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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


  中法友谊会是一个服务性的社团,主要的业务是为中法两国民间交流提供一些必要的协助;碧微在法国待过八年,道藩介绍她到这儿上班是很恰当的。
  这是碧微第一次出外工作。二十年来,她一直想扮演好妻子的角色,但显然有许多事情失控了、脱序了;不管原因是什么,碧微和悲鸿历经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这个家,早已经是风雨飘摇,勉强维持住的只是彼此间的名分而已。如今为了自己,更为了两个孩子,碧微必须珍惜这分工作。
  一九三七年春天的一个上什,谢寿康的太太打电话到碧微的办公室:
  “我们这儿接到悲鸿的一封电报,说他明天回到南京……”“哦?从哪儿发的电报?”
  “我看看!是……怀宁,碧微!怀宁又是哪儿?”“怀宁就是安庆!那个姓孙的女学生,家就住那儿!”
  “哦!”
  不只是碧微,连谢太太都心里有数了。悲鸿果真在第二天回到南京,这次在家裹住了两个星期。回广西之前,他有事得到上海一趟;蒋梅笙夫妇一心想要促成女儿女婿的破镜重圆,极力劝说碧微带着孩子、一家四口一起到上海。碧微却婉拒了;她对悲鸿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尤其不愿意跟他一起出门旅行,哪怕是到自己父母家里小住。这些年来太多次的痛苦经验,让她宁愿留在南京;但她要求悲鸿带孩子去跟老人家团聚一段时间。
  碧微知道悲鸿怕孩子路上惹麻烦,她让刘妈跟着。
  火车站月台上,悲鸿手里握着四张车票;望着碧微和几个送行的学生,他有点支支吾吾的:
  “你们请回吧!我们这就上车了!”
  “离开车还有十几分钟,我送孩子到车上。”
  碧微牵着伯阳和丽丽,嘴里叮咛着:
  “你们都是大孩子了!在外公外婆家要懂得照顾自己,听外公外婆的话!伯阳!你是哥哥,尤其要做妹妹的榜样!”“妈妈!我知道!”
  在这么一个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似乎格外早熟;伯阳点头的时候,居然有着小大人的模样。正要转身跨进车厢,发现悲鸿还在原处站着;碧微觉得奇怪了,一定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二十年夫妻一场,彼此虽然早已经不怎么相干,但碧微怎可能不清楚悲鸿的个性?
  果然不对劲,而且还相当离谱;悲鸿买的四张车票当中,一张是二等,另外三张是三等!
  碧微不愿意当着几个学生的面给悲鸿难堪,她默默地牵着孩子,跟悲鸿一起上了二等车厢;再跟刘妈一人牵着一个,钻过好几个车厢的走道,来到三等车厢。刚在座位上安顿好孩子,一名学生匆匆追到跟前:
  “徐师母!徐先生说二等车厢厕所旁边有给佣人准备的座位,孩子可以一起到前边去……”
  没等学生把话说完,碧微俯下身子亲吻了伯阳跟丽丽,又朝刘妈点点头,转身疾步走下车厢……踩在月台上的步子好沉重;但却远不如心里的沉重。
  碧微知道,孩子跟刘妈并不一定要坐二等,那得多花几个钱;然而,悲鸿为什么不能也坐三等?她不明白,为什么悲鸿要把这些让她看了极端不痛快的事,一件一件地全都做了出来?难道他真的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碧微的感受吗?难道他一定要不停地做、直到两个人连表面上也完全破裂才算数吗?
  碧微的眼眶里有泪,那是已经到了临界点的愤怒与不平!
  就在这一年,一九三七年的七月七日,河北省宛平县的枪响,对应着芦沟桥上侵略者的皮靴声,它们翻乱了现代中国的历史与地图,重新累计了整个民族为了抵御外侮所付出的鲜血代价!
  日本终于发动了侵略战争。
  才一个多月,八月十二日,日军已经在上海外滩登陆;以台湾和航空母舰为基地的日本飞机,开始猛烈轰炸南京。八月十四日下什,日本精锐的木更津航空队从台湾北部松山基地起飞,目标是南京的笕桥机场;傍晚时分,中国空军健儿在大队长高志航率领下升空迎敌,一举打下了六架日本飞机。“八一四”的大捷虽然鼓舞了民心士气,但也就从这一天开始,整个南京市顿时陷入恐怖的气氛;天天躲警报的滋味,不是没有尝过的人所能体会得到的。
  “呜……”
  警报声又响了,碧微从昏睡中惊醒;她发高烧已经好几天了,但任谁也没那副本事,在天上随时会掉下炸弹来的时候到医院里看病。敌机就要临空,谢寿康顾不得什么礼貌,立刻冲到碧微房里,后面跟着中大的助教顾了然。
  “碧微!快!快起来!……鬼子飞机又来了!”
  “我知道……我听见警报声了!”
  碧微脸颊红红的,想撑起身子都觉得困难,顾了然上前扶起她:
  “徐师母!还是跟昨天一样,我扶着您……”
  谢寿康也伸出手帮忙,两个人就这样一左一右、搀着碧微到院子里,躲进防空壕;几乎是同时,住在隔壁的郭有守也钻了进来。
  这个防空壕就是郭有守找了几个工人临时挖出来的;不但派上用场,而且成了好几个人的避难所。谢寿康前一阵子刚把太太和儿子送走,顾了然是悲鸿的学生,他们两个人索性暂时搬来碧微家里。至于郭有守,也已经把太太和孩子送回四川老家;每当警报一响,他就往这个防空壕里钻。
  几个人就盘坐在地面铺着的一张草席上。借着洞外透进来的几许光线,谢寿康看见碧微闭着眼睛、一副难受的样子,也听见那不规律的呼吸声,他用手肘顶了顶郭有守:
  “子杰!我看非得想个法子让碧微去看医生,她的烧老是不退,这样下去不行啊??
  “嗯!我同意!碧微!你就不要再拖下去了!躲警报固然要紧,看病照样慢不得!”
  碧微睁开眼睛看着他们,惨然一笑,没说话;谢寿康这时候很自然地想到了一个人:
  “警报一解除我就打电话给道藩,他各方面关系好,让他来想办法!”
  “就这么办!”
  郭有守探出头去,然后又缩了回来;离解除警报,大概还有一阵子……
  南京一家德国医院的病房里,张道藩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住了几天医院,碧微的气色和精神都好多了;这会儿她频频催着道藩:
  “说真的,你早些回去,这儿有护士照料。”
  “没关系!我再陪你一会儿……等点心送来,看你吃了我再走。”
  碧微看了看手表,九点刚过,点心快送来了;就……让他再待一会儿吧!第一次,她心里对道藩有着欲拒还迎的矛盾。她明明知道道藩的深深关怀里掺杂着的是什么;但自己却无法像过去的几次一样,那么潇潇洒洒地,把不想留下的和不该留下的处理掉。
  在此之前,碧微一直把自己和道藩之间的友谊掌握得很好。已经有过几次的经验了,每当她发现道藩不自觉地流露出那份只有男女之间才有的情愫,碧微总能够在决不伤害他的前提下,四两拨千金地化解于无形;十几年前的第一次如此,最近的几次也一样。但此刻,她竟然有这种欲拒还迎的矛盾;虽不强烈,她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得到……碧微告诉自己:一定是这场病!人在病中总是特别的脆弱;不仅仅是躯体上,还包括心理上的、情感上的!
  “记得上回你还要我注意身体,没想到我撑得蛮好的,你却病倒了!”
  道藩发现碧微在沉思,他刻意挪揄、想逗碧微一笑;碧微真的笑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烧了好一阵子,老是不退。这次多亏了你,安排这家高级医院,又天天来看我……”
  “没什么,都是……应该做的!”
  道藩反而显得有些腼腆,而碧微立刻猜到那是为什么……道藩说,都是应该做的;但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人应该做什么事?如果自己已经托付了二十年的人也能想想他该做什么,这会儿坐在床头的会是别人吗?碧微不仅是沉思,情绪也一下子落到了谷底;她望着道藩……
  不知怎么的,碧微心里竟然泛起了一点异样的感觉;她甚至觉察得到自己烧退了之后的面颊又染上一丝红晖。不行!怎么可以!碧微严峻地警告自己,绝对不行!
  自己一向那么潇洒,怎么会这样子?在只有一剎那的恍惚中,碧微刻意去找两张面孔;而那两张面孔立刻从心底浮了上来。悲鸿的、和素珊的……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的那股异样感觉,算不算对悲鸿不贞?而道藩十多年来克制着的情感,算不算对素珊不忠?总之,碧微必须命令自己,回复那潇潇洒洒的能耐,赶紧把不该留住的处理掉;不同的是,这回处理的,是自己这一头的……
  “道藩!我困了,点心也不想吃了……”
  道藩懂得碧微的意思,他站起身,露出微笑:
  “那我走了!晚安!”
  “晚安!”
  窗外是一片皎洁的月光,几点疏星挂在天际,碧微靠在床上;她从医院回到家里已经几天了,但体力还是很弱。门铃突然响了,在深夜里让人听了格外心惊;十一点多了,有谁会来?碧微怕惊醒借住在家里的谢寿康和顾了然,她披上外衣,起身出去开门。
  “请问找哪一位?”
  “是我!”
  是悲鸿!
  碧微打开大门,悲鸿手里提着皮箱,一句话也没说,直接走进屋里。谢寿康也听到了门铃声,匆匆从客房里出来,刚好跟悲鸿在客厅里相遇。像过去这么多年一样,悲鸿见到朋友时,表情就开朗得多:
  “老大!还没睡啊?”
  “被你吵醒的!怎么突然回来了?”
  “中大学生一连写了几封信,要我回来给他们上几堂课……”
  接下来是男人之间的谈话;谈的是国事,是战局。碧微转身上楼,把自己的枕头被褥抱到后面那间小起居室里,然后回到卧房,替悲鸿重新铺好床铺。三天后,碧微正在床上休息,悲鸿闯了进来,板着面孔:
  “我有话要跟你说!”
  一看那副表情,碧微知道悲鸿要说的绝不是什么好话;碧微也没好脸色:
  “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你没有尽到做妻子的义务,所以,我对你也不需要负什么责任!”
  没头没脑的一句,让碧微傻眼了;她尽可能地猜想,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反击回去:
  “责备别人之前,请你先把自己的脚根站稳!四十多岁的人了,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心里想的从来就只有自己!是你先不要我、先不要这个家的,不是吗?我倒要反问你,你认为做妻子的义务是什么?就只是陪丈夫睡觉?如果你争的是这个,我承认我没做到……”
  一口气说到这儿,碧微自认为是义正辞严,她对悲鸿的反击在力道上应该是够重的了;但碧微实在憋不住忍了这么长久的气,她把前一阵子听说的一件事抖了出来:
  “再说,那种事,你在广西不是还有个自备的模特儿吗?”
  碧微指的是关于悲鸿的另一些闲言闲语。当时也在桂林的沉宜甲,写信告诉碧微说,悲鸿看中了一个到广西省政府请求救济的女难民,认为这个女孩子身段好,可以当模特儿,就把她留在身边。沈宜甲甚至把女孩子的照片寄给碧微。悲鸿大概怎么也料想不到碧微会把这件事抖了出来;他胀红了脸,伸手指着碧微:
  “你浑蛋!”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谢寿康冲了进来:“你们俩怎么回事?走!悲鸿!我有事找你商量!”
  谢寿康硬拖着悲鸿下楼去;是拦住了一场大规模的争吵吗?碧微不知道,她也不在乎;反正这种阵仗早已经不稀奇了。
  一天晚上,为了要不要搬到道藩家里避难,客厅里有一场小小的争辩;这一回,碧微真是舌战群雄,谢寿康和郭有守都站在悲鸿这一边。
  延续着天狗会的传统,谢寿康还是带着点老大的架势,也最振振有词:
  “你就不要再这么坚持了!就算悲鸿不得不回避,你这也是一票对两票!碧微!咱们可都是从洋人那儿学了民主回来的,你得服从多数!”
  “我不认为这是一件需要用投票来解决的事。你、子杰,甚至了然,你们走你们的;我不搬过去,这是我的事!”
  “那……悲鸿呢?你总不能说,他对你们家的事没有发言权吧?”
  “那可不一定!不说这些……,他当然可以走他的!”
  碧微故意把头转开,用后脑勺对着悲鸿;谢寿康和郭有守心里当然明白。郭有守一方面赶紧把这突然冒出来的焦点岔开,一方面也是继续帮腔:
  “嫂子!道藩下什在电话里说得既合理又合情,鬼子放话了,愈是靠近咱们的中秋节,他会炸得愈凶!这可不是恐吓了事,鬼子真会这么做的……道藩说,他那儿的地下室是现成的防空洞,比我找人挖的这个可靠多了!道藩最让人感动的一句话是,我们要是不搬过去,他会怀疑当年他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参加过天狗会!”
  郭有守说着说着竟然激动了起来,活像回到当年那副事事热心、却又生怕别人泼他冷水的表情。谢寿康在这紧要关头又煽了煽火:
  “碧微!假如你真的那么坚决,那我们只好一起留下来,……怎么说也不能让你每天躲在这不牢靠的小洞里,我们自己却搬到道藩那儿!”
  碧微开始动摇了;她不肯接受道藩的好意,其实有着不愿意说出的理由。碧微一向不愿意打扰别人的生活,更不习惯住在别人家里;她认为悲鸿跟自己正好相反。
  自从两个人感情恶化以来,凡是悲鸿所想的、所做的,碧微愈发觉得跟自己是那么的格格不入。难道真像悲鸿说的,她太过于计较、太过于挑剔?想到这儿,碧微为这种不自觉的转变感到心惊……悲鸿在一旁一直保持沉默,他觉得自己的意见已经表达过了。从道藩打来电话之后,他确实已经表示过赞成;他认为没有必要一再重复,就让谢寿康他们去说吧!
  道藩在上海路的住宅不止收容了这几个人,陈立夫和陶履谦也住进来了。素珊跟陈立夫的妻子先前已经避到牯岭去;主人趁机重新调整了房间,尽量让这些朋友住得舒适。
  悲鸿没住多久,又匆匆回桂林去了;这次回南京,他前后只待了一个月。临走之前,悲鸿留下了五十块钱,要求这几位朋友劝说碧微把孩子带到四川去,他的理由是南京就快守不住了。
  碧微对于悲鸿的这个举措百思不解;既然还关心妻子儿女的安全,为什么他自己又要回到广西去?照谢寿康他们的说法,悲鸿对于这一阵子夫妻俩愈闹愈僵有些懊悔;但如果他肯带着妻儿一起走,不是可以证明他有心解开这个僵局吗?
  负责帮悲鸿进行劝说的朋友当中,也包括了道藩。这一天,道藩约好了碧微,傍晚下班后自己开着车到中法友谊会接她。
  一家挺幽静的西餐厅里,桌上点着两根蜡烛。整间餐厅的墙上、柜台上、甚至连通往盥洗室的走道上,所有的灯都加上了深色的外罩;窗帘也是暗色的,随时准备应付鬼子飞机的夜袭。
  望着那两根蜡烛,道藩笑了:
  “已经分不清这蜡烛是为了制造情调、还是为了防空袭……”
  “快别这么说!你让我有‘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惭愧!多少同胞死在鬼子炸弹下,我们居然在这儿研究情调!”
  “你跟我同样忧时忧国,不需要惭愧!如果一定要提惭愧这两个字,那应该是我!领的是公俸,没能帮着政府不让鬼子飞机飞到我们头顶上!”
  碧微沉默了。
  想当年,道藩学的也是美术,没想到回国之后竟然选择了从政;跟悲鸿比起来,各有各的成就,但谁的造化更好些?还有,碧微承受着来自悲鸿的屈辱,她也深知道藩对自己的感情;那么,自己跟素珊相比,谁更幸运些?碧微霎地脸红了;怎么会有这么不伦不类的比较?自己究竟想要比较些什么?是不甘心失去的、想抓住什么来补偿?无聊!简直无聊……
  服务生端来一瓶红葡萄酒;旋出木塞,在道藩杯子里倒了一点。道藩品尝过,点点头;碧微看着服务生在自己杯子里倒酒,然后是道藩的杯子。服务生走开了,
  道藩举起酒杯:
  “美丽的杯子,美丽的酒,只能敬美丽的人儿!”
  “……谢谢!”
  碧微轻轻啜了一口,放下杯子:
  “点菜的时候,看你点了酒,我就想问……怎么?兴致这么好?”
  “难得嘛!这叫就做苦中作乐!”
  碧微又沉默了,眼前这个人想的怎么跟自己一样?“谈些现实的吧!悲鸿让我们劝你尽早到四川去。他说非让我们说动你不可!”
  道藩猛然把话题转到这上面,让她有点措手不及;但她很快就做出了响应,很奇特的响应:
  “不要管他怎么说,我想听听你自己的看法!”
  这回反而是道藩愣住了,这么一个反问,岂不正中靶心?道藩觉得重重地挨了一箭,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稳住:
  “我能说什么?上回每个人劝你,是要你躲警报;这回是要你逃难!上回你是一个人,这回是要你带着孩子走!答案已经很清楚,你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道藩柔柔地盯着碧微;碧微把目光转开。
  服务生端来了沙拉,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垂下眼帘,拿起左手边的叉子……
  车子静静地滑进了陵园,道藩把引擎熄了,然后把车头的灯关了。碧微把半开的车窗摇到底,她想多吸几口秋夜里的清新空气,而道藩却打开了车门:
  “下来走走吧!”
  离开餐厅的时候,酒瓶是空的;碧微就只是开始的那半杯,而且没喝完。看得出道藩有点醺醺然,碧微不放心地紧跟在他身边:
  “你不该喝那么多的!”
  “我说过,难得的苦中作乐……而且,我知道自己的酒量。”
  “我晓得你没醉,但是……”
  “但是有点飘飘然,我承认!……知道吗?酒是最忠实的朋友,你敬它一分,它绝对回你一分,不多也不少……我是说,你喝了多少,感觉就有多少;它决不骗你!”
  “这是你的喝酒哲学?”
  “不!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我虽不常喝,却颇能体会个中滋味!”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碧微突然发觉自己的手被道藩牵着;更让她惊讶的是,自己并没有把手抽回来。道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我知道酒可以使人壮胆,但我决不认为它可以被当作是乱性的借口或触媒!”碧微没说话,她静静听着;静静地让道藩继续牵着她的手。
  “……让我多说几句吧!反正我总是无法在你面前遁形,……上回我告诉过你,十一年前我跳不出来,十一年后还是跳不出来!但你知道吗?十一年前你寄到翡冷翠的那封信,止住了我一颗跃动的心;十一年后你的几句话,则是让我懂得了怎么去升华……”
  碧微还是静静地听,她感觉得到自己的手被握得紧了些。
  “那天你说,恋爱就像攀登一座山峰,一到了峰顶,无论如何就只能是下坡……你还说,男女之间最珍贵的爱应该局限于精神的层面。你问我明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我明白!不但明白,而且还要自己把你这两段话放在一起品味;你相信吗?”
  碧微怎能不相信!她发觉自己的眼眶湿了……然后,她听见道藩低沉的声音在耳边:
  “晚了,该回去了!”
  “嗯。”
  从刚才到现在,第一次,碧微的手紧紧回握着道藩……
  院子里的深夜,秋意特别浓;才九月底,已经有点凉凉的感觉。刚才是几个人一起聊天,这会儿他们全进去睡了,只剩下碧微和道藩。碧微正吃着水果;道藩端着茶杯,想了又想才开口:
  “真的决定走了?”
  “嗯!船票买好了,孩子过两天也就要从宜兴家里接来了。”
  “六号,就只剩下一个星期了!”
  “像你说的,这是逃难,逃难哪可能从从容容的?”“那你这两天就得开始准备了!”
  “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东西。上回搬到你这儿来,已经整理过一次,该扔的全已经扔了,还是那两个字:逃难!”
  “人就是这么奇怪,嘴里说的跟心里想的常常要彼此打架!”道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碧微楞了一下: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说我自己。嘴里跟着大伙劝你,而且……也不得不劝你,但心里还真舍不得!”
  碧微警觉地回过头往屋子里看;楼上楼下,灯全熄了,只有空荡荡的客厅还亮着一盏小灯。院子里的小茶座和屋子之间有着一段距离,但她还是刻意放低了声音:
  “别孩子气!”
  “我知道!”
  道藩苦笑了一下;然后也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看屋子里。
  “你允许我写信给你吗?我是说,除了那种客套的、问候的信之外……”
  碧微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也不知道……也许,可以吧……不!我真的不知道,这会儿……我的意思是,看情况再说……也许等我先写给你!”
  真的有点不知所措,碧微语无伦次的;但道藩应该懂得她的意思。
  道藩也有点语无伦次了:
  “……假如我真要写信给你,在必要的时候,我想……我得换个称呼……我是说,也许你给我你的小名、别名……不!都不好!你得有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名字……你有没有?”
  碧微想张口说出“棠珍”两个字,但自己哑然失笑了;那怎能算是别人不知道的名字?低头想了一会儿,有了!
  “雪!冬天里下的雪!我曾经幻想用这个字给自己取个别名,但后来用不上,也就忘了!就是雪这个字吧!雪是我最喜欢的景致!”
  “好啊!可是,这雪字,似乎轻了些,也孤单了些,得再加上一个字。”
  “既然你这么认为,那就由你想个字吧!”
  道藩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他眼睛一亮:
  “加个芬字!芬芳的芬!……我喜欢这个字!可是……如果你想出更好的……”
  “雪芬……雪芬……”
  碧微轻声念着,她笑了:
  “就这个字吧!……我也喜欢这两个字连起来的味道,而且这读音……”
  这读音也挺顺口的,“雪芬”……
  不知怎么的,碧微想起了那一年在瑞士洛桑看到的雪;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悲鸿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好遥远、好遥远的岁月了!由于想起了悲鸿,碧微几乎打消念头,想告诉道藩别再提写信这回事,但她没有。
  抬起头,她看见道藩正注视着自己。
  “怎么了?……”
  “……没什么,该进去了!”
  碧微懂得道藩的意思;她站起身,帮忙把茶具收好,端进屋子里。
  第二天清晨碧微醒来,从二楼窗口望下去,看见道藩已经在院子里,这么早!仔细看看,道藩像是在散步,却更像是在凝思;碧微原想挥挥手打个招呼,却又把抬起的手臂放下了。
  从盥洗室回到房里,刚跨进去,一眼瞧见床头柜上躺着一个西式的白色信封,信封上没有任何字。反手关上房门,正要朝床边走,门上有人敲着:
  “徐太太!”
  碧微打开房门,是张家的仆人老陈。
  “徐太太!……张先生让我把这几朵月季花送来给您!”
  “哦,谢谢你啊,老陈!”
  “甭客气!”碧微重新关上房门;手里捧着花,心里却在为那个白信封砰然不止。放下花,拆开信封,她一行一行仔细地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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