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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雪白的公山羊被领进场子,大萨满挥刀猛刺山羊的颈子,吉吉跪下双唇接住那山羊喷射出的第一道血。吉吉的长睫毛蹙颤了两下。大萨满的鼓声再次如飓风骤起,吉吉甩掉绣花寸子鞋,莫尔赓额手托一坛净水洒于吉吉赤露的双足。吉吉羊羔般娇嫩的肢背搐缩了一下。
  “神啊!”吉吉心底呼唤,“斩杀了我吧!”
  吉吉敲打单鼓,趋向刀梯,喃喃向天母祈求:
  “德扬库德扬库……库里也库里……”
  晴空深处,神在瞌睡,神今日不理会吉吉。
  鼓点错乱了,吉吉舞步更迭,聊以暂时招架族人的目光。
  大萨满已进入眩迷状态,大萨满以酒泼向吉吉。
  “……库里也库里也库里……”
  神不理会吉吉。
  吉吉闭目绝望地踏上刀梯。
  淬坚了的刀刃吐出寒意舔触羊羔般的嫩足。几乎同一刻,有团火样的东西由吉吉脚心审起!神降临了!神贯穿于心!吉吉感到那是一股来自外部的深湛强大的功力。她张开眼,见莫尔赓额的马蹄袖正在缓慢地拂摆,像是风中的两片云翼。有气流吹进了吉吉的身体,太阳的波浪鼓荡而来……
  阿布卡赫赫身穿九彩神羽战裙,从太阳河水中苏醒过来。
  神箭手的眸子闪射成太阳花。有清馨扑飞到吉吉的面颊上……
  吉吉蹬上了第一柄刀刃,似神鸟升腾,她一层一层地攀缘上去。仪场喧腾了,山野喧腾了,天堂喧腾了。族人们仰望吉吉,皆洒酒成雨:
  “巴雅喇的女儿啊德扬库,在阳间传誉吧德扬库德扬库……”
  族人们匍倒在地,酣醉了自己。
  吉吉终于立于最顶端的刀刃上,抓鼓敲响了“紧三点”,湍急的鼓点掠过人们的头顶,直捣人心。吉吉甩动遍身的神铃,狂热地向神表达,双眼被热潮淹没了,脸颊被泪水烫伤了,她急喘着,干脆把自己变做了一面鼓,鼓槌打在身上、臂上,她的肩、背、手足剧烈抽搐,吉吉魂魄疯魔般进入了萨满的最高境界。
  大萨满雅通布站定了,高声发问:
  “向南看到了什么?”
  “萨满祖师哦真色夫。”
  “向东看到了什么?”
  “女战神奥都妈妈。”
  “向西看到了什么?”
  “妖怪马胡子。”
  答毕,吉吉朝北仰面倒下,落在刀梯侧堆好的麦草上,疲竭地昏眠了。
  大萨满将一面神镜在羊血中浸一下后高擎起来:吉吉萨满诞生了。
  黑夜来了。在北国荒野上,这意味着酷虐的严寒和惨毒的杀机也跟随着降临。大地憎憎懂懂,雪雾密沉沉地拥挤在空中,仿佛上天从来没有过光体一样,如此久长地昏暗着。
  风淫邪地尖吼,狼群悄无声息地逼近孤幼弱兽,时时的,天地间跳出一声尖利的哀嚎,即刻又被黑暗吞噬。弱肉强食,这一万种万物生生灭灭的真释,无所不及。
  后金兵和他的瘸腿马走行着。他不觉得什么。他的先祖们曾经用松明、烨皮和野猪油照透了夜,他的双眸里承袭了这样的火种,轻而易举地能够辉照一切。假使他想,他甚至可以仅仅凭借他的目力拢燃一堆柴草,然后躺倒,舒服地打几声响鼾。瘸腿马没有它新主人的洒脱,在温馨丰美的汉土中原,它,以至它的曾祖从未见过如此险诈的情境。它的意识里虽然清楚那个野蛮人具有把这方世界的一切都骑在胯下的本事,但它的躯体还是因那一惊一乍的哀嚎而颤栗不止。它感到它的体温和气味全都由风传播出去,为群狼指引方向。
  中原的狼比北方的狼也要富有同情心一些。
  后金兵已经走了三天了。他始终没能追上自己人。汗王统率八旗大军旋风一样地转战。他只是嗅着血腥东寻西找。
  雪雾淡了些,后金兵站住,环视四周,他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条发亮的带子,那是条结冰的小河。他知道那河边有一个汉人聚落的村子。现在他想该是给瘸腿马跟自己搞点吃的的时候了。
  那小村子坟场一般的静。似乎战争的鞭子已将所有的小民都抽打得跑光了,只遗下这些破败的房屋。
  瘸腿马突然嘶鸣起来,那是一阵惊喜欢欣的长嘶。随着,另一阵嘶鸣自近前的篱笆小院里响起。瘸腿马发现了同类,以至于一下子忘记了所有的狼。
  后金兵听到一扇滞涩的门被推开了,接着便黑黝黝地闪立出一个持刀的汉子。那人盯着后金兵的脑袋看了一会儿,弄明白了异族发辫,就一声不吭地扑杀上来。篱笆断裂了,铁器迸出入星,战斗不拘形式。两人完全像兽类在格斗,最大限度地发动自己生命的能量,去劫掠对方的生命。
  又一阵闷钝的击撞夹杂着几声痛叫,战斗就停止了。接下来的是一个男人深深的粗重的喘息。
  一支松明火把燃着了,照亮了这一最小型的战场。
  两个男人都躺倒在凌乱不堪的篱笆残骸上,那汉人青白绸中束发的脑袋耷拉到肩膀,长衫撕烂,血翻着泡沫从胸膛上湍急地涌出来。那满人因披了甲,几乎没受什么伤,只是疲劳饥饿和方才的肉搏使他失去了很多气力。他朝上翻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那手持松明的女人。
  那女人一头长发松松地挽在耳后,水红小袄,淡粉色的罗裙火苗一样在夜色里摆荡。
  后金兵定定地瞧住那女人与火。
  女人惊叫一声,扭身便跑。抓一个女人并不比捕一只鸡更费力,女人倒在他身下,昏了过去。后金兵拾起她的松明火把照着那汉家女人,好一会儿,他朝着夜空跪下来,将火把举过头顶,口中朗朗诵道:
  “天神阿布卡恩都力地神巴那吉额母,胡图礼子孙叩谢神恩!”
  出满敦王府,穿过车水马龙的中街,一直朝北走,就到了北市场,那里聚着一群一伙的从乡下或是关内来的杂耍艺人。巴布阿常爱来此逛逛,在玩把戏的人中总能发现些奇特怪异的猫狗。有的狗会识字,会算术,会钻圈,有的猫能走钢丝。可要想从这帮子艺人那儿弄出一只来,比登天还难,他们视这些小畜生如性命,千金不换。巴布阿恼怒至极,常有令家仆去砸人家场子的事。但那些家伙个个会弄些拳脚,伤了他好几个奴丁。巴布阿偏又是个见不得血的人,几次亲眼目睹人肉横飞,七魂就走了六魄,再也不敢大动干戈。再则,他也害怕事情大发了,都统大人认真。
  这一日,巴布阿逛北市场,又无任何收获,心中快快不快,一路热闹全然不见。卖馄饨的、卖酸汤子的、卖白肉血肠的,人们站在摊前,喝得嘴里山呼海啸,脑门子上大雨滂沱。那些舞刀弄棍的“啊啊”作势,捧场的牛吼叫好。巴布阿骑他的马,走他的路,慢慢穿过人群。午后的阳光斜射在小王爷的碧玺帽证上,巴布阿凭空多了一只能睁开的眼睛。
  家仆们跟在他马篝颠颠地小跑。
  街边,一群小乞丐在戏弄一个大妞:
  佟大妞,长得俏,
  绣花手中脖子绕。
  大坎肩,缎子边。
  战子荷包片子烟儿。
  婺大妞穿着红色绣菊花袍子,梳抹得油光光的头发利落地挽了两个抓髻儿。她脚边居然蹲王一只白鬃垂地的小狮子狗。一打眼儿巴布阿还当是狮子派蹲在那儿。这一只比狮子派小一些。
  那妞儿先是不理会,后来恼了,回身叫了声:
  “桃儿娘,让他们走开!”
  那只叫“桃儿娘”的狮子狗跳将起来,球似的弹射出去,未及眨眼已跃到一顽童身上,几下便挠得满脸滴血。小乞丐们四下窜逃。
  桃儿娘回到大妞脚边,摆尾邀功。妞儿的一双美目笑成了两弯月牙儿。
  一旁开了锣鼓场,妞儿和桃儿娘走进人圈。场子中央,妞儿的花袍飘展。她抖出一根红棒,先引着桃儿娘起舞,又引它钻圈,侧身钻,仰身钻,无不轻捷利索。妞儿挪动绣鞋,走上钢索,桃儿娘也跃了上去,亦步亦趋。妞儿两脚将钢索悠摆起来,尽管险像环生,桃儿娘硬是足下生根似的。后来妞儿在索儿上翻了一个跟头,桃儿娘紧随着翻了一串。妞儿假装没了主意,一手托腮;桃儿娘亦抬爪仿妞儿状。看客大笑,下雪似的向场子里扔赏钱。
  人群渐渐散尽了,妞儿也随着把戏班子走远了。巴布阿猛然醒转过来。他掏出一羹银子扔给一个奴才:“送给那妞,打听清楚他们的去处。”
  不一会儿,奴才回报:“他们是从关内来的,住城门外的佟家小庙。”
  婺天,巴布阿整晚无语。丫头子过来侍候吸烟,小工爷第一次动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
  隔日,皇太妃自京城回盛京祭祖。大妃娘家与满敦王府沾亲,满敦王爷与大福晋便领着巴布阿去盛京皇宫晋见。已布阿心中有事,竟于皇太妃面前肢倚而立,太妃大惊,召至前训饬,已布阿竟毫无畏惧之色,两眼直呆呆地瞅着太妃娘娘目不转睛。一旁急煞吓煞了王爷、福晋,小声直吼:“小祖宗,还不赶紧跪下!”巴布阿憨笑不动。皇太妃无奈,令他退下。只对工爷、福晋作色:“阿哥如此不习礼仪,贲是幼小无人教训,骄纵无度,形同市井无赖!”
  满敦王爷与大福晋慌忙滚爬在地。
  太妃挥挥手:“算了算了,如今八旗子弟形同宵小的也不只你一家!”
  如此,巴布阿当罪不罚,仍是每日去他的北市场。
  丰厚的赏银叫妞儿的班主起了疑,终于一日,妞儿与桃儿娘均不再出现。巴布阿骑王马就往城外去。这一次,小王爷没让家奴跟着。他只带上了狮子派。
  晌午的阳光暖暖的,软软的,如玛玛的手掌。出了城门,就是玉米地,高粱地和黍子地,空气中是另一番迷心醉脑的大烟味王。清风拂来,小王爷在马上就有些微微摇晃。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他想。
  走近了佟家小庙,一眼便看见桃儿娘正在庙前玩耍,巴布阿放出狮子派。
  两只狗鼻子对着鼻子站住了。它们相互凝视:一样的毛发、颜色和一样的体形。然而,似乎它们看到嗅到的不仅只是这些,它们发现了起自同一个国度,同一片故土,同一脉血缘的神秘联系。它们先是轻轻地试探着舔对方的脸颊,接着,便嬉戏成一团。
  妞儿走出来,看见这一幕怔住了。
  “你看,”小王爷用马鞭的玉把轻拂妞儿油光光的头发,“原本在一起的,就该成全它们,这是前世定好了的。”
  天刚放白,吉吉就起床了。她来到院中练习神功法术。
  已近深秋,清晨的寒气变得十分劲王。吉吉穿了件枯黄色撤花袍子,湖蓝色坎肩,冷风逼骨,开始她不觉甚,有神附体。可没多久,神就跑了。花儿一样的女萨满如今时常神不守舍,有了一份不安生的心绪。
  太阳还没有出来,日不到三竿,蒙古勒代大人和他的亲眷是绝然不会从暖炕上拔断梦根的。吉吉溜到墙脚,轻轻一纵就落在墙头。吉吉出了府。天色是暗蓝的,天幕低垂得像要挂着了树梢,看来整个伊拉哈嘎珊都像勒代大人一样睡得很沉。吉吉往村北去,绒羽般轻扬。
  望见了村外那座木屋,吉吉停下,倚在一棵榆树干上。树冠变得斑驳,黄叶飘零。田畴收割完了庄稼,露出沟坎错落的地皮。畦里的秋菜正最后伸张着自己,绿了一方泥土,也绿了一日晨光。
  不久,乌在叫了,装饰着小河的流响。吉吉走到河边,对着河水照了照自己,额娘的话在这一照中又索飞到耳畔。富察氏的声音永远如雨丝般绵延。
  “伊拉哈嘎珊,就是‘花的村’呀,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不是因为村里花多,那是早些年,很早的时候,村里的姑娘们清晨都愿到小河边去梳妆,邻村打柴的小伙子们远远地望王穿各色袍褂的姑娘花朵儿一样的,伊拉哈嘎珊就叫开了。伊拉哈嘎珊的姑娘嫁到外边去,男人们都当做花神似的侍奉着……”
  吉吉去掉头上的簪子珠串,抖开一头长发,不一会儿,她便觉察到有一双眼睛到了对岸。她用木梳哗拉拉地撩拨着河水……
  打柴的男人从矮树棵里走出来,尴尬地站住。一件肥大的青布长袍,辫发缠在头顶。男人屈身“打千儿”:
  “格格恕罪!莫尔赓额在河岸拾柴,不想碰上了格格梳妆,实在不是有意冒犯。”
  吉吉道:“是萨满色夫?请起,萨满色夫不必如此多礼,倒是应由小女跪谢萨满色夫那日神力相救,否则非死必伤,还要遭族人耻笑。”
  说着,吉吉俯下身行抿鬓大礼。那神箭手忙道:“格格快请起!格格的萨满神功已属上乘,那日不过一时疏忽。格格大礼,莫尔赓额受之有愧。”
  于是,男女萨满都起身。两人隔河相望。
  吉吉一笑,“萨满色夫,我们这样子对话,岂不费力?是小女过去,还是萨满色夫过来?”
  “怎好劳驾格格,还是莫尔赓额过去吧。”神箭手说罢撩起长袍下摆在腰间打了个结,又挽裤角。吉吉道:“听说萨满色夫供奉的神为风雨雷电日月星辰等自然神,功力不凡,不知能否让小女见识一下?”
  “格格过奖。既然格格示谕,莫尔赓额献丑了。”
  神箭手随即双目微闭,于心髓呼唤神灵。神在了。达敏恩都力已然附体。猛地,他将身于腾空一跃,笔直地插立在河面铺展的荷叶上。
  “果真不凡!”吉吉赞道,“别急,萨满色夫,等等我!”随后吉吉也闭目呢喃一阵,飞落在另一片荷叶卜
  深秋的荷早就枯萎,尚有劲力的绿叶,已是万千之一二。
  吉吉与神箭手寻王那绿荷,像是两只蝶在翩舞翻飞。倏然,他们同时看到了一片平展展绿莹莹的大荷藏在前面。跟着眼睛,足尖已经点落荷上了。
  瞬间两人这样贴近,目光跌到一起,霎时有样怪东西就顺着脊背藤蔓似的滋生,一直攀到了头顶。血液喧腾开来,沸煮得愈来愈浓。筋骨变重了,他们都有些立足不稳。
  太阳不知有没有出来,伊拉哈嘎珊不知有没有醒来。两人在荷叶上摇摇晃晃,神丢开了他们,神回到空中嬉笑地看着他们……
  他们一起跌落到水中……
  现在,后金兵的马背上又加入了一个女人,一条黑色的斗篷罩住了她并把她牢牢地束绑着。女人凄厉的哭叫已传为一种深深的哀怨愤懑的喘息。
  汉家的女人柔媚而不会轻易被驯服,后金兵懂得这个。他举着松明火把,走自己的路,不去理她。
  夜仍然显得跳踏实实。狼嚎依旧。这一束人纯粹是为了那女人。
  黑暗的莽原呈一个阔大的弧形,仿佛天和地粘连在一起。天地像个巨轮,人踩着轮子走,循环往复,永远走不到尽头。但后金汉子没有这般闲致的妙想,他在这里跋涉得久了,已经变得同莽原一样简单。
  那女人开始说着一种在后金汉子听来完全奇怪的难于理解的语言,他站住了,回头盯着她。女人继续念叨着,凄凄哀哀的像是兔子羊羔之类的小动物发出的声音,使那陌生的语言竟具有那么一股子奇特的摧折人的滋味。后金兵走近她,女人仍说个不停。女人有一张瘦瘦尖尖好似狐狸一般的小面孔,可一双眼睛很大,猫儿似的瞄着人。
  这个女人是与他们后金女人完全不同的女人。他们的女人健硕得像母鹿,浓稠得像黄米酒,男人一挨近就醉,就抑制不住地想要痛饮。这异族女人却只悄悄地把人的心尖和喉头撩拨得很软很痒。那女人是一只在夜色里会发光的白色雌狐。从她擎举着松明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他的心底就对她有了份珍贵的情感,如同猎获到一张上好的皮子。
  后金兵用他粗糙的指头触女人的额头,触女人的两片嘴唇,最后用大掌盖住女人小小的脸。那奇异的语音并没有阻断,而且更加响地自他的掌中传出,倒像是握住了一个装有小妖精的葫芦。猛地,妖精真的跳出来狠狠咬住了他。后金兵不恼也不抽回手,女人的牙齿咬在他手上与一只狼崽或小狗没什么两样。他便任她小小的带着一股蛮劲的牙齿在他的肉里挖着,体会着一种难言的快意。
  女人咬累了,松开嘴,头贴着他的手掌滑下去。后金兵于是绕到马后,从马褡子里取出一些树枝,用松明燃着它们,笼起了一堆火。火噼噼啪啪地烧得很旺,至少这一小片夜立刻变得温暖了。后金兵动手解那女人。凭着本能,女人知道男人要做什么了,火和温暖是一种谲诈的信号。
  哀婉的语音转为号叫。
  女人被放到地上,男人并未动作。
  后金兵坐在火旁,卸下头盔、弓矢、甲胄,又从一个袋子里取出从那女人家搜罗来的一只鸡,一大块米糕和一壶酒。
  女人裹紧了斗篷,眼睛盯着后金兵,身子一点一点向暗处遁匿。后金兵并不看她,他在认真地对付那只鸡,用一把短刀极精细地咫着鸡毛,女人已经离开火堆很远,她有些不相信就这样获得自由了,她最后瞥那后金兵一眼,便狂奔着扑向夜的深处。
  但不久,狼群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她。无数绿莹莹的眼睛闪着对她的欲望。女人在马背上久了,双腿麻木而僵硬,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一只狼迅疾地扑过来,她甚至感到一股膻臭的气息吹疼了她的脸。但瞬息之间狼翻倒了,喉咙上插着一把短刀。
  后金兵走过去,拔出他的兵器。女人呜咽着又回到火边。
  女人靠近火坐下来。男人继续埋头一心一意筹找他的美餐。他煺好鸡毛,用一根树枝穿上架到火里烧烤,粉嫩的皮在鼓胀,油泛出来,浓郁的肉香将这一小片夜熏得有些摇晃。
  女人也感到通身化解开来,经过刚才一幕,女人对这男人的畏惧已降至次要。女人把手脚从斗篷里露出,伸到火旁。男人的目光顷刻落到她的脚上,那一对乖巧的家伙仅仅套着一双薄绒单鞋。带她出来时竟忘了让鞋换上靴子。后金兵遗憾地想着。放下鸡,捧起女人的脚,脱下那绒鞋,手里顿时像握住了两砣冰。直到女人的脚被捂得如同两只剥了皮的红红的猪蹄儿,男人才放下它们。他转身取了弓矢,投向黑夜,狼又一次掀起嗥吼的浪潮。女人的心一阵惶恐,跟着一片空落。她不知道那男人去干什么。
  又传来儿声狼被箭射中的绝命时的哀号。
  男人去了很长时间,女人静静地坐在火边一动未动。
  巴布阿又带着狮子派往城外去。
  狮子派不愿老老实实在呆在小王爷怀里,它跳下马,像团雪球似的蹿在前面。但它没去佟家小庙,而是冲着相反的方向。巴布阿打马追撵。
  打了一座小桥,奔过一片布满乱石的荒地,到了关家小庙。狮子派停下,冲着庙门吠起来。几乎是同一刻,桃儿娘跃了出来,跟着,走出了妞儿。
  “哈哈……”巴布阿大笑,“休想逃掉,这是命定的。”
  妞儿羞怒地盯着他。
  “桃儿娘,赶走这家伙!”
  桃儿娘正与狮子派滚作一团。
  “桃儿娘!”
  桃儿娘耍在兴儿上,把脑袋塞到狮子派的肚皮下面。
  妞儿气得脸蛋儿扑红。
  巴布阿道:“桃儿娘不会听你的,这会儿,狮子派才是它的主子。”
  小王爷催马上前,俯身抓起狮子派,桃儿娘也随之跳上马背。
  妞儿急了,伸手阻拦,小王爷一甩马鞭,雪花嘶风蹿了过去。
  “强盗!”妞儿大叫,“青天白日的夺人家的狗!”
  巴布阿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妞儿跟前。
  “桃儿娘,下去吧。”
  桃儿娘在小王爷怀里与狮子派亲亲热热,一副不问人事的样子。巴布阿佯装无奈,抖开缰绳。妞儿边喊边追过来,情急当中也跃上了马背。巴布阿扬出一串笑声,打马狂奔。
  “强盗!匪贼!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已布阿不答,径直冲向城门。
  “我不怕你!”妞儿抡起拳头在巴布阿的背上砸着。
  进了城,到了王府,巴布阿回身给了妞儿一掌,把她推下马去。
  “听着,小贱人!”巴布阿威颜厉色,“要叫我王爷!不许再喊强盗、匪贼。这里是盛京赫赫有名的满敦王府。”
  由前厅至后花园,一路都有家奴屈身行礼,都有猫狗雀跃迎接。妞儿惶惶跟在巴布阿身后。桃儿娘像回了娘家一般景致儿。
  当晚,妞儿不得不陪着巴布阿吃了夜宵。桌上摆王许多小碟子,里面盛着精巧的甑儿糕、淋浆糕。鹌鹑丸子、蜂糕饽饽、蜜饯、鹿脯丝和奶皮子。
  妞儿两手搁在膝上,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妞儿想,妹妹们发生的事快要临到她头上了,这或许真是命定的。
  巴布阿打起了哈欠,狮子派也开始泪眼迷离。进来一个丫头子,捧过烟具熟练地做起来。
  巴布阿躺到紫檀木雕花大床上,狮子派也跳上来。巴布阿与狮子派各搂一杆烟枪,吱吱的声音错落有序……
  那夜,妞儿独坐桌前,桃儿娘在房廊前不安分地吠了一宿。
  太阳有时并不只是显示吉兆。
  临近冬至,阳光奇异地又热烈起来。人们为这突回的温暖欣悦不已,并没警惕这时日逆转中有什么阴谋。而那些垂死的蚊孽正悄悄复苏,百倍地猖獗起来。这些流寇离开河滩淤泥,在褥闷的空中集结成团伙,向比它们高贵得多的生灵发起偷袭。瘟疫就这样降临了。
  先是鸡们的脑袋耷拉下来。接着猪们偎在圈里抽搐呻吟,人们还没有在意,已过了发瘟时节。晚上,人们向那半死的家畜捅下刀子,烹出了美味。夜里,半大的小孩和衰朽残年的玛玛、玛发①开始翻滚呕吐。天明时分,青壮妇女和男人也一趟趟地进出茅厕。人们蜷伏在炕面,气力半宿就被耗尽了,眼瞧王两颧突起,面皮蜡黄,是恶鬼降灾于村人了!老玛玛昏头昏脑地乞灵:“……神在了神在了……”
  
  ①玛发:祖父

  太阳地里转悠的,房檐顶走行的只有没染疾患的猫狗。
  “……神在了神在了……神在了……”
  ……猫饱食着晒在窗台上预备过冬的鱼片,狗享受王铺在房顶上的肉于。
  秋未有许多活计,地里的白菜、萝卜、土豆要收获,自家的酸菜要腌制。女人们得赶紧缝纫棉袍和狐皮坎肩,又有长成的男孩今冬要跟着阿玛行猎了。可是女人倚坐在门坎上,睁着空洞凄迷的眼睛。男人也扶不起锄头,把偌大一副骨架子扔到篱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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