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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回忆——之二


  就是这个具有浓厚田园风味的陶然亭公园,就是这张椅子——在湖水旁,在柳荫下……
  两个人有意识地坐在椅子的两端,离得很远,远得使郑君颖哧哧发笑。她不禁说:
  “真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
  “我在想,世界上的事真也怪,内容和形式之间的关系,有时不谐调到滑稽的程度。”
  朱允函不解这句话,奇怪地望着郑君颖。郑君颖笑着继续说:
  “你看!如果我们是陌生人,或是彼此之间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反而不必坐得这样远。过分的远,是一种掩饰,而掩饰本身恰恰说明有值得掩饰的东西。你说是吗?”
  郑君颖的直率,使朱允函更加局促。
  他们之间,多日来的关系是竞争者,而竞争者之间的主体感情,又往往难免带有某种程度的对立、挑战。难道他们之间有另一种感情吗?他简直还没来得及想这些,或日没有勇气想这些。
  “其实呢,”郑君颖又笑着继续说了,“从竞争者跨跃到另一种关系,往往是一瞬间的事,甚而连这一瞬间也不需要。因为,在竞争的时候,彼此心中都装下了对方。你说是吗?”
  郑君颖说的话是朱允函喜欢听的,但结尾时那常常使用的反问——“你说是吗?”——又往往逼得他恐惧。老实说,这有些威胁了他的“男性尊严”。
  郑君颖又继续说了:
  “两点之间直线最近。人的关系也是这样,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使本来很坦率的感情绕了弯路,增长了距离,甚而带来了不必要的痛苦、猜疑、失眠,浪费了精力,我觉得那实在是有些傻。你,就不能勇敢些吗?”
  朱允函被逼到了悬崖上,突然反问:
  “为什么你不应该勇敢?”
  “好!我给你看一封信,昨天晚上写的。”
  这封信的古怪,是朱允函生平仅见的:
  
  允函:
  女性的直率你喜欢吗?你能识别它和轻薄之间的区别吗?我向来认为羞耻感只应该表现在违背道德时的良心谴责上,而不应把它理解为表达正当感情时的忸怩作态。
  现在,我要公开地表达对你的感情了,这是我的权利。
  我要说的是:我□你,而且这种□不是昨天晚上的偶然冲动。远在我和你构成竞争者的时候,你在我心里就占有了位置。也就是说,我已经悄悄地□上了你,直发展到近来我深深地□上了你。你的回答如果是“我同样□上了你”,那对于我来说是幸福的……

  把世界上最大的幸福比作标点,那就是两条爱情直线的交叉了。当你已经朦胧地爱上了一个人,而又不能判断对方的心理,或是自己没有勇气,从而把这种爱情深深埋在心里,或把它压缩到连自己也不想看到的角落,这时,你的对方却主动地把你心中的爱呼唤出来,并宣布接受了它,这种幸福又是双倍的了。
  朱允函在和郑君颖“竞争”的时候,最多只要求自己承认很钦佩这位自尊心极强的姑娘。他知道,在爱情的道路上,攀登自尊心极强、骄傲感极重的异性,是难度很大的,无异于攀登高山陡壁。有时,这只能是梦中事。
  但今天,这幻景成了眼前的现实,他的兴奋是难以抑制的。他猛地移到了郑君颖的身边,脱口说:
  “君颖!我现在就回答你——我也爱你!”
  “吁——”郑君颖用手捂上了朱允函的口,制止说,“犯规!不许说出那个字!你看我的信里,不是都用方块儿代替了吗?”
  “不!”朱允函激动地抓起了郑君颖的另一只手,握在自己滚烫滚烫的手心里,执拗地说,“为什么不可以说!说出来,是一种享受!”
  朱允函把郑君颖的手握得更紧了。
  郑君颖突然小声问:
  “你想拥抱吗?”
  “当然……”
  “你想接吻吗?”
  “想……”
  “你还想什么?”
  “……”
  没想到,郑君颖猛地把手抽回,轻轻推了推朱允函说:
  “你坐远一些,我有话说。”
  朱允函迟疑地照办了。
  郑君颖庄重地说:
  “现在,我要提出约法三章:一,直到我们白了头,谁也不许说出‘我爱你’之类的话。只有使语言感到逊色的爱情,才是真诚的、火热的!二,直到结婚之前,不许有任何身体接触!包括刚才你要求的那两项,甚而拉手……三,直到结婚后,谁也不要去打听对方的家庭情况、社会关系情况……你同意吗?”
  朱允函为自己刚才的话感到羞愧了。此时,他只有沉默。
  郑君颖望了望他,脸上也现出了柔情,轻声问:
  “怎么,你感到残酷吗?”
  “不,怪我太……”
  “要不,就是你还不放心?”
  “当然有些……”
  “让对方放心,是每一方的义务。可是,你不要逼我说那些被人用滥了的话——什么‘我永远属于你’呀,‘海枯石烂心不变’呀!我换成另外的话说行吗?”
  “只要是语言就成。”
  “好,我对你说的是:只要不是有一方已经堕落成庸俗,那么,连上帝也没有给我们背叛的权利!我说完了,该你说了!”
  “我要说的是:就是承受了对方的背叛,也不沦为庸俗!”
  “好,关于这种主题的语言,到此结束。往后,彼此放心就是了。”
  两个人并排地绕着湖水走了三圈儿。第一圈儿,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心脏的怦怦跳动声,但他们沉默着;第二圈儿,他们不时地互相对视,目光经久不移地向对方流淌着感情,睫毛上渗出了细碎的泪花,但还是沉默着;第三圈儿,他们开始交谈了,不过谈的是“校务”:老师啦,考试啦,最近在学生中可能要发展的党员啦……
  临出园区的时候,郑君颖莫名其妙地笑了。朱允函不解地问:
  “你笑什么?”
  “我要是回答了你,你必须服从我一个条件:听了之后,立即分开,让我们俩都消失在大街的人流里,好像互相不认识的样子……行吗?”
  “当然行。”
  “我笑你刚才那几项忘乎所以的要求……我问你:还想拥抱吗?接吻吗?嗯?”
  “干嘛又提这些?好像你要记一辈子!”
  “不!只记半辈子!”
  “为什么?”
  “因为至少会有半辈子,这些都将成为事实,谁还去记那些话!”
  “真的吗?”
  “哎呀,你眼睛里又有一种不严肃的光!快,快去汇入人流里去!你往这边儿,我往那边儿!”
  两个人虽然分别汇入人流里,拉开了不短的一段距离,但他们的目光却经常碰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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