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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若菊怎么也不会想到马彪会用死亡来欺骗她,战争年代的军人,死是一种寻常的事情。若菊现在想起来,心里还一个劲地发抖。人怎么会是这样的东西,既想占有又要逃避责任。是战争使他如此冷酷吗?他既然读了我写给他的信,他的心中怎么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他只要每月从他军饷中拿出一小部分钱,就能使自己完成学业,自己就不会今天。若菊想。
  但马彪没有,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死”了。他以为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但上苍不会原谅编织谎言的人。马彪不会想到吧,自己的情人现在竟然成了自己父亲的姨太太。马彪,你不会想到吧?若菊心里这样恨恨地说。
  是的,她恨,她有太多的恨。
  当她提着简单的行李像一个弃儿一样跨出大学的门槛时,仇恨这棵种子,就深深地播进心中了。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过去了却永不会忘记的求生的过程。
  若菊往南走,挤在逃难的人群之中,她先来到了上海,想在上海找一分工作。但整个上海都是找工作的人,她向雇主说自己上过大学,但雇主坚持要看毕业证。她说自己没念完,日本飞机炸死了她全家,也断了她的经济为源,所以中途退学了。雇主说,这样的辛酸故事,每个找工作的人都能编好几套。这是一个缺乏信任的年代,为了生存,每个人都会摇身一变成为骗子。可若菊不是骗子,她说的是事实。但在那时没有证明的事实也是谎言。若菊委屈地哭了。雇主说,小姐,哭也没用,现在偌大个中国;泪水比雨水还多。若菊抹了抹泪水,转身走了,她终于明白,同情这个词汇,在战争中已经沉睡过去了。
  她离开了上海,坐上了连她自己也不知终点是什么地方的火车。现在她急切地需要工作,只有有了工作才能填饱肚子。在火车上她遇见了一满脸都雀斑的女人,那个女人告诉她能帮她找到工作。她当时激动得眼睛都潮湿了。她把这女人当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坐在她的对面,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那张长满雀斑的脸。若菊觉得那张雀斑脸是她看到过的最美丽的脸。她紧紧地盯着这张脸,害怕她从自己眼中消失。现在,这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女人是好唯一的希望了。
  她跟着脸上长满雀斑的女人下了车。来到了这座省会城市。雀斑女人把他领到了一座满是衰草的别墅前,对若菊说,我姑父一直想找一个漂亮的保姆。若菊听说是去当保姆,脸上升起了一点遗憾。雀斑女人说,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若菊想想了想说,我可是上过大学的呀。雀斑女人说,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大学有什么用?若菊说,既然没什么用,就当保姆吧。雀斑女人说,你同意了?若菊点点头。
  雀斑女人见若菊点头了,就按响了门铃。好一会儿,才听见院子里响起迟缓的脚步声。随及,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逢,一张苍老的脸从门缝中挤了出来。
  你们找谁。他边说边往口袋里掏眼镜。
  姑父,我是小莉呀。雀斑女人高声说。
  哦,是小莉,你不是去上海了吗?老头摇头晃脑地说。
  我去上海进点百货,但现在什么货都没有。雀斑女人说,倒是在回来的火车上,顺便给你找了个保姆。
  保姆在哪里?老头还是摇头晃脑地说。
  就在你面前。雀斑女人依旧高声道。
  老头终于颤悠悠地掏出了眼镜,很费劲地带在鼻梁上,他凑近了去看若菊,脸都差不多要贴到若菊的脸上了。
  姑父,够漂亮的,不用看了,绝对够你的标准。雀斑女人冲老头说。
  还行,还行。老头点头说。
  老头这时才把门大开了,说,请进。
  雀斑女人说,姑父,我还有事,就不进去了。
  老头说,你给他谈过工钱了吗?
  雀斑女人说,没有,你跟她谈好了。再见!
  若菊回过头,想冲雀斑姑娘做一个感激的笑容,脸面对的却是她的脊背了。若菊跟在老头的背后走。若菊看着他摇摇晃晃的样子,觉得他随时都有可以跌倒。若菊慌乱放下手中的藤箱,上前去扶他。
  谁要你扶了?我说过要你扶吗?!老头尖着嗓子叫起来。若菊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却换来一顿训斥,赶紧松了手,跑回动去提藤箱。
  今后,我没要你做的,你不能做。老头边走边说。
  进了屋,老头一屁股坐在八仙椅上喘气,像是走了很长的路。他对若菊说,你到我面前来。
  若菊走到他面前。
  他很不高兴地道,今后主人叫你,你要跑着过来。
  是。若菊说。
  老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怀表,盯着怀表看了半天。若菊觉得老头身上的怀表链子俗不可耐,那种金黄色的链了透出一种土气。
  你的工作是:早上六点起庆,先给我热洗脸水,洗脸水不能热得太烫,也不能不烫。热完洗脸水,你给我做早点,一杯牛奶两个鸡蛋,鸡蛋不能煮得太老,也不要太嫩。做完早点你要打扫院子,不能有一片落叶一根杂草。打扫完院子,你要抹窗户,先用温毛巾抹,然后再换干毛巾,干毛巾抹时不要大用力。抹完窗子,你要给后花园的花浇水,水仙多浇点,牡丹少浇点,其它的花适中。浇了花,你得给檐下笼子里那两只虎皮鹦鹉喂食,喝水,每只喂小米30粒,喝水一酒杯,不能多,不能少。喂了鹦鹉,你上街去买菜,要学着讲价还价,那些小贩精着哩!买菜回来,零钱要如数上交我。菜要新鲜,每顿吃多少买多少。肉要尽量炒嫩一点。我牙不好。中午饭后,把我的躺椅搬在院子里。我要晒太阳,阴天不要搬。晒了太阳,我要喝一杯菊花茶,茶里多放点菊花和冰糖。晚饭要煮得软一些,我晚饭一般喝二两黄酒,黄酒要用沸水烫过,时间三分钟,长了会发苦,短了味不正。晚饭跟中饭的菜要有所区别,要时常变换花样。到了晚上,你要给我捶背,先轻点,后重点。要反复三次。
  老头不厌其烦地说,说得嘴唇都泛起白沫了。若菊没想到,一天要做那么多事。若菊说,你说了这么多,怎么不说工钱。
  我一月给你三块现大洋,一分都不能多了。老头说。
  若菊没想到,干这么多工作,报酬仅是三块大洋。
  我是看你漂亮,要不,一个子儿也不给,包你吃饱,已经很不错了。老头说。
  若菊仅做了一天;老头就埋怨开来,说鸡蛋老了,花的水浇多了,饭煮硬了,菜炒得一点味也没有。他一个劲地抱怨,说,三块现大洋一个月多了,只给两块。若菊想,给两块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他不要永无休止地抱怨。那天夜里,忙了一天的若菊一沾床就睡着了。她睡得很香,连梦都没有。下半夜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伸进他的被子里来,并且抓住了她的乳房。若菊惊醒过来,大叫了一声。
  别大喊大叫,你让我摸摸,我给你一个现大洋。若菊听出是老头的声音。
  她奋力推开他的手,扬手给了他一耳光。
  你公然敢打我,你给我滚!老头恼羞成怒地吼道。
  若菊起床,穿好衣服,提着他的藤编箱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走出院子,若菊看着黑沉沉的夜幕,心里一阵阵地发怵。她自己给自己说,不怕,我不怕。她越这么说越害怕。她一个劲往前走,越走越急,最后是小跑起来。她跑了一阵,终于累得瘫到了地上。她在地上喘着气,知道这样跑下去不是办法。这个城市她太陌生了,要不,她可以去火车站,至少可以在侯车室里熬到天亮。
  她休息了一会,又提着箱子往前走了一段,便在一截断墙下停下来。她现在已经不知道害怕了。她一屁股坐下来,身子靠着墙,右手搭在箱子上,竟然就睡着了。
  一把手电筒射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听见有人问,你是什么人?
  逃难的人。她随口答道。
  你想找工作吗?一个男人的声音问。
  工作?她顿时来了精神,但转念一想,兴是骗子,打着帮找工作的谎子骗人,便说,我不找工作。
  你没有工作不冻死也会饿死的。男人说。
  若菊不言语了,男人竭示了本质的东西。
  妹子,我也是穷人,看你这样大冬天的露宿街头,怪可怜的。男人说。
  若菊被男人一提醒,顿时浑身都是寒意。
  你真的找得到工作吗?若菊认真地问道。
  我认识花满楼的老板,我可以介绍你去他那里当女招待。男人说。
  花满楼是什么地方?若菊问。
  是饮酒喝茶的地方。男人说。
  女招待是干什么的?若菊又问。
  就是端端盘子呗。男人说。
  那行。若菊说,花满楼怎么走呢?
  我送你去,我的黄包车就在路边。男人说。
  若菊想,原来是拉黄包车的车夫在拉生意,便说,大哥,我可一分钱都没有了,拿什么来付你车钱。妹子,天下穷人是一家嘛,这样行不行,等你去花满楼挣了钱,再付给我车钱。男人的语气诚恳而真切。
  真是个好人,若菊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她说,大哥,你真是个好人呐!谢谢你啦!妹子,谢什么谢?天下穷人是一家嘛。男人边说边替她提了箱子,一起向黄包车走去。
  若菊坐上黄包车,男人拉着他飞奔起来。她压根儿没想到,这一拉就把她拉进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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