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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


  这是四月中旬的一天下什,悲鸿在南京教课。
  碧微带着寿安,雇了一辆车来到南国社。进门的时候,三两个正在忙着的年轻人抬起头来;碧微对他们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田汉一见到碧微,立刻带着笑脸迎上来:
  “哟!嫂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位是……”
  “他是悲鸿的二弟,徐寿安!田先生!麻烦您带我到悲鸿的房间!”
  “悲鸿?他还没回来呀!嫂子!您大概是记错了!悲鸿要后天下什才从南京回来……”“这个我知道!我是请您带我到他的画室!”
  “这……”
  “怎么?我不能到他画室?”
  “嫂子!您别误会!您当然可以!请!”
  南国社还没成立的时候,田汉常到家里找悲鸿,碧微跟他见过几次面;但碧微只来过南国社一次,那时候,悲鸿在南国社的画室还没影儿。
  这会儿站在画室门口,碧微脸都红了!才几个月,这间画室里已经是乱得一团糟;桌上、地上,到处都堆着东西,压根没整理过。碧微皱着眉头,把挡在门边上的一个小纸箱挪开,这才一脚踩了进去。
  “寿安!开始动手吧!”
  “可是……大嫂!这儿这么乱,从何下手啊?”
  “慢慢来,一样一样来,总有完事的时候!”
  碧微和寿安之间的对话让田汉更胡涂了,他抓了抓脑袋:“我说嫂子!您这是……要找什么东西是吧?”
  碧微没搭腔,两眼在画室里来回扫着;田汉一边继续搔着脑袋,一边急着瞎猜:
  “嫂子!您该不会是……嘿嘿!……悲鸿是出了名的标准丈夫,这伙朋友当中,就属他最老实!他呀!别的女人连看都不看一眼……”
  碧微楞了一下,然后才想通了田汉话里的意思;原来他把碧微当成是来抓悲鸿的什么小辫子,碧微哑然失笑了:
  “田先生!我们是来搬东西的;悲鸿的东西……这画室里的东西。”
  田汉又傻眼了,轮到他楞在那儿;碧微这才把事情说清楚:
  “悲鸿不需要这间画室了!上海他有家、有太太跟孩子,要画画还是在家里比较妥当;何况,家里也给他准备了一间画室!多谢田先生这些日子的好意安排。寿安!开始吧!”
  碧微说着把薄外套脱了,跟寿安一起蹲了下来,从地上的东西先整理起。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大功告成;临走的时候,碧微撂下一句话:
  “田先生!我们全家都要搬到南京去了!”
  田汉从开始就一头雾水,这会儿更是觉得莫名其妙;他傻楞楞地站着,眼看碧微从楼下把司机叫上来,三个人一纸箱、一纸箱地往外搬。办公室里的那两三个年轻人,开始交头接耳……
  悲鸿跨进家门的时候,一张脸是绷着的。
  碧微正在客厅里逗着小伯阳,悲鸿像是根本没看见他们母子俩,提着公文包直接上三楼,接着就是一声巨响,画室的门被重重地关上了……吃晚饭的时候,悲鸿除了跟岳父简单地寒喧了几句,什么话也没说,甚至连正眼也不看看碧微。
  蒋梅笙看在眼里,心里有数。
  半年前,女儿要二老一起搬进这栋新房子,蒋梅笙当时并不怎么赞成,怕的就是日子久了,彼此之间会有些不方便、会碰到一些尴尬场面。可是拗不过女儿女婿、甚至老伴的坚持,只能答应。吃过饭,蒋梅笙出去散步,刻意避开一屋子的凝重。果然,悲鸿终于忍不住了:
  “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过分了吗?”
  “你在说什么?”
  “你明知故问!带着人到我办公室搬东西,又擅作主张地告诉人家说什么……全家要搬到南京去!你为什么这样做?有没有顾到我的颜面?在同事面前、在田汉面前,甚至在我学生面前?”
  悲鸿的脾气真的是爆发了,脸孔铁青,一双眼睛睁得好大,直盯着碧微。碧微当然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否则那天也不会做出那些举动。“我跟他们说的错了吗?
  家里特地挪出一个房间给你当画室,你为什么不在家里画?……没错!我这张脸你看了十年,可是儿子才四个月,你也看腻了吗?半个月的时间在南京,另外这半个月在上海,你就不能在家里多待待?”
  碧微紧紧盯着悲鸿,悲鸿先前的气焰稍稍弱了些。然后,碧微转到整件事的导火线上:
  “就拿这件事来说吧!你觉得很没面子,是不是?我问你!如果你到了上海,先回家里来,我会不跟你说吗?一下了车就往那儿跑,你这叫做自取其辱!还说我带了人去,带什么人?那是你的亲弟弟啊!寿安要不是也赞成我这么做,他会帮我吗?”
  碧微排山倒海地说了一大串,她显然也爆发了;她的脸色同样发青,瞪着的两眼,绝不比悲鸿的小。悲鸿一下子处在了下风;他没料到碧微的这一大套说词这么强硬,更没料到碧微的语气那么凶悍。
  悲鸿不得不找到自认为更强硬的说词辩驳:
  “那是我在上海办公的地方!我不是在外面游荡!我待在南国社,那是工作!”
  “工作?办公的地方?我问你!南国社付你多少薪水?那叫工作吗?”
  “南国社是我的事业!它才刚成立,是我自愿不领薪水的!为了自己的事业奉献,这又错了吗?”“那就等你赚够了钱、把欠人家的债还清了、把家里都安顿妥当了再谈奉献吧
  我是个女人,我得为这个家打算!上海、南京两地开销,还得按月还债,你以为你赚多少钱?一个月才三百法币!你为什么不对这个家也多奉献奉献?”
  悲鸿不说话了,那不是自己辩不过,而是根本没法再辩下去!女人为什么总是把目光放在眼前的一些琐碎事情上?为什么不往远处想、不往大处看?悲鸿不愿意再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争执了;但有一件事他非问清楚不可: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田汉,说我们要搬到南京去?”
  “我是有这个打算,我觉得上海再住下去,这个家早晚会被毁掉!”
  听了这句话,悲鸿才觉得事情有点严重;因为他看得出来,一旦有了这种心态,碧微跟南国社之间恐怕是势不两立了。
  一阵孩子的哭声传过来,碧微站起身,默默地朝房间走去……
  苏州是一个充满了文化气息的古城,两千多年的历史,出了那么多有名的人!当你穿梭在一条条幽静的小衖堂里,脚下踩着一排排鹅卵石铺成的巷道,看着一座座大门深锁的庭院,你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些古人。男的女的都有。早的像吴越春秋里的西施,晚的像明代的唐伯虎、仇英、金圣叹;而即便是明代吧,也是五、六百年前的事了。那么,留下来的名胜古迹当然也多;无论你从哪儿来、什么时候来,它们总是让你带着缕缕的幽情去怀古、去凭吊。
  从天平山巅下来,乘的仍然是青一色女轿夫抬的轿子。途中歇息的时候,听女轿夫们用那闻名全国的吴侬软语交谈,碧微仔细地打量她们;人家都说,苏州的姑娘最俏……
  这是五月里。悲鸿安排了这趟旅游,为的是带碧微和小伯阳出来散散心,好忘了上次那场从未有过的激烈争吵。男人总是这样的,他们死要面子。在吵架的当时决不认输,宁愿事后在你耳边、尤其是在床榻上,悄声赔个不是;再不然就找个借口、买一样平日舍不得买的贵重礼物,或是带你到一个好美好美的地方,说是要陪你“散散心”。
  悲鸿的借口是苏州艺专校长颜文梁早就邀约他来做一场演讲,顺便游览这座两千多年的古城。
  这一天晚上,颜文梁雇了一艘灯船,还约了艺专几位教授,一起在船上饮酒吃菜,大伙的兴致都很高。喝得差不多了,悲鸿心血来潮,替这几位苏州的朋友画像。碧微跟前来作陪的堂妹、堂妹夫使使眼色,抱着小伯阳,四个人到灯船的另一端闲聊。
  “幸好让悲鸿一定约了你们一块儿来,要不然,这会儿我又得无聊地在一旁坐着。悲鸿总是这样,他太不重视我的感觉……”
  反正都是自己人,碧微毫无保留地向他们诉苦:
  “前一阵子,就为了他这种毛病,我们大吵了一顿。”
  碧微把上回的不愉快简要地说了;堂妹玫君瞅着堂妹夫朱了洲发嗔:
  “欸!听见没有?做丈夫的,得随时注意妻子的感觉!堂姊!了洲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呀,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我才不像你,憋了十年才吵一架;只要他让我有一点儿不痛快,我就饶不过他!哼!”
  “你看你,谈着别人的事,也能扯到我头上来,真是!”
  “本来嘛!”“好了好了!玫君!了洲!你们要真又吵起来,我岂不是成了罪魁祸首?玫君!大伯父、大伯母这些年都好吧?”
  碧微把话题岔开,心里到是挺纳闷的。玫君当年不顾父母反对,还是嫁了朱了洲;蒋南笙夫妇呕了一段时间的气,最后也只能认了,这些年在苏州跟女儿女婿住在一起。两代之间的隔阂打开了,小两口自己反倒经常龃龉,这到底是怎么了?碧微百思不解。
  “玫君!这几天艺专他们排的行程很紧凑,我跟悲鸿讲好了,离开苏州之前,一定要去看看大伯父跟大伯母!”
  苏州,碧微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地方!想当年,自己跟着悲鸿出走;父母为了怕无法向已经订了亲的查家交代,在义父的献计之下,编排了那个大谎言、演了那场棺材里装石头的精彩好戏……想起自己曾经在苏州“死”过一次,碧微不自觉地笑了。
  福建省政府教育厅的宿舍里,碧微正在给伯阳洗澡。悲鸿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高声嚷着:
  “碧微!碧微!”
  “我在里头给儿子洗澡!马上好了!”
  八成又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否则悲鸿不会一回来就这么嚷嚷;不过听他的声调,倒像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碧微替小伯阳擦干了身子、穿上衣服,抱了出来。
  “小阳阳!来!跟爸爸亲一个!”
  悲鸿把小伯阳从碧微手上接过来,重重地在小脸蛋上亲了一下;这一段日子悲鸿心情特别好,连带着让碧微也显得格外开朗。
  “爸爸的胡子扎人,是不是?悲鸿!你让小阳阳在地板上玩嘛!地板我刚擦过!”
  小伯阳已经八个月大了,喜欢在地板上爬来爬去。这是八月底,来福州已经一个多月了。
  七月间,接受了黄孟圭的邀请,到福州住一段时间,顺便替福建省政府画几幅大幅的油画;其中最主要的一幅是“蔡公时济南被难图”。这一年是一九二八年,国民政府北伐,日本刻意阻挠;中国方面指派蔡公时以外交特派员的身分进行交涉,没想到日本人在五月三日这一天,在济南把蔡公时给杀害了。
  蔡公时是福州人,而黄孟圭这时候是福建省政府的教育厅长;黄孟圭在巴黎的时候帮过悲鸿一个大忙,悲鸿和碧微都是心存感激的。
  “碧微!你看这是什么?”
  悲鸿从皮包裹拿出一个信封,在她面前晃着;碧微瞥见信封上印着“福建省政府”的字样。
  “我哪儿知道是什么?”
  “三千块钱!”
  悲鸿得意极了,不停晃着手里的信封;碧微也笑了:
  “是……黄先生给的润笔费?”
  “是福建省政府给的!”
  “还不都一样!悲鸿!那幅最重要的画,不是还没画好吗?”
  “他们提早把这笔钱给我了嘛!怎么?你还嫌他们给早了啊?”
  “瞧你说的!悲鸿!这幅画你可得用上全副的心思!黄先生对我们的恩,我们不能不报!”
  “那当然!”
  碧微心想,有了这三千块钱,欠的债差不多可以还清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
  悲鸿又打开皮包,这回拿出的是一张红色的喜帖。
  “结婚帖子?是谁?”
  “是道藩!九月二号,在上海的沧洲饭店。我看,咱们一定是缺席的了!”
  “让我看看!”
  碧微接过那张喜帖,从封套里抽出来的时候,另外一张纸掉在地上,碧微弯腰捡了起来。
  “那是道藩附在请帖里的一封信,信上对你、对我谢个不完。你看信,我去洗把脸。”
  悲鸿临进去之前,绕到墙角,低下身在小伯阳屁股上拍了一下;小伯阳冲着爸爸咯咯地笑出了声。那是四月里的事,有一天,悲鸿从南京写信回家,要碧微想办法筹一千块钱寄到法国去,因为道藩准备接素珊到上海完婚,却没有旅费。这件事,碧微在当天就办妥了,把钱寄给了素珊。碧微看完了那封简短的信,又看了看喜帖,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
  当年天狗会的老大谢寿康从巴黎回来了,那时候的老四邵洵美眼前在上海的景况最好,住的房子也最大,谢寿康就暂时住在邵洵美家里。几个老朋友急着给谢寿康洗尘;虽然没几个人,但各忙各的,尤其得等悲鸿从南京回来。
  好不容易凑齐了,约在一家餐馆痛痛快块吃一顿;弟兄见面叙旧,有说不完的笑话,也有道不尽的唏嘘,几乎每个人都有一篇篇的故事。饭局是在这家餐馆的一个房间里,这会儿趁着谢寿康到外面打电话,邵洵美在背后糗他:
  “这几天老大住我那儿簦,簦老是听他唉声叹气的簦,簦你们猜怎么着簦?簦原来是咱们的老大想太太……我告诉他说,十八年都熬过去了,还急这几天吗?”
  “哈哈……”
  大伙全都笑了,悲鸿把话接了过去:
  “洵美!你说这话就不对了!老大的夫人在家乡苦守寒窑一十八载,十足的现代王宝钏,老大既然已经回到国内,当然要比在国外的时候更急!”
  请选择……..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第五部第六部第七部第八部第九部第十部第十一部第十二部第十三部第十四部第十五部第十六部第十七部第十八部第十九部第二十部“欸!悲鸿!你可别说风凉话哟!谁像你?一边嘛……舍不得咱们的压寨夫人,把她带到国外,存心让我们这些人羡慕得要死!一边嘛……”
  说话的是沉宜甲,他喝了一口茶;喝急了,呛得直咳嗽:
  “一边嘛,又把人家丢在巴黎不管,自己到新加坡逍遥、猛赚钞票!那一回要不是我念在天狗会弟兄一场,硬是把咱们的压寨夫人从巴黎送到马赛、看她上了船,你啊!恐怕早就被人家给休了!”
  “哈哈……”
  碧微听见“压寨夫人”四个字,立刻感慨万千,思绪一下子飞回了巴黎,那八年的岁月。碧微望了望悲鸿,悲鸿也正在看着她。
  “宜甲!你就饶了我,好不好?欠你的人情,咱家这就还了!”
  悲鸿说着举起酒杯,一干而尽;然后抹了抹嘴唇:
  “宜甲这方面确实是注册商标的老字号,信誉可靠!道藩的新娘子也是他从巴黎一路送回上海的!”
  “是啊……欸!在座各位,除了咱们这位越洋护花使者,你们可都错过了道藩的婚礼!”
  听邵洵美这么一提,碧微随意问了一句:
  “洵美!那天婚礼还热闹吧?”
  “相当热闹!外国新娘,也显得格外新鲜!道藩他……”
  话没说完,房间的门帘拉开了,是谢寿康打完电话回来:
  “你们在说道藩啊?这位弃画从政的才子,近况如何?”
  “仕途顺利,官运颇佳,已经是南京市政府的主任秘书啦!来来来!咱们再敬老大一杯!”
  邵洵美又给每个人杯子里斟满了酒……餐馆里的客人逐渐散了,跑堂开始一桌桌收拾;累了一整天,有的已经在打哈欠了。
  又是个饭局,但地点是在南京的一家餐馆;上回是给去国十八年的谢寿康洗尘,这回是替谢寿康夫妇和悲鸿两口子接风,主人是官拜南京市政府主任秘书的张道藩。
  南京的江苏大学已经改名为中央大学,谢寿康应聘接掌文学院,带着从江西老家接出来的太太到任;悲鸿则是不愿意两地奔波,把碧微和伯阳接来南京定居,两家人这一天一起从上海搬了来。在这之前,悲鸿曾经受聘担任北大艺术学院院长,只身在北京住了才三个月,因为学校闹学潮,无法适应,他又回到南京的中央大学……
  上菜了,谢寿康先举起酒杯:
  “道藩!谢谢你那么周到,下什亲自到火车站接我们,晚上又安排了这一餐饭!”
  “老大!你这么说就见外了!天狗会的交情哪儿是一餐饭就能表达得了!当年我刚从伦敦转到巴黎的时候,你处处照顾我,又该怎么说?”
  碧微看着两个人眼里都露出一片说不出的诚挚,心里回味起当年那伙人之间交往的纯与真;她也举起酒杯:
  “道藩!谢还是要谢的!我们刚搬来,往后麻烦你跟素珊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我跟悲鸿敬你们贤伉俪一杯,也为了没能参加你们的婚礼致歉!素珊!来!我敬你!祝你健康!”
  碧微望着素珊;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那一年他们一起在麦兰度周末的情景。多少年过去了,蓦然回首,漫长的岁月竟然像是在弹指之间……
  “徐先生,徐太太,我也祝你们健康!还要谢谢你们寄钱给我,帮助我到中国来。”素珊也举起了酒杯,自从嫁到中国来,凭着聪慧勤学和环境使然,她已经能说一些简单的中国话。道藩右手臂绕过素珊,搁在她的椅背上;偶尔还那么自然地轻轻抚摸着素珊的肩膀。两个人应该很恩爱,碧微心里想着。
  刚放下酒杯,道藩又举了起来:
  “二嫂!悲鸿兄!我们也敬你们!欢迎移居南京,做这儿的子民!”
  “老大!你听听!他这是在替市政府收揽人心、还是真心欢迎我们?”
  “哈哈……人在江湖嘛!你说是不是啊?道藩!对了!在巴黎的时候不记得听谁说起,你前一阵子受过伤,还……坐过牢?”
  请选择……..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第五部第六部第七部第八部第九部第十部第十一部第十二部第十三部第十四部第十五部第十六部第十七部第十八部第十九部第二十部“哦!恐怕跟你们在国外听说的有点出入。两年前我奉派到贵州去筹组省党部,那时候的贵州省主席周西成是个军阀,他把我给抓了起来,我在监狱里吃了不少苦头,也的确被送进了医院……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那后来呢?”
  急着问出口的是碧微,她觉得像是在看一部紧张的小说;道藩望着碧微,潇洒地笑了笑:
  “后来我逃了出来,详情嘛……无可奉告,就这么简单!”
  素珊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丈夫是在说他自己的故事。一直没说话的是谢寿康的太太。她出身江西乡下,大概是有点自惭形秽的感觉吧,她只是低着头,偶尔吃几口谢寿康为她夹在小盘子里的菜。聊着聊着,谢寿康突然又想起另一个老朋友:
  “欸?上回子杰回来,你们见到了没有?”
  “惭愧得很,我在南京,碧微那几天正为了儿子出麻疹忙得晖头转向……我们都没见到他,听说他到四川去了,得托人打听打听,想办法联络上!”
  子杰是郭有守的别号;当年天狗会的“行走”,那个挺热心、嗓门也挺大的小伙子。他还是小伙子吗?早就不是了!大伙都不是了!这会儿,每个人的思绪都飘回了巴黎;听凭突来的一阵沉默,贯穿了每个人的心房……
  南京的丹凤街有一栋两层楼的洋房,那是中央大学的宿舍。
  谢寿康和徐悲鸿两家人在先前的石婆婆巷住了两个多月,又搬到这栋比较舒适宽敝的宿舍里。刚搬进来没几天,蒋梅笙夫妇带着儿子也从上海来到了南京,原来蒋梅笙转到金陵女子大学任教,一家人暂时安顿在悲鸿宿舍里。
  这是一九二九年的八月。碧微和母亲一边整理着新居,一边话家常。
  “娘!我真的希望您就跟我们住下,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而且……”
  碧微说着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她又怀孕了,已经四个月。戴清波也看了看女儿:
  “看情形再说吧!你爹转来金陵女大,说起来也是挺突然的,我心里没什么准备;带你弟弟跟着一块儿来,原本只是打算来看看,顺便玩玩,如今……真的看情形再说吧!”
  “至少等我把孩子生下来,满月了您再回去……娘!您不知道,这回我害喜害得厉害……有一件事,说出来您别骂我……前一阵子,我打算不要这个孩子,连药都买回来了,后来是隔壁谢先生无意中发现,把药给扔了,还骂了我们一顿……”
  “有这回事?悲鸿也同意你那么做?”
  “嗯……要不然我哪儿敢!”
  “真是的!唉!”
  “娘!所以我求您无论如何多住些时候,家里没佣人,什么都得自己来,阳阳一岁八个月了,自从学会走路,我得随时跟着他,就怕他摔着了。您想想!这种日子我怎么撑得下去?”
  “那悲鸿呢?他除了学校里上课,家里的事都不能帮着一些吗?”“娘!别提他了!学校里有他专用的画室,他有时候连夜里都不回来!”“这……唉!悲鸿怎么还是这么不着家的?都三十好几啦!”
  “娘!对他这种个性,我早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结婚……我是说,跟了他这么多年,我还能看不透吗?我只求彼此间的感情能维系得住,他独来独往的、不太把这个家放在心上,我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其实碧微并不想在母亲面前诉苦,尤其不想诉这么多的苦。想当年自己是瞒着母亲偷偷跟悲鸿跑了的!如今自己有什么资格在母亲面前诉苦?碧微的眼眶湿了,她躲进了浴室。
  南京鼓楼医院的病房里,碧微躺在床上呻吟,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上滴下来;母亲坐在床沿上,一脸的焦虑,两只手让碧微抓得都快变了形。
  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悲鸿来回急促地踱步子;蒋梅笙靠在一张椅子上,手掌无意识地拍着大腿。这是晚上八点多钟,碧微被送进医院已经一夜一天。主治医师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名护士;蒋梅笙立刻站了起来,悲鸿也停住脚步,都迎了上去。医生右手扶了扶眼镜,朝他们点个头;走到病房门口,向里头的戴清波招招手。
  戴清波急忙走了出来:
  “林大夫!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情况不怎么好,我想……”
  每个人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林大夫往前走了几步,三个人立刻跟了上去。
  “受了震动,胎儿和胎盘有脱离的现象。”
  “哎呀!我说是动了胎气嘛!昨天坐了一整天马车,去看什么明故宫……这可怎么办!林大夫!您得想想办法!我女儿她……”“你让林大夫说完嘛!”
  蒋梅笙自己心里也急,但不能不先稳住妻子的情绪。林大夫这时候把目光转向悲鸿:
  “我们的建议是……动手术!”
  这三个字一说出来,大家全呆住了。还是蒋梅笙沉得住气,他定定地望着林大夫:
  “胎儿七个月大了,适合动手术吗?”“蒋先生!现在我们顾虑的是产妇的安危!不瞒您说,这胎儿……恐怕保不住了!”“嗄!这……”
  戴清波先哭了出来,蒋梅笙立刻按住她肩膀:
  “别让棠珍在里头听见!林大夫!依您看……假如动了手术,大人是不是就没问题?”
  “这我们也不敢说,总是尽力而为。徐先生!您看怎么样?”
  林大夫这会儿想知道的是悲鸿的意见,悲鸿还是呆楞楞的:“我?”
  “没错!动手术之前,我们要先征得您的同意。”悲鸿这才回过神来,他有点无助地看了看老丈人。
  蒋梅笙透出他一向坚定的语气:
  “悲鸿!这是你做丈夫的权利,也是责任!”
  “爹!您的意思……”
  “在医院里,我一向尊重大夫的看法,至于你……我说了,该由你自己决定!”
  “既然这样……好吧!我……我同意!”
  林大夫立刻接上话:
  “事不宜迟……王小姐!你让徐先生在同意书上签名,我去吩咐他们准备开刀房!”
  林大夫朝三个人点点头,走开了。
  不仅仅是大人,连小孩都保住了!经过相当艰难、但还算顺利的手术,碧微产下了一个女儿;毕竟不足月,婴儿只有四磅重。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母女平安;而且,孩子生下来之后居然挺能吃的,除了体重,其它方面没有任何的不正常。已经十天了,碧微当然最高兴;这会儿她什觉刚睡醒,睁开眼,看见弟弟在床边看书:
  “丹麟!”
  “二姊!你醒啦?”
  “欸!……你把窗帘拉开,我想透透气!”
  丹麟过去把窗帘拉开,走回床边坐下:
  “二姊!……姊夫刚走,他说……今天晚上要在画室里忙,不过来了!”
  “我知道了!”
  碧微望着窗外,苦笑了一下。这几天,平常只知道用功看书的弟弟倒是经常陪在医院里,姊弟俩有说有笑的;而丈夫呢?他也每天来,也许个把钟头吧,没说多少话,多半把病房里的报纸看完就走了……
  护士小姐把孩子抱了进来,该喂奶了。再为人母,碧微一边为自己所赋予的这个小生命庆幸;同时却也为了自己不很确定的未来,平添了一丝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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