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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情绪

作者:潘军

   

  我搁笔已久。没有写东西的一个原因是气候极端反常。现在我所处的城市每日平均气温38,二十四小时江在汗里。专家们早就指出:由于太阳黑子……由于太平洋副高压……所以地球出现了温室效应所以天热。我不相信这些高谈阔论。我觉得问题的核心是太阳的堕落。这观点很朴素,因为我观察太阳已经整整三十年。它的堕落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一丝不挂也不再能证明它的坦荡与赤诚了。
  为了摆脱太阳的纠缠,我决定去一个没有太阳的地方作一次微带冒险色彩的旅行。我蓄谋已久,也深知实施这一计划的难度。但这个计划仿佛一种宗教,放弃是不可能的。
  眼下,我要到南方去。具体地说是去一个叫作蓝堡的地方。有位号称老板的人在那里等我。我推测那家伙是个胖子,五短身材但非常有钱。昨天夜里有一个女人把电话打到我家里。
  您不是想得到一个避暑的机会么?
  起初我以为是哪位朋友的恶作剧,但马上就觉得不对劲:我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我的电话号码因为电话总被窃听。
  你是哪位?
  我奉我们老板之命邀请先生来蓝堡作客,希望您明天就动身。您不会让我们失望吧?
  电话到此断了。不像是故意挂断而是常见的那种莫明其妙的中断。这桩事没有让我像接到一个绑票通知那样焦灼然而毕竟要引发我的思考。有人已注意我很久。可能是利用我抑或诱捕尔后谋杀我。报警是必要的但毫无理由。我的名义是去作客。我开始检查每一间屋子,发现有生命和无生命的都安然无恙。这多少让我轻松了一点。我坐到沙发上抽起香烟,回味那个女人甜美的声音。我想这或许是件很好很实惠的事,有人花钱供我享受这至少说明我还有点名气。最让我愉快的是可以把这次行动纳入我那个理想计划,以此为起点应该说是最恰当不过。于是我坐到案前,准备写一篇叫作《南方的情绪》的小说。其实一个悲剧在这之前就拉开了序幕。
   

  现在我来到火车站办理购票手续。我要争取软卧。我向朋友的父亲借了高级记者的证件。自从那年秋天发生软卧车厢谋财害命案后,软卧票受到了绝对控制,以维护软席的尊严和安全感。其实问题并没有解决。凶手可能就属于拥有软席权的人。
  我先去了客运计划室。一个过早谢顶的男人毫无表情地告诉我近三天内的软席票均已售完。我悻悻告退,暗暗为浪费一支万宝路后悔。车站历来是个杂乱无章人声鼎沸小偷驰骋的地方,我没有兴趣久呆。太阳此刻已经拔高,所有的人晃动着半个脸打着各自的算盘。我走到斑马线一端,等一辆猩红色的大货车过去。一个穿T恤衫的青年款款朝我走来,他的右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似乎想掏出什么。此人我并不认识但直觉提醒我这个青年可能与我有关系。于是我对他微笑了一下,他的嘴角也牵动了:买票?我说是的。我说我急需一张去蓝堡的车票,当然最好是卧铺。我没有乘软席的奢望。去蓝堡?那人又笑了笑,露出粉红色的牙床。他把左拳松开,果然就有一张今晚去蓝堡的票并且是软席。我大喜过望,立刻点钱。我故意放慢点钱的速度,借机观察了车票的标记和公戳。不是伪造的。点清票款,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很粘,像是刚摆弄过什么带黄油的机械。我说谢谢。他没说什么,骑上斑马线那端的一辆黑摩托走了。我再次检查了票面,找不出任何不信任的地方,就小心地放到上衣口袋里。列车18点10分从本站发出,也就是说今天的黄昏我将暂时从这个城市消失。城里最近一个时期正闹鼠疫,丧生的基本上是青年和儿童。这与气候对老年的惩罚构成了死亡的平衡。
  去蓝堡?这么说我们可以聊上一阵子。你大概是个作家。
  我很吃惊,不明白她怎么知道我的职业。我总不至于浅薄到向一个在火车上见面不过三分钟的陌生女子抖落家底的地步吧。我们的关系充其量不过是坐进了一个包厢。她是下铺我也是,这就十分容易面对面接触。她刚才一摘下草帽我就记住了她的相貌。她属于那种忧郁的美。这种女人有着喜怒无常的天性,善于怀疑和乱发感叹。这种女人不容易到手。不过我觉得遇到这样的旅伴切切不可轻易放过,得设法同她聊聊,等她安顿好了坐定下来再找一个理由比如借水果刀什么的同她搭话。可是她先开了口。她很随便地说了那句话然后把垂到胸前的软软乌发送到肩后然后平淡地看着我。
  我说是的,我写小说。我想自己还有点名气,一些刊物在发表我小说的同时也刊登我的照片。
  你不觉得南方是一部非常精彩的小说么?你得先读读南方。
  她似笑非笑。
  我心里又大吃一惊。这个女人很神秘也很耐人寻味。
  我在写《南方的情绪》。
  这是个诗的题目。组诗。
  我不是诗人。我也不会把这个题目捐给诗。
  你是个谨小慎微的男人。不大方。
  现在她离开了,到外面的廊道上去欣赏窗外的景致。从我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背面。她的身材无疑是上乘的。她穿着印有暗花的白色套裙。是象牙那种白。胸罩的颜色是黑的短裤也是,还有黑色的长统丝袜和白凉鞋。这种黑白相间对比强烈的装束让我大长见识。她很会打扮,既轻而易举地盖压群芳又引男人们注目。这是个黑白相间的精灵。
  我一丝不苟地注意着她。这时候列车长在她边上停下,让她办理加票手续。她本来是硬卧。列车长是个看上去极其平庸的蠢货,好色自不必说。他大概希望她能说声谢谢,可她没说。她用找回来的零钱买了两罐可乐。她感觉到我已经到了她的身后,便递过来一罐。我们几乎同时将罐子拉开,两下漂亮的声响,所有的人都往这边看。我很自豪。一个高瘦的乘警慢慢垂下放在腰间的手。
  我们坐下来开始评论外面的世界。我坐的位子同我的床铺方向一致,背对着车头,因此我始终感到这趟车是在飞速后退。我在想象一个叫作蓝堡的地方。如果不误点,明天子夜时分我就到达了目的地。会有人去接站,可能就是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女人。我心里顿了顿,觉得那个打电话的女人与面前这个谈吐不凡的女人可能是同一个人。她们的音色很相似,如果不经过电话的过滤几乎一模一样。最有力的证据是她们都把蓝堡念成了南堡。再联系我们见面的情景就更为逻辑严密。给我打电话的女人显然对我了如指掌,而面前这个女人不但了解我的身份了解我的去向而且了解我的设想。她们从不同的角度从容地走进了我的小说,这部《南方的情绪》。我不能不感到惊奇。不动声色掩饰不了我内心的慌乱。我茫然观察窗外,天已变得幽蓝深远,只有一粒星星在不起眼的地方做案。列车呼啸着向后退去,宣告一个关于南方的寓言正在杜撰。
  半夜里发生了一件事。
  有人碰醒了我。实际上我不可能睡熟不过是进入了假寐状态。她睡到我的铺位上来并不嫌挤。不觉得热是因为空调的缘故。据列车长介绍,这节车皮刚挂仅跑过一个来回。当时列车长说烧这种空调系统的油特别难弄。她说最好半夜里别停掉,那样会很不舒服。她一直在提醒我进出别忘了关门,否则冷气会跑光。我们心平气和地吻着。我觉得她口腔里有股淡淡的青草味。她的身材十分匀称皮肤很细腻。我们侧卧着,我的右手放在她腰间并且开始用力。她干这事显然很在行而且耐性极好。她闭着眼这我能想象到。我还能想象到外面的过道有脚步响,是脚后跟提起来走动的那种声响,尽管夜间行车的声音空洞而单调,但并不妨碍我的感觉。她呢,自然比我先意识到什么将要发生,便利索地收拾停当接着“哗”地把门拉开。这意外的举动让灯光和列车长同时抛了进来,后者险些栽倒。跟在后面的那个高瘦乘警倒退两步同时敏捷地把手往腰间一按。
  很辛苦哇,车长。
  不不,你们辛苦。
  我很舒服。
  看来这空调还不错……不过油快完了。
  那么就把门打开好了。
  她说完就睡到自己的铺上。空调在列车长一行离开后就关闭了。车厢内立刻闷热起来。以后这门就一直开着,灯光把我们一剖两半。我看没有什么指望了,就昏昏睡去,大概不久就睡熟了。很远的地方有一群狗在乱吠。
  这一觉睡得很沉。好像过了几个世纪。我醒来时太阳已西斜。我伸了个懒腰打算到餐车去找点吃的。很快我发现她已经不见了。她的铺位移交给了一个光头汉子,正歪在上面啃一只羊头。他不时把手指上的油往脑门上揩揩,一副悠闲的样子。见我起来了,那人便瞟了我一眼。我不禁一怔:这家伙眼光竟是绿的!
  我装出放松的样子提着毛巾牙刷摇摇晃晃地去了盥洗室。我又遇上了列车长。起来了?他很关心地问。我点点头。你应该先上厕所。我想这事用不着你瞎操心。我开始往牙刷上挤牙膏,突然觉得不对头。我的直肠压迫得非常厉害,肛门周围神经变得紧张。我赶紧把牙刷扔到一边,转身钻进厕所,刚蹲下就听见“轰”的一声大响。
  我又在想她了。那个神秘的女人径直介入我的生活然后又果断地退出,我认为都是有背景的。我回忆了与她相处的所有细节,觉得事件并不是因为她可能是个文学爱好者所以委身于作家这么简单。不能看作一次神奇的艳遇。她落落大方地走进我的小说,凭借超人的机智和勇敢帮我杜撰情节以完成这部作品。可是她又中途退出不辞而别,那么关于她的故事在以后的章节里只能用省略的方式来表达了。这当然十分遗憾。
  不。事情的性质要严重得多。我现在可以说是恍然大悟。我有足够的理由来证明这是一个阴谋。有人设了圈套。他们掌握了我的全部材料并且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对我的监视。于是两天前的深夜一个女人给我打电话,说有个叫老板的家伙邀请我去蓝堡作客。怕我刨根究底他们造成电话自然中断的假相来迷惑我。第二天我去买票,在我失望时竟有人向我退票。那个穿T恤衫的小伙子毕竟嫩了点,不作任何铺垫就完成了任务。他的右手始终不从裤袋里抽出来,分明是捏着一把手枪以防不测,否则他左手上不会有黄油味。这样,我顺利地按照他们的路线行动了。在这旅游旺季软席居然还空着本身就颇可疑。一对青年男女合宿一室是他们预先的安排。她原来与他们是一伙的!还有那个貌似憨厚的列车长,现在看来他可能是个小头目。他比较老练,借给那个女人办理补票手续之机向她下达任务:让她半夜里和我做爱以制造一起强奸案。她做了但没有喊。列车长看时候已到又没有动静就带着乘警来探听,这时她出乎意料地将门打开,导致了抓奸计划的流产。无疑,她已经成了叛逆分子。她知道不能再在这个狭窄的空间生存下来,于是趁着夜黑风高消失了……
  当然,这也不过是一种可能。
   

  那汉子始终一语不发,仔细地啃着羊头。现在基本上啃尽了,因此他显得精神饱满。羊看来很小,它的颅骨不过拳头一般大。颅骨的表面很粗糙,依稀可辨出血迹和经络,这是没有煮透的缘故。颅骨的右下方也就是靠近眉弓的地方有一个小指大小的黑洞,显然是枪眼。子弹是从正面射入的。那人满足了食欲便开始拔身体上的毛。凡是有毛的地方他都要触及。每拔一根他都用拇指和食指夹着,反覆地搓。他不再看我。但是他的一条粗壮的腿拦在门口,这使我的出入很费事。他并不道歉。
  我想我应该点上香烟,去看看窗外。向前飞驰的景物我很陌生。田野很荒芜,连草也没有。这是一片灰色的田野。阳光藏在大山的背后。忽然有了一阵喧嚣。飞扬的尘幕后面一群汉子在追赶一只野兔。这些人一色的短腿但奔跑速度惊人。他们大声吆喝着进行这种司空见惯的围捕表演。那只野兔刚进入青春期,体格健壮以致看不出面部的豁唇。唇的颜色和处女们的乳头一样嫩红。它跑得很快很机灵,它的突围成功在即。就在这时,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光头汉子把羊头骨有力地向窗外抛去。接着我听见一声沉闷的枪响,空气里旋即有了腥味。
  野兔的脑袋射向天空后才裂开,像一颗熟透的让人踩了一脚的蕃茄。皮毛变成了无数朵蒲公英飘动着,带血的脑浆呈伞形向四方泼撒。我的胃极不舒服,想去漱口再吃点冰凉的东西。我从那人的腿上跨过去,听见他干咳了一声。我并不想跑。我知道即使冲出这道门也无济于事。自从鬼使神差地离开家门我就没作别的思想准备。我觉得目前我的生命不会有危险,这些人会一帆风顺地把我挟持或者护送到蓝堡,交给一个叫老板的杂种。
  我不想再增添烦恼。我站在走道上,不同任何人交谈,默然注视着晃动的窗外。幕色弥漫开来,不久天地浑然一体,彻底暗了。荒原上滚动着两团磷光,那是一匹觅食的饿狼。磷光的倾斜颠动说明它瘸了一条前腿。磷光拢近了,接着尖锐的金属声弧形掠过,这畜牲在用牙齿撬动车门。就这样反覆了几次,终于听到一声绝望的哀号。下一站是哪里?有人边嘀咕边活动手脚,嘴角停滞着灰色的睡意。他们都睡得很不错,哈欠让人羡慕。我侧身继续注意窗外,磷光消失了。看不见任何起伏的轮廓,荒原是冷寞的。列车仿佛大洋中的一条木船,以孤独作为品质。我觉得时候不早了,就看看表。可是不知从哪一刻起这只表停了。我估计了一个时刻,把指针拨到那儿尔后上弦。我发现秒针开始调头运行。我的手变得冰凉。
  在这个漫长的夏夜,我徘徊在从荒原的腹部穿过的列车里,细细品尝着灵魂的错位。一条巨大的生满毛刺的粉红舌头正耷拉在我的喉部。
   

  现在我得谈谈蓝堡。从地图上确定它的地理位置显然是徒劳的。这绝对不是因为它的小而在于它纯属虚构。这无疑是座城市。描绘一个城市的面貌对于小说家并非难事。城市的面貌说明不了城市的性质,承认印第安部落和德克萨斯午夜的牛仔也并不意味着纽约和里根的不真实。
  子夜,列车正点抵达蓝堡。
  月台上空空荡荡,除了两名一动不动的工作人员外没有第三个人。在挺拔的石柱上,悬挂着一个驴头,是新剁下的,颈项横断面还在滴血。这或许是蓝堡的城徽吧,我想。我提起皮箱平静地走下车来,列车长对我有分寸地微笑,然后吹了三声哨子。这哨音在夜间异常刺耳,天空顿时裂开了一条缝。分明是暗号。我走出站门发现广场上停了一辆漂亮的马车。三匹马全是黑色。从马粗重的喘息中我知道这是来接我的,才到一会儿。驾车的是个光膀子的老头,只有一个鼻孔。我沉着地上车,把皮箱搁在两膝上。老头并不回头看我,不动声色地吸着劣等纸烟。这时候从广场的东头跑来一只棕色大狗,老头见到它便浑身一颤,连忙朝空中抖了一鞭子。三匹马同时撒开蹄子瞄着月亮奔去。我从后窗观察到那只大狗撵了很久。
  马车走得悄没声息,像走在雪上。但是摇晃得厉害。我渐渐有了倦意,歪在椅背上。此刻月亮就悬于对面的天幕,十分的黄。这色彩在夜间总给人以向往。我的关节放松了,眼皮愈来愈沉。朦胧中,我听见一声猫头鹰的轻啼,还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其中夹着金属的叩击。似乎有一个沙哑的嗓子在问:是第几个?
  下榻的地方很不错。我甚至没有一点陌生感。山坡上那个白色建筑物在月光下显得很优雅,我们不妨称它为白色山庄。
  我在没人带领的情况下走进了那个巨大的拱门。谁也没有上来制止我或者来一番盘问。我记得接下去是踏了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再拐进了一个圆门。这时我看到了金碧辉煌的大厅。正面的墙上有一面很大的镜子和两个面具。地毯是猩红色的。一个女人背对着我在练习哑语。我没有惊动她。我认为我应该顺着S形的楼梯往上走,走到第三层然后向右转,在第七个房间也就是最东头的房间门口停住。我下意识地掏出身上的钥匙。当钥匙深入锁孔后我才觉出此举的荒唐,然而一个事实不容怀疑:门开了。这一瞬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就抬起左臂很方便地碰上了电灯开关。室内明亮起来,灯光的颜色是咸鸭蛋壳那种浅青,纯净而凉爽。
  这是一个标准的套间。卧室和客厅都布置得相当考究。床不是席梦思而用了棕绷,这非常合我的口味。写字台很大,上置价值连城的文房四宝。显眼的是几个高大的书橱整整占了一面墙。我随便浏览了一下,这些书我都不陌生。在一个角落有一台立式的十八寸彩电,我怀疑其图像的稳定性,因为有一根天线可能没有被螺丝固定住,常常耷拉下来。我发现我的兴趣逐渐浓厚了,我已经认识到这个空间里隐藏着一个偶然和巧合。
  不久前我无意碰碎了一只玻璃香烟缸,是结婚时我老婆替我买的。我喜欢它的造型,喜欢去摸它的表面。后来我曾托许多朋友到外地去配但皆空手而归。没有想到面前咖啡色玻璃茶几上就摆着一模一样的一个。来之前我打算添一双拖鞋。我已经在心里物色好了样式只是叫那个匿名电话搅乱了没有买成。现在呢,我从床下找出了一双并且恰好是41码。由于时间仓促和精神张惶,我出来时忘了带剃须刀,结果刚才我去洗脸时在镜台上又发现了,和我本人在家里使用的那把胶木柄的毫无差别。够了够了,单凭我自己家门的钥匙能把这千里之外的房间捅开的事实,就足够让我魂不附体了。
  我瘫倒在床上。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规模比作瓢泼毫不过分。我睁开眼,看到连续三道红色闪电却听不见一声雷鸣。我逐渐听见的是一阵阵起伏不停的脚步声,忽强忽弱。后来这脚步声紧贴着楼房跟部响着,节奏变得杂乱而富有弹性。不像是一群人也不像是一群走兽。我不敢开灯,连拖鞋也没穿,怯怯地走到窗边。吸一口长气后我掀起窗帘的一角,一串流动的蓝色火球自楼前晃过,蓝光连成一片我终于没有辨清是些什么东西。但我知道,这是一次雨季的秘密行动。攻击的目标是后山。从报纸上我了解到,有一个青少年科普夏令营十天前开到后山进行采集植物标本的作业。而这个蓝色集团是专门制作动物标本的,历史不下五千年。
  我贴着墙立了很久。骚动刚结束东方便呈现了一线乳白。我吃力地看见了山坡上的那株古柏,它的一半身躯已给雷电烧焦,然而额头的绿叶又表明了它身残志坚……
  我就这样等到天明。
   

  第二天是个极好的天气,天的颜色很蓝,仿佛回忆一部童话。方方正正的太阳像一个窗口,镶嵌着宇宙的缩影。
  大概因为无聊,我很烦躁。抽完一盒香烟后我开始用指头敲击肋骨这身体的键盘,敲一支关于母亲的曲子。门便在这时被人从外面推开,我连忙站起来,随手握住了那只份量很沉的玻璃烟缸作出正当防卫的姿态。
  进来的是位女郎,长得很可爱,肯定是服务员什么的。她很快察觉到我举止的荒谬就把脑袋歪向一边像小鸟似地对我微笑。见我坐下来,她才笔直走上前。
  先生您要什么?
  我要什么我什么都不要。你们到底要对我干什么?!我苦笑着,又觉得把怒火喷到这么美丽的姑娘身上很不礼貌。她还年轻,涉世不深,顶多不过是奉命给我挂了一个电话。我叹了口气。
  您是不是想用餐?
  不,谢谢。你的老板呢?
  我们这儿只有经理。
  那就叫经理来。
  这姑娘退出去不过五分钟的光景,一个五短身材但精神抖擞的中年男子进了我的房间。这是经理,与我想象中的经理除了耳朵稍小那么一点外没有两样。但我相信以前我并不认识他。我们面对面地坐下来。
  先生有什么吩咐?
  你是不是老板?
  老板?不,我是经理。我父亲是老板。
  那你让他来见我。
  很遗憾,他无缘结识一位作家。他已过世了……
  过世?
  家父死于乾隆十七年的一场霍乱。
  那么,是谁请我来的?
  谁?是您自己呀!谁也没强迫您……三天前您亲自来了电话,预订了这套房间。您说您要在这里完成一部叫作《南方的情绪》的小说,需要安静,所以您指定要最东头的……
  这是捏造!
  您别激动。您是个有学问有教养的人。我们至今还保留着您的声音。我们是录音电话,我想您不会听不出您自己的嗓子吧。您爱把“住”读成“锯”,您应该是南方人……
  我无言以对。是的,谁也没有强迫我到这儿来。我用不着去核实那个所谓的录音电话。这个手段并不高明。我现在已经进入了一座迷宫,只能凭运气去摸索,走一步算一步。我还能说什么呢?可是我越发惶恐了。我在想这个空间,既陌生又熟悉。我和这里的人不存在语言障碍,这里的生活设施也是我所习惯的。客观上我几乎没有什么不适应的。比如在收看电视时,我可以将那根松动的天线支靠在书柜的侧面以保持图像的稳定。我知道靠近床跟的壁脚上有一个方形多用插座,它主要是用来让我睡前读书,把台灯移过来很方便;再就是接通一座鸿运扇。我不喜欢空调,既耗电又有噪音另外进进出出容易感冒。所有这一切,差不多都是按照我的想象设计布置的。问题出在时间上。面前这个中年男子几分钟前说他的父亲死于乾隆十七年的一场霍乱,这就是说他的年龄不是几十岁而是几百岁!可从他的长相及精神状态上看,他差不多算是童男子。实在不可思议。
   

  很久以前有一位瘸腿的行吟诗人到过这里,向臣民们传播所谓的真理。他断言这是块永恒的黄土地,与江河日月同光共辉。于是在诗人热情的感召下,人们积极地篡改出生证、废除时间、染发、装配假牙。一个以青春的名义向历史宣战的运动全面铺开。可是就在这天夜里,播火者诗人却被谋杀,凶手至今逍遥法外。这便形成了一个伟大的悬案。
  以上这个故事是那个姑娘告诉我的。她来替我收拾房间,我给她冲了一杯咖啡。我请她坐,我说我总觉得她有点面熟。她笑了。她说很多男人见了她都这么说。我说我讲的是实话并非乱献殷勤。她就作出很感动的样子,沉默不语。这让我失望。我的初衷本是通过她来了解蓝堡的历史而不是同她吊膀子。她固然可爱但丝毫不轻薄。我于是从沙发上站起来,抽着烟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她很精明,看出了我对于沉默缺乏应有的耐性,就用小勺子轻轻地敲击杯子。她没碰那杯咖啡。
  你应该趁热喝。
  谢谢。我不爱喝咖啡。
  漂亮的姑娘应该喝咖啡。
  不。其实你也不爱喝。
  你怎么知道?
  因为现在大家都在喝所以你也跟着学喝。
  我说是那么回事。我还说其实喝起来味道与板兰根冲剂没什么两样,后者还能预防甲肝。这样气氛又活跃起来,她笑不露齿。我觉得现在是提问题的好时机。我告诉她我要在这儿住很久,写出一部叫作《南方的情绪》的小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邀请你扮演角色。她笑而不答。几分钟后,她的神情专注起来,接着她用一种貌似平淡的口吻对我叙述了那段现在大家都已知道的故事。她建议我把这个故事写进我的小说,说是很有意思的。她显然还想对我再说些什么,可是这时一只瘦手从外面伸进门来摇晃了两下,她就歉意地对我笑笑,说经理在叫她。
  我觉得刚才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安在经理身上很不和谐。经理长得敦实,皮肤白皙而富有弹性。经理连一根胡子也没有。我怀疑请她离开我的是另一个人,绝对也是一个男人。他是谁?我连忙跑出去,为了掩人耳目我装作去倒烟灰和纸篓。我一直盯到楼梯拐弯处,我向上向下向左向右观察却一无所获。这是个惊人的时间差。我仍不甘心,沿着楼梯往下走。我走得大汗淋淋,由于光线渐弱我的眼球越发酸胀。天气很好光线却如此晦暗。我扭扭颈脖,始才发现一个问题:这楼梯怎么没完没了?它仿佛是在我脚下随时生长出来的,只要我继续往下走就没有个尽头。周围迷迷蒙蒙,寒气逼人。某一个角落在滴水,像出了毛病的抽水马桶。我停住,想靠在楼梯扶手上调整一下呼吸。手的触觉表明这扶手已不再是塑料的而是木质的,并且由扁平变成了圆。我还能感觉到扶手由于油漆剥落产生的毛糙,很扎手。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想再这样追踪下去情况会很糟,就小心地往上退。每退一步楼梯都发出行将断裂的惨叫。这时一只天鹅般大的红蝙蝠向我的眼睛扑来,宽大的翅膀掀起一阵狂风,我脚跟一软,像罐头似地滚了下去……
  我醒来时天色已晚,屋里有人出出进进。我躺在沙发上,看见经理正在批评那个姑娘,说为什么不事先把床认真检查一遍?
  谁会知道白蚁钻进了床脚呢?她辩解着,有些不以为然。我从她胳膊弯里看过去,一个年迈的木匠嘴里咬着铁钉正在吱吱呀呀地锯床腿。还有一个小女孩子在拖地,擦痰盂。见我醒了,经理恭敬地走到我面前。很抱歉,没想到中午会发生这件扫兴的事。您睡得很香,可能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导致您翻身太重,所以床腿断了。您被抛下来,脑袋又撞上了痰盂……不过一切都过去了,好了,请您多加原谅。您好好休息,不打扰了。
  骗局。地道的骗局。那些机关暗道我现在还历历在目,你们竟把恐怖归咎于我的梦魇,实在太卑鄙了。我差点把玻璃烟缸扔到那张光润的脸上,可是力不从心。我连说话都极其困难。再说,我孤军作战势单力薄来一番硬性的反抗只会是自掘坟墓。我又重新躺下。那伙人出去了。那姑娘排在最后一个,她带上房门之前对我递了一个飞吻。我一动不动,心里非常潮湿。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评价这个女人。我自然要联想到旅途中的另一个女人。把她们看作一个人会引起逻辑上的混乱,但作为女人她们在本质上是一母所生,都具有叫我无法抵御的魅力。我的弱点是总不愿意把女人想得很坏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在这个问题上我与一个叫尼采的老头分庭抗礼。尼采长相丑陋体格略胜侏儒,女人们对他不感兴趣,于是他就憎恨女人并且厌恶为女人们所钟爱的男人。而叔本华却滑头得多,他终身以童男子自居且又谨慎地珍藏着医治梅毒的偏方。唉,我想得太多了。想多了头就痛。
   

  在我浏览所有的关于蓝堡的史志资料后,我开始推敲那个姑娘所叙述的诗人之死。我疑惑有三:既然是行吟诗人就不该瘸腿;传播真理是职业革命家的使命而诗人只负责宣传爱情;诗人因理想破灭绝望自杀而不是谋杀——人们对爱情缺乏耐性,感兴趣的是不经过爱情铺垫的直接交换。
  我想再找那姑娘谈谈。我悄悄离开了房间。在门口我停了一会,没有出现盯梢者。刚移步,一阵柔曼的钢琴旋律仿佛自九天飘落下来,我的眼前豁然出现了一片蔚蓝色。我循声寻去,脚下很光溜令人产生失重感。我的视野渐渐变宽,当一丛白色的蜡烛燃烧起来时,我才知道我已置身于一个大厅的中央。这是一个巨大的白色的殿堂,只有一根极高极粗的柱子,上面现出九条龙的浮雕。没有窗户,没有椅子,也没有服务人员。地上有许多锈痕斑斑的剪刀和一堆白生生的指甲。大柱的背后挂着一副大马的完整骨架,像是一匹公马。旋律在我头顶上盘旋,我仔细巡察,看到左前方的黑色帷慢后面一个背对我的女人正在用脚弹奏一架大型的红色钢琴。她弹得如醉如痴,摇头晃脑。我走近去。
  这是什么曲子?
  安魂曲。(她的声音苍老得叫我惊诧。)
  安谁的魂?
  我丈夫。他是个诗人。
  原来她就是诗人的遗孀。我慢慢移到她的侧面,想看看她的面孔。她相应地转过脸。天呐……
  哦,我正要找你……
  我知道。
  关于那件事……我认为诗人,也就是你丈夫,可能是自杀。
  我知道你会这么讲。谁都这么讲。
  我不是信口雌黄,我有理由……
  你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看见那副马骨了吗?
  他当然可以骑马游说,但关于这一条意义不大。
  你错了。他其实不是诗人。他不宣传爱情。他不过是以爱情作为强奸的借口。他不光是对女人下手……
  那么,他感到罪恶累累就……
  不,是我杀了他!
  说着,她一下跳到键盘上,琴声如雷贯耳。我眼前又掠过一片蔚蓝色,然后是一片猩红。这是地毯。走廊上就我一个人,没有盯梢者。我发现脚下有一根断弦,就拾起来。其实是一根细藤。
  我在走廊上荡了几个来回,没有见到我要找的姑娘,只好回到自己屋里。有点儿闷,我走到窗前,并不觉得脖子上有风。现在,太阳躲进了大山的腋下,天空里有一股狐臭味。云很低很硬,正拚命地集合,嘎嘎作响。看来今夜局部地区有雷阵雨。我的太阳穴跳得相当乱,半个脑壳昏沉沉的。我盼望能有一场大雨。
  这时有人敲门。
  您好点了吗?是她。(她的声音又变过来了,这个精灵!)您午餐还没用呢。她把灵巧的餐车推进房间。
  我说我现在没有胃口。
  她例行公事地把菜和餐具安排好。菜不复杂,一荤一素一汤。两个火腿面包和一杯啤酒。这让我有些感动。我不便拒绝。我慢慢坐下来,我说我得先抽一支烟。她没看我,像前几次来一样她随便从沙发或者床头柜上捡一本杂志翻翻。过了一会她又伏到写字台上去看我的手稿,她不乱动,就看面上的那页。她格格地笑起来。
  谁会用脚弹钢琴呢?
  还能有谁呢?我沉默着,注意她的侧面。她看得很认真。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懂不懂!
  很好。你不懂就好。你懂我就完了。我知道被害人与杀人犯这两个角色你都不感兴趣。你好像只对我感兴趣。而我不是那个死去的诗人,我是活着的小说家。我们就这么隔着茶几坐着,互不干扰,相安无事。我们就此两清了行么?
  你天天呆在屋里不觉得闷吗?
  外面太热。
  林子里不热。要不,进城玩去。城里在放立体电影。
  我对影视不感兴趣。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万宝路或者三五。你呢?你喜欢什么?
  老虎。
   

  当天夜里我就想潜入蓝堡的腹部。我并不是为了看一场狗屁的立体电影。这座城市对于我似乎永远是一座迷宫,我对它感兴趣。可是谁都清楚蓝堡实际上是个设防的城市,它的上空至今流动着黛色的硝烟。每块砖头随时都会被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顶落,每只靴子里随时都会跑出一把匕首。有人嘴角的香烟还在燃烧但灵魂已进入了天国。落在泥沼里的头颅也在努力完成最后一个微笑。所以说我的企图带有极大的危险。况且,我现在是寸步难行。这里的每一棵树都可能成为盯梢者。在通往城里的大道上会突然出现无数的陷阱。我知道这些人平日里都道貌岸然,作出服务热情的样子。其实他们一秒钟也没停止过对我的诱惑和瓦解。他们等待着我自食其果。就像制造列车软卧包厢的强奸案那样做到滴水不漏,他们要让全世界都承认我的问题不是一起冤案,而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到目前为止,一切迹象表明我的判断没有偏差。
  我很痛苦。我明白自己的处境。我知道这里布满了不可捉摸的机关暗道,一片落叶都是个暗示,防不胜防。他们解决我不过是时间问题,现在,我唯一的选择是逃。我必须设法离开这个山庄。我把希望寄托在那个姑娘身上,我深信她尚存一点良知。我的第一次灾难的避免就得助于一个女人。我觉得对女人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但是,从这天起,那个姑娘再也没有出现。经理说她得了急性肠炎,送到城里治疗去了(经理说这话时一脸无法掩饰的淫笑)。我不相信这是个巧合。他们大概觉察到她和我相处得还不错,大概以为我会借助她逃之夭夭,就断然把我们分开了。
  然而我不会坐以待毙。狗急都会跳墙,何况我是人。于是在薄暮时分我借散步的名义开始观察地形。我用牙签剔牙,这种老人喜爱的动作会让人对我放松警惕。我沿台阶而下,不时坐下来从石缝里拔出一根小草观赏。我发现从右边廊道过去有一扇小门,通向养鱼池。那儿的围墙很低,我可以从小树身上搭一脚翻上墙,跳下去就是林子。那是一片茂盛的老林,树木参天几乎透不进一线阳光。我不知道这林子的尽头是什么地方。但这无疑是条理想的出逃之道,我避开了大路就赢得了安全。我很高兴。我把这些都记录在心,反覆背诵。我不能把这些写出来,这个时刻是切切不可有蛛丝马迹的。天很快黑了下来,潮湿的风扑面而来。我转身往回走,看见一个光头老汉靠在拱门前的石柱上对我微笑。什么意思?难道……我心里突突地狂跳。这个老头我是第一次遇见,但他却视我为熟人。他盯了我多久?我低下头想从他边上快些走过去,这时他说话了。
  先生可是那个作家?
  你是谁?
  我是个浪浪汉,这一带人都晓得我,叫我老Pan。叫Pan老也行。
  老Pan?是老潘还是老盘?或者老庞……我打量着这个看上去很快活的老人,心里陡地一惊:老板!原来此人就是老板……
  先生可有闲功夫?
  你找我到底要干什么?
  闲扯。我有许多话要对你扯。你是作家,专门写书,我讲的事你肯定有兴趣,你很快就会睡不着觉,去再写一本厚厚的书……
  你找我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我不识字,要不我自己动手了。
  你是说我们合作?
  合作?不不,那别人会笑掉牙的。不,不是的。我讲,你写。写出来就全归你的。得了钱,你买只烧鸡买瓶酒给我老汉就行了……
  我发现我的感觉有些不对头。我仔细分析他的面部,没有什么异常变化。但我仍然放心不下。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的职业的。他说是这里的服务人员告诉他的。他还说他今天一早就在山庄里转悠,等我出来。他说他晓得我在写书,晓得写书的人在写书时怕人打扰,就耐着性子等。
  这是个古怪的老人。无论他找我是因为什么,我都回避不了。我就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摆摆手,说抽不惯纸烟。说着他从脖子后面抽出一根两尺来长的铜烟锅,在烟袋里捣了两下,找火点燃吧嗒吧嗒地吸起来。天色晚了,我请他到我屋子里去。我倒要听听他能说出些什么让我感兴趣。
   

  进门后我吓得倒退两步。他又一次划火柴时从他的右袖管里探出一个青皮蛇头,正对我吐信子!
  先生莫怕。他笑着用烟锅击了一下蛇脑壳,蛇便又缩进袖子。从袖子的皱褶看,这条蛇至少有两米,它的尾部在他的脖子上绕了一圈。他坐到我对面漫不经心地把这锅烟吸完,然后说:
  它叫小毛,跟我好几十年了。是条响尾蛇,喜欢热闹。我靠它过日子。我玩了一辈子的蛇。天底下玩蛇怕是没有能敌得过我的。这个等会再扯。我先说我的事。我是个孤佬可不是个寡汉。我有女人,还不止一个。我年轻时做过些荒唐事。我到底有多大年数,连我也不晓得。我从小就在林子里转悠,吃什么都不碍事。我有劲,曾经一气拧断五只狼的脖子。这不是吹牛。我的第一个女人就是因为这个同我过夜的,她说我有劲。那会子女人喜欢有劲的男人。如今呢,娘们只往有钱的男人怀里钻,又不会生伢,生了也没有奶水。第二年我女人生了一个女伢,白萝卜似的。那年是丙寅年,虎年,我给孩子取名叫虎妹子。她能吃,每顿得吃两个奶子。能吃就好。白天,我带着我女人上山,我打猎她拾柴禾。虎妹子放在树墩上,小毛看着她。小毛这狗日的是个神仙种,灵种,它在边上转悠,任何畜牲也不敢来动虎妹子。可是有一天,小毛这狗日的……
  咬了孩子?
  不,你猜不着。你猜得着我就不用找你了。我是说小毛这家伙偷喝了老子的酒,喝醉了,就生了是非。
  孩子出事了?
  你莫插嘴!是的,出事了。我们下山时看见一只老虎正叼着孩子往山坳里走。孩子还睡得好好的。我女人一下就昏死过去。我想放箭,可细一想这件事有些蹊跷,路上没有一滴血,孩子并没有伤着。要伤就早伤了。我就没有去撵他们。
  这……太危险。
  危险个卵。虎妹子好端端的。她太好玩了,连老虎也在跟我吃醋。老虎要借我的孩子耍耍,不会伤她一根毫毛。这是虎妹子亲口对我说的,那是几年后,孩子骑在老虎背上对我说的。可是这孩子再也不愿回到我身边来,她只说不愿,不说原由。倒是那匹老虎扑通对我跪下了……
  他说到这儿又开始抽烟。这回是我替他点了火。他很得意地捋捋胡须。我不掩饰我对他的叙述的激动。不过他却能看出我对他袖子里的小毛仍有戒备。这仿佛损害了他的自尊心。小毛,给老子出来!于是小毛嗖地溜出,顺着他的胳膊窜到头顶上,盘起来,用信子润他额上的皱纹。我怔怔地看着。他显然受到鼓舞,就吹了一声口哨,张开嘴,小毛便又嗖地钻进他的喉咙,通过曲折的肠道,通过胃,最后经过肛门又重新回到主人的脑壳上。完成这一连串动作对于小毛不过两分钟。我算长见识了。
  它简直是神!
  是的,这狗日的神。信了吧?他似乎还不过瘾,一甩头把小毛抖落到地上,然后从腰间摸出一把砍刀狠命斫下去,小毛身首两处。我失口叫了声。他却满不在乎地把蛇的两截拾起来,对合着,又吐了口唾沫在衔接处抹抹,然后把它夹在腋下。不足一袋烟工夫,他又吹了声口哨,于是小毛复活了,溜进了他的袖管。
  奇迹!我说这是奇迹。我想我是遇见异人了。这个夜晚我过得非常快活。但是,当我意识到这点后我便有些慌乱。是老Pan还是老板?这或许是……我慢慢抬起头,老汉不见了。我立刻关上门。这或许又是一个圈套。他们想稳住我,好让我平心静气地在这儿呆下去。我仔细回忆关于那条蛇的全部细节。养一条蛇不是奇闻。他虚虚实实地耍了一阵子。吞下去的和斫成两段的可能是食品蛇,用一根染色的香肠作为替身。袖管里有名堂,魔术师都习惯于袖管里耍花招,糊弄一双平常的眼睛很容易,况且我有轻度近视和散光。至于老虎和虎妹子的故事全是瞎编。好一个老Pan!所谓老谋深算指的就是这号人物。我长长吁了口气。
  看来事不宜迟,再等下去会错失良机。明天拂晓前必须行动。其时天色昏昏,风声大作,等他们从睡梦中醒来后,一切都晚了。
  就这么干。
  半夜里我又听见了断裂声。
   
十一

  上帝在暗中为我使劲。第二天没有太阳,是个阴天,拂晓前又下了细雨。我下了床。实际上我这一夜根本没睡。我贴在门上静听了片刻,没有反常,就脱了鞋溜出了房门。为了防止不测,我没有忘记带着那只玻璃烟缸。我想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只好拚了。
  大厅里没有人,灯火通明。那面大镜子反射出强烈的光使我能看清大厅门外五米的地方也同样没有人。我在通过大厅时背上渗出冷汗,似乎有一双鹰眼在黑暗中注视着我。出了大厅门,我隐藏在方柱的阴影里进行了短暂的观察。为了防止追踪,我把脱下的一只鞋扔到漫长的石阶上,制造假相,让他们以为我是从拱门里逃上公路的,他们会在屋里静等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拖回来。那条布满陷阱的大路比雷区还阴险。
  现在,我已经把那扇寻常看不见的小门用树桩抵上了。抵得很实在,两三个人想撞开它不是件容易事。我一只脚踩住靠近围墙的小树跃上墙头,林海已在我眼底翻涌。我纵身下墙,踏上了一块光滑的石头便滚下了坡。我并不觉得疼。这时候我向山庄望了最后一眼,它俨然一尊恶煞,不过它现在正做着梦。见鬼去吧!山庄,蓝堡,统统见鬼去吧!我自由了!我记得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死去的一个老人在一本书上写过;隐藏一片绿叶最好的地方是森林。我现在就是这样一片叶子。
  我像鱼一样游进了茫茫林海。
  林子里湿漉漉的,苔藓像软体动物,踏上去让我生怯。我始终面朝东北角的灰光,这样就不致于绕了一圈又转回来。猫头鹰在很近的地方悲啼,恐怖四伏,我毛骨悚然。现在我又想起昨夜与我交谈的那个玩蛇人。我怀疑他很可能就在离我顶多五步远的地方蹲着,像狐狸那样张开嘴等待乌鸦唱歌等待一块肉掉进食管。还有那条蛇。那条叫作小毛的响尾蛇和它那粉红色的信子。我的呼吸粗了,心好像从左边跳到了右边。我猛地煞住脚闪到一棵树后面。我认为这种突然的行动变化会发现疑点。我静听着,除了猎头鹰的啼叫和树叶沙沙作响外,没有第三种声音。我心下松了些,开始爬行。我觉得这样要安全得多。野兽们可能会把我视为它们的同类。物以类聚,它们不会来伤害我。我每爬一截子总得停下来回头看看,然后向我的前方扔一块石子探探,倘若出现意外我就立即改变方向。
  东方比刚才明显地白了一些,我能辨清树的类别。在我的左前方的一棵马尾松上,有两只可爱的松鼠,看样子是夫妻。它们对我这个陌生人表示出微微的惊讶。它们交头接耳,显然是分析我的来路。我对它们笑笑,它们都摇尾致意。可是当我从它们屁股下通过时它们又朝我的脖子上撒了泡尿。我不动气。这种恶作剧对我的恐惧心理是一种良好的纠正。我觉得现在我适应了,就时而把爬行改作小冲锋。我就是这样的变化无常,摆脱了一只老狼的跟踪。那狼早就嗅出了我的气味,一直沉默地盯着我。当它企图发动进攻时我便开始爬行。它大概傻眼了,苍白地叹了口气,调头离开了。我不勇敢但还算机智。东方比刚才更白了,仿佛能见到云的轮廓。我回头看看,山庄已从视野中彻底消逝。我当然很激动。突然,我听见轻微的“啪啪”响,很近,但弄不清声源的方位。
  是响尾蛇?
  我顿时浑身冰冷。不一会就通体湿透。后来才知不是在出冷汗而是天在下凉雨。雨声引起了一场虚惊。雨逐渐大了,我冷得牙齿森森地响。好在苦海毕竟有边,再过一会我就抵达彼岸了。我已看见那条大河,在晨光里持重地颤动着。我嗓子发粘,七窍生烟,就仰起脖子去接冷雨。我觉得仿佛有一把匕首从我的喉管笔直划过。接着我发疯地跑起来,张开双臂,我想狂吼想痛哭想一头栽到老婆怀里。我终于冲出了老林,像中弹似地优美地倒在沙滩上,头部撞上了一个比较硬的东西。我没死。我不过是昏迷了一小会。大雨很快将我泼醒。
  我从沙里刨出了一样东西,刚才就是它撞了我的脑袋。我仔细看看,不过是一副断腿的金属眼镜架。这地方哪来这种东西?虽然是一件极普通的东西。普通吗?它难道就只是残废的眼镜架么?两个金属的圆圈圈难道这种暗示还不清楚么!
  一次警告。无声的警告。
  我实在是太天真了。我的行动早在他们意料之中。我简直就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行动。这种经验我积累了几十年可是到头来我还是那么天真。我把两个拇指放在这个所谓的眼镜框里,头发慢慢竖立起来。这时分雨却嘎然而止。太阳威严地从我面前升起,染红了那条大河。我茫然注视着河面,从上游淌下来的残帆断桅随风呻吟着,一只大鹰正蹲在云端作出伺机攻击的姿态。
  这是个血腥的早晨,我孤独地立在河边,把一只玻璃烟缸扔到了水里……
   
十二

  上厕所时我听见经理在门外说,要算帐。和谁算帐?无疑就是我了。是不是新帐老帐一起算?我记得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就被人这么算过一回。他把命赔进去也凑不够份子。按照法律规定,我有还债的义务。这是旧帐。我知道我自己欠他们的新帐只会是越来越多。他们有证据,有证人,我没有任何解释的权利。
  经理像是同一个老者谈话。我很想出去看看,可是又觉得面对面地交涉清理债务会让双方都有点窘。经理属于那种似是而非的君子,给人以教养良好的印象。而那个老者,我想象他应该是个须髯飞霜仙气四溢的哲人模样,谈吐很是讲究。账是要算的。人不死,债不烂。不过趁人之危也是有失君子风。依老朽之见,区区小数目,无伤大业之兴旺,就一笔勾销了吧。
  那也太大方了。
  不要一味重利而轻义。只要他改邪归正,引以为戒,就行了。我看这桩事可以暂告一段落,你依别的去吧。听说城里近来很热闹,我倒想去见识见识。
  他们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从他们谈话的口气看,那老者显然是经理的父亲,可是经理早就表明,他父亲死于乾隆十七年的一场大人物老板?这家伙活像一个幽灵,无时无刻不跟踪我,笼罩着我的生活。这次谈话肯定是针对我的。我企图背叛他们,他们就向我发出无声的警告。我只好顺着原路回来。像一只无头苍蝇,绕了一圈又返回原来的位置。我浑身被雨淋透,又被太阳烤干。我的躯体成了一味古怪的中药,皱缩一团。昨天的黄昏我耷拉着脑袋从圆门里穿过,迎面的大镜子提醒我应该好好洗一洗身,消除疲劳。但是我深知肌肤之苦没什么了不起,纵使砍掉一条臂膀或腿,我也能嚎叫几声挺过去。憔悴的是我的灵魂。在我的心房里,有一把大锯子正在吱吱地替我制造棺材,血液也开始变蓝。
  在楼梯上我遇到经理。他得意而且兴奋,像刚看过一对狗的交配场面。他似乎一点也不知道白天里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问我在生活上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他说山里的夭气变化无常,夜晚是否要加一条毛毯?(他说不另外算钱)我说谢谢。我不愿再多说一句。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躺在床上。我并没有睡意,不过是细细地品味着孤寂。我的每一个关节都松脱了,什么东西正加紧蚕食着我的细胞。当夜幕完全拉开后,那个蓝色的集团又开始行动了。他们擎着火把,像以前一样从这幢楼房前经过,杂乱的脚步声践踏了和平与宁静。他们还是往后山走,有力地走,尖锐的金属声从宇宙的脾脏穿过,地球瞬间患了偏头疼。婴儿从摇篮里甩到地上,母亲立刻用结实的乳房去堵孩子的嘴。于是这一夜间许多嫩红色的生命因窒息而死亡。可是晚报马上跳出来解释,说发生这起惨剧是因为自然灾害,比如地震和龙卷风。于是,母亲们破啼为笑……
  先生起来了?
  我一惊,拎在手上的裤子差点滑落。经理并不尴尬,他大概觉得这些文化人即使光着屁股走来走去也是挺自然的事,罗曼蒂克指的不就是这拨人么?
  我平静地坐下来。他也坐下了。他的指甲总是修得这么好,像女人的嘴唇那么富有魅力。可是我现在没有办法不讨厌这个毫无男人标志的家伙。我单刀直入。
  刚才在门外同你讲话的那个人是谁?
  哦,是我的先生。
  你们到底要和谁算账?
  您关心这个?他苦笑着,摸一把脸。我的表弟。他借了我不少钱。说去跑生意,其实在赌,几天前被拘起来了……我不知道您打听这个干什么,写小说?
  自圆其说。又是自圆其说!我输了。他们随时可以算计我但我怎么也算计不了他们。
  你们什么时候同我算账?
  怎么,您打算离开这?是不是我们的工作有哪些不周到的地方?
  我是说什么时候找我算账。
  这个嘛,全在于您了……
  怎么算?
  怎么算都可以。我们有电脑,不会出现差错的。不过作为主人,我希望我的客人对这儿恋恋不舍……如果您真的要走,我们只好表示遗憾。您看着办吧。
  他站起身,牵牵衣摆。临出门时他对我狡黠地笑笑,用手指着我的脸。
  您该启用保险刀了!
  终于摊牌了。一切昭然若揭。他们愿意放我走了,放我往西天走。他们大概知道我毫无悔改之意便失去耐性,准备完成这最后一道工序。然而纵使我死了他们也会把一切收拾得体体面面。法医会用现代最先进的科学手段来鉴定我的死亡原因,确定死亡性质。凶手由我本人扮演。做案工具是保险刀片,薄得像纸但切开动脉血管易如翻掌。在刀片上没有第二个人的指纹。死亡时间是某月某日早晨某时某分,其时人们正在做健美操的第三节或者喝早茶。虽然经理在这之前进入过死者的房间,但这之后他就到蓝堡城出席一个重要会议去了。据服务人员反映,经理走后死者还出来挂过电话。可能是向他的妻子告别。虽然电话没有挂通,但山庄经理的嫌疑已不能成立,很简单,没有做案时间。至此,他杀的可能性全部排除。至于死亡的原因,看来是多方面的。此人是个作家,也许由于职业习惯这种人爱神经过敏,缺乏理智,自杀如同拉屎随时都会发生。这种例子古今中外俯首可拾:屈原、海明威、茨威格、川端康成……。再者,死者年仅三十,长得还算可以,自然会得到许多姑娘的青睐,因失恋自杀也是可能的。第三,死者来白色山庄避暑,订了上等的房间一住就是这些日子。但他一直声称是一个叫老板的人邀请他来的,于是拖欠房款,债台高筑。死者出事之前曾同山庄经理就住宿饮食费用磨过牙,他眼看无法偿还债务便一死了之。总之,这是一起普通的自杀案件。
  我抚摸着那把剃刀。
   
十三

  这时电话铃响了。我很觉奇怪。我住下这些日子还是第一次听到电话铃响哩。是谁?居然能把电话打到这个屋子里。我迟疑地拿起话筒,立刻嗅到一股淡淡的青草味。我明白了。
  是你吗?我说是我。你叫我好找。我说你现在不是找到了吗?她笑了。
  你大概生我的气了吧?我不辞而别……
  我知道……你处境也很艰难…
  什么意思?我不懂你的话。
  我是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怎么了?喂,你说话呀!
  你是怎么脱险的?
  脱险?天响,你疯了……
  你别笑了,有话快说,现在这儿没有人……
  我不过是,怎么说呢,我希望你别忘了我……
  我不会忘记你的。
  我怀了你的宝贝,我想问你:要还是不要?
  真的么?真是这样?就,就一次……喂,喂喂!
  断了。是故意挂断的。她恨我。她现在依然从容不迫,没有什么危险。她的意思是从来就没有感到过危险。看来她又改变了自己的信条,重新皈依了那个集团。她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儿呢?显然,是他们告诉她的。他们饶恕了她,要她将功折罪。他们要她制造怀孕的假象,并一口咬定这个孩子是我的精血骨脉。他们要我无条件地接受这个事实。否则,他们就拆诸舆论,让我抬不起头来。他们甚至会让她带着借来的婴儿与我对薄公堂。其时她会泣不成声地说我当初是以童男子的身份勾引了她,说我是找她闹恋爱的。这样,法庭便轻而易举地以重婚罪(虽然没有法律契约)使我锒铛下狱。法官会说:被告,你看这个孩子与你简直是一个模子拓下来的,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我能说什么呢?于是判决书写道:以上事实,被告供认不讳……
  我在这屋子里呆久了,得出去走走。我很怀念那片林子。那里见不到阳光,空气没有腥味和硫磺味。可是那条路我不能再走了,一副残废的金属眼镜架躺在河滩上,虎视耽耽。我只能像一条丧家犬那样毫无目的地转悠,累了就在屋檐下团起身子歇一会。我只能这样。我的灵魂缺氧,随时都有可能脱离我的躯壳,像一片云似地随风飘去。
  我走出圆门,拾级而下。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我坐下来。我记得那天就在这儿撞上那个玩响尾蛇的老头的。他说他叫老Pan。我总觉得他就是那个神秘莫测的老板。但是,仔细推敲起来,我又觉得能作“老板”注脚的人很多,列车长、啃羊头的汉子、独鼻孔的马车夫、经理以及那个我闻其音而未见其人的经理的老师,还有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臂的所有者、背对着我练习哑语的女人和先后同我接触的三个女人(其中一个是第一次给我打电话的),这些人都有可能是老板。
  还有一个人也可能扮演老板的角色。
  先生又在构思么?
  他什么时候来的?这个该死的盯梢者!我没说什么,从石缝里拔了一棵草,放到嘴里。
  怎么,您的胡子还没刮?
  我继续嚼着草。你以为现在应该是血从门槛上爬出来的时候吧?嗬,连护袖也带上了,裹尸布准备好了吗?我细细地嚼着草,绿汁顺着我的嘴角往下淌。
  哦,我懂了。你们文人都爱留胡子,像西方学者一样,蛮有派头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剃须刀很漂亮?
  不错,是蛮漂亮。
  那就送给你吧。
  不不,我用不上。我没有什么胡子。我看您是够累了,成天关在屋子里爬格子。我们这儿只有安静,没有热闹。城里倒是很热闹的,如果您想去的话……
  你就陪我?
  十分抱歉,我最近要接待一个委员会……
  什么委员会?
  青春调查委员会,是省一级的。
  那么,你忙吧。我自己去。
  我们可以替您物色一位向导。您希望是什么样的人。
  孩子。男孩或者女孩。
  这很方便。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
  经理满意地走了。我想,这可能又是一个圈套。他们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呢?不过,我有我的考虑。我从蓝堡的边缘擦身而过,我记得那个火车站的位置。我相信我有能力摆脱一个孩子的跟踪与监视,不费多少神就能登上北去的火车。我会藏到厕所里。那个列车长现在也未必能认出我了——我发深须长再架上一副墨镜。我必须逃出去!
  现在我躺在床上,凝视着幽蓝的天空。月亮很迟才从山脊上爬出来,给这个夜晚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我的灵魂在很远的地方,像一个黑色的岛屿随着海洋的波涛漂移着。
   
十四

  那孩子是拂晓时来到我床前的。是个男孩,有着一双乌亮的大眼。我一看就有好感。微亮中,他递给我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
  面具。你得戴上它,这样进城之后会减少许多麻烦。你是生人,得这样。
  我迟疑着,我再次审视那孩子的面貌时发现他实际上是一位智者,就照他的意思办了。这是一个极平庸的面具。我戴着它并没觉出多大的难受,除了最初的几秒钟皮肤有点痒外。
  我们是乘马车前往蓝堡的。这回驾辕的是这个孩子。我不知道他的姓名,问了两次他没回答。车颠上大道后即走得很平稳,可我心里一阵比一阵紧。大概走过了几华里,也就释然了。其实月亮尚未完全隐去,天地浑浑然。
  我以前怎么没见到过你?我总觉得他来历不凡。
  我呆在山里。
  经理是你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我以前不认识他。我是咋天夜里在路上被他拦住的。他听说我要去城里……
  你去城里干什么?
  玩。城里很好玩的。
  我点上香烟,观察他的表情变化。现在我的心绪又紊乱了。我从这孩子的话中发现了破绽。经理怎么会知道这孩子要去蓝堡呢?且又是昨天夜里在路上拦住他。这地方人烟稀少,野狼四伏,一个看上去顶多十二三岁的孩子敢半夜里进城?再说,据我掌握的情况,这个没有胡子的经理夜晚从来都是在某个女服务员宿舍里度过的,他怎么可能利用这个黄金时间去为一个破作家寻找向导呢?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木已成舟,当血淋淋的太阳钉在广阔的天幕之际,马车驶进了蓝堡的城门。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奇特的城市,比如她的建筑风格,既有飞檐翘角琉璃瓦,又有类似巴黎圣母院那种哥特式的味道。如果这还不足以让人感兴趣,那么就看她的色彩吧——她通体鲜红,找不出一块巴掌大的石灰或者水泥。
  下车。没有人检查我。那个持着冷兵器的门卫只在我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就放行了。这时我回头去招呼那个小孩,他已不见了。我心里挫了一下。我想这孩子的任务已顺利完成,该回去讨赏了。可是,这孩子并没有把我交给任何人,我人身还是自由的,又该怎么解释呢?或许他确实是个智者,我的直觉没有欺骗我。
  城市的红色诱惑着我。我不感到孤独。
  我走上了大街。这是条没有人行道的大街。街上失落的眼球、耳朵和残缺的乳房表明这里刚刚结束一场内战。这个城市及她拥有的市民们早在很久以前就习惯了红色的刺激。人们对此不以为然,家家户户都点燃了鞭炮。在十字路口,一群老人正在起劲地焚烧着典籍,嘴里机械地嚼着白色的浆汁。他们的老伴全集中到一个高台上用小脚在跳一种节拍很强的舞蹈,像传说中的女巫一样颠狂。而年轻的女人,一律爬到树上盘起腿坐着,用血点着口红。当我从树下底头走过时,有人甩下来一条月经带。我连忙走到旁边,挨着墙基。从迎面一块破碎的玻璃反射中,我发现一伙老鼠正在我的背后分配半条人腿。我不敢再往前走了,冷汗淋淋。
  一只大手按在我的肩上。我猛一回头,看见一个健壮的汉子在对我笑,露出一口黄牙。这无疑是刽子手。那人看了看我的面孔,又背靠背地同我比了个头,觉得彼此差不多,就对我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通,还挥了一下小臂,然后像得胜的将军一样昂首阔步地离我而去。我这才意识到,我不懂他们的话。我们之间存在着语言障碍。我还意识到我这个面具的力量。然而不管怎样,这个地方我是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我得赶快去火车站。也就在这时,太阳分裂了。于是城市被一剖两半。我恰恰处在阴阳交界的地段。我知道这是个是非之地,几分钟后这里会成为一场新的战争的前沿。双方都将在这里压兵布阵。我连忙达开了。果然。不等我看清火车站的标志,一声巨响从天而落。我隐藏到一条小巷里。这儿地势很高,因此我从双方首领或者酋长的手势中能明白这场战争的宗旨是争夺对太阳的被照耀权。实际上策划这场战争的正是太阳。于是,城市又一次被刷得通红……
  (多少年后,有人在剥落的油漆后面发现了许多破碎的指甲,在暴露的混凝土里找到了不少牙床和踝关节。)
   
十五

  我是连夜赶回山庄的。所谓将计就计不过是我的单相思和幼稚。我不知道自什么时候起列车运行时刻表修改了,并且,取消了北行的班次。那时,蓝堡正表演着红色的战争游戏,全城戒严。我进退维谷。幸好智者又出现了。
  你钻到哪里去了?
  厕所。他下意识地提提裤腰。我一出来你就没影了。我只好等。
  赶快离开这!
  看你急的,我得先填马料。好玩吗?
  太……好玩了……
  你没买几件旅游纪念品?
  有什么可买的……除非人头……
  你喝酒了?
  我没喝酒!
  可你醉了。
  醉?天呐,我醉了……我醉了……我……醉……了……
  就这样我们给那三匹黑马拖走了。它们是第二次把我拖回去。我突然想起我抵达蓝堡的那个晚上,广场上出现了一只大狗。独鼻孔车夫一见那狗就连忙甩了一空鞭子。后来大狗撵了我们很久。我似乎意识到这里面有一种联系,与我的命运有关。可是这回我并没有发现它,那只比狼还高的狗。
  你在看什么?
  找一条狗。
  什么狗?
  棕色的,比狼还大的狗……
  哦,它死了。
  死了?
  它是条疯狗。
  疯狗?
  可能是吧,反正它死了。这里永远不会有狗了,灭种了。
  怎么回事?灭种……
  上面通知有一条疯狗窜进了城,为了防止狂犬病,所以要采取措施。可是谁也认不出哪条狗就是疯狗,干胞逢狗就打……
  “啪!”——它的半片颅骨飞去了子弹头还嵌在眼球里脑浆像拌了红辣椒面的豆腐顺着棕色的皮毛往下淌,它还没有完全断气四条腿痉挛着有力地蹬地,为自己挠出了一个浅坑最后一秒钟它顶着半个脑袋立了起来接着像石头般歪倒眼球凸出但失去了光泽“啪啪!”
  这马跑得挺快,别打了!我嗓子很粘。
  我肚子饿了。他把鞭子夹在腋窝里。
  今夜没有月亮。
  你是从哪儿来的客人?
  北边来的老客。
  你得登记去。你怎么能占别人的房间呢?
  这是我的房间。我不是住了好些日子了吗?
  这是一位作家的房问,他进城玩去了。
  我就是那个作家。我刚从城里回来……怎么,不是你经理一手安排的么?
  不错,但我安排的是那个作家,不是你。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什么?!
  我给你半小时收拾,先去登记处办手续,否则我们不予接待!
  经理拂袖而去。我很迷惑,用手去摸胡子。可是胡子竟没有了,下巴、两腮和唇的上方都异样地光滑,我这才知道经理没有过失。我进了卫生间,通过镜子来欣赏脸上的面具。这是一张少年老成的脸孔,仿佛永远在微笑,给人以亲切感。这副面具简直就是专门替我制作的,从发际线开始天衣无缝地盖住了我的脸。但是我不愿意继续戴它,道理很浅显,这毕竟不是我真实的面目。我便动手摘取它。然而,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暴露了:我无从下手。就是说我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来摘取它。我先后从下巴、上额、左右腮帮的位置来撕扯,都没有成功。而且我不感到疼痛。我发急了,开始莽撞起来。我用保险刀片贴着发际线切下,沿着它划了一道弧,结果除了嗅到一股新鲜的橡胶味之外别无所获。我慌了,浑身战栗不止,而镜子里那张所谓的脸仍然在微笑着。我一拳挥上去,镜子碎了,那张脸也碎了,微笑流了一卫生间……
  经理他们闻声而至,见状大怒,指责我无理取闹,并威胁说,如果我再不收敛,立即将我扭送到派出所。
  我颓然坐下,直勾勾地看着滴血的手背。经理在问旁边的人,一面镜子值多少钱?那人说这镜子是意大利进口的,国内配不到。
  那就罚款五十块。
  这个人怎么打发?
  他想住这就先让他住吧。等那个作家从城里回来再挪。要不,这房子空了也是空了……奇怪,那作家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溜之大吉吧?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找他的单位!想赖账,没那么便宜!
  我始终缄口。不管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我都能识破他们的阴谋。总之,他们不择手段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以他们的方式解决了一个作家。解决了我。从此,地球上再也找不到这个我了。我倒要看看他们下一步怎么干。
   
十六

  大约是第八天头上,晚报上正式以头版头条的位置披露了一个作家失踪之谜的消息。这篇消息很长,文笔老辣,无疑出自那个所谓的青春调查委员会之手。他们在我改头换面的前一天住进了白色山庄。但我一直没有与他们碰过面。
  消息共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简略叙述了我到白色山庄来避暑写作的经过以及其间发生的几件事(指我拒绝承认预订房间、与女眼务员亲密接触、和玩蛇老汉关门交谈以及半夜跑进大森林天亮又跑回来)。他们把这几件事联系起来,逐一分析,从而得出了我是个精神病患者或梦游症患者的结论,以此作为第二部分即我的失踪之谜的大前提和背景材料。
  第二部分占全文篇幅的四分之三。是这样写的: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看出此君的失踪乃意料之中事。就目下掌握的材料及警方的侦查看,这桩失踪案不外是如下几种可能:
  l、隐居。此君生性孤僻,极不合群,喜欢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据单位领导反映,此君从来不与他人切磋世间问题,不参与工调和物价的大讨论,也不与人玩牌掷骰子。其妻也说,他很少陪她逛街串门。这种孤独癖文学史上并不少见,如晋之陶潜,梦寐以求桃花园境作逍遥游。所以,此君可能于某夜由山庄起步,继而潜入野山老林,离群索居。他曾半夜翻墙入林之事可视为前兆。
  2、越境。据同行介绍,此君历来视孔孟老庄如粪土,对传统文化之精粹态度轻慢,却疯狂喜爱恩格斯、柏拉图、尼采、叔本华和萨特。在大学读书时,外国文学成绩名列榜首,对托尔斯泰、福楼拜、乔伊斯、海明威、卡夫卡,以及罗布格里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著作推崇倍至。从而养成扬洋抑中的病态心理。他曾要求出洋深造,由于经济担保人无从落实,此计划已流产。但不能就此否认他的心愿已灭。从蓝堡及山庄的地理位置看,这里与国镜线直线距离不过几百公里,故越境的可能不能排除。
  3、自杀。如果以上的分析成立,作为一个精神病患者或梦游症患者,自杀的可能性就很大,尽管迄今警方没有发现尸体。自杀的方式很多,理由也很多,这里不作赘述。至于自杀的引发点,初步调查结果表明:或许应归咎于一个恶梦。此君从梦中醒来魂不附体,从而割断了时间与肉体的联系。
  消息最后表示,有关方面将成立专门的班子插手此案,作进一步调查。
  这样一来,山庄成了新闻中心。来自海内外的记者和侦探都纷纷涌来调查、采访。经理作为失踪的作家最后一位朋友,在摆脱警方短暂的怀疑之后,俨然成为某个部落的酋长或西部片的影星整日受到拥戴。对此,他很高兴。不过,在记者们散去后他又不时嘀咕,说他整整亏了七百块钱。那个作家看看小说写得差不多了,就悄悄溜走了。经理表示要引以为戒,于是对我这个“新客”采取了先交押金后住房的措施。我已丧失解释权,只好交纳五百块的现金。经理大概看我脸上永远挂着亲切的微笑,只收了三百。他说到最后结账时多退少补,并且不另收我的伙食费。
  我在这间屋子里住安稳了,每夜都睡得很好。我渐渐意识到,不久前我作为作家的经历似乎很遥远,似乎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我不过是作为旁观者,存在于那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之中。我现在起居十分方便,健康状态也十分良好,我简直弄不清是在别的地方还是在我自己的家里,一切都那么顺手。
  经理也经常来看我,说关于那面镜子的事就算一风吹过了。
  我真不敢相信你这样成天笑眯眯的人居然还有那么大的脾气!那天你喝醉了吧?
  我没说什么。我知道我的表情还是微笑。我注视这个曾自称父亲死于乾隆十七年那场霍乱的人,觉得很有趣。我们的交谈似乎也很投机。他离开时把上次作为损坏镜子罚款的五十块钱退还给我。我也很不好意思,就只收了二十五块,另一份我塞到他内衣口袋里去了。我们握手言和。此刻电视里正在做“誉满全球”一类的商业广告,我想今夜是不会有那部关于少林豪杰夺国宝的连续剧了,很是失望,就合衣上床去翻一本通俗杂志,那中间一篇叫作《美女蛇与童男子》的很合我的胃口。这时,讨厌的电话铃响了。
  哪位?
  是我。
  你是谁?
  你说我是谁?!
  我渐渐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青草味。我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你还活着?
  对,我活着。怎么……
  晚报上讲你死了。
  那,那不是我……
  是你!是你是你是你!
  沉默。电话没挂。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话了,声音有点沙哑。
  那孩子我流掉了……
   
十七

  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山庄。那个女人的电话把我的心绪彻底搞乱了。记忆的恢复对于我来说是件极端残酷的事。我为我还真实地存在着悲哀。我又一次击碎了一面镜子。
  这是个阴沉沉的日子,四野很静。只有那片林子暗示着生机。我进了林子。我的裤管被露水打湿了,胳膊也出现了几道血痕。我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也不再留心谁会跟踪我。我就这么随便地走着,笔直地走着,遇到浅水洼我也照样踩过去。水冰冷彻骨。我走得很不费事,有轻若飞鸿之感。
  朋友!
  一个女人在对面喊我。这声音在黎明的林子里是那样的清脆和悦耳。我停在一汪泉水面前。但从清澈的泉水面上,我渐渐看清了她的容貌。我怔怔地抬起头,她一丝不挂地骑着一匹老虎婷婷向我走来。我们隔泉相望。那老虎见到生人便努力作了一个前扑的姿态,但并没有真的扑过来。
  你,你很漂亮,很美……
  你也是很好看的,如果你洗把脸的话。
  我当然要洗脸,这么好的泉水。我蹲下来把脸浸到温暖的泉水里,舒服极了。我仔细地洗过脸,然后迫不及待地抽起烟来。等这支烟抽完,水面恢复了原有的宁静,我蓦地一惊——我分明看到了一张有胡子的脸。我立即抬起手来摸下巴,以证明水里的脸不是幻象。不是。不是不是。面具给彻底洗净了。
  该死的小王八蛋!
  别怪孩子。他是听大人使唤的。
  谁?
  老板。
  老板是谁?
  你说呢?
  我不想再去说这说那。我趟过泉水,把她拥在怀里……
  很长时间过去后,在南方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在一个黎明,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和一个同样一丝不挂的男人骑着一头老虎,从林子里穿过,进入了大山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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