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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部


  南京的下关码头,一艘轮船烟囱冒着烟;船头漆着三个大字:江靖轮。旅客和送行的人上上下下,加上船员、茶房、行李工人挤来挤去,一片乱哄哄的,碧微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逃难”。甲板上,两个孩子正围着道藩,听张叔叔讲解怎么给照相机换胶卷:“呶,就这样,把底下这块板子合上……成了!然后再打开上面的盖子,这又可以照了!”
  伯阳笑了;丽丽踮起脚,想要从照相机上面开口的地方看看能看到什么,因为张叔叔每次都低下头朝里面看了一会儿才拍照的……碧微靠在船弦上,望着这一幕,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触;两个孩子已经慢慢开始懂事了,却少了个可以教他们许多许多有趣事情的父亲。道藩拍了拍两个孩子:
  “好了!伯阳!丽丽!快站到妈妈身边,张叔叔也要跟你们合照……欸!子杰!了然!一起来!……坤生!你过来!”坤生姓史,前些年娶了刘妈的女儿同弟;刘妈回宜兴去了,女儿女婿就接替着在碧微身边帮忙。
  坤生走了过去,很机饯地接过照相机;刚才他已经充当过一次照相师了,难不倒他。除了坤生和同弟,跟碧微他们同行的还有顾了然;郭有守则是跟道藩一起来送行的。
  郭有守站在碧微右边,碧微下意识地把皮包换到左肩上背着;上船之后,她心里一直惦着这个皮包,因为里面藏着好几个白色的西式信封……从那天开始,道藩没停止过写信,他像是发了痴似的拼命写;他要把握住碧微上船之前的每一天,把自己心里那么多那么多的话全写在纸上。
  是因为道藩十一年来从未褪色的执着?还是因为他这一封封能让人读出眼泪的信?碧微不清楚;但有一点她非常清楚,那就是自己无法不被感动,于是她也好几次在灯下振笔疾书、或是握笔发愣。全天下大概再也没有别人像他们这样。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还需要信来信往的;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也只能这么信来信往的……离别的滋味很不好受;尤其是逃难,尤其是面对那全然不可知的未来,尤是不能在别人面前露出过于明显的离情,尤其是……太多只属于他们的情境,让这离别的滋味比其它人的更不好受。
  碧微看得出道藩的愁绪甚至比自己的更浓。那是可以理解的;他在一封信里写得很明白:
  “……我问苍天,十多年来,我从不敢有任何企求,直到人家侮辱了她、虐待了她、几乎要拋弃了她的时候,我才向她坦承十多年来我这深深的爱从未断过……而当她似乎要开始接受的时候,忽然人家又要从我的心坎里把她抢回去了……请问上天,这样公道吗?”
  没错,这回离开南京是悲鸿的意思;这意味着什么?难怪道藩要无奈地质问老天爷!难怪他那瘦削苍白的面孔在强颜欢笑;表面上像是很洒脱,眼神里却一直在逃避着什么……
  “当当……”
  船上敲起了小锣,那是要送行的人赶紧下船,因为船就要开了;碧微催了好几次,道藩却充耳不闻。
  “呜……”
  突然,岸上传来警报声,几百个人顿时更乱成一团。送行的往下挤,搭船的呼天抢地;船员们则急着开船,免得坐以待毙。鬼子飞机就要临空,这艘满载乘客的轮船,自然是个大目标。
  “嫂子!保重!到了汉口写封信报平安……道藩!赶快走吧……”
  郭有守边喊边跑下船,到了岸上还朝道藩直招手……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锚链拉起的声音,船身已经在动了!碧微紧张得直发抖:
  “道藩!……怎么办?船已经开了!”
  道藩冲到船弦的栏杆旁往下一看,轮船果真已经驶离了码头;他回过头,苦笑了一下:
  “这样更好……我就能送你们一程了!”
  “那怎么成!了然!快去找船长,就说内政部张次长送朋友,来不及下船,请他想个办法!”
  顾了然应声而去,不久就把船长带过来了:
  “张次长!正好我们船公司也有两个职员来不及下船,我们这就安排一条舢板,请您跟着他们回岸上去。”
  内政部次长毕竟是个不小的官,难题就这么解决了;剩下的是舢板的安全问题。碧微一直盯着那条小舢板,看着它摇摇晃晃地靠了岸,这才松了口气。
  舢板上,道藩的手挥个不停;碧微再也忍不住,泪水就那么流了下来……
  抗日圣战的火苗点燃之后的第一个双十国庆;汉口璇宫旅馆的房间里。
  碧微一早醒来,看见窗外几乎每一栋建筑物门前都已经飘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是这战火把中国人煽醒的吧?望着还在熟睡中的伯阳和丽丽,碧微不禁在心里为他们叫屈;小小年纪,也许不怎么懂得流离失所的那份痛,但却照样得尝着背井离乡的这份苦。旅馆房间里的这张床,显然要比船上舱房里的舒服,就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
  昨天抵达汉口的,前后走了三天;当甲板上有人指着江汉关那座巍峨的钟楼、叫出声来的那一刻,碧微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踏上的也许是一条不知所终的路。
  “笃笃……”
  有人轻声敲着房门:
  “徐太太!……”
  是同弟的声音,碧微把门打开;同弟提着一个纸袋,坤生站在她背后。
  “徐太太!这是您昨天吩咐的……”
  “你们的呢?”
  “……我们吃过了。”
  纸袋里装的是早点。碧微昨天拿了点零钱给同弟;这趟出门不是旅行,是逃难,钱得省着用,早点还是到外面买回来吃吧!
  “同弟!坤生!你们进来坐一会儿,我有话跟你们说。”“是!”
  两张椅子,一人坐一张;碧微就坐在床沿上。
  “我直话直说,也不跟你们客气了,出门在外,得互相照应,刘妈一直很照顾我,两个孩子跟她也亲;留她在家乡,我都有点舍不得。往后的苦日子还长得很,可不能跟在南京的时候比,所以……你们得拿定主意,假如还愿意跟着我,那以后……”
  “徐太太!我们跟着您出来,就是打算伺候您。”
  “坤生说得对,是您把我们带出来的!我们当然跟着您!”
  “那就好!往后靠你们的地方多着呢!我先谢谢你们!”
  碧微衡量自己的经济能力,实在不可能养着两个佣人;坤生和同弟既然这么讲义气,这件事就暂时搁下吧。
  在碧微买好了船票、还没离开南京之前,道藩发痴似地每天写信;碧微走了之后,他发现自己写信已经写上了瘾。
  参加了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分别举行的国庆纪念典礼,下什回到家里,他又提起笔。信上他告诉碧微,两场纪念典礼,蒋委员长都参加了;他看到蒋委员长态度安详、神采奕奕,那是民族之幸。信上还说,南京一早就起雾,整座紫金山的上半部都罩在浓雾里;这种天候,也许敌人的飞机来不了。他告诉碧微,听说上回欧战期间,德国和法国在对方国庆日当天,都很讲究君子风度,互不攻击;但道藩认为,类似的情形决不能奢望于最无礼、最野蛮、气度最狭小、最没有人性的日本鬼子!正写得慷慨激昂,客厅的电话铃声响了;道藩从房里出来接听:
  “喂……喂……”
  奇怪!听筒里怎么没声音?
  “喂……”
  “……道藩吗?”
  “是你?你在哪儿打的电话?”
  “汉口!我们住在璇宫旅馆。”
  “一路上都好吧?……孩子呢?他们好吗?”
  “都好!你呢?忙不忙?……身体怎么样?”
  “很忙!……国庆日也只有下什闲着,不过身体倒还好……”
  “那天真难为你了!让你又劳累,又受了惊吓。”
  “哪儿的话!应该的……”
  听得出碧微的语气有点紧张,情绪却还能掌握住;几句对话听起来像是不着痕迹的寒暄与客套;道藩猜想她旁边有人。
  怎么也想不到碧微会老远从汉口打电话来,道藩咀嚼着这意外的惊喜;许久许久之后,他继续先前那封写了一半的信:
  “你让我受宠了。虽然只有几分钟,但我真的受宠了!相信吗?此刻我能把你在电话里说的每一句都默写下来!可是我又开始发愁了!因为那电话终究还是要挂断;而这一挂断,突然间像是什么都飘走了!这种感觉好悲凉!……对了!一件最重要的事还没说,我刻了两颗图章,一颗是‘雪芬’,一颗是‘振宗’,……‘雪芬’那颗花了五个小时,因为我是全神灌注、丝毫不苟的,像我对你的感情……”
  道藩把信装进信封,同样还是那洁白的、西式的信封;打开上了锁的小抽屉,他把信放了进去。抽屉里整整齐齐地还躺着另外四封。他得等,等碧微先寄来的信,他才能知道碧微的地址;然后,他要用一个大封套,把这些小信封都装进去。碧微同时会接到好几封信;从十月六日开始算,多少天,就有多少封。他要让漂泊着的碧微突然好富有、好富有……
  但那还得等好一阵子,道藩心里估算着。
  从重庆川东小学出来,碧微悬在半空中好多天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她替伯阳和丽丽办好了入学手续;孩子的课业不致中断,碧微心里舒坦极了。
  在汉口一直等到十月十七日,才搭上“民权轮”,继续逆着长江西行。五天后抵达重庆,住进了渝简马路一栋西洋式的住宅“光第”,那是先前到重庆来的郭有守的太太分租了两间房给碧微的;同住的还有张直夫夫妇,也是多年的朋友。
  屈指算算,匆匆离开南京到现在,将近一个月过去了,这才安顿了下来;但安顿并不等于安定,就像碧微自己告诉坤生和同弟的,往后的苦日子还长得很,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走在人行道上,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中央大学也已经迁到了重庆,顾了然抵达之后就赶着去报到;前几天他到“光第”探望碧微,说起一些熟识的教授,像徐仲年、张书旗、宗白华他们,都住在青年会,这会儿何不过去看看?反正该忙的暂时忙完了,有的是空闲。
  路是完全陌生的,辗转问了几次,总算坐着公车找到了。刚进门就遇见了张书旗;张书旗有点吃惊,打过招呼,拋出了一句话:
  “嫂夫人!您的消息可真灵通……悲鸿昨天刚到,您这会儿就找来了!”“嗄?真的?”
  碧微一下子愣住了,真有这么巧?她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中大的同事当然都知道碧微和悲鸿夫妻间感情早就触了礁;张书旗这么挪揄不是偶然的。看碧微的表情,张书旗明白了;并不是碧微消息灵通,真是碰巧碰上的。
  “嫂夫人!您坐会儿,我去喊悲鸿出来。”
  张书旗边说边朝里头走,碧微这才从呆楞楞的表情里回过神来,接着是几分忐忑……悲鸿出现了,后面跟着徐仲年和顾了然。彼此握手、打招呼、寒暄,连悲鸿也一样……一瞬间像是打翻了五味架,让碧微百感交集。她原是来看老朋友的;先前心里期待的那种“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完全消失了,仅有的是百般的无奈。徐仲年有心打破这份尴尬,他满脸堆着笑容:
  “走!逛街去!中什我替悲鸿跟碧微接风!原来得分两次请的,碧微如此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可帮我省了一半银子!”
  碧微只能跟着打哈哈;逛街就逛街,吃饭就吃饭,反正自己真是闲着,除了心里那份无奈还梗在那儿之外。吃过饭,碧微道了谢、也道了歉;孩子第一天上学,她得去接他们回家。靠近傍晚的时候,徐仲年和顾了然出现在“光第”,而悲鸿也来了。
  “爸爸!”
  伯阳和丽丽冲上前去抱着悲鸿;悲鸿也紧紧地搂着他们。碧微走进厨房给客人倒茶,她刻意避开这个场面……端着茶出来,悲鸿跟孩子聊得正起劲;伯阳手里拿着几本故事书,丽丽抱着一个洋娃娃,显然是父亲送他们的礼物。
  悲鸿从皮包裹又拿出几样东西,递给碧微:
  “路上经过贵阳,在那儿办了一个小画展。当地一家笔店送的贵州名产,双管玉屏萧,你收着,另外是我给你买的生丝衣料,也挺名贵的!”
  “谢谢!”
  碧微有点怯生生的;她不喜欢自己的这种感觉,但那感觉很真切。她实在不明白,二十年的夫妻,彼此之间居然有这么深的鸿沟……
  请选择……..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第五部第六部第七部第八部第九部第十部第十一部第十二部第十三部第十四部第十五部第十六部第十七部第十八部第十九部第二十部郭有守的太太和张直夫的太太也过来串门子了,家里一下子变得好热闹,而碧微依然排不开上什在青年会的那份无奈,以及刚才的那股怯生生。张太太突然冒出一句话:
  “徐太太!我跟郭太太今天晚上就偷个懒、不做饭了!这会儿才四点多,人数也够,我们打几圈麻将,然后,就在你们家吃一顿!当着徐先生面,你可不许推辞哟!”
  碧微确实无法推辞,她明白这几位朋友的古道热肠。包括陪着悲鸿一起来的、以及跟自己住在同一栋屋子里的,他们都有意制造机会,让悲鸿和碧微重归于好。碧微早就不作此想,但她不忍心拒绝朋友们的好意。
  牌也打过了,饭也吃过了;聊了一会儿,远道的徐仲年和顾了然先告辞。悲鸿陪着他们出来,碧微跟在后面;到了门口,悲鸿站定了:
  “我就不送二位了!”
  向客人道了晚安,悲鸿回过身子,发现碧微挡在面前:“看样子,你是打算住下来,但是很抱歉!这儿没有多余的房间!”
  悲鸿猛地傻在那儿;碧微的话显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脸色发青了,这是悲鸿气愤时的标准表情;他一句话不说,进客厅拿起皮包和外衣,掉头而去。
  灯下,碧微静静地把起伏的思绪抚平;然后再静静地摊开信纸:
  “每当我万分痛苦的时候,常常会把你的爱,引为无上的安慰;但不知爱是不是一定可靠?二十年前,不是也有一个人同样的爱我吗?曾几何时,他那份爱已经变质了,变成了对我无休无止的伤害簦!簦要不是我有着愈挫愈坚强的意志簦,簦怎能抵挡得了簦?簦有时候,我真不相信人的持久之心……”
  写到这儿,碧微停住了;放下笔,她陷入了沉思。该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道藩吗?她犹豫着。
  她自认对道藩已经算得上是“深知”了……
  道藩在事业上、特别是在复杂莫测的政治圈子里,有他理智的一面;他有超人的智能处理一切事务,以及周旋在各色各样的人物之中。但碧微也深深知道,道藩在情感上是脆弱的、是极其善感的。尤其处在碧微和悲鸿的夹缝之中,稍稍有点动静,道藩总是自怨自责;怪自己没能够站出来,帮碧微把整件事彻底作个了断。
  好几次了,在碧微还没离开南京的时候,乃至于在最近一封封信上,道藩赤裸裸地露出了他的心态;而这是碧微不忍、也不愿见到的。考虑了好一会儿,碧微决定把这一整天的事瞒着;她把词峰一转,带到了另一面:
  “幸好,这些负面的情绪,总能借着重读你一封封的信而化解开来。你的信、以及所附的笔记,是医治我心灵创伤的良药。……你在信上说,院子里的花卉树木,该全都和我发生了感情;跟你一样痴心痴意地等着我的消息,望眼欲穿地盼着我早日回去。……真的吗?花木有知,真比有些人还深情吗?那么就不要再把它们从枝头上摘下来了,它们会疼的!”
  碧微想起道藩院子里的那株月季,道藩曾经一早摘下几朵,让人送到房里给她;碧微回味着那股芳香,回味着自己心里那份甜甜的感觉。然后,她又加上了几句:
  “……提起院子里的花,我总觉得,当初不晓得是老天爷还是爱神的一时兴起,鬼使神差地让我搬到你那儿去住,才留下了这么多悲欢离合的诗篇……我珍惜!我梦寐以求!”
  折好信纸,碧微摊开另一张;她正经八百地、工工整整地写着:
  “道藩兄鉴:昨奉手书,敬谂起居清吉,眠食胜常,欣慰无比;小儿伯阳与小女丽丽已于今日起正式就读川东小学,聊堪告慰……”
  这是冠冕堂皇的问候信,这封信要和另一封一起寄出;于是,当道藩接到之后,可以冠冕堂皇地拿出问候信,和谢寿康、郭有守他们分享……想起抵达重庆后寄给道藩的第一封信,就是这么处理的;碧微挺得意自己的聪慧,她笑了。
  中大恢复上课了。悲鸿在重庆第一次领到薪水;他从三百块钱里拿了一百五十块,让吕斯百送到“光第”。这是悲鸿兑现自己开出的支票;当初他在南京要朋友们劝碧微到四川来,曾经允诺将交出一半的薪水给碧微。这一百五十块的支票只兑现了一次,第二个月就缩水了,变成一百块。钱还是由吕斯百送来的,碧微一脸不谅解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每个月少五十块,那到了第四个月,我们不就一文钱也拿不到了?”
  “徐师母!我想……这里面可能有误会,我是说,您跟徐先生最好当面谈谈,我觉得,徐先生好象……也有他的抱怨!”
  “哦?他有他的抱怨?这话怎么说?”
  “您不让他住在家里,徐先生后来曾发牢骚,就算是朋友,也该互相照应,何况……”
  “何况什么?……他说何况什么?”
  “他说……何况……您用的是他的钱……”
  碧微简直是啼笑皆非,她怎么也想不到悲鸿在背后会说出这种话,更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当着吕斯百的面,碧微不便再说下去,她考虑了一下,决定托吕斯百带个话回去:
  “麻烦你告诉徐先生,今天晚上我去看他!”
  悲鸿上回讨了个没趣,第二天搬到了吴稚晖家里,就在“光第”对面的山坡上,吕斯百也住那儿。见了面,碧微是毫不客气地质问,悲鸿答不出个所以然;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哭了起来:
  “南京大轰炸的时候,我们躲在防空洞里,那真是……同林鸟、同命鸳鸯……时局糟到这种地步,我们再闹下去有什么意思!可是,我真想不到你的态度会那么坚决,做得那么绝情!”
  悲鸿突如其来的感性诉求,倒让碧微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凭良心说,碧微的心里是有点被触动了,同时也有着无限的感慨;但她让自己的情绪和语气都尽量地平静:
  “你何曾把你心里的想法完完整整地告诉过我?你刚才说的这些,又何曾表示过?难道你心里想的,我就一定会知道吗?还是我必须不停地去猜测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已经说出来了……”
  “那不同!我没来找你之前,你为什么不主动说出来?”
  悲鸿无话可答了;碧微再一次稳住自己情绪,把语调缓下来:
  “你应该记得,我们那一次在南京分手的时候……不!应该说是你弃我们于不顾的时候,……那天我说得很清楚,如果你跟别人断绝了,我随时欢迎你回来,……至于现在,你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办!”
  悲鸿哭得更伤心了,双手蒙住面孔,整个人倒在了床上。碧微心里是矛盾的。她愿意再一次暗示悲鸿,回家的路该怎么走;但她也鄙夷悲鸿,事到如今还是这么不果断。悲鸿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他要的到底是哪一边?碧微让自己把身段放得更低,她望着悲鸿:
  “人生能够得到一个知己,确实很不容易。如果你觉得跟孙小姐结合是幸福的,我决不阻挠你们。但是我跟你做了二十年的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又不想再嫁,所以……请你也为我们往后的日子想一想!”
  悲鸿还是蒙着脸;哭声减低了,但还在啜泣。碧微站了起来:
  “我今天来是纯粹为了生活费的问题,我不是一个喜爱钱财的女人,二十年了,你应该很清楚!我只希望你自己说过的话要算数,做人,最好做得漂亮一点!”
  碧微冷静地说完,冷静地转过身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七点钟不到,悲鸿出现在碧微房门口:
  “我要这个家!现在就要!”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不是你的家……”
  “那好!我明天就搬回来!”
  悲鸿没有等到第二天;当天下午就出现了,带着所有的行李……
  中央大学迁来重庆之后,校址设在沙坪坝,离市区有二十多里。悲鸿刚搬回家的时候,说是来回不方便,他决定一个星期当中,三天住在学校,四天住在家里;可是过了没多久,悲鸿开始天天挤公车上下班,天天住在家里。
  碧微心里百般感叹;时空的差异,竟然给她带来这么可怕的矛盾。当年在南京,碧微多么希望悲鸿尽量待在家里,可是他却经常在学校里睡;而如今悲鸿天天回来,碧微却反而不怎么在乎,甚至巴不得他少待在家里。自己这是什么心态?碧微说不出,也不愿意去想、去解析。她只是默默地过日子,默默地善尽做母亲的责任;至于妻子的身分,她不敢再去多想……
  毕竟,从第三者的出现、从彼此感情恶化,到现在已经六、七年了;把这六、七年里的痛苦记忆一下子抹去,那是绝不可能的。她非常明白,那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疼痛容或可以随着时间的消逝而递减,但疤痕永远在那儿;经不起回顾,更经不起触碰。
  也许你自作聪明地拿一块胶布遮盖那疤痕,长久地遮盖它;但有意无意之间,你自己的眼睛、手指仍然会接触到那块胶布,你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疤痕,它照样会咬噬你、会刺痛你,于是,你终此生也难逃它的撩拨。
  每每在这么一种情境之下,当悲鸿出门上班之后,碧微会悄悄拿出那一整叠的白信封,也会悄悄摊开一张信纸。碧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一点也不觉得愧疚;她明白,自己对悲鸿的心早已死去。
  战局愈来愈吃紧了;南京已经是风声鹤唳,随时都可能失守,国民政府做了迁都四川的决定。
  这一天晚上,郭有守试着做最后的努力,说服道藩尽早准备随政府播迁:
  “我知道你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也佩服你那股勇气,可是道藩!到了四川,你可以继续为这个国家效命!我们是文人,到了该牺牲的时候,有我们牺牲的方式;你留在南京,对整个局势能起什么作用?”
  “这些道理你刚才都说过好几遍了,我不是不懂!我已经向部长报告过了,迁都的事一旦成真,南京总得要有人留守。十几年来,我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任何职务,在这个节骨眼上,总不会有人说我是矫情做作、总不会有人笑我是毛遂自荐吧?”
  “是没有人会说你笑你,可是我要骂你!骂你是食古不化!”
  “子杰!我知道你的好意,就凭我们从巴黎开始的交情,你怎么骂我,我都觉得痛快!但是我真的已经下定决心,假如南京需要死守,即使大本营撤走了,我也要留下来!而如果我命大,将来我们还会聚首!”
  郭有守摇摇头,看来这个人是要顽固到底了。道藩从沙发上站起身,慢慢走向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杯酒:
  “子杰!再一次谢谢你!你明天就要走了,我祝你一路顺风!”
  道藩递了一杯酒给郭有守,自己先仰头一干而尽,然后把杯子放下:
  “早点睡吧!明天起,够你累的了!”
  郭有守没再说什么,他也把酒喝了;伸出手,紧紧地握住道藩。
  请选择……..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第五部第六部第七部第八部第九部第十部第十一部第十二部第十三部第十四部第十五部第十六部第十七部第十八部第十九部第二十部回到房里,道藩感觉得到自己心里出奇地平静;他摊开信纸:
  “现在已经是什夜一点,我这才能上楼给你写信。……子杰明天晚上也要走了,整栋屋子将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三个月来的热闹情形相比,不能说没有凄凉的感觉。……上一封信里我告诉你,只要有那个需要,我将留下来,伴随守城的将士同生共死。……十年前我已经遭过一次大难,假如当时我被周西成所杀,则十年来的种种切切,岂不全都谈不到了?……”
  写到这儿,道藩搁下笔;他仔细地、冷静地想了一会儿,决定把一些事情托付给碧微:
  “我不相信我真会死在这场民族圣战之中,但如果真能为国捐驱,又有什么遗憾?……将来有几件事,必须求你为我去做:请将我所写的剧本,汇集成册;我的画作如果能够保存下来,也请代我出一本画册,做为我学画七年的纪念;再就是把我最近几个月为你所写的,加以必要的删改,在适当的刊物上发表,如此,这段感情就能长存了……”
  写完像遗嘱似的信,道藩仍然出奇地平静;他在床边跪下,祷祝着明天的第一道曙光,依旧会和煦地洒在紫金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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