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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蒋碧微和徐悲鸿刚到东京,除了得勉强自己适应这儿的生活习惯,更得面对语言不通的难题。世界上不论哪一个国家的人,总认为自己的语言最好听;到了国外,整天所听到的,不是叽叽喳喳,就是叽哩咕噜,不
  但一句也不懂,简直还难听极了。刚租下这个小房间,许多事情需要沟通和解释;碧微跟房东太太之间只好靠着比手画脚,因此常闹笑话。而怪里怪气的日语发音,碧微听了就想笑,直到自己也学会了几句日常的问候语。
  这一天早上,徐悲鸿又出去逛书店、看博物馆去了;碧微想不通,悲鸿一个人到处乱跑,他怎么不会迷路?正想着,房东太太出现在房门口:
  “哦嗨哟、果哉以马斯!”
  “……哦嗨哟、果哉以马斯!”
  碧微赶紧回了一句,她知道那是日本话的“早安”。记得刚学的时候,这句话得用谐音、还得胡诌地瞎编一个故事,她才能记得住:“我害哟”!“果”然“栽”了,所“以”,“马”就“死”了!这是什么跟什么嘛!碧微编出来了,自己都觉得好笑!……
  这会儿,房东太太站在那儿又说了一大堆,碧微还是一句也听不懂;她只能陪着笑,反正,看房东太太笑眯眯的,该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还不到中什,悲鸿回来了;碧微心里有点纳闷,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平常他要是上什出门,逛书店、到图书馆或是博物馆看书看画,总要到傍晚才回来;碧微还没问,又发现悲鸿脸色不对,白里透青,该不是病了!
  “悲鸿!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没什么!……头有点晕……”
  “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不用了,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倒是刚才进门的时候,那个姓龚的中国学生问了我一句话,他问我,认不认识江苏宜兴的蒋梅笙先生。我先是一楞,但还好很快就反应过来,若无其事地回答他不认识。碧微!你看他这是……”
  碧微听了也是吓一跳。自己跟着悲鸿出走,虽然到了国外,但在碰到中国人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有相当的不自在,生怕有人认出他们。看到碧微楞在那儿,脸色变得苍白,呼吸也急促起来,悲鸿反倒回过头来安慰她:
  “你也不用太敏感,也许他是随便问的,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好了,别瞎疑心了!不过,凡事还是谨慎点好!这么办吧,我们才搬进来没多久,将来要是彼此熟了,难免要谈些自己的家世什么的,你就说你名字叫郑碧微,这么一来,应该就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了……”
  “干脆我就暂时改姓郑。悲鸿,你知道,我真的好害怕,怕家里人会找上门。”
  “好吧!从今天起,你就是郑碧微了……”
  于是,从蒋棠珍变成蒋碧微,如今又变成了郑碧微,连自己娘家的姓都丢掉了!碧微心里不免一阵难过,很自然地想起爹娘、想起家……离家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又过了两个月。这一天下什,碧微正在房里看一本旧杂志上介绍的花艺。她看不懂日文,但看得懂照片;还能借着日文里少不了的一些汉字,猜出几分意思。原来碧微经常一个人在家,闲着无聊,她开始从旧书报杂志上学花道。这一篇文章介绍的是“池坊流”,碧微津津有味地半猜半琢磨……突然,房东太太到了房门口,嘴里又是叽哩咕噜地说着日本话。碧微歪着脖子,想猜猜看她说些什么。只见房东太太转过身,对着房间外面的走道一鞠躬;然后,一个身影出现了——
  “姊夫?”
  碧微立刻从榻榻米上蹦了起来!是姊夫!是她唯一的姊夫!碧微说不出一句话;紧接着,眼眶湿了,两行热泪滚了下来……
  顾不了东方人保守的礼仪,顾不了房东太太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她上前一把抱住姊夫,不停地啜泣。姊夫两眼也红了,拍着碧微肩膀,嘴里喊出碧微许久没听到的两个字:
  “棠珍……”
  碧微,不!这会儿她该是棠珍了;棠珍听见这两个熟悉的字,这个陪她走过十八年的名字,她哭出了声。好一会儿,棠珍才松开双臂,招呼姊夫坐下;房间里没有椅子,两个人就坐在榻榻米上。
  “姊夫!你?”
  “我是上什刚到的,一下了船,就照着地址一路问到这儿。棠珍!你这一向……都好吗?”
  “嗯!还好!爹、娘,还有姊姊,他们好吗?”
  “都很好!只是都很想念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想念他们!”
  才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棠珍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见了面尽着哭,都还没打听家里的情形呢!还有,姊夫是怎么找来的?
  “我走了以后,爹跟娘他们……姊夫!你是怎么找到我这儿来的?”
  有太多的问题在她心里跳跃,一下子还真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
  “我慢慢告诉你……”
  傍晚,悲鸿回来了;姊夫妹夫俩第一次见面,还算投缘。姊夫原就是个老实人,又念过不少书,这趟就是来日本留学的;亲人见面,又是在这么一种情形下团聚,姊夫请他们小两口痛痛快快吃了一顿道地的日本料理,还喝了些日本清酒。
  姊夫把棠珍离家后造成的骚动大致讲了一遍,包括伪造的棠珍“死讯”;而棠珍和悲鸿的下落以及在东京的地址,终究还是从朱了洲那儿逼问了出来。姊夫正巧到日本留学,他下船后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来找棠珍。三个人一直聊到深夜才分手;姊夫只好投宿旅馆,第二天再去学校报到。
  当天夜里,棠珍写下了她离家后给父母的第一封信。
  日本之行并不如意。一方面实在不习惯当地的生活;另一方面因为欧战一时还没有结束的迹象,从东方到欧洲的航线仍然没有恢复。久等之下,悲鸿带在身上的两千块大洋已经花费殆尽,无以为继;他们只能草草结束在东京的逗留,搭船回到上海。
  和出去的时候不同的是,行李中多出了不少在日本买的各种书籍文物,其中绝大多数当然是跟艺术有关的。为了这些书籍文物,悲鸿在日本不但花了不少时间,也花了不少钱;带出去的旅费,几乎有三分之二是花在这上面的。老实说,碧微对于悲鸿这种没有理财观念的做法,心里有点不以为然。
  而在碧微来说,她的日本之行,唯一的收获恐怕就是跟着悲鸿、做了小夫妻;像她曾经自嘲的,自己做了一个没有拜过天地和父母的新娘。
  两个人有点狼狈地回到国内,这是同一年的十一月;距离他们的出走,正好半年。
  上海一家小旅社的房间里,碧微一个人望着窗外。复杂的思绪让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偶尔踱几个步子,但房里空间实在太小,还没走两步就到了墙边、就得回头。突然觉得空气好闷,刚打开玻璃上带着裂缝的小窗户,外面一阵冷风刮得她难受,又赶紧把窗户关上。
  已经是深秋了,天气又一片阴霾,让碧微觉得周遭格外冷清;悲鸿一大早就出去找朱了洲,想办法解决他们回国之后的困境。昨天下什一靠岸,就住进了这家旅社,因为碧微显然无法立刻回到父母亲那儿,而悲鸿更是无处可去。
  整整半年了!碧微竟然说不出时间过得究竟太快、还是太慢,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半年前,她就那么跟了悲鸿;告别了父母亲,也告别了少女时代。而那算是对老人家的告别吗?不过是留下一封掀起轩然大波的信而已啊!碧微是带着愧疚回来的。她明白这份愧疚不是针对她的私自许身悲鸿,而是她的离家出走;她不后悔跟了悲鸿,她后悔离家出走、伤了父母的心。
  姊夫在东京找到她之后,碧微曾经写信回去;向父母忏悔,也诉说对家人的百般想念。没多久就接到二老的回信;信里没有任何责备的词句,而是一再的叮咛、无尽的关怀,让碧微的愧疚更深。这会儿伫立窗前,望着车来人往的上海街景,碧微懂得了什么叫做“近乡情更怯”;她渴望着父母的怀抱,但却有着几许的犹豫和胆怯。
  悲鸿回来了,后面跟着朱了洲,他还是那副大嗓门:
  “棠珍!不!现在该喊你……欸?是碧微、还是弟妹?”
  “朱大哥!好久不见!”
  “我瞧瞧!嗯……不一样了!更漂亮了!”
  朱了洲装模作样地绕着碧微左看右看,他的动作永远那么夸张;悲鸿在一旁苦笑:
  “得了!了洲兄!别挖苦人啦!碧微跟着我在东京,都快喝西北风了!瘦了一大圈!”
  悲鸿略带愧色地看了看碧微,碧微没搭腔;朱了洲把话接了过去:
  “所以,你们一回来就找我讨救兵?唉!真是交友不慎哦!好不容易把你们送走,没想到,你们回来还是不放过我!”
  碧微看了悲鸿一眼,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热。她知道朱了洲古道热肠的脾性以及跟悲鸿之间的交情;但身为女人,在这方面总是比较在意。朱了洲一句无心的话,倒让碧微不得不提醒自己,她和悲鸿欠朱了洲和上海许多朋友的人情债,真是难以偿还。
  可是悲鸿却像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可以小施报复、糗糗朱了洲:
  “好呀!我们不找你,那你的事,我也让碧微甭管了……”
  “什么事?悲鸿?!”
  碧微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半年以前、还没出国的那一段日子;这哥儿俩总是有一些神秘兮兮的事,老是让碧微打哑谜。
  “你让他自己告诉你!”
  碧微更好奇了,因为他从悲鸿眼神里看得出,那八成是相当特别的事;她把满脸的问号投向朱了洲。朱了洲这会儿可露出了尴尬的神态,傻呼呼地笑着:
  “……欸……是……是这么一回事,我……我……”
  碧微简直想张口大笑,因为她从没想到,这么一个直杠杠的人,居然也会结巴得厉害、脸都红到脖子上了!
  “悲鸿!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花样瞒着我?”
  “他呀,快成你的堂妹夫啦!”
  “什么?你是说……”
  “就是你大伯父的女儿!”
  “是玫君?朱大哥!你跟……玫君?”
  “没……没什么啦!……只不过……哎呀!……八字还没一撇啦!”
  朱了洲的脸已经成了猪肝的颜色;天气挺凉的,额头上却在冒汗。
  “得了!了洲兄!你刚才在路上是怎么跟我说的?碧微!我替他说了吧!他是希望我们这趟回来,你要是见到大伯父,替他美言几句!”
  “欸!是啊!棠……碧微!你大概不知道,……以前在家乡的时候,……在一次运动会上,我……得罪过你大伯父……所以……”
  听朱了洲这么一招认,碧微反而沉默了;倒不是因为朱了洲当年得罪过大伯父,而是自己恐怕完全说不上话。姊夫在东京的时候曾经告诉过碧微,她跟悲鸿出走的事,大伯父非常不谅解,甚至还指责父亲“养女不教”、平日过于纵容,女儿才会跟人私奔。事实摆在眼前,这趟回来,一旦见到大伯父,少不得一大顿排头,还指望自己能替玫君和朱了洲当说客?悲鸿也立刻想到了这一层,但他跟碧微一样,没有说穿:
  “好吧!就让碧微见机行事。了洲兄,眼前最急的是,我跟碧微得想个办法,过不了多久,恐怕这小旅社的房钱都付不出了。”
  “我知道!你们让我回去想想办法,我身上剩这么点…你们先拿着。”
  朱了洲掏出口袋里的零钱;离开之前,他想起一个人:
  “悲鸿,去看看康先生!他也许能帮你什么……”
  一句话让悲鸿起了无限感慨;这趟回来,能毫无顾忌地去找的人,除了朱了洲还有谁?在任何人面前,恐怕都抬不起头,何况是康先生!
  胡乱吃了点东西,反正也无处可去,悲鸿和碧微待在旅社房间里睡什觉。突然,有人敲门,碧微醒了;看了看悲鸿,他还睡得很沉。碧微稍稍犹疑了一下,起身披件外衣,过去开门。
  门一打开,碧微呆住了:
  “娘!……娘!”
  碧微紧紧把母亲抱住,使劲地捏着母亲的肩头,泪水立刻奔泻而下:“娘!……我对不起您!”
  母亲说不出一句话;她一只手紧搂着女儿,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长发,眼泪掉得比女儿还多……悲鸿在刚才碧微开门的一剎那也醒了;他站在床边望着这一幕,有点不知所措。好一会儿,他看见母女俩松开手,老人家把目光转到他身上,这才嗫嗫嚅嚅地叫了一声:
  “……师母!”
  戴清波朝悲鸿点点头;这孩子!该骂他些什么?还是说他些什么?戴清波眼里还含着泪,从嘴里吐出的几个字居然是:
  “该跟着棠珍喊‘娘’啦!”
  就这几个字,说明了一切;其它的话都属多余……
  “你爹这会儿也该到了!了洲到家里告诉我,我当时就让他立刻去通知你爹。”
  正说着,果然又有敲门声;这回,碧微……不!她又该是棠珍了,这回她是冲过去开门的。门打开了,棠珍望着那像一棵大树一样硕壮的熟悉身影,她双腿跪下:
  “爹!”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蒋梅笙擦着面颊上的老泪;正要扶起女儿,徐悲鸿也跪下了……
  戴清波两手提着几个袋子,好不容易到了这栋宅子的前院;袋子里尽是一些锅碗瓢盆之类的日用品,还有刚买的一包点心;她喘着气,正要出声喊,女儿已经在厢房里看见了她,赶忙迎了出来:
  “娘!让我来!”
  棠珍把几个袋子接了过去;母女俩一前一后进了厢房。
  “悲鸿呢?……怎么没看见他人?”
  “哦,他从日本带回来一些书,寄放在朱大哥那儿,他去取回来。”
  戴清波朝四周看了看,像是挺满意的: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收拾好了,怎么样?……这地方还妥当吧?”
  “太好了!您看!房里还有一张书桌,悲鸿要看书、要画画都方便得很!娘!谢谢您!”
  “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着急!住旅社哪儿成?一切不方便不说,还得付多少房钱?多亏菩萨保佑!张大娘这儿多出一间房,我跟她一商量,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租金也算得很便宜。”
  那天在旅社里见到了女儿,戴清波回去之后心里就一直嘀咕;昨天相中了朋友家里的这间小厢房,地点离二老住的地方又近,简直理想极了,今天一大早就让女儿他们搬了进来。
  “我带了些用得着的东西!待会儿我帮你洗干净了摆好。唉!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才这几步路就累得我直喘!”
  “娘!您先喝口茶!这些东西我自己会整理。”
  碧微给娘倒了杯茶,顺手打开那几个袋子,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她边拿边看,居然还有几块肥皂、几条毛巾!碧微嘴角有一丝笑意;母亲好细心、好周到!
  “哎呀!我忘了!快!棠珍!那个蓝色袋子里有一包点心,我在巷口小铺里买的,快拿出来!趁热吃了!”
  碧微拿出那包点心,打开一看,是她最爱吃的蟹壳黄和萝卜丝饼。除了嘴角的笑意,碧微的眼眶也湿了……
  北京东城方巾巷的一座四合院里,华林搬一张椅子在天井坐着看书,享受冬日里难得的暖暖阳光,悲鸿和碧微兴高采烈地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向华林一扬:
  “华兄!你看!”
  “哦?家里来信啦?”
  华林抬起眼,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悲鸿摇摇头,把信递了过去,嘴角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容。华林接过来一看,只见信封上写的是几个苍劲有力的楷体字:
  “敬陈傅总长增湘钧启罗瘿公托”
  “罗先生为你引见傅总长?”
  “是啊!照罗先生的说法,傅总长为人痛快,而且跟罗先生的交情非比寻常,应该会帮这个忙的。”
  “好啊!这下子贤弟的愿望就快实现了!”
  “但愿如此!华兄!您知道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到法国去!真的!我做梦都梦见自己在巴黎罗浮宫临摹那些不朽的名画!”
  碧微的情绪也一直很高昂,这会儿在一旁憋不住,她插嘴了:
  “悲鸿说得一点也不夸张。华大哥!您不知道,有时候,他夜里做梦,说的都是法国话!”
  “哦?有这回事?哈哈……这么说,弟妹也懂法国话?”
  “才不呢!我可没他那般本事!不过,悲鸿有时候倒是教了我一两句;他说,早晚要到法国去,将来一定用得上。悲鸿在上海震旦学过一段时间法文,到了北京来,还是不忘继续自修。”
  悲鸿没搭腔,碧微看他一眼,发现悲鸿抬头望着一片晴空;碧微知道他又在神游法国,魂大概也又飘到罗浮宫里去了。
  “悲鸿!”
  “嗄?……”
  “瞧你!华大哥正跟我们说话呢!”
  “哦!对不起!华兄!”
  “没关系!我知道你每天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什么时候梦想能够成真!对了!北大蔡校长那儿已经有回音了!最近他比较忙,过一阵子他会约我,到时候我带你去看他!”
  “真的啊?太好了!华兄!谢谢您!”
  悲鸿和碧微是在十天前到北京来的。
  那是在他们搬到那间小厢房之后的几天,悲鸿终于鼓起勇气去看康有为。康先生仍然十分疼爱他,认为久待上海不是办法,鼓励他上北京试试运气;还写了一封介绍信给他在北京的大弟子罗瘿公,让他照顾悲鸿。经过和蒋梅笙夫妇商量,悲鸿就带着碧微经由水路到了北京。
  华林是蒋家的旧识,他为人热心,特地把自己在方巾巷租的一间四合院后进的一排三个房间,分出一间给悲鸿和碧微。悲鸿在住处安顿好了,第三天就去看罗瘿公,没想到罗瘿公到外地去了;前两天一回来,立刻约了悲鸿他们见面,听悲鸿说起出国的愿望,当场写了一封推荐信,让悲鸿去见教育总长傅增湘。一切还算挺顺利的。
  悲鸿跟华林在天井里又聊了一会儿,直到碧微在屋里喊他。
  教育总长偌大的会客室里,傅增湘很快看完罗瘿公的推荐信,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罗先生推荐的人绝对错不了!何况,徐老弟也是康有为先生的高足。看这信上说,徐老弟在绘画艺术方面已经相当有成就。”
  “不瞒总长,学生有幸拜在康先生门下,其中的因缘就是画!学生在上海哈同花园担任美术设计工作,因而蒙康先生谬赏,并且命学生为恩师和他的家人作画,还在恩师的‘斋馆’里忝为美术教员。”
  “哦?康先生治学素来严谨,以他那‘斋馆’的盛名,老弟能在那儿教美术,果真是英才出少年!”
  “总长谬奖!总长不嫌弃,学生带了一幅画,请总长指教!”
  悲鸿说着把带在包包裹的一幅画轴取了出来,谨慎摊开。那是一幅水墨,画的是一枝细竹,竹叶茂盛,叶间有三只展翅的小鸟,栩栩如生;整幅画里自见风格,傅增湘相当激赏:
  “嗯,好画!高明!徐老弟果然才气洋溢!”
  “多谢总长!”
  悲鸿是有意带着这幅画来的;他认为推荐信只是敲门砖,事情要成,靠的还是自己的真才实学。傅增湘略一沉吟,笑着点点头:
  请选择……..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第五部“罗先生信上说,老弟想要一个公费留学法国的名额,我乐于照办!只不过,欧战不知哪一天才能平静!从国内到欧洲的航线也不知道何时恢复。这样吧,我这就交代他们,只要一复航,立刻就给你个名额!”
  “谢谢总长!谢谢总长!”
  悲鸿难掩满腔兴奋,告辞出来,脚下轻飘飘的。
  一切真的很顺利;而且,谁说“福无双至”?过了没几天,北大通知来了,华林带着悲鸿去拜见蔡元培校长。
  见了面相谈甚欢,蔡元培对悲鸿的艺术观也颇为赞赏;而且,他先前从华林那儿知道,这个年轻人带着妻子住在北京,虽然不能说是食指浩繁,但生活开销总是需要的。
  略为想了想,蔡元培有了个好主意:
  “学校里一时还没有开设艺术系的打算,这样吧!我们成立一个社团,请徐先生担任指导,也好让学校里爱好艺术的同学,可以在课余时间有学习研究的机会!”
  不久后,北大的“画法研究会”真的成立了,蔡元培聘请悲鸿担任导师,薪水不多,但聊胜于无。同一时间,华林又把悲鸿和碧微介绍给李石曾夫妇;在他们刚开办的一所“孔德学校”里,悲鸿义务教导美术,碧微则当上了音乐老师。
  这是一九一八年年初,北方政坛有短暂的和谐局面;悲鸿和碧微小两口除了上课,就等着欧洲航线的恢复。
  一处戏园子里,台上唱得正热闹,台下看得正过瘾;前面几排被北京的几位名士包下了,罗瘿公、易实甫都在座。这些名士级的人物,这一阵子趁着国家太平,尽情享受着歌舞升华;闲来没事就捧戏子,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都是他们捧的对象。程砚秋还没出道的时候,罗瘿公还曾经为他赎过身,免得被戏班里的师傅压榨……
  这天晚上是梅兰芳新排的一出戏首次公演,剧名是“天女散花”;罗瘿公这帮人捧得格外起劲。徐悲鸿也经常应邀陪着罗瘿公到处听戏;这会儿他正跟着台上的锣鼓点,脚下不自觉地踩着拍子。突然,罗瘿公朝悲鸿招了招手,悲鸿把耳朵凑了过去:
  “罗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悲鸿!这出戏你得特别用心看!尤其是梅老板的扮相!你看仔细了,回去替他画幅像。”
  悲鸿会意了,他格外认真地看梅兰芳的扮相、做功,乃至戏服……
  这幅画费了好几天的工夫;悲鸿为了报答罗瘿公,使出浑身解数,完成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依照约定的日子,悲鸿带着这幅长约四尺的立轴到罗瘿公家里,参加为梅兰芳举办的庆功宴。
  梅兰芳的脸部,是采用西洋式的写真画法,其它的线条和戏服的纹路,则是中国的勾勒画法;真是中西合璧,相得益彰。当这幅画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罗瘿公满意地笑了:
  “我这位师弟,是康先生最得意的门生,你们看看这幅画,多精彩!欸?还题了字……我瞧瞧!”
  罗瘿公大声念出悲鸿在画上题的一首五言绝句:
  “花落纷纷下,人凡宁不迷;庄严菩萨相,妙丽藐神姿。
  嗯!这诗句也好!……怎么样?梅老板!您看……”
  “画得真好!谢谢徐先生!对了!罗先生与易实甫易先生、樊樊山先生,号称北京三大名士,敢请罗先生也给这幅画题首诗,但不知有幸否?”
  “没问题!看了我师弟的画,我确实诗兴顿生,嗯……让我琢磨琢磨……”
  立刻有人拿了笔砚墨过来;罗瘿公又仔细端详那幅画,想了一会儿,在画上留白之处题了一首七言绝句:
  “后人欲识梅郎面,无术灵方更驻颜;不有徐生传妙笔,安知天女在人间。”
  将来梅兰芳要是真能红遍天下,这幅画的意义与价值将无从估算;若干年后,不论这幅画在哪儿,这位“徐生”都将与画中的“天女”齐名……
  想到这儿,徐悲鸿得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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