问了。
  “啊,陈家驹先生,是你啊,失礼得很!谢谢你,我的眼睛还是那样,……是喽,刚才我以为是幻觉,但是我的确听到一种气息,不怕你怎么走得轻,我知道一定有个人在我前面,而且有八分猜着是你。”
  “老是这样子怎么办呢?我很替你着急啊!想凑点钱给你,一时又不顺手。……”
  “谢谢你,只要常常来谈谈,就感谢的了不得啊……我这个鬼眼睛……嗯,不要紧,老陈,我已经在黑暗中搅惯了,没有光也能摸到手东西,正象我们在紧急的黑夜中仓猝出发的时候一样,全凭习惯去摸行李和武器。我也能到街上去走走,不过走得慢,车马来了,没有勤务兵牵住那是不行的。唉,近来我常想起,固然喽,在黑暗里,时时羡慕光明的世界,但眼睛看得见一切的时候,却又不觉着这个光明的世界是怎么的有意义,现在不过生活比以前更困难一点,就只这点忧虑。……我想世界是时时刻刻在变,由白日变成黄昏,变成有几颗星点缀着的夜,变成黑漆的夜,夜深了,人以及一切,在一团黑漆中胶住了,死寂了,永远死寂了,也许将来会变成那样子的吧。在我,总觉得是会这样子的。比方睡觉吧,我常常对自己说:‘究竟是晚上,是白天呢?是晚上,那我起来打鬼,大家都睡了?是白天,为什么我却连鬼都瞧不见?白天晚上在我既然都是一样,那我简直用不着起来啊,睡一世纪啊?省得生活,省得瞎忙瞎闹,省得斗争掠夺,省得得意忘形,省得失望悲楚,最好就连水也用不着流,太阳也用不着东升西落,最好世界是死寂的,永远一片黑,什么都没有,鬼也没有,根本连这黑暗的世界的本身也没有,那才有趣呢!哈哈哈’,但是,既然什么都没有,仅仅剩着一个‘我’在这里喊着‘有趣’吗?唉,仿佛还是我这瞎子在妒嫉罢,……朋友,可惜我不会做文章,不然,把瞎子的心理写一写,也有个看头的。”
  “不要有瞎子的心理,不要认为自己是瞎子,你的世界是光明的,你要知道,在你所羡慕的妒嫉的世界,我们全都觉着够受了,安心的快乐的等着‘胶住’吧,每个活的东西至少有一个‘胶住’的时期的。假使快到该静默的时期了,那又何必再在幻境里劳碌呢?朋友,自己找寻安慰呢。”
  “当然,当然我应该自己找寻安慰,我常常想,假使我在火线上打断了手脚,不能丝毫动弹,仅仅留着一双眼,光着眼看人类活动的滋味,那不更糟糕,更伤感!再退一步想,假使我整个的给炮弹毁了,尸体的碎片散在泥土中,怕已腐臭了,就一般‘只是要活着’的心理讲,我仅仅一双眼不看见,究竟还是很幸福的啊!况且在黑暗中,除出在声音里可以辨出一点善恶的意味以外,我是毫无所察觉的,这也可使心境平安啊!”
  “是的,是的,要这样才对,……近来连上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什么新闻,我已经离开连上快三个月了,没有必要,我也不高兴去,一则和连排长们弄不来,二则我怕见那些兵士。你说怎么,我一回去,他们总是围着我问长问短,甚至还对着我哭,‘排长怎么办呢,眼睛不看见,又不好回家,以后的生活如何好过呢?我们又力量不够。’这样的情谊,真是难得呀!唉,对着他们,我真没有办法。他们常常凑钱给我用,想起来真惭愧得很。一个排长用兵士的钱,要他们来周济,来怜悯,而他们自己却连鞋袜都没有穿,不接受又不行,朋友,请设身处境替我想想这种情形看,够不够令人心痛,令人悲哭,……自然……我……我……我何尝不竭力安慰自己,但是……唉,实在是……有时候,有时候办不到……唉,请不要打岔,真的这些话我也不好对别的人说,让我对你说个畅快吧。我在连上,连排长都对我不好,他们嫉妒我,巴不得我的眼睛永远好不了。嫉妒的原因,是为着兵士们都归服我。这些兵士,不管那一排的都对我很好。本来,我对待他们比别人不同,我训练他们也比别人不同。在技术方面,我是独出心裁想尽方法,使他们不知不觉,时时刻刻在斗争,在进步,也时时刻刻使他们陶冶在快乐中,忘记眼前的痛苦。在精神方面,一面灌输各种知识,一面,我自己以身作则,赤诚的对待他们,和对自己的兄弟一样,全然以有理智的情感和他们结合起来,我放弃那些威严的命令。连排长他们说:‘黎排长古怪,欢喜标奇立异,’但我不妨害军队的纪律,那他们也不能将我怎样。……我相信,在中国这些招募得来的无知无识的兵士中,在这样的时代,要他们肯用命,只有恩情的结合,只有使他们受理智的制裁。不然呢,平常的时候,他服从长官的命令,作战的时候,长官可就要听他的指挥啦。南方兵不象北方兵那么老实,富于服从性,尤其是那些老兵,什么主义,什么主义,他们不管,什么革命,他们也不管,他们每个人有他们自己的主义。老陈,你是明白人,当然晓得这主义是什么。这种主义是不能阻挠的。有时候,自然,这种主义,只有用他们所能懂的,切身的危险或者与全人类的福利无关的高尚的理性去克服……”
  “对啊,黎排长,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一个军官,这也就是你不能见容于同僚的所在。……我问你,你请了这样久的假,将来还可以复职吗?”
  “大概不可能吧,但我也不自动的辞职,我要看他们对我怎样。我的职务,上月已经由连长保荐了一个人,是他的亲戚。我听了这消息,曾亲自写了一封信,我用很大的一张白纸写的,用草书,濡好墨,一气写一行,每行的间隔是永扬先生在旁指点的,虽然眼睛看不见,据他们说还写得不错。连长接了信,对兵士说:‘黎排长眼睛看不见,怎么能写字?难道他的眼睛会好吗?糟糕。’你看,他还有点不相信我亲笔写的信呢。他接了这封信,不敢马上开我的缺,但是过了两个星期,他跑到团长那里说我的坏话,你猜团长怎么说?他对他说:‘唔,怎么他还没有给我滚,已经三个月了?’唉,虽然是团长,也总算共过七八年的患难,只因为我眼睛看不见,马上就以刀戈相向,前天一个兵士走来把这话告诉我,我当时真气得冒火,我眼泪已经涌到眼睛眶子上,但马上又收回去,唉,我是个军人,出生入死的军人,什么残酷事还没见过。我爱惜我的眼泪,我不愿哭出来在兵士前面丢脸,不当排长就不能活了吗?就是将来眼睛好了,我也绝不恋栈、七八年的排长也就受够了,他妈的,等眼睛好了瞧瞧吧,我黎某,哼,他妈的……”
  “有这回事吗?讲得简直连什么人都有点不相信。……唉,他妈的,也亏你能够忍耐……”
  黎纯五挺直的沉默着,眼泪几乎流下来,脸色时时起着变化,时而握着拳,时而咬着牙,时而神秘的冷笑着。大概,“散开、集合、前进、冲锋、杀杀杀,”在他的幻境中,强烈的决战已经开始了。
  医生不知从什么时候走进来,侦探似的听了半天,知道了团长骂着“怎么还不给我滚”。这已足够证明黎纯五是个毫无指望的废物了,而这废物却滚到这个医寓里,于是他便把黎纯五的“营长”革了,皱着眉冷峻的插口道:
  “老黎,黎纯五,我看,你得赶快想办法。”
   

  到底想不出在这出生下世的三十六年来得罪了谁,值得受层层的毒焰般的报复,象团长连长以及医生对他那样。在军中,冲锋陷阵的时候,无情的枪弹打过太多了的无辜的敌人吗?但那只算自己是一架机器,这机器有开动的人,再则机器同时也可给敌人捣毁,无论怎样没有把一切怨毒积在他一人身上的理由的。他的眼睛是因为欠晌愁得睡不了觉,是上操受烈日风沙的袭击,是军医处不给他医好,拖延得太久,是红十字医院没有给他尽力,是没有钱找眼科专家诊,然而连长却早就预备了补缺的人,团长骂他“还不给我滚”,永扬医生弄去许多钱,到末了就“老黎,黎纯五你得赶快想办法”。这样下去,准是层出不穷的。回家吧,家在江西,已经四分五裂了,而且弟弟骂他反动分子,不认他是哥哥。靠老婆吧,老婆在袜厂制袜,每月赚上五元,只够养活自己,起初她每逢星期日来看他,现在不来了。就那样一下,比方用手枪,一下了结了算了吧,究竟这是无用的下贱的念头,半生戎马,不死于刀剑之下,不死于炮弹的轰击,却要假自己的手来毁灭自己。不值得,不值得。
  医室是冷冷清清的,在死的寂静中,黎纯五胀破了脑门在条桌上辗转,带着极难忍受的心灵上的痛楚好似熬不住最后的一刹那。正在苦闷得要死的时候。忽然皮鞋阁托阁托的响进医室来了。
  “是陈家驹先生吧?”他从条桌上爬起来欢笑着说。
  “是的。”
  “我听得出是你的脚步,来得正好,不然我可真要闷死了。”
  “真的吗?那末,我们好好的来谈一谈。”
  “趁着永扬先生不在家,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黎纯五爬下条桌,摸到陈家驹身边的椅子上坐着,低声的说:“我这眼睛,看样子是没有多大的希望,但总不愿就这样算了,有法子想是不肯放手的。秦先生近来不大给我治,若不是他十分高兴的时候,我真不敢请求他,本也难怪,我的眼睛虽然没有进步,但是已经麻烦他三个月了,只给了他一百二三十块钱,讲起来实在对人不起。……平常问他呢,他总说保险,可以医得好。我怕他是故意安慰我的。其实说真话,于我倒实惠得多啦。我的意思想找点钱再请个医生看看。我并不是不相信他,多有几个医生研究研究,看究竟有救没有。诊断了没有救,就好死心塌地走别的路,你是他的好朋友,请你有便和他商量商量好吗?”
  “好的,等他回了,我马上对他说。我同他也不是怎么相好,不过觉得这个人有趣得很,常常来往就是。他这个人,我知道得很清楚,学识是不高明,全靠一点手术混饭吃。但是,请别的医生,你的钱呢?”
  “钱,我本不想再到连上去啰嗦,但是没有办法,只得请同事的给我上呈文给团长,请他给我几十块钱退伍金,听说呈文他们已经给我递上去了,团长也答应了。”
  “这样,那也好啦。”
  不久,医生回来了,陈家驹将黎纯五的意见向医生说了,医生觉得黎纯五还可以筹到钱,便没有确实的表示。黎纯五也只得听它去,反正钱没有到手,权且等着吧。
  这天,黎纯五、陈家驹和医生正在谈天,留守处的司务长来了。黎纯五抱着满腔的热望探询关于退伍金的事,司务长支支吾吾的说呈文还没有做好,这个矛盾的消息使得黎纯五说不出一句话,他皱着眉,低着头,板着面孔,木偶似的一动也不动。随后司务长向医生探听本城有贫民院没有,有残废院没有,而且告诉黎纯五军队预备开江西剿“赤匪”,连长的意思,最好黎排长趁着这个机会跟着军队一道走。但是黎纯五依然毫无表示,司务长走后,他颓然的倒在一个旧藤椅上,两手紧抱着头,用完全可怜的愤极的声音说:
  “这一下,你相信了吧,老陈?”
  “唉,真是要哭都没有眼泪。……用得着你的时候呢,三四十块钱一月收买了你的生命,假使你的生命不完整了,用不着了,就‘滚吧,去死吧’。一脚踢开去,真是太残忍了啊!唉……”
  “我说,一进了军队,就同进了野兽的训练所,凶顽狠毒,无论怎样也不再会回复人性的,我敢说多数人是这样。”
  医生听着这无多趣味的话,插口道: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的,在军队里怎么好有病呢,睛睛不看见,那当然……我看这也没有什么可气的,你总还算好,没有打仗打死呢!打仗打死了才可怜呢!老黎,我劝你不要着急,据我看,你的眼睛,未尝不可以……不过,你要到别处去试试,我也不反对。你这个主意两天以前老陈对我说过啦!”
  “我倒并不是要人家可怜,”黎纯五肃然的说:“不过,我并不是自己欢喜瞎眼睛,这是意外的灾难啊!就以普通朋友看待,他们也该互相援助,何况我是七八年的部下,团长不见得省两桌酒席钱也省不出的,并不要他掏自己的腰包,只要把七八个月的五成欠饷发一半,也算是一桩慈善啊!再则我也不明白同事们仅仅替我动动手做一个呈文也这样吝啬的。……要撤我的差,这是当然的,爽爽气气的撤吧,何必把开江西来搪塞我。明知道我眼睛看不见,不能上火线,也无家可归。我上江西怎么办?让我活不活死不死,登在那世上,这不毒辣吗?……什么残废院,贫民院,哼,讨米,我黎某自己会讨,用不着他们派人来暗示啦,他妈的,假使我有眼睛……他妈的……永扬先生请不要动气,你以为我比被打死的好,打死了的才可怜。是吗?我并不要人家可怜,我觉得,倒是活着受苦比较可怜。死了总算是解决人生了,走尽了人生最后的一步,得到安息啦。我倒是很愿意那样的‘可怜’着。……至于我的眼睛,我只怪我的眼睛,不怨天尤人,连上不给钱,我也不存别的希望,等勤务兵有空的时候,我要他通知我的老婆来接我,不过在这儿打搅得太久了,实在有点对永扬先生不住。”
  一直到黎纯五讲完了一切的话,陈家驹只是呆坐着,愁闷的皱紧了眉头,动也不动,倒是医生高兴的了不得,嘻皮笑脸的说:
  “老黎,不要性急,多住两天再走不妨的,如果定要走的话,早一天通知我,我得请你吃一顿才对啊!哈哈哈!”
  “那里的话,我才应该谢谢你呢!”黎纯五客气的答。
   

  翌日上午留守的兵士们每人领到两块钱。有人发起捐款给黎纯五:一元,五角,二角,听各人的便,一唱百和,一会儿由七八十个兵士凑集了三十四块钱,推出代表送到永扬医室,不管黎纯五怎样谢卸,代表把钱塞到他的衣袋里,安慰了他几句,便告辞了。
  勤务兵来了,黎纯五吩咐他把钱退回去,但结果依然带回了,他只得收下,随即又叫勤务兵到袜厂关照他的妻,要她下午来一趟。
  下午她来了,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壮健的女工。她嫁给他不过一年多,原想丈夫升官发财享一点子福,因为丈夫眼睛总不肯睁开,大概生了气,有好几个星期不来了。
  “这是陈家驹先生,我的好朋友。……你看,客人来了,你得招呼招呼呀!”黎纯五欢笑的对妻说。
  那女人起首是脸孔板着的,现在微笑着,点了一点头,两眼向着陈家驹溜了好几趟。
  “明天我想请请客,我要离开此地了,办点什么菜好呢?老婆,你替我全权办理吧,劳驾劳驾,好久不见,一来就请你做事。”
  “讲啥格客气,勿要面皮!……拿钱来!”那女人伸出手接了四块钱,插在衣袋里,两眼又向陈家驹溜着。
  “你离开这里又怎么办呢,老黎?我真替你担心,”陈家驹关切的说。
  “不要紧,我老婆每月可以赚十五块钱,她会养我的。老婆,你一定会养我,对吗?哈哈哈!老婆……”
  “呸,我养你,我养了你,我自己交给谁养去?世上没有女人养男人的!”那女人瞪着眼向丈夫,又转向着陈家驹微笑了一下。
  “呀,你看这个坏女人,她当众侮辱我。……你要轧姘头就轧姘头吧,我并不反对。但是,我问你,你变卦怎么变得这样快呢?说不定我的眼睛还会好起来的,也许还会升团长。可不是?这儿的医生先生老早就叫我‘营长营长’呢!现在你逼着我朱买臣休妻,到那时你会后悔的。你这没良心的,几个月之前,你不是很爱我的吗?你这没良心的。”黎纯五带笑的骂着,他的脸色可惨白了,但还是故意打趣的自宽的继续说:“来,来,来,走拢来,让我抱抱你,你再变卦吧,不管你待我怎样,我今生不指望再娶别的女人啦,来来,我要看你近来究竟是胖了还是瘦了,来来来!”他伸出两手在空中,期待着,期待着……
  “什么爱不爱啦,什么胖啦瘦啦,你自己眼睛是这样,不关我的事。”
  “你不要搭架子,”黎纯五缩回来了手,插进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我不要你养,我来养你好吧,我还有很多很多的钱存在交通银行呢!……喽,这是什么?……”
  女人不说什么,转过头独自望着窗外笑。随后她立起来向陈家驹点点头,走进医生的卧室,和医生夫人商量宴客的事。
  这也不是猜不透的事,老婆走开了,黎纯五却尽沉思着。由他的脸色上呈现着无可奈何的焦躁的愤妒的神情,不能坐,不能躺,也不能说话,心绪紊乱的,意识模糊的,好象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失败到这地步的,伸出去的手抱了一个空虚,抱了一个失望,一个悲哀,“呸,我养你!”“什么爱不爱,你自己眼睛是这样。”他把刚才的情景检点了一下,究竟明白了,她是应该离开他,一切都应该,离开他,他早就该尸一般被扔在黑漫漫的一片荒凉的沙漠上,是自己由天空中跌下的,跌伤了是永远不必妄想再爬起来的,这只怪他自己。
  陈家驹也一声不响的怅闷的呆坐着,诊室寂静得真同沙漠一般,只有烟氛在缭绕。这时候,忽然勤务兵仓猝的走来,立在门口报告道:
  “排长,不好了。”
  “什么事,什么事,克明?”黎纯五惊异的问。
  “明天没有饭吃了,连长吩咐军需处从明天起停止你的伙食津贴,说你已经不在那里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要紧,我现在还有饭吃,明天我请客,叫弟兄们都到我这儿来吃吧。”
  沉默了一阵,黎纯五振作起来,很兴奋的在室内踱着,既而严肃的说:
  “我马上到连上去一趟,克明,你给我引路。”
  走进留守处,兵士们把黎纯五包围在办公室,亲切的慰问着。
  “唉,你们真是……虽然是出自你们的好意,可是我万分的不愿意接受,这算什么呢?象给你们的排长化缘似的。唉,……弟兄们,我预备明天离开医寓,今我来,一则是向你们告别,二则我要退还你们的钱,三则我很想和你们多谈谈心,以后是……不知道……”
  “排长,请不要提及钱。排长要和我们谈话,很好,让我去叫他们去。”一个班长说着飞跑的去了。
  “不知道连长他们在家不呢?”另一个班长稍稍顾忌的说。
  “不要紧,怕什么。连长,二排三排的排长,军需官统统出去了,今天不是领了五成薪水吗,他们。”是一个大胆的兵士的声音。
  顷刻间,七八十个兵士都到了院子里,排成队伍,严肃的候着瞎子排长的训话,那班长布置好了,走进办公室报告道:
  “排长,我们全体在院子里集合了。”
  “好的。”黎纯五答着,走出办公室,立在院子里的阶砌上,对着肃立着的队伍鞠了躬,开始苦笑着说:
  “亲爱的弟兄们,今天,你们的黎排长见了你们,真抬不起头来了。我是个瞎子,唉,我是个瞎子。但我虽然看不见你们,我却能看得见你们每个人的心,你们每个人的灵魂。你们每个人的心,都和我的心温和的慈善的联接着。我虽然指不出那里站着的是谁,这里站着的是谁,可是在我的心上显明的刻着你们每个人的面貌,永远不会磨灭的。你们实在太好了,谁都替我担忧,替我这瞎子难受。你们每个人都怜悯我。一排的不用说,二排三排的,也是时时在挂念我。这还不算,此外,你们还常常凑集一些钱给我用,今天又凑了这许多。本来要退给你们,又怕你们不高兴。唉,你们的排长见了你们,真抬不起头来了。你们自己想想,一个月每人才领两块钱,做零用还不够,吃的是黑米饭,冬天穿的是夹衣,有时连鞋袜都没有,一身是脏的臭的,同叫化子一样,但是你们却给我这样多的钱,你们的心安了,是的,要这样你们的心安了,但是你们知道,你们的排长是多末惭愧,心里多末痛苦!……你们哭吗,唉,爱惜你们的眼泪吧,你们的排长是不值得使你们流泪的。
  “我们是革命军人,这是不错的,但是想想看,七八年来,我们革了什么命,七八年来,我领导了你们一些什么。革命革命,革来革去,没有革出什么,只是反而多革出一些贫民,一些残废。成功,成功,却只看见一二个人成功,象大多数的无量数的我们这样的人,是永远失败着。七八年来,带着你们由南到北的打来打去,死的死,伤的伤,旧的死了,新的又补上,伤了的,诊好了,再上前线;好不了的跛脚、瞎子,五官不全,只有讨米的份儿。那些没有带伤的,一年到头也跟叫化子一样。革命究竟成功了吗?我们究竟真正革了命吗?说是为民众解除痛苦,民众的痛苦解除了吗?你们也是民众,你们的痛苦解除了吗?
  “不错,现在,我黎纯五是个瞎子,但是,有人知道吗?我的眼睛是早已瞎了的,早已瞎了的。倘我黎纯五不是个瞎子,我就该带你们往光明的路上走,往我们所认为最有价值最有幸福的路上走,即令我们自己没有享着幸福,可是为着别人,为着劳苦的大众创造了幸福,那末,我们辛苦了也值得,我们牺牲了也值得。但是我却带着你们跑到永远不变的一条死路上,听着魔鬼的命令,守着魔王的纪律,忍受着无穷的苦痛,受着无限度的牺牲。龙塘岗的那一仗,我们是该退却的,我却不许一个人退却,不许一个人逃走,虽然我自己没有受伤,可是我们这一连的弟兄们只剩了一半还不到,我们这样送死,固然,不是为着升官发财,可也不是一心要来当叫化子。谁都知道,我们是为着几块钱生活费,也是为着伟大的革命。但是,我刚才讲过,我们并没有革命呀,我们的生活费也没有得着呀,然而我们却白白的把生命往死里送,排山倒海的往死里送,这不太冤了吗?这不是瞎了眼睛吗?你们虽则没有瞎,只是服从命令,可是至少你们的排长是瞎了眼睛了。想起以前,你们饿了,在大饭馆里吃了两碗面没有钱给,我还狠毒的打过你们。你们在大洋货店里拿了双把袜子少给钱,我还狠毒的打你们,现在仔细想起来,你们不对吗?谁都要生活,人家要发财,你们要生活,难道你们是绝对不可原谅的吗?从前我打过你们,现在我希望你们来打我这瞎眼的排长。
  “不中用的我,是没有指望了的,我劝你们以后大家要明白,下一个决心,团结起来,打开眼睛,向着你们所认为对的方向,光明的方向,勇敢的向前冲去。这便是我瞎子报答诸位弟兄的一点临别的礼物。至于我以后的生活,当然只好凭着命运去瞎闯,倒在那儿便那儿是棺材,将来也许会中流弹,也许会冻死饿死,至于死在象以前那样的阵线上是绝对不会的。江西的家,你们有些人知道,已经没有了,我不能回去。如果我不想偷生的话,虽然我什么都没有,我可有权利钻到泥土里去。这算不了什么,犹如中了敌人的防不胜防的毒气弹一样,不知不觉就倒了,这算不了什么。如果我要偷生的话,那末,我们现在虽然分手了,以后也许仍然可以会面的。亲爱的弟兄们,你们只须稍微留心点,当你们在街上,或者在乡村里,看见一个穿着九破十烂的瞎子,拿着讨米袋,拿着打狗棍,口里喊着‘老爷、太太’,甚至挡着你们的路,叫着‘老总,老总’。你们打开眼睛看看,那也许就是你们当年的黎排长吧。
  “我很感谢你们每个人,将来也永远记念你们每个人。可是我希望你们忘记我。永远忘记我这该死的瞎子。一记起我这瞎子会使你们心里不快活的,亲爱的弟兄们,前途珍重吧,完了。”
  黎纯五不断的揩着眼睛,咳了咳嗽,对着那些悲哀着的兵士们连连颠着头,鞠着躬,慢慢的向门外走去,走几步回头一下,走几步回头一下,勤务兵王克明紧紧的牵着他。离开留守处几十步远以后,他仿佛听见兵士们的兴奋的嚣叫的声音,齐一的雄壮的呐喊声;随后仿佛也有许多赶出来的。他那愁惨的脸上表现着一种解放的快慰,一种得胜的快慰,真象这一生也曾打开眼睛生活过一回似的。
   

  第二天正午,永扬医室的“重见光明”和“佛波西国”的匾额下的条桌被扫清了,点了香烛,排了果品,蔬菜。黎纯五在像前鞠了躬,拱手默祷着,祷毕,他的夫人将所有的菜摆在方桌上,请客人就座。
  “今天很对不起诸位,简慢得很!”黎纯五从末座的席中立起来微笑着说:“菜是没有什么菜可吃,不过也是我一点点意思。一则在秦先生这里打扰得太久,没有什么谢他,只得请他喝两杯白酒。二则承朋友们看得起,就此饯饯别。三则我老婆很信神,只好依了她,求求神的庇佑吧。——请大家不要客气,不好吃也勉强吃点吧。——喂,老婆,筛酒,给秦先生筛酒,依次筛下去,用大杯子。——克明,我的兄弟,来,和我坐在一道,今天你可以多喝两杯,你回连上去是没有什么东西吃的。吃醉了我送你回去吧,唉,……”
  客人谦逊了一回,欢笑的开始狼吞虎咽起来,黎纯五却独自正襟危坐的喝着白开水。
  “喂,老黎,怎么自己一点都不吃!”永扬先生劝说着。
  “不,永扬先生,请自己多吃一点,我这眼睛是补不得的,还是不吃的好。”黎纯五冷静的答。
  一点钟过后,筵席撤了,客人散了,黎纯五和他的老婆正在检点行李的时候,陈家驹把医生拖到后房悄悄的商量道:
  “看老黎这种景况,心里很不好过,我想弄几块来送他,你说怎样?还来得及不?”
  “不,”医生坚决的说,“你又和他认识不久,送他钱做什么?照算,他还短我八十多块钱,用不着送,让他去吧。这笔生意我真没有叨他一点儿光,让他去吧,他这是带毒的老痧眼,烂污眼,杨梅眼,走尽天下也诊不好的。”
  怕得罪医生,这个好心肠的陈家驹不再说什么。
  什么都已检点了,黎纯五千谢万谢的谢了医生。和所有的人道了别,再三的叮嘱勤务兵常常到他那里玩以后,带着行李,乘着车,和老婆一道去了。医生的身上象捉去了一个臭虫似的,非常轻松,非常的快慰。随后亲自把医室痛快的打扫一顿,倾出一簸箕的垃圾。
   

  一切都完了,垃圾永远在门外的墙角下发臭。
  (原载1933年6月《无名文艺》月刊第1期,选自短篇小说集《喜讯》,1933年12月,上海现代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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