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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的追求


  陡峭的山区公路上一旦发生了交通事故,沿着车祸中心便会排起上百辆汽车。运木材的大卡车装得如同炮车一般,粗大的原木一直伸到驾驶台上方,司机敞着怀,嘴里叼颗烟骂骂咧咧,或者将喇叭按得山响。而有经验的长途客车司机却在跑前跑后,判断着疏通这条路需要多长时间。炎热的天气和飞扬的尘土令急于登程的人们抱怨纷纷,只有追随公路的那条激流照旧丰满而清亮地朝更低的河床倾泻着,飞腾起朵朵白浪。
  成浩和凌云纤尘不染地坐在这块阴凉的河岸边,像是被阻隔在阳光微粒所造成的薄雾之外,成为流水石中两个静止的形象,一副固定的图画了……
  “喂,你喜欢山青,还是水秀?”女人在俏皮地这么问那男人。
  “哦,我喜欢大山。”男人抬起头,透过墨镜,观看远处的连绵群峰。“它高峻、挺拔、巍峨、峥嵘……”
  “有力量!但我喜欢水,它温柔、神秘、无边无际……”
  “可惜水不愿固定和静止,就这么哗哗地流走了……”男人摇摇头,黑发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微光,“真是浪费!要能用它发电该多好!”
  “你呀!一点闲情逸致都没有!”凌云不无抱怨地撮起嘴,“其实真正的浪费是什么?我们刚才参观过!”
  “是呵!资金、厂房、设备、还有人材……”成浩静静地凝视着那条欢腾跳跃的河流,思绪掀起了激浪……
  没想到大山里竟藏着一座现代化的印染厂!在那片高大、整齐、明亮的厂房里,簇新的还蒙着塑料薄膜的一台台进口设备令参观者赞叹不绝。成浩惊讶地发现它几乎算得上国内较先进较齐全的印染生产线之一,是完全为丝绸出口而配套成龙的生产线。
  六十年代的一位权力人物走马观花,在这里匆匆发表了一番备战备荒的高论,这个丝绸印染厂便应运而生。二十年后,另一位权力人物大笔一挥,几百万美元的设备又浩浩荡荡进了山。如今万事齐备却无法开转——哪家纺织厂肯把产品翻山越岭送到这里来加工而后再出口呢?该厂倒是藏龙卧虎有不少技术人员,但那有什么用?信息!市场!这才是加工业最重要的生命!他们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参观时他们眼色黯淡神情漠然,不像那些地方官员依旧沾沾自喜。和几位老工程师谈了谈,成浩的心被刺痛了:他们的知识才干以报国雄心都将和这工厂一起衰退老化,被更有口岸优势的竞争者毫不留情地淘汰掉。
  这个引进项目说不定正是自己前任审批的?当时宏观失策造成的损失难道现在还无人心疼?一旦发现最初的方案已站不住脚,是继续投资以图达到预期目标,还是断然刹车避免更大失利?这类问题当然要通盘考虑。但不少人对官场手腕谙熟,对经济建设无知,甚至压根不懂工业。工业不是“盖面菜”,不能无计划地盲目大上。工业必须按照一定的经济规律和市场效应来逐步发展,否则就要付出代价!
  他想到至今仍在筹划中的另一座大型综染厂,其规模、效益、存在价值无不超过此地,但却迟迟难以上马。他也考虑到刚起步牦牛绒工业化生产——它能摆脱这交通不便必然带来的厄运吗?……
  唉!你想推动历史,可又被历史所制约;你身上同时流动着好几种血液,随时准备把握复杂多变的现实;你比同龄人都清醒,正思考着他们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你似乎总在期待着有朝一日,去实现一个光荣的梦想!但你却差点儿把政治生命倾注在一夜之间,去痛饮那令人沉醉的甘泉……任重道远千头万绪呵!你该不该把自己磨练得心如铁石?
  “喂,你在想什么?”凌云把一颗小石子儿扔到他身旁,水花飞溅。于是她快乐地笑起来,仿佛整个生命都在那里发光而有声。“哎!交通还得堵塞一阵子,我们不如去追寻这条水源吧!”
  她显然来过这里,在熟悉的河滩上踩着一块块石头走得飞快,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沿着一脉狭长的含金属的岩壁,跳过一根根缠满青藤的水上枯木,又穿过一片开满巨大的白色蒲公英的杂草地,进入了飞鸟起落的山林。正当成浩困惑这条激流会不会把他们带得太远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涛声,河床变得愈加开阔荒蛮而又充满生机,一道飞泻直下的瀑布出现了!
  ——好一片大欢大狂的水花啊!它们争先恐后地从绝壁跌宕而出,喧闹如嬉耍顽童,沸腾似千军万马,活蹦乱跳晶莹雪白的浪花又像是无数珍珠在山崖上抖落……那种冲破怪石峻岩阻碍、甩开大树古藤羁绊的勇气真是势不可挡!
  “叫你看看水的力量!”凌云一只脚踏住块大石头,神气地隔着腾腾水雾向他一歪头:“怎么样?这就是我追求的人生境界!”
  一丝阴云抹过成浩的眼底,使那里的光辉黯淡下去。
  “听你的口吻,是在对我进行一种教育?”他斜了那个巧笑嫣然的女人一眼,“有时候我真弄不明白:你到底是个疯丫头,还是个女强人?”
  “我是一个无羁无绊的欢乐精灵!”她的笑容带着一种向往,两眼绽放出喜悦的光辉。
  流水无情地冲刷着参天巨树,成浩深深地呼吸着浸渍林木的水汽,神态安详淡定。
  “我是一只生活在惊涛骇浪里的小船,有时真想到哪个远离尘世的角落去避避风,躲躲雨……”
  “哦,你不可能离开社会,社会也需要你。”凌云垂下了眼睫毛,遮盖住那里逼人的光彩,而且渐渐地忧悒起来,“一个人若以天下为己任,就没有那么多的自由了……”
  她在涛声里第一次提到自己的父亲——大军南下解放苍州时,他在这块土地上中了一颗子弹,养好伤便留下来当了第一任州委书记。他是在她十五岁时离开人世的……人生有限岁月无痕呵!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番话的确叫人神黯心灰,触动了成浩胸中那个念念不忘的结,就抽回身去平淡地说,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儿吧?他的母亲当时正怀着身孕,休整之后就把头生子留给这里的老乡了……算起来,他应该是自己终生未曾谋面的大哥,如今咫只天涯却无处查寻……
  凌云热泪盈眶地望着他,那奔腾的激流好像“哗哗”地直往心里发溅。
  “你为什么不早说?”她大声叫道,“为什么不告诉州委州政府、告诉盛世杰,让他们也帮着找一找?”
  成浩猛地回过头来,脸庞落满了日光与树权交叉的斑驳暗影,一双眼睛却被心底腾腾上升的火焰燃得透亮。
  “到哪儿去找?几十年来已经托人找过无数次了,盛世杰想必也插过手,只是没和我对上号,这样的情况当时太多了……”他神情凝重地扶着一棵苍劲的老松,眼光搜寻着一圈圈斑驳的年轮,像在搜寻着当年那些艰苦卓绝的鏖战的痕迹。“我从小就听父母不断提及此处,但这次来我连他们也没告诉,只打算亲眼看一看这片父母魂绕梦牵的土地……”
  一股热流淌过凌云全身,她激动地自言自语:“原来我们的父辈都和这里有过血肉联系呀!”
  “是呵!我们的父辈在那个群星璀璨的年代里,都曾辉煌过一时,甚至为中国的历史书写过壮怀激烈的一页。但现在他们或者已如明星陨落,或者早就垂垂老矣,只能独自缅怀过去……”树身发出的清香好似透明的液汁注入他的体内,这一刻心中恍然醒悟,却又大梦先觉般深藏若虚。
  此时,凌云对身边一切平凡的事物都产生了一种神圣的感受:“我们今天投身另一个战场,也是和他们当年一样,因为热爱这块土地呀!”
  “可我感到累了!”成浩唇边浮起一丝苦涩的微笑,就那么怏怏不乐地望着四周:头上的每一株参天大树,脚下的每一颗无名小草,似乎都记载了一段熟悉的故事,或者铭刻着一句陌生的警言,只是他们更加沉默不语,秘密地保存着这些生命的变化和自然的神奇。“我有时,只想做一棵小草,和这里的同伴一起默默无闻地生长……”
  凌云毫不迟疑地走到他面前。
  “成浩!你不是一棵小草,你应当是参天大树。现在你亲眼看到了这片土地仍旧贫穷、蛮荒、愚昧——你不当官谁当官?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仿佛有股神奇的力量掠过全身,成浩的黑色眼睛闪烁了一下,就把这个聪慧的女人迅速搂住了。比预先安排得还要巧妙,他们不禁沉默了一刹那,反而凝固了一份渴望已久的期待,一个销魂荡魄的时刻!
  “凌云!其实你是一直明白的。”他轻轻撩开她的长发,那颗百炼成钢的心已生出绕指柔情。“无论为了哪种意义的爱,我都无法抛弃父辈为之奋斗过的事业!”
  “我明白!”她两手扶住那个高贵的头颅,柔柔地看住他:“成浩!你几乎比所有的男人都更幸运——有一片天地供你驰骋,有一块舞台供你发挥。我喜欢你,也敬重你的事业心。我将在你的生活之外关心你,我将在外省期待着你的成功。”
  他想对着那张魅力非凡的嘴唇俯下身去,然而他只深深地吸了口气,任凭那几缕长发缠绵缱绻地留连在胸膛上。
  “当我有一天失败了,需要你时,你会来吗?”
  “只要我知道你失败了,无论你需不需要我,我都会去找你!”凌云的额头和两颊焕发出红晕,两眼如黑潭深不可测。
  成浩不再去瞧这张发亮的生动的脸庞,而是感激地抬头仰望:阳光化作无数灿烂明亮的光点子,投过片片丛叶洒下来。那个光荣的梦想又在蓝天上铺开一片憧憬,其间充满了冒险的神奇和成功的诱惑。
  他和她在树叶的律动中原路返回。成熟的经验和新生的直觉都如电流一般撞击着身体,但踩在满地沉思的落叶上却只留下一层淡淡的忧伤。
  脚下“沙沙”的声响使成浩的头脑更加平静清晰了。他满腔欢悦地拍了拍凌云的肩头:“我也喜欢你!是块好材料,一经雕琢,必成大器!希望你今后把聪明才智都发挥到正道上吧!”
  “除非你助我开天辟地!”她不留心踩上一块圆溜溜的石头,步履不稳地忙捉住了身边男人的衣襟,快活地笑起来。
  “这是讹诈!”成浩警告地竖起一根手指,继而又宽容地笑道:“好吧!逢山开道,遇水搭桥。不过你得先有自己的创业计划。”
  当然有啦!她打算先成立一个服装公司,因为服装永远是女人驰骋的最佳天地;然后再围绕牦牛绒项目求发展:牛绒大都为黑色,如何用不伤害其纤维的简便方法进行漂白;牛绒是短纤维,而现在市面上流行毛感丰厚的针织衫,产品又如何开发;苍州毛纺厂已经生产出质地优良的牛绒纱,如何打开销售市场进而争取有眼光的外商投资,办一个中外合资企业生产高档牛绒衫……
  她兴奋地描述着,全身洒满淡金色的阳光,语声好像超脱了自然,林木间也舒卷过一阵阵期待的微风……
  他提醒她注意,这个合资企业一定不能放在苍州。而她哈哈大笑,说他小瞧人!针织服装是终端产品,信息和交通就是企业的生命,当然要靠近现代化的大城市。她早有想法,准备时机成熟后到沿海去闯一闯,以便打入国际市场。
  “好!有眼光!有魄力!这才像个女企业家的样子!”眼看要走出山林,成浩离她稍远一点,但却鼓励地微笑着:“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是不是介绍几个外国客户以表示支持?”
  “不瞒你说,我还在纺织厅工作时就留意发展这些关系了。两个月后会有一家英国毛纺织界的老客户来洽谈合作。如果你想提供援助,委托你们公司承办吧!”凌云回想起两人在北京见面的情景,打趣地说:“你们公司的门槛高,牌子正,名头响,准能震住外商,谈出个好结果来!”
  她哈哈笑着跑出森林。成浩的眼睛燃烧着骄阳一般的火焰,心神激荡地追祝她的背影。
  “那么你的公司是什么名头?”
  凌云回身凝望,正好看见他头顶的森林上空挂着一轮流彩四溢光辉夺目的红日。脑子里有如电光一闪,几个字便脱口而出:
  “太阳服装公司!”
  在T省的最后一天安排得十分紧张:要和厅领导会面,要参观纺织工业研究所,还得去有业务关系的省公司看看。成浩好不容易为自己争取到了午间的几个小时,但晚上的告别宴会请了分管副省长参加,却无法逃席啦!
  上午八点开始的正式会谈在一间会议室里举行,靠墙的几排沙发上早已坐满了厅干部。成浩刚走进去,就有个五十岁上下的人热情洋溢地迎过来,抢前几步抓住他的手使劲摇了摇,半秃顶的脑门油闪亮。
  “唉呀!你来T市的那天,我凑巧参加省里召开的厅局长会议不在家。”那人提高了嗓音大声说:“我们也不通知我一声,真是不像话!不像话!”
  此人并不作自我介绍,但从那气指颐使的眼光和先声夺人的模样,成浩猜知必是纺织厅厅长薛正英了。对方这时已拉着他一起坐下,仍旧高声地道着歉意,责备众人,而下属也当真纷纷揽过罪名,开场戏唱得热火朝天。
  成浩拿眼一瞅,却没见几位副厅长的身影。他已从林处长嘴里得知:薛正英那日回来,摔了一个茶杯,把女厅长骂得哭鼻子,随后另一个年轻厅长接到通知去州县帮助工作,而老的那位连忙打报告要求提前离休……现在他正奇怪这人的态度为何前倔后恭,却从底下逢迎的话风里揣摩到,原来是人家得知了自己和戴部长的关系。在部里时每当有人提及这事,他便敬而远之,有时还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现在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呆下去,看对方究竟想作什么文章。
  用去两个小时才听完了几位干部长篇大论的汇报。这些措辞和内容也许对谁都是千篇一律,由此可见该厅的人员素质及管理水平了。成浩一声不响地听着他们唠叨,心里直纳闷在这种环境中,怎会有个凌云脱颖而出?
  薛厅长用一种干涩枯燥的语调打断了他的遐思:“成总,我们省是个人口众多的大省,但纺织工业却一直上不去。丝绸由于资源丰富又上得早,情况还算好一点,而毛、麻、棉、化纤就是马尾栓豆腐,不能提了!”他干笑了两声,对自己这句并不俏皮的俏皮话自鸣得意了一番。“尤其是毛纺织方面,这么大的省竟连个像样的精纺厂都没有。我刚上任就拟了个一万锭的精纺计划报到部里,到现在连个回音也没有……咳!我们这办事效率也太低了吧!成总,你说是不是?”
  记得这位厅长文化水平不高,无怪乎说话行事直来直去。回程时成浩参观了不少纺织厂,现在那些建了一半便因资金不足而无言耸立的厂房,那些无精打采闲撑着钢铁身躯的机器,又硬梆梆地戳在他心里交叉刺痛……他愤愤地想:如果我是T省的省长,先就撤了这家伙的职!可自己既然鞭长莫及,还有什么必要去务这个虚?
  恰巧对面的老张瞟了他一眼,他便把话说得比较委婉:“薛厅长,你一定清楚部里划分的工作范围。这种基本建设项目的审批问题,我无权表态。”
  老张忙跟着点点头。他旁边坐的正好是计划处长,那人并非蠢材,明白同这些没有实权不带目标下来的一般干部无交道可打,眼光始终盯着成浩:“成总,但是上万锭的纺织设备的购置要贵公司复核审批,这点可否请你特别关照?”
  “你们按正规程序上报吧!在可能的情况下,我将尽力开绿灯。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成效自然慢啦!”
  这个表态软中带硬,预先就为要说的话做了巧妙的铺垫。可惜薛厅长听不懂弦外之音,反而不加思索便托出自己的如意打算:
  “成总,我们想请你在戴部长面前帮忙美言几句,只要他肯点这个头,计划司批准项目就不成问题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成浩眼里迅速掠过一丝温怒。
  头头说起话来总是这么干巴巴的,好比一滩不毛之地,其他人也觉得十分尴尬。
  “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吧?”成浩敏锐的目光和对方刺探的目光在空中交刃一般地相遇了,他逐渐强硬的措词有如滚烫的岩浆覆盖过那片泥沙。“这两年基本建设无论从立项、投资哪个角度考虑都卡得很严。再说蜂拥而上不综合平衡是要付出代价的!为何不因地制宜,就在本省的盘子里作一些更为切合实际的打算?”
  林处长一看机不可失,忙大胆地问:
  “成总见多识广,有什么高见?讲来听听也好启发启发我们啊!”
  成浩扫了一眼满屋的人,金属般的声音如同一把利刃撕开了紧张的空气。他说根据这次实地考察,苍州毛纺厂就是个极有发展前途的粗纺企业。国家对少数民族地区有许多鼓励政策,州政府又可以提供配套资金和减免税收的优惠条件,牦牛绒资源丰富,大有潜力可挖,而西部几省条件落后,开发成果非此地莫属。只要贵厅将这个厂真正纳入发展计划,在羊毛原料和技术力量上好好扶持,再烧一把火,产值、利润很快就会上去——省厅是雪中送炭,州里是锦上添花,岂不两全其美?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当下会议室里静悄悄的,连喉咙发痒的人也不敢咳嗽出声,每个人都持续着一种表情一种姿态不便更换。
  薛厅长不自然地笑笑,肩膀有气无力地耸了耸:“哦,关于牦牛绒的开发嘛,我们也拟了一个计划,准备挪到C市周围重打锣鼓另开张。苍州的交通情况太不理想了,成总这次去想必也有体会……”
  成浩慢条斯理地呷着茶,并不看他一眼:“几年前将此项目定在苍州时,薛厅长想必已经到了纺织厅吧?我们国家的产业结构总是摆脱不了靠近原料基地的初始规划,对此我也有异议。但国情人情皆如此,总不能轻易地全盘否定吧?重新再上又谈何容易呢!”
  薛厅长默然无语,直到这时才掂出了面前这个总经理的分量。气氛顿时变得更加沉重。张、周二人在对面向成浩频递眼色,他却装没看见。刚才没把球当众踢给计划司老张已经够意思了,老张此时哪敢贸然惹火上身。最后还是一道去了苍州的基建处长出面打圆场:“我来提个折中的想法,不太成熟呵!只供参考。”此人显然早就得到厅长的首肯,但说话时却不断睃睨着那边,仍在察言观色。“请成总回北京后帮着我们疏通关系,尽快批准那个精纺项目。省厅也一定考虑成总刚才的建议。”
  开什么玩笑!成浩不禁怒火满腔——原本是替省里出谋划策,这一来反倒像是做一桩与自己相关的交易了!他瞅了瞅林处长,眼里有一丝爱莫能助的歉意,然后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前额凝聚出几丝皱纹,显得坚决而不可动摇:“类似这种不太成熟的想法,我可以贡献不止一条!纺织厅不妨和乡镇企业部门挂钩,别说是上一万,就是上十万锭部里也拿你们没办法!苍州也不妨和新疆等羊毛产区协作,以绒换毛互通有无……其实原料计划哪里就统死了呢?现在只要打出个联合的招牌,什么事办不成呵!”
  他瞥见林处长眼光一亮,就语带双关地收住话头,脸上只保留了嘲讽的微笑:“以上意见也仅供参考呵!可能不太符合我的身份,不过借此场合畅所欲言罢了!大家彼此彼此。”
  一番话针针见血,教人听了作声不得。成浩趁这阵静默的功夫站起来,泰然自若地朝薛厅长伸出手去:“时间不多了,今天就这样吧!”
  他走出密不透风的会议室才觉得一身清爽。也许从此便和这个土皇帝结下冤仇?关于这点他不愿再去多想,他强迫自己忘掉身后那个油光闪亮的大脑门。
  坐在苍州州委的越野车里,成浩被盛世杰和凌云说动,一起去省委汇报。要想得到上头的权威支持,最终落实原料计划,由他代表行业出面当然把握更大。盛世杰曾在省委工作多年,深谙其道:但成浩经过实地考察,却对牦牛绒项目的看法有了微妙的变化,只是不便将未形成的观点公之于众。前者见后者有些迟疑便朝他眨眨眼,又拍拍凌云的肩头,朗朗笑道:
  “放心!我们少数民族要真打起官司来,那是只会赢不会输!”
  正值午休,省委大院一片寂静。肃穆的楼房,安详的冬青,舒展的国旗和庄严的哨兵,这一切构成了特有的凝重气氛。
  盛世杰拉了成浩一把,两人便悄悄放慢了脚步,只见凌云照旧旁若无人地走过岗亭,并不理会正试图盘查的哨兵。待他们忍住笑上前,却被哨兵毫不留情地过问个遍,直到州委书记拨通省委书记的电话才放行。
  “哎,你怎么只为难我们,不过问她?”盛世杰指指不远处含笑驻步的凌云。
  哨兵把头伸出岗亭,憨厚地咧咧嘴:“她的裙子很漂亮,是个少数民族吧?”
  赶上凌云时,成浩笑道:“瞧,你总是被打入另册!”
  “而你们总在循规蹈矩,关卡就是特为你们设置的。”凌云不在意地挥挥手。
  官场阅历颇深的盛世杰提议午休时到后院省委头头的家里,此举满有人情味儿。年过六旬还不想发福的省委第一书记午饭后正倚在沙发上看材料,接到通报起身迎客并无丝毫诧异,反而礼数周到地吩咐家里人端出水果瓜子。听到盛世杰介绍完不速之客的身分,便把炯炯有神的目光投向成浩。
  成浩过去到外省与当地政府打交道是家常便饭,唯独这次他不想惊动地方首脑,好像真有点微服私访的味道。T省地处偏僻,投资环境差,管理水平低,当初选定这里考察,恐怕确实带了点儿感情色彩。如今爱屋及乌,更对浓郁的地方风情发生了兴趣。恰巧省委书记也不想放过一个打探中央精神的良机,主客谈天说地,意兴浓厚。
  涉及到正题谈到薛正英时,地方父母官的脸色才庄重和矜持起来:“最近有许多部门向上反映其人其事,看来这位新上任的厅长对外缺乏协调能力,对内又喜欢独断专行。此人还有点好大喜功,没有金刚钻也想揽瓷器活儿!不过,我们看一个同志总要用全面的发展的眼光。薛正英当年管理一个大企业时搞得有声有色,现在领导一个行业,刚干始恐怕难以适应,再给他些时间和机会提高吧!”
  “我们眼下的具体问题可是火烧眉毛呵!”盛世杰抱怨着,在老上级面前无所顾忌。
  “省委和省政府只应宏观决策,本也管不了那么细。”书记沉吟着,“何况目前各州县各厅局都在要求松绑,要求放权,我们也有难处……”
  盛世杰靠在沙发上无语。若另两人不在眼前,他也会趁机提出“松绑”要求,甚至和省里讨价还价一番,互相妥协一气,但眼下的场合却不宜轻举妄动;成浩身忖客位,到底不便干预地方上的决策;凌云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书记同志,我们苍州可是少数民族地区,一向靠省上财政补贴。牦牛绒的开发不仅对纺织工业意义重大,而且对促进畜牧业的发展,牧区资源的综合利用,牧民的收入提高,都有普遍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如果配纺的羊毛原料得不到解决,工厂就会停产,资金无法收回,便会波及到地方经济。今天盛书记坐在这里一声不响,那时恐怕就有理由向省里开口了!”
  “这位女同志的嘴巴好厉害!”省委书记惊讶地望着凌云。
  盛世杰想透露点她的情况,却被成浩的一个眼神止住。只听凌云不慌不忙地又说:
  “我曾被省纺织厅派去主管这个项目,对苍州情况也很熟悉。他们俩是官,说话自然讲分寸,只有我是民,可以没大没小的。书记同志不见怪吧?”
  省委书记不禁呵呵大笑:“你这个小鬼倒挺爽快!”
  盛世杰这才吁出一口气,接着两级书记便商议如何处理此事。成浩仍默不作声,等那一头安排妥当,他才彬彬有礼地开口:“借此机会,我想对贵省的头头说几句题外话。这次去苍州参加验收会,沿途参观了不少纺织工厂。总的看法是上得太快,底气不足。由于资金短缺,技术力量薄弱,今后很多产品恐怕难以提高档次,挤入国内外市场竞争的前列,反而加重了原料紧迫的局势,人为地造成各种价格混乱。有个县级麻纺厂也就是每年几十万利润的计划吧,厂房没盖上一半已经填进去好几百万的贷款了,十年都还不清!这样回收太慢的基建项目不但成为州县财政的包袱,甚至会在一些鼠目寸光的地方主义影响下,进而威胁到当地的省级中央级企业的资金流通……而有的国营大厂又由于历史原因造成交通信息的先天不足,也很难成为高效益的支柱型企业。最大的浪费还是人材的浪费,那些技术人员把自己的青春年华、知识才干都贡献给了山区,但这贡献有什么实在的意义呢?经济改革决不意味着盲目发展,过去那种一哄而上的亏我们吃得还不够吗?……如果纺织厅还有重复投资的打算,建议省里要慎重!相反,某些经济效益差管理水平低的企业还应该及时地关、停、并、转。若集中现有的财力人力,根据自身的资源条件和市场需求,选择具有特别优势的重点项目,有目标有计划地发展下去,岂不便有利于贵省的发展?”
  “这些意见非常科学,也非常宝贵!”省委书记既震动又吃惊,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有的情况我们早已察觉,有的问题我们还未认识到。没想到你刚未几天就点中要害,真是旁观者清呵!今后希望你常来看看,多多支持。”
  “其实这些看法许多人都有,只是他们人微言轻,引不起重视。”凌云在一旁笑道,“今后领导者决策时也该多参考每个行业的专家学者的见解,这是一个科学的时代嘛!”
  “好呵!”省委书记赞赏地看看成浩又看看凌云:“在你们这一代身上,我看到了改革的希望!”
  吃过简单的午饭,凌云兴致勃勃地陪成浩去逛C市的自由市场。他到过国内外许多地方,从未见过这么懒散的缺少现代化节奏的城市。但那些新开设的小商店,挂满时装的花花绿绿的橱窗,还有热热闹闹抢购货物的人群,仍使他留连不已,仿佛生活正该这么意趣盎然。
  他在一个水果摊前停住脚,极有兴致地听那小贩用当地土话兜揽生意。凌云也不言语,过去就挑开了绿莹莹的苹果。等她挑满了一网兜,成浩就笑眯眯地掏一把零钱,数也不数全部仍给正欲讨价还价的小贩。
  “噢?你就是这么买东西的!”凌云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老百姓嘛!”成浩毫不在乎地转身就走。
  她看着那个洒脱的背影蹩紧了眉头,然后,追上去拽了一把:“跟我来!”
  成浩还来不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稀里糊涂地跟她上了公共汽车。这是一条热线,他脚跟未站稳,便被来回穿梭的人流冲得东倒西歪,打了个趔趄赶紧抓住悬杆,头又碰着低矮的车厢顶……
  正自狼狈不堪,凌云脸上的调侃神情却使他恍然大悟——嘿!人家略施小计就让自己尝到了一介平民的滋味儿!市井俚语粗俗笑谈充斥耳目,真不知是该恼还是该喜?
  “你就喜欢这么恶作剧寻开心吗?”他穿过人缝一把抓住她的手。
  两人挤下车去,迎面有部洒水车正慢慢地开过来,缓缓降下一排清爽的珠雨,吸引着一群嬉笑欢闹的孩子和纷纷避开的行人。
  凌云的眼睛在晴朗的蓝天下闪烁着十分协调的光芒。
  “我喜欢处处给你增添一点儿平民意识。无论是腰缠万贯的富豪,还是穷愁潦倒的贫乞,头上都照耀着同一个永恒而新鲜的太阳,心里也会有同一种情感,同一种梦想,像这水珠正辉映着我们的灵魂——它虽然渐渐地成为泡影,可又依旧不断地滋生出来……”
  走在摩肩接踵的行人里听着这席话,觉得那么不合时宜,在T省这样保守落后的地方,有个女人的思想却充满了浪漫气息。而成浩上午在纺织厅、研究所走了一圈,只恐她对未来的困难和挫折估计不足,便问她想没想过冲出T省?比方说,天津纺织工业研究所的条件在全国就数一数二,可以去那里搞牛绒试验嘛!凌云正为此发愁,立刻觉得眼前一亮,认为应该另辟蹊径。
  “也许走南闯北仍然失败,可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呵!”成浩嘴边的线纹严肃起来,脸上的笑容也荡然无存。“既然今后仍在纺织业奋斗,和厅里的关系也不能太僵。不妨化干戈为玉帛,晚间的宴会上我替你妥协几句吧!”
  “这种语气使我意识到你的身份。人们总习惯崇拜一种权力,而我却往往轻视它!”凌云不禁莞尔,“但对于成功,各人有不同的理解。我认为成功只是一种不断进取的生活态度。只要你有百折不挠的斗志,你的人生词典里就永远找不到失败这两个字!”
  正午的阳光笔直地洒落下来,金秋的凉风飒飒地流畅开去,头顶上的梧桐枝条错落,色彩深沉的叶片像镜子般闪闪发亮。洒水车把他们的笑声连同尘世的喧闹一道捎走了……
  两人在护城河边挑了一处幽静的露天茶座小憩。身后结构严谨的大桥被桥基上温柔的浪花默默地冲刷着。街心花园的绿草地刚修剪过,风儿从静静的河流上空吹拂过来,就挟带着这片鲜花的甜蜜和草叶的清香。
  成浩望着四周微笑了。
  “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会是这样——忙忙碌碌熙熙攘攘,充满活力充满生机。我也从未这么快乐过!”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凌云沉思地搅拌着柠檬茶,“这欢乐属于天堂,而其他的欢乐仍在人间……”
  成浩把身子舒舒服服地蜷缩到椅子里,全神贯注地望着她:
  “那么现在我们既不属于天堂,也没在人间吧?”
  成浩像从黑暗里一步迈到阳光下那么昏眩而清醒。几天的眷恋就似压缩了亘古以来最朴素的人生经验,他知道那些迷离恍馆的感受才是生命的真正含义。然而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他不属于眼前这片土地,他必须回到另一个世界中去!
  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凌云悄悄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只想把他的容貌记在心里,怕日子久了便会淡忘。
  “现在应该谈我们各自的家庭啦!”成浩静静地说,努力不带任何表情。
  “哦,我和他是在一个纺织厂里工作时认识的。他比我大五岁,有哲学和经济学两个文凭,现在自己开了一家咨询公司。”那一对慧黠的眸子此刻悄悄地掩藏在睫毛后面,嘴角弯弯抿住了许多心事,“好,轮到你了!”
  “她吗?先是读了六年大学,毕业后又到国外去读研究生。既然学医,就该为人类解决疾病的痛苦,她倒好,用半辈子的时间来读书……”他两手交叉着抱在胸前,这个习惯的姿势更加便于凝视她,“哎,冒昧地问一句,你爱你的丈夫吗?”
  凌云的肩膀垂了下去,似乎不胜此荷。她尽量回答得十分平淡:“这两者不可混为一谈吧?爱情是一种简单的情绪,毫无理由的,难辨是非的,变化莫测的东西。而婚姻却远为复杂,牵扯了不少责任、利益、法律关系……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如何化腐朽为神奇,这才是一个新的社会命题呢!”
  成浩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婚姻复杂吗?自己的婚姻却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彼此的父母都是早年同生共死的战友,劫后重逢,偶尔提及,一根红丝线就系牢两个人的终身。朋友们常打趣这是包办婚姻的新体系。爱情简单吗?他因之而来不及体验。婚后的生活安适稳定,妻子对自己温柔和顺,但他却时常有些茫然,似乎两人之间还缺少一点什么……
  “结婚时,我对妻子曾有过两个承诺:第一,我永远爱她;第二,我只爱她一个人。”他牵动嘴边的线条加深着笑意,但那笑意却不似往日那般雍容,“你能理解它的含义吗?”
  “第一个承诺是时间概念,包含时间的长短;第二个承诺是空间概念,点明范围的大小。”凌云冷冷地说,“你当时的确没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又精辟又准确!”成浩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我妻子也未必答得如此周全。”
  “你妻子是研究人体内部结构的,而我丈夫却是研究人的精神世界的。”
  她突然觉得心灰意冷。唉!人们能解释自己一生中所有的诺言吗?用今天的标准去衡量从前,谁有先见之明?谁是大智大慧?追想那几日两人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清凌凌荡开的一言一笑,忽然觉出当下城市里的灰尘与噪音竟这么繁杂!那些欢语那些笑谈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了,天下熙熙攘攘却透出往后万般的孤寂与清凉……
  “我猜你整个儿就是他打碎了重又塑造起来的!因此在这一类问答中你总是得满分。”成浩眼睛里的微笑带着那种洞察人世的颖悟,“我对你丈夫的欣赏超过你所能想象的,我可以认识他吗?”
  “你怕我们会走得太远,想做得天衣无缝?”凌云抿一口柠檬茶,把报纸上的苹果皮抖落一地,“放心吧!你这么一身正气,谁敢自取其辱?”
  “你们女人总是比男人快半拍!”他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
  凌云转过头去,看见天空蓝得如同闪耀在河流尽头的波光……成浩的生活正是一条遥远陌生的大河,壮阔的波澜下潜伏着深不可测的暗流。虽然她诚心诚意希望这个男人摘取成功的桂冠,却怀疑他能否踏平万顷浪到达胜利的彼岸?而她总企图向他展示人间欢爱的神韵,却知道那条广袤的河流很难激荡多少感情的水花!不断涌来的重重矛盾像波涛那么一浪接一浪,令她苦恼万分……
  “喂!为什么在男人与女人之间,不能经常发生一些轻松愉快的谈话?不能保持一种坦坦荡荡的关系?不能产生一种比爱情更永恒的交往呢?”她的眼睛停留在一排乳白色的屋顶上,心情复杂地问:“今晚我们可否通过外交方式来作进一步的探讨?”
  “你惯会用这种机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成浩庄重地回头望望,“可惜我从不陪任何女人跳舞!”
  “这是在拒绝我了?”凌云扬起眉毛表示不悦。
  他却眯缝起眼睛,改用了一种缓慢而又单调的语气:“哼!你早被我打入另册啦!”
  黄昏随着嘈杂的脚步声来临时,成浩已坐在轿车里驶向那家豪华宾馆,自行车像一片潮水似的从他身旁涌过去……
  宴会上的山珍海味简直倒胃口。副省长只应了应景就声称有重要事先走一步,随后的应酬全部俗不可耐。一轮又一轮的劝酒递烟在他雷打不动地阵势前告败,那场面就有几分尴尬了。他只惦记着对凌云的许诺,瞄个空子委婉地转到这个话题上,却招致一连串箭簇般射来的目光。薛厅长身边那几个心腹模样的人尤其笑得诡谲,再加上林处长忧虑不安的眼神,老张不以为然的眼神,各种眼光纠葛一处,厮杀似的刺痛了他热辣辣的头皮——唉!这一来恐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他再也没有心情呆下去,连忙提出退席,于是举桌上下的目光更是凝聚一点,他冷不防又成了众矢之的。
  ……透过车窗外的梧桐看去,黄昏的天空色调斑斓,发红,发蓝,但头顶却铺着一片庄严的紫色。正是那种引人幻想的颜色,像梦一般,还带着点儿诗的气息……
  他在暮色苍茫中下了车。一对对情人依偎着从他身旁走过,而步上台阶时总要停留一瞬——那个身穿一袭深紫色舞裙的女人好清丽好雅致!紧胸束腰下摆有着无数褶皱的撒花裙裾几乎长及脚踝,被半闭在玻璃门内的灯光挥洒出女性优美的曲线。谁能猜到这个在初秋薄暮里孓孓而立的女人的心中,也正酝酿着一个紫色的梦?
  他们走进舞厅时,舞会已经开始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在身前背后头顶脚下交织照射:一团火红,一丝碧绿,一抹青紫,一片银白……变幻流动的光彩加上节奏鲜明的音乐,给不常来舞场的成浩造成了一种奇怪的意念,似乎连舞曲也变得色彩缤纷了。而舞池里那些纵横交错的人们,就像是一群闪闪烁烁的七彩精灵……
  在金碧辉煌的大圆柱与嵌镜面的墙壁之间,有一排铺着白色台布的卡座。他们坐下来,成浩立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恰好这时,一只新的曲子奏起来了。
  两人走下舞池,一开始就有种默契,并不关心什么舞步、姿势或花样……几个圈子走下来,凌云察觉对方的舞步迅速由生涩到熟练,而且踩出了抑扬顿挫的起伏,这才表示惊讶:
  “你原来不大会跳舞?”
  “不怎么跳。”他长吸了一口气,深深地注视着眼前这张顾盼神飞的脸庞,“你知道自己的胜利是多么辉煌吗?我从不轻易陪女人跳舞。”
  “是否因为我蔑视权威,才配得到这份殊荣?”
  成浩两眼含笑光彩流溢,那些裹在他身边的紫纱薄料正随着舞步的起伏一次次飘荡开去……
  “因为你本身很特殊——特殊就是美。你清楚这一点,便事事处处特殊,最后人家不得不把你打入另册。于是你就很容易达到目的了,对不对?”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她容光焕发,语气激动而又自信:“因为我们都是有争议的人物,都需要给自己涂上特殊的保护层嘛!”
  和这个女人谈话真是妙趣横生。成浩抬头望着天花板上悬挂着的璀璨的水晶灯,仿佛那里也浮动着一片魁惑灵魂的色彩:红色迪斯科的热烈;绿色普鲁斯的缠绵;紫色探戈的奔放;白色华尔兹的多情……好长一段时间里,这些奇妙的乐曲乃是他在现实世界中听到的唯一声音。
  凌云的声音也隐隐飘浮过来了,试图捕获他的思绪:她说他是个天才,包括跳舞也能速成,她问今后若去北京,他也会这么陪她跳舞吗?哦,恐怕不行!成浩清醒过来,苦笑地摇摇头说,北京可不像这里,认识他的人太多了,立刻就会酿成大新闻!
  回到座位上,有个侍者来送饮料。凌云为成浩要了杯热茶,开始刨根问底,问他周围的人何以如此敏感?成浩不在意地耸耸肩,说差不多每次举办全国优秀企业家评选,他都榜上有名。
  “喂,你到底是政府官员还是企业家?”凌云急不可耐地嚷起来,“如果是企业家,那么在工商登记处我们可就一般大小啦!”
  “从没见过如此好胜心切的女人!”他笑问,“是不是急于取得平等地位才去当那个总经理?”
  “不排斥这因素。”她颇感意外地甩甩头发。“不过你还真不简单呢!一定干出了不少成绩?”
  “各个单位树的所谓先进啦标兵啦,你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成浩的声音淡然而稳定,“咒骂声和赞美声此起彼落,这恐怕就是你的那个‘有争议’啦!……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此真有点如履薄冰呢!”
  凌云在那张从不轻易吐露心迹的脸上观察到了某种变化,暗自心惊和怵然,忙拉着他站起来。
  跳舞的人数比刚才增加了许多。尽管这样,当成浩从容走下舞池,那么潇洒地往后甩了甩黑发,气定神闲地转回身来,仍然吸引了不少舞者的眼光。
  她上前靠着他的臂弯移动了脚步,舞厅里飘散开一阵荡人心魄的歌声:
  $R%是偶然命运?还是奇迹?
  你翩翩赶进我的生命里。
  用那蘸满柔性的爱笔,
  挥洒永不褪色的诗句。$R%
  凌云感到一只温柔有力的手掌托住自己的腰,竟像是把自己的心抛向九霄云外……
  从未有过的旋转也使成浩一阵阵晕眩和迷惑。……为了保持平衡他始终凝视着自己的灵魂深处:于是他看见一种沉重的羁绊已快解脱,一种可怕的桎梏即将打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正希冀着成为一个新人……
  “跟你跳舞的感觉很奇特,就像做梦一样……”凌云缓慢如梦地说,“据说上天把人分成男女两种,是为了让一半灵魂永远寻找另一半。刚才我发现你正是我青年时代追求的偶像——高雅、庄重、深沉,有前程远大的事业,十全十美的教养,还说一口标准动听的国语……”
  猛可回到现实里,世界重又逼近,依旧是人前的色彩、音响、形状、气息……他忙打断她的话,笑容里竟充满歉意:“太具体了!世上绝无完美的人嘛!”
  “在一个瞬间完美,这就够了!爱情只存在瞬间……”凌云强颜欢笑却不敢再说下去,只得垂下两手走回卡座。难道在这个瞬间之后,一切都将成为往事,无论在她或他的生命里,都只是一个冷淡的回忆么?
  仿佛为了配合这种局面,乐队演奏起那首著名的《魂断蓝桥》的插曲,如泣如诉的旋律响彻舞厅四隅,周围的一切立刻被这遥远的离异苦痛地缠绕着……
  唉!每个生命都有相似之处,甚至原来就该颤动着同样的音符!成浩的眼睛暗淡下来,看见自己的灵魂也在音乐中显露了每一处皱褶——这个时刻里他竟希望自己根本没有到过这里,那样就用不着严厉地面对自己,审视人生,调整前程了。
  “凌云!”他跟过去温柔地说,“我曾经告诉过你,在我这样的男人心中,任何感情都无法与事业相比。何况有些感情是注定了要被牺牲的,所以伟大的爱情才成为千古绝唱。”
  “可我觉得任何感情都与事业不矛盾嘛!伟大的情感还会成为动力激发创业精神。”她瞪圆了一双漆黑晶亮的眼睛,“例子明摆着:如果我不认识你,就没有如此强烈的投身事业的愿望啦!”
  “有时候也会成为阻力的。比如这样的夜晚,既是美好的,也是不可多得的——但太多了,就会影响斗志。”成浩轻轻咬住嘴唇,心底却压过来一片痛楚。
  凌云无动于衷地歪歪头,脸上浮现出一层嘲讽的浅笑:“我还以为你在寻求避风港呢!怎么仍旧牵挂着扬帆远航?”
  他背倚卡座微微仰起头,像在靠着这片坚硬的支撑说下去:“凌云,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而且你和我又都无法改变自己的生活。今后只能保持一种精神上的相交……”
  “我对你从来就是一种精神上的仰慕。”那对眼睛现在弥漫着一层难以消除的雾气,“你就像碧落海那么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你的退避曾激起我的热情,但你那种根深蒂固的冷静也吓退过我。和一个条理分明的男人倾心相爱实在太危险了!”
  再谈下去便会破坏气氛了,他温和地提议:“我们跳舞吧!”
  城市的灯光已经疏落下来,街面上也满是暗影,只有那些枝形街灯依旧无声地在树叶里掩映着,似乎缄默地严守着人世的一切隐秘。
  凌云先送成浩回下榻的宾馆。那一段路,她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只觉得脚步飘飘忽忽,那些灯光都像祥云一般缭绕在四周,荡漾着恋恋不舍的醉人气息……
  在宾馆门旁那簇枝叶茂密的阴影里,成浩断然回过身来:
  “就在这里分手吧!这是个永恒的夜晚,我们不会忘记!”
  “不!这只是生活的一段插曲,我们都会忘记!”
  “凌云,我们还会拥有这样的夜晚!你不久将去北京,我也没有忘记助你创业的承诺……”
  “别逃避现实!”她的眼神像是要一直深入到他的内心。
  “恰恰相反,我非常尊重现实。”他说得十分谨慎,因为那对眼睛里已盛满一种晶莹的液体。
  “那么现实就是:我爱你!我们至少应该以拥抱的方式来分手。”
  成浩轻轻搂住凌云的腰,两只手是冰凉凉的,而身上却掠过一阵阵激越的热流,但灵魂深处依然那么冷,那么静——冷热交加的痛苦使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深怕让凌云发现。
  “天哪!你的拥抱冷得不可思议!”她推开他,尖锐地发问:“成浩,你也是血肉之躯,难道就没有平凡一点的欲望?”
  他沉默地望着她,明亮的眼光好似闪烁的灯波。
  “你也爱我,是吗?”她静静地问。
  “是的。”这次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她握紧了他的手,不禁泪眼模糊,内心立刻清晰地反映出某种不祥的预感。
  大滴的泪珠落到成浩手上。他知道自己的心已被刺激得热烈和膨胀,如果听任这场轩然大波袭来,理智将无力再和感情作斗争。就紧接着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坚决而温和地看住她:
  “可我只能再爱你一分钟!凌云,请你理解!请你支持!”
  成浩感觉到自己的头脑就像一座深井,每经过一次痛苦的闪光,他就跟着自己无法接纳的感情沉沦下去一点,最后意识深处只剩下一片漆黑了。而仅存的光明就是怀里这个女人泪光点点的脸庞,于是他便将两手深深地插入她的头发里,捧起这个女人的脸,使光明离自己更近一点。
  “不需要提醒。碧落海之行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温柔地捏了捏她的耳根,语态的亲昵令自己都吃惊。“当心喔!鬼精灵——我的信是秘书拆看,打电话保不准他先接,送东西或派人来还会遇到挡驾的!”
  她几乎调动了全身的力量,才勉强自己发出一个悲哀的微笑:“那你就好好地呆在那个鬼地方吧——永远保持那种高度,别再下凡啦!”
  凌云坐的出租车迅速没入秋天的夜色里,车后一闪闪的红灯似星星的光亮从黑暗里透出来,载着这个夜晚,也载着生活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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