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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雨过天青


  七月十三日是区桃的“三七”。七月十二晚上,区家请了几个师姑来给她念经。才过午不久,周炳就穿起白斜布的学生制服,意态萧索地来到了南关珠光里区家。他看见这整个皮鞋作坊都陷在愁云惨雾之中,好像很久都没有开工了,东西乱七八糟,摔得满地都是。一块硝过的红牛皮,半截泡在水盆里,也没人管。他走到区桃的供影前面装了一炷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觉着寂寞难堪,就没多留连,一直进去找区苏表姐。体态苗条的区苏看来更加瘦削,脸上显得苍白,眼睛也显得更大了。她把周炳领到自己的房间里,说:“阿炳,你也瘦了。你的脸没有从前那样红润,也有点变长了。”周炳摸摸自己的脸颊道:“真的么?我自己倒不觉得怎么的。”区苏说:“自从阿桃死了之后,我们这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就不像日子!你要多来,常来,给你三姨、三姨爹解解闷。——不要像别的人那样,十天半月都不上门来一趟!我们那电筒工会的事儿,你也帮着我张罗一下。”周炳听得出来,那所谓“别的人”,就是指他二哥周榕。从前周榕时常来邀她去看戏、逛街,又帮助她筹备电筒工会的事儿,如今周榕都忙在省港罢工委员会那一头,得闲的时候又顾得和陈文娣在一起,就顾不得上她这儿来了。他想安慰安慰区苏,可是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点头。后来区苏又说了:
  “咱们舅舅家的杨承辉表哥倒是经常来的,不过这个人冒失得很,不会同情别人,不会体贴别人,不会安慰别人,我不高兴他!”
  周炳用富于同情的圆眼睛望着她,用深知一切的神气点着头,虽然没说一句话,却使她感到一点安慰。她得到别人的了解,也就纯洁天真地微笑了。这时候,陶华来找区苏,请她给补衣服,大家又出到神厅外面来坐。区苏接过衣服,就低着头补起来。陶华没事,就和周炳闲谈,他说:
  “阿炳,近来怎样了?听说你喝了很多的酒。”“是呀,喝得不少。”周炳说,“醉了比醒着好。死了比活着好。”
  陶华高声大叫起来了:“为什么?醉了比醒着好,这就可以了。为什么死了会比活着好?我不信。我说受苦受难,还是活着好!”
  周炳说:“心都死了。人活着有什么味道?你不记得《孔雀东南飞》么?你不是说桃表姐跟我做得像真的一样么?刘兰芝死了。焦仲卿能活着?”
  区苏叹息道:“话是那么说,可做戏到底还是做戏。”
  周炳抗议道:“不!做戏跟真的一点也不两样!”陶华用更大的声音驳斥他道:“不!你们跟他们完全不同!他们除了死,没有别的法子。区桃并不想死。她是叫帝国主义强抢了的,叫帝国主义谋杀了的,叫帝国主义暗害了的!如果我是你,我就不那么孱头!我一定要跟她报仇!”
  周炳叫陶华骂得哑口无言,脸上红得像朱砂一般。他向区苏求救似地说:“表姐,你说呢?我想死了比活着好,这是孱头么?”区苏点点头,不做声。周炳更是羞得脸上发红发胀了。这时候,恰巧周金大哥背着一捆旧皮鞋走了进来。陶华一见就开玩笑道:“怎么,共产党人还收买皮鞋呀?”周金笑着说:“共产党人不拘干什么,只要对革命有利。不过这些破家伙却不是收买来的,是那些罢工工友的,要找人补。人手不够,我就背出来了。”说罢,他看见周炳坐在一边,脸红筋胀,郁郁不乐,就问起情由。区苏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了他,他就说出他的意见道:
  “这当然是陶华说得对。咱们要打倒帝国主义,要摧毁这整个旧社会,就要进行阶级斗争。这好比拿枪上战场和敌人打仗一样!难道在打仗的时候,你的好同伴倒下了,你不是更加勇敢地去打敌人,却逃回战壕里去自杀么?没有这种道理!”
  周炳用两手捂住脸说:“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留下那些烂皮鞋,叫我来补!”周金说:“这样才是。免得我一个人东奔西走,张罗不过来。你想,十几二十万罢工工人一下子回到省城来,那衣、食、住、行的事情该多少人来办才办得通!”区苏说:“大表哥你尽管放心,阿炳的手艺是不错的。爸爸说过,他本来应该是个皮鞋匠。”陶华也高兴了。他指着区桃的供影说:“周炳,你要是打瞌睡的话,只要一想起她在旁边望着你,你就精神百倍了。你用锥子使劲戳下去,就好比戳在帝国主义的心上;你用铁锤使劲打下去,就好比打在帝国主义的头上!这样子,包管你通宵不睡也不累!”周炳不断地点头,没再说话。不久,师姑也来了。周炳找区华和区杨氏闲谈了半天,随便吃了点饭,就坐在神厅里听那些师姑念经。约莫二更天,吹鼓手敲起铜钹和小鼓,吹起横笛和篌管;师姑们拿着手卷,念着经文;区细和区卓捧着区桃的灵牌,到门口外面去“过桥”。桥是竹枝扎成的,上面糊着金色的纸和银色的纸,一共有两座,一座叫金桥,一座叫银桥,正位师姑宣读了手卷,吹鼓手奏起“三皈依”的乐章来,师姑们齐声念唱。每唱一节,正位师姑用手卷在桥上一指,灵牌就往上挪动一级。到了桥顶,又往下降;过了金桥,又过银桥。周炳一直看到过完了桥,才告辞回家。
  从此以后,周炳找到了一件可干的事情。他参加了省港罢工委员会庶务部的工作。那一大捆破皮鞋,他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通通修理好。跟着,他就四处奔走,找地方开办新的饭堂。找好了地方,又要找工人;找到了工人,又要找桌、椅、板凳、碗、筷、锅、盆。开了一处新饭堂,过几天又不够用了,还得再开一处新的,又要大大倒腾一番。光是饭堂还不算,此外还得建立宿舍、洗衣馆、理发馆;光吃、住、洗、刮还不够,又要搞夜校、图书室、俱乐部等等,把周炳忙得一天到晚只在街上团团转。他使唤了不知道有多么高的,自己都不能控制的热情去工作,拿陈文婷的话来说,就像发了狂一样。奇怪得很,他不知昼夜,不知饱饿,不知冷暖地工作着,他的身体倒反而好了,比从前更粗壮,更健康,也更英俊,更漂亮了。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再感觉到悲伤和丧气,不再感觉到缥缈和空虚,也不再去追究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只是高高兴兴,精力饱满地活动着,淹没在紧张繁忙的工作的大海里。有时半夜回家,他就在书桌前面的小凳子上坐下来,对着书桌上的区桃的画像出神。有时他就吻她一下,对她说:
  “小桃子,你笑一笑吧!我要摧毁那个帝国主义,我要摧毁那整个旧社会!你瞧,我浑身都是劲,一天可以干二十四个钟头。咱们的同志多得很哪,简直数不清有多少。咱们要不了几个月,就会胜利的。那时候,北洋政府就会叫咱们砸个稀烂,帝国主义就会乖乖地撤走军队和战舰,把所有的租界交还给咱们,把所有的海关、邮政、矿山、学校、轮船、工厂一齐交出来。你说怎么样?好,你笑一笑吧!”
  他看见区桃对他点头微笑,感到非常幸福,就又吻了她一下,说:“桃表姐,你太好了!”说完也对着她傻笑,一面笑,一面淌着眼泪。……
  有一天,别人告诉他,省港罢工委员会委员长苏兆征同志有事要找他。他一听说,就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感到说不出的光荣和愉快,但是又有点紧张和胆怯,到他见着苏兆征同志之后,才放下了心。苏兆征同志看来三十多岁年纪,瘦瘦的中等身材,神气清朗,待人十分亲切。他一见周炳,就抓住他的手说:“我听说你工作很努力,大家都很喜欢你。你演戏演得很好,不是么?我们要把你从庶务部调到游艺部,你给咱们演一出戏,好不好?——咱们的条件很差:第一没有人,第二没有钱,第三没有服装道具。咱们现在只有一个剧本,是工友们自己写的,要在八月十一日把它演出来。那一天,咱们要举行‘肃清内奸大运动’,要游行示威,那天晚上应该演出这个戏来助一助威。时间也不多,大概只有两个星期了。你看怎么样?”他的坚定有力的气概深深地感到了周炳,周炳毫不踌躇,用同样坚定有力的语调回答道:“没问题,准在八月十一晚上演出来!”随后他就去找游艺部长,把剧本拿回家,一口气读完了。这剧本名叫《雨过天青》,讲香港一对青年男女的恋爱故事。男的是个海员,女的是那只轮船上买办的女儿。男的要回广州参加罢工,希望女的同去,女的有点动摇。那买办想破坏罢工,就要他女儿把男的留下来,并且派了一个被他收买了的海员在工人当中进行破坏活动。这个工贼在工人当中和那对青年男女当中挑拨是非,企图引起妒忌和冲突,使工人们和那对恋人都陷在分裂状态中,不能一致行动。后来经过一些曲折,买办和工贼的阴谋被揭破了,那双青年男女痛骂了他们一顿,和其他的工人一道回了广州。老实说,这剧本只是一个故事提纲,连分幕、分场、动作、对白都还没有的。——周炳把剧本读完了,就用双手捂住脸,反复地在想。后来他放下了手,又看见区桃在书桌上对他微笑着,他就说了:
  “小桃子,你演那个女的,我演那个男的,够多好!可是你如今往哪里去了呢?这角色,你演最合适。样子好,人又勇敢,不用化妆都可以上台。你说怎么样?……哦,不。你不能演。这是一个买办的女儿,你不会答应的。是呀,你不会答应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句话儿呢?说一句吧。哪怕只说一个字也好。”等了一等,他又低声向她喃喃发问道:“你怎么了呢?我跟你说了一千句话,你可是一句话也不说!这个戏,你是不肯演的了,那么,叫我找谁演呢?找婷表妹演好不好?她倒当真是个买办的女儿,可是她肯么?她能演得好么?你说一说吧!”但是区桃只是对他微微笑着,一声不响。当天晚上,他就把陈文婷找到神楼底来,认真严肃地和她说道:
  “自从那次你在凤凰台上提醒我,说我只是个凡夫俗子,区桃表姐是升了仙的,——我怎么也撵不上她之后,我倒得到了一种新的启示。我对于人生的问题,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呢,这要看怎么说法。如果能够打倒帝国主义,摧毁整个旧社会,重新建立一种美好的生活,那么,人生就是有意义的;如果不打倒帝国主义,不摧毁整个旧社会,不重新建立一种美好的生活,那么,人生就是毫无意义的了!你说怎么样,你能够同意我的想法么?”
  “哎哟,看你变得多快!”陈文婷笑了一笑,又露出深思的样子说:“才十天半个月工夫,你就变成一个革命家了!好,我同意你的想法,一点保留也没有!”
  周炳高兴了,用很快的调子说下去道:“我们一家不用说。大哥经常向兵工厂请假,回省城来参加罢工运动。二哥也不管下学期有没有聘书,一天到晚搞交际部的事情。姐姐中学毕了业,还没找到职业,可是她除了奔走找事之外,也参加了交际部的活动。我自己在庶务部,忙得吃饭、睡觉都没时间。不说这些,就说你哥哥跟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这些人吧。他们都是有钱、有头脑、有社会地位的人,不是都参加了交际部的工作了么?只有你们四姊妹没有参加罢工委员会的活动!大表姐有家,又是信上帝的,难怪她了;二表姐当了兴华商行的会计,这也难怪;三表姐学校里有事,她又是个不爱活动的人,也算了。你呢?你为什么不参加工作呢?
  要是区桃表姐还在,她一定是豁出命来参加的!”
  “对呀!我怎么早没想起来?我一定参加!”陈文婷想都不想就说,“从前桃表姐在的时候,她可以干许多事情,如今她不在了,这些事就该由我来干。我应该做她的替身,对么?”周炳见她答应得爽快利落,不像调皮开玩笑的样子,就也十分欢喜。当下两人就把剧本研究了一番,甚至有许多重要对话都预先拟想出来了。周炳问她愿不愿意演那个女的,她想这女的和那刘兰芝不同,是大团圆结局的,也就高高兴兴地接受了。随后两个人又研究其他的角色如何配备,服装道具如何筹措,排练如何进行等等,谈得十分投契。看看事情各方面都计划得大致差不离儿了,只差一个八、九岁的小女演员还没找到,再就是演出费用两百块钱还没出处。陈文婷说:“不要紧,让我给咱想办法。”时间已经十二点多,就散了。
  第二天,陈文婷果然展开了紧张的活动。她先找周泉,说明演剧的事情,要她和陈文雄商量经费的问题,约好了晚上八点钟碰头;其次又找二姐文娣,也说明演剧的事情,要她跟何守仁商量经费的问题,同样约好了晚上八点钟碰头;最后把何家的小姑娘何守礼邀到自己楼下的客厅里来,拿了几颗香港制造的巧克力糖给她吃,然后问她道:“我就要做戏了,你愿不愿意做?要做就做我的妹妹。”何守礼虽然才八岁年纪,看来倒像十岁。身材高高瘦瘦的,那副尖尖的嘴脸,大大的眼睛一会儿露出孩子的神气,一会儿露出大人的神气。她先装成大人的样子回答道:“不,我不做戏。爸爸不叫做。”等到陈文婷说:“唉,那多可惜!在台上做戏,大家都望着你,都说你漂亮、可爱,多么出风头呵!”她又变成小孩子了,说:“也好,算你赢了,我做!”陈文婷点点头说:“这才对!今天晚上八点钟上这儿来吧。”到了晚上八点钟,陈文雄、陈文娣、陈文婷,这边的周泉和周炳,那边的何守仁、何守礼,果然都陆陆续续来到了陈家楼下的客厅里。客厅正中的酸枝麻将桌子上,摆着一盘饱满、鲜红、喷香的糯米糍荔枝,一盘滚圆、澄黄、蜜甜的石硖龙眼,大家一面吃着,一面谈论演戏的事情。周炳一提起经费的问题,陈文雄先望了望周泉,看见她用一种默契的微笑对着自己,就通情达理而又慷慨大方地说:“既然如此,我捐一百块港纸。你们知道,资产阶级并不是没有用处的!三大政策的联俄、联共,叫谁去联呢?叫资产阶级。扶助工农,叫谁去扶助呢?还是叫资产阶级。钱,我是出了,可是你们不能让爸爸知道。我出了钱,四妹出了人,我们一道来骂买办,这是说不过去的!”何守仁也先瞅了一瞅陈文娣,看见她的眼睛充满着善意的期待,也就爽朗明快地说:“陈君既然乐善好施,我自然也当仁不让。我捐一百块大洋!你们知道,我是不理会什么党派,什么阶级,而只知道爱国的!不管是谁,只要他爱国,我没有不乐于成全的。”后来谈到何守礼演戏的问题,他却为难起来道:“要我出钱容易,要我去说这桩事儿却难。家父的脾气,你们不是不知道的。”何守礼一听,像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呜呜地就哭了起来。陈文娣仍然没做声,只是用恳求的眼光望着何守仁,后来,他到底还是答应下来了。
  事情解决得这么顺利,又这么轻而易举,不由得周炳心中生出一种感激之情。他瞪大他那双诚实的大眼睛,把陈文雄、陈文娣、陈文婷、周泉、何守仁都轮流望了一遍,好像在向大家致谢。这时候,他特别崇拜陈文雄、何守仁这两位兄长辈,崇拜得简直要站起来,对他们两人说些赞美的话。他想起四年之前,他们刚从中学毕业的那个晚上的情景。那个不平凡的夏夜,他两人曾经和李民魁、张子豪,周榕换帖结拜,发誓要互相提携,为祖国的富强而献身。看来他们五个人都是信人君子,说得到、做得到的。想着、想着,周炳不知不觉站了起来,对着陈文雄、何守仁说:
  “你们真是热心家!我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可是说不出来——你们……就……等于……用不着说,不只罢工工人感激你们,——凡是中国人都会……感激你们!”
  陈文雄摆了一摆手,表示不在乎的样子。何守仁缩着脖子,耸起肩膀笑。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儿,周炳回了家,陈家姊妹和周泉、何守礼几个人到三楼上姑娘们的书房去了,客厅里只剩下陈文雄和何守仁两个人。何守仁对陈文雄说:“周炳以读书人的身份,整天和工人们周旋,过去曾经成为笑柄。想不到省港罢工爆发以来,他们平素喜欢跟工人来往的,倒占尽了便宜。你听见没有,说他们周家兄弟好话的人,的确不少呢。尤其是这个周炳,他在罢工工人里面,简直成了天之骄子!”陈文雄点头同意道:“不错,他是一个戆直的人。戆直的人往往就是一条心!共产党最喜欢这种头脑简单的材料了。对于我们这种有点头脑的人,共产党就一筹莫展。”何守仁说:“对极了,对极了。说到共产党,我倒要向你请教,你看国、共合作长久不长久?”陈文雄笑道:“这就要看共产党的态度了。如果他们乖乖地跟着国民党走,那么合作就长久;如果他们硬要工人登上皇帝的宝座,那么合作就很难维持。”何守仁故作吃惊的神气说:“工人?——皇帝?可是我不明白……你自己怎么看这个问题,你不也是一个工人么?难道要你当皇帝,大家都服从你,——那还不好么?”陈文雄摇头道:“我是一个工人,但是我不是一个共产党!”往后他们就谈起国民革命该怎么革法,联俄、联共、扶助工农对不对,怎样才能够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省港大罢工还要坚持多久,谁领头来办这一切事情等等,一直谈到深夜。在那个时候的广州,这样的谈话已经成为一种十分流行的风气了。
  到了八月十一日,白天举行了肃清内奸大运动的示威游行,晚上就在东园的大礼堂里演出话剧《雨过天青》。这里原来就是一个剧场,设备虽然陈旧一点,还算是很不错的。天还没黑,观众早就坐满了。他们都是罢工工人,在场里面兴高采烈地谈白天的示威游行,又打又闹,又说又笑,有些年轻人不停地吹着唿哨,催促开场。陈文婷早就化好了妆,但是她没给工人演过戏,听见台下嘈闹,自己就显得很紧张,老是揭开幕布向外面张望。周炳安慰她道:“不要紧的,婷!把信心提高一点,我们互相信任就行了。别看他们粗野,其实他们是很敏感的,很富于共鸣的。”陈文婷用手按着心窝说:“好,我听你的话。你看——我现在安静了。”其实周炳心里也感到紧张和混乱。那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他在这吵嚷忙乱的后台的环境中,老听到一种他很熟悉的声音,十分像区桃在对谁低声说话,等到他仔细一听,又没有了。他使劲搓捏着自己的耳朵,又喝了一杯冷开水,可是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听见了。这样反复了四、五次,他心里有点着慌。后来他把区桃的小照片掏出来,竖在他面前的化妆台上,对她说道:“桃表姐,你帮助我把注意力集中起来,给我足够的勇气,让我把这个戏演好吧!”以后,果然慢慢地镇定下来了。那天晚上,整个戏演出得很顺利。每一个演员都感觉到观众对他们不是漠不关心的,而是支持和爱护的,任何感情上的轻微的波浪都能引起迅速的反应。这里面,只有陈文婷出了一点小差错。她的性格本来应该是两面的。一面是爱国,同情周炳的行为,想跟他一起回广州;一面是怀疑和动摇,舍不得家庭生活,舍不得香港的舒适和繁华。但是她突然觉着这样不带劲儿,不够理想,配不上周炳的坚强性格,她就自动把英雄那一面加强了,把软弱消极那一面减少了,说了一些不该她说的大言壮语,使得整个戏几乎演不下去。后来大家在后台围着她,把她劝说了一顿,她才勉强改正了。戏一幕一幕往下演,陈文婷开始想拖住周炳了,工贼出来了,这对青年男女之间,他们和其他工友之间的纠纷开始了。最后全部的纠纷都集中到一个场面上,事情弄得不可开交,罢工几乎流产,周炳决定不顾一切,抛弃爱人,带领愿意罢工的部分工友回广州的时候,工贼的阴谋被揭露了。大家明白了一切,陈文婷又震惊、又惭愧,只是哭,她那买办父亲还想用威逼利诱的办法来分化工人,周炳对那买办发出了词严义正的斥骂。他满怀仇恨和义愤,又压着这些仇恨和义愤,用激动的调子,深圆的嗓音,沉重的吐字,指着那买办骂道:
  “你自己想想看,你还有一丝一毫的人性没有?你为了多赚几个臭钱,就给帝国主义当走狗,当内奸,当奴才,破坏我们工人的团结,破坏你的儿女的幸福,要大家变成祖国的罪人!你要是还有一点儿人样,你能够忘记沙基大街上面的鲜血么?你能够忘记南京路上面的鲜血么?你能够忘记无数先烈在祖国大地上洒下的鲜血么?——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你敢回答我?不,谅你也不敢!你不过是一条小虫,你不过是一缕黑烟,你不过是一片云影!我们的祖国是光明的,我们的劳工是神圣的,我们的事业是胜利的,任你诡计多端,也不能损害我们分毫!你不过是秦桧、吴三桂之流,枉你人生一世,只落得千秋万载的臭骂!——兄弟们,走吧!我们和帝国主义结下了深仇大恨,我们忘记不了那些奇耻大辱,他们欠下我们的血债,必须用血来偿还!走吧,我们到广州去,那里有无数的亲人等着我们,那里是革命的首都,那里有自由和幸福,我们一道走吧!”
  他的表情是真挚和自然的,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充满着仇恨,又充满着英雄气概,而从头到尾,他给人的整个印象是深沉、镇定和雄迈。他那深藏在心里的刻骨的仇恨随着他的眼光,他的字音,他的手势,甚至随着他的头发的跳跃,衣服的摆动,感染了每一个观众,使得大家跟着他愤恨起来,紧张起来,激动起来。他说完了这段话,台上的工人走到他这边来,买办的女儿也走到他这边来,他们一道从门口走出去,胜利了。观众叫嚷着,吹着唿哨,喊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内奸!”跟着就是长时间的情绪饱满的鼓掌。周炳抓住陈文婷的两手说:“婷,你听,我们演成功了!”陈文婷说:“英雄,英雄,你完全是个激动人心的小英雄!”以后,他们白天晚上都演,没有一场不成功。《骂买办》那一场戏成为大家谈话的资料,大家学着周炳编的那段台词,学着周炳的腔调和姿势,像他们学粤剧名演员朱次伯和盲歌伶桂妹师娘一样。在这些紧张的演出里,周炳觉着人生的前景光明灿烂,预感到革命成功的幸福,如痴如醉地过着高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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