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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你今天是不应该到这楼上来,你应该听老鸨的劝告。若菊说。
  劝告?她那是劝告吗?她是瞧不起人。江阴槐说。
  阴槐,你又何必在乎这些呢?她瞧不起你,可谁又瞧得起她,瞧得起花满楼我们这些风尘女子。这些年,在这花满楼里,多少男人对我说过甜言蜜语,多少男人就践踏过我多少回。谁真心过,谁真正动过情。他们夸我,哄我,最后还不是占有我。占有了,也就看不起了。阴槐,我这话不是有意说给你听的,我心里难受,这些话我只能对你说。你看看今晚的花满楼,有多少男人。他们知道日本要来了,怕自己活不成了,所以,要乘现在满足自己的欲望。你看看今天这里纵情享乐的人,有从未来过花满楼的小商贩,有头有脸的政要,他们中的人,在以前视财如命,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用,可他们现在一掷千金。像这些人,他们玩女人,又看不起女人。作为一个男人,如此地面对战争的态度,我比可耻自己更可耻他们。我想离开花满楼了,好多人都在逃跑,我也要逃跑。但我不是怕日本人才逃跑,我现在烦这个地方了,花满楼,它就像地狱一样让我心烦了。
  你要逃跑?江阴槐问,他有些惊讶。江阴槐知道,花满楼处置私自逃跑的妓女的手段有多么毒辣和下流。他们用烧红的烙铁烙她们的下身,并出钱请街上满身污垢和跳虱的流浪汉轮奸逃跑的妓女。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说的逃跑其实就是光明正大的离开。阴槐,我若菊知道自己是把身子卖给了花满楼,我不愿欠它的馈,我想赎身。
  赎身?江阴槐叹息着,花满楼也太黑了,我动过这份心里,还找老鸨谈过,可她开出的价格,我一辈子不吃不喝也攒不够这么多钱。
  阴槐,你一个穷诗人,能养活你自己就不错了。换句话说,你即使有钱为我赎身,我也不真跟你走的。你就断了这份心思吧。
  江阴槐听若菊这样说脸顿时红了,他以为若菊看不起他。老鸨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原来你也这么想。我江阴槐真傻,明知自己不配,却偏要跟自己过不去。江阴槐说。
  阴槐,若菊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说,阴槐,是我不配,如果我不是妓女,我愿意做你的妻子,你是知道的,我喜欢你。在花满楼这些年,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会忘记自己是妓女。我忘不了我们在烛光下谈诗的日子。外面飘着雪,刮着风,而我们谈诗。我现在想起来,心里都是暖呼呼的。你不知道,我多少次在梦中做了你的妻,我们相拥着,整个世界里挤满的都是诗句……
  你不票说了!江阴槐打断了若菊的话,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别难过,阴槐,男人流泪是可耻的。若菊安慰着江阴槐。但她自己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阴槐,你今晚为什么要来找我呢?你要不来多好。你来了,你就注定被伤害了。唉,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嘛!若菊伤心道。
  若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阴槐问。他预感到若菊有事。
  阴槐,你知道了也好。知道了,若菊在你心中也就死了。若菊转过身,又扭回头,她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让人难受的笑说,阴槐,走吧,到我的房间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江阴槐跟在若菊后面,他看见若菊那只旗袍衩外的脚在颤抖,他惊奇地发现,一个女人,她的悲哀不在脸上,而是在背后。

  若菊屋子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干瘦的老男人。
  江阴槐僵在了门口,不知是进还是退。
  进来。若菊小声道,但江阴槐还是从中听出了近乎是命令的口气。
  江阴槐迟迟疑疑地进到屋子里。江阴槐觉得在这种地方两个男人面对面实在是太尴尬了。
  瘦老头却没有这份尴尬,他微微欠了一下身子,从口袋里掏也一个非常精致的黄铜烟盒,打开后向江阴槐从容地伸过来道:先生,抽烟。
  江阴槐慌乱地摆了摆手。江阴槐想这老头一定有严重的支气管炎。他的声音好像是从沾满了浓痰的嗓子里挤出来的,听起来让人怪不舒服。
  瘦老头将手缩回去,但并不把烟盒放进口袋里去,而是用另一支手不停地在烟盒上抚摸。江阴槐觉得这黄灿灿的烟盒实在有些太扎眼。
  若菊,介绍一下嘛。瘦老头抬头冲正在傍边为江阴槐沏茶的若菊道。江阴槐看着他那个硕大的喉节尖得像要把脖子上的那层老皮刺通似的。
  我的朋友江阴槐,诗人。若菊不看老头也不看江阴槐介绍道。
  诗人,我喜欢诗人。老头夸张地道。他因为太夸张把烟盒掉到了地上,烟盒盖子被碰开了,香烟洒了一地。
  他慌忙低下身子去捡,边捡边对江阴槐说,这可是美国货,是我在中当少校的儿子送的。美国货就是美国货,老头举着从地上捡起的最后一支烟说,有劲,比中国烟有劲多了。
  江阴槐不置可否,他细细地打量老头。他干瘦的身上穿了一件跟他这年龄极不合适的浅灰色西装,脖子上打着一根玫瑰红的领带。头梳得光滑而整齐,但那头发是极不自然的死黑,一看就是用美国染发剂染的。
  若菊,怎么能这样偏心呢,光介绍了江先生给我认识,就不介绍我跟江先生认识啦?老头说。
  若菊为江阴槐捧上香茶,说,这是熊先生,省政府参议。
  闲职闲职。参议,我这参议是不参不议。权力那东西,没意思。鄙人姓熊,名元庆,外号桃花居士。之所以叫桃花居士,是鄙人特敬佩陶渊明陶潜先生,特推崇《桃花源记》。陶先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情逸志,一直是老夫向往的。
  熊先生,危难当头还有这份闲情,敬佩敬佩。江阴槐的话里有讥讽的味道。
  江先生,你这样看老夫你可错了。我说的陶先生那种闲情境界,只不过是老夫一种向往。抗日救国,可是老夫的雄心。你去访访,我的儿子可是国军中赫赫有名的抗日英雄,他的思想深受我的影响。我这次进城来,就是跟省长一起商议抗日大计的。老头激动地对江阴槐说,不知是因为话说得太急还是太激动,老头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像有两只手在不停地撕破布。
  熊元庆老头终于把一口又黄又浓的疾吐在了地上。江阴槐看着,胃就有些翻滚起来。熊元庆老头慌忙伸脚去踩去抹。越抹越脏,地板上黑黑地一大片了。
  这个抽洋烟穿西装的老头,毕竟没能真正领悟到西方文明。他的一口痰,终于泄露了天机,让江阴槐看出了他洋派头的破绽了。
  诗人,我喜欢着哩。像李白、杜甫、白居易等等的诗,我通通喜欢。老头再次强调说。
  江阴槐想自己是绝不能面对一片痰迹谈诗的。
  你说的诗是古诗,江先生写新诗。若菊说。
  新诗?什么新诗,就是郭沫若、胡适他们写的那种么?不押韵,无格律,那叫诗?新诗,什么玩意儿!熊元庆老头听若菊说到新诗二字,就有刻骨的仇恨。
  江阴槐鄙夷地瞅了老头一眼,懒得跟他争辩。
  但老头对江阴槐的下理不睬也不还击满不在乎,继续道,新诗这东西真不是东西,把中国文化的传统给丢了。诗就是诗,诗讲平仄,讲压韵,讲……
  你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若菊抢白他道。
  说过了?我真的说过了吗?熊元庆先生拍了拍黠淡无光的脑门,说,我这记性,我这记性呢?
  熊老先生,江阴槐摆摆手说,熊老先生,年龄这东西不饶人,这已属正常。
  嗯,你说什么?你叫我老先生,我真的老了吗?老?我不老!我的心比谁都年轻!老头激动地站了起来,但随及又哎哟一声陷进沙发里去了。他面部急剧地扭曲,像正在经受最大的痛苦。他花了足有三分钟的时间,才恢复了本来面目。
  我这人不喜欢坐,喜欢运动,坐的时间长了,脚就抽筋了。江先生,你打过桌球吗?
  江阴槐摇了摇了头。
  桌球,在外国可是贵族的运动。江先生,贵族你知道吗?所谓贵族就是有钱人。唉,真没意思,你怎么会连桌球都没玩过呢?真没意思,我本来是想跟你比试几局的。
  江阴槐说,贵族的运动,且是我等穷人能玩的吗?
  熊元庆老头听江阴槐这样说,脸上有几丝喜悦,一种胜利者的喜悦。但熊元庆老头的胜利的喜悦短暂地在脸上存在了几十秒钟,战争的阴影又笼罩了他的脸。这次挑战的是江阴槐。
  江阴槐冷冷道,熊先生对外国如此了解可以算过外国通哩!
  熊元庆不知是计,以为江阴槐甘愿投降。从他的内心里,他就压根儿看不起江阴槐,总觉得像他这样的毛头小子,是有眼不识泰山。现在江阴槐主动说奉承话,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快活。
  哪里哪里,江先生,说我是外国通过奖了,我就只对美国熟悉点。当然欧洲也略知一二。江先生,我可得忠告你一句,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学学西方是不行的,万万不行的。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有敢要去美国,法国、英国这些地方去念念书,喝点洋墨水,不这样你将不适应这个摩登的时代。
  江阴槐觉得从熊元庆的嘴里说出摩登二字有些好笑。这个老假洋鬼子实在令他讨厌。
  摩登,哈哈,摩登,我看熊先生就很摩登。江阴槐盯着熊元庆的西装笑道。
  一点点,就一点点。熊元庆嘿嘿笑着说。熊元庆的心里像晴朗的天空一样快活,他很为江阴槐夸他摩登高兴。
  一点点,是只有一点点,江阴槐皮笑肉不笑地说,一点点摩登的熊先生,看来是真的了,要不怎么会只喜欢台球而不喜欢新诗。台球是西方的,新诗好像也是西方的嘛。
  正打开烟盒准备抽烟的熊元庆没防江阴槐会羞辱创建,啪地一声关了烟盒。腾地站了起来,这次他脚没有抽筋,但脸同样扭曲了。
  你他妈的哪里的穷小子?还不快给我滚出去。他不顾绅士派头粗俗地冲江阴槐骂道。
  江阴槐也不示弱,反唇相讥道,看来绅士这张皮也难遮老流氓的嘴脸,狗急跳墙了是不是?从这里滚出去的不该是我,而是你!
  你骂谁是老流氓?
  骂你!
  你骂我老流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流氓!
  哈哈,我是小流氓,你是老流氓,我们都是流氓。
  江阴槐哈哈大笑起来。
  你两个男人就不嫌无聊吗?你们不觉得烦吗?
  若菊板着脸对他们说。
  江阴槐止住了笑,顿时觉得脸上烫起来。
  你说什么?熊元庆伸长了脖子道,你究然说我烦?
  若菊说,你们两个大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吵架,还不烦吗?
  好好好;我烦,我他妈的走!我一看你俩就是一对狼狈为奸的东西,一对狗男女。我烦,我他妈走!
  熊元庆边嚷着边伸手去衣架上拿礼帽。
  你说什么?江阴槐抓住熊元庆的手说,你再说一句,你再说一句我就揍你!
  我说我他妈的走,我说我他妈的走还不行吗?
  熊元庆用力甩开江阴槐,欲夺门而去。
  拉开门,熊元庆又转过身来,对江阴槐咆哮道。
  你这穷酸小子等着,我儿子回来,老子叫他枪毙了你!
  他下楼去,又冲老鸨嚷道,是谁放那穷小子上楼来的?
  老鸨说,不是若菊让他上去的吗?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熊元庆大吼道。
  熊元庆一走,江阴槐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了。他欺负人!他这样对若菊说。
  我说过,你今天不来就没事了,若菊说。
  是不是我今晚来了坏了你们的好事?江阴槐醋腥腥地说。
  随你怎么说,从明天开始,我就是他的人了。若菊说。
  他的人?你说什么?江阴槐惊奇地道,你是说他要娶你做老婆。
  准确地说,是小老婆。若菊说。
  你竟然要嫁给这种人做小老婆?江阴槐百思不得其解地道,他那把年纪可以做你爹了!
  不可思议是不是?是的,阴槐,若菊将双手抱在胸前,故作轻松地说,他是比我爹的年纪还大,可他有钱,阴槐,他有钱你知道不知道?我要不当妓女,我要不在这花满楼混,唯一的出路是有人帮我赎身。他愿意出钱,我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呢?
  是的,有道理,很有道理,早知道是这样,我真不该。来,现在把人家买卖坏了,你是不是心里也责备我了?江阴槐的嘴角挤一丝笑意对若菊道。
  我知道你在讥笑我,你以为凭你跟他斗斗嘴买卖就坏了,没那么简单,他那种老色鬼的脾气我清楚,明天早上,他的汽车自然会停在花满楼的门口。若菊依然抱着手说。
  嫁给他,也比在花满楼好不了多少!
  江阴槐冲若菊吼道。
  但至少可以不做妓女了嘛!
  若菊辩解道。
  你放心好了,在熊元庆这种人心目中,你永远是妓女。
  江阴槐重重地说。
  这话像炮弹一样落在若菊的心上,她本来就是装出来的那份无所谓的态度觉声土崩瓦解。她失声痛哭起来。她哭得是那么伤心,伤心得河水都会停下来。
  江阴槐内心深处生出浓浓的疚意。是啊,她已经是一个被损害被污辱的弱女子了,可我还不放过她,还要说这样的话。
  若菊,江阴槐双手按在她的肩上道,原谅我不该说这些伤害你的话。我给你道歉了。
  你不要安慰我,更用不着道歉,你不过说出了事实罢了。若菊边擦眼泪边说。
  江阴槐紧紧地抱住了若菊,他低下头去,吻她的眉毛,吻她的眼角,吻她的脸,他是那么动情,动情得要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吻去她所有的伤心。
  但当江阴槐吻到她的嘴时,若菊固执地把江阴槐推开了。
  “阴槐,你还是走吧。”
  江阴槐紧搂着若菊的手慢慢地松开了,他从这话里听出了坚决的口气。
  他走了,下楼时,他还隐约听见了哭声。
  那是若菊的哭声,还是其它妓女的哭声呢?
  江阴槐出了大门,抬头看那红灯笼,江阴槐觉得那灯笼里,装着一笼子血。
  冷酷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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