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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彼岸


  一间小小的暗室里,铺着稻草的地上坐着他一个人——薛枫。窗台上那盏小小的豆油灯,芥豆般的灯头偎在灯碗的沿上,散发出的光与其说是在照明,还不如说是在强调着室内的昏暗。
  不知为什么。看见那昏黄的灯头,薛枫就想起了当年自家佛堂内那盏——被祖母那颤颤巍巍的手点燃的——同样昏暗的佛灯。
  是的,祖母死了,带着她一世对佛的虔诚以及这种虔诚的突然破灭死了。对于死去的人,哪怕她的生前曾使自己反感、厌憎,但由于她生命的结束,反感、厌憎的也随之减淡,倒是她品格中某种值得惋惜的东西渐渐潜入了自己的意识。把她和继母相比,不知为什么,薛枫对继母的鄙视多些,对祖母倒是有些小小的崇敬。崇敬她什么呢?想来想去,还是因为她一生是靠信念支撑的。你看,她一生中不论是处于幸运之中还是厄运之中,从来也没有动摇过对佛的笃信。世界上古往今来,生活过多少人啊,数也数不清。有的唯信衣食,衣食财帛牵制着他的一切喜怒哀乐,这样的人算不算得标准意义上的人,实在是很难说的。不错,祖母信的是佛——一具傻瓜一样的瓷像,正如圆了长老信的是经——究竟是深奥学问还是荒诞文字也很难说,但这两位实在是不欺人、不作态地信着的呀!是用整整一生的心力、精力作为代价了呀……
  就是为此,薛枫摆脱不了对他们的隐隐崇敬。
  哦,现在该轮到他想自己了。
  说不定,死是在很近很近的地方等着他。
  不错,死,对于他这样年轻的生命来说,实在是不叫人喜欢的,而且是为了那样一桩太不值得的事情。
  想起巩杠头的死,他现在无疑是很痛悔的。那是一个好人,贫穷、地位卑下使他那一身好力气得不到尊重,他有他的不平,因此才在争锋斗气上有瘾,他也是在争取做人的尊严呀!但是,他死了,由于他的死又给妻女带来了更大的苦难。倘若用我薛枫的死来弥补这一切痛苦,倒也是值得的。
  但是,他薛枫还是不愿去死!特别是让他薛枫以“杀人偿命”的古今传统意义去死,他觉得冤枉、委屈、不平!老实说,他能找出一千条理由申辩。更何况那样的死,对于一个已经懂得了生命价值的人来说,实在是太无聊、也太不值得了。
  但是,他现在又不怕死了,不仅没有半点委屈,反而被一腔尊严感、神圣感占有了。为什么?巩杠头闺女那一段话一下子烙红了他的心!你看,她竟然指着华方的信对夏菊说:“你别用文词儿蒙我这庄稼丫头!什么这革命、那革命的,我不懂!遇见了他华方、姓林的,我认倒霉还不成?是亲三分向,这样的理儿连穿开裆裤的小孩子都懂!再说,他们也是苦挣了好多年的人,现在有了官职,面子、威风都是值钱的!我再往上告,要是告不下来,我再一次认倒霉就是了……但没那么便宜!”说完,这姑娘便赌气呜呜哭了起来,好伤心!
  把薛枫不惜死的火焰扇起来的,不是巩凤钗那伤心的哭诉,而是她的话锋竟然指向了薛枫心中绝对不能亵渎的东西——革命!
  薛枫在世上活了二十来年,还是第一次找到这样神圣的归宿。啊,革命,什么是它最光辉的色彩呢?在此时的薛枫看来,再不是它的新奇性、刺激性,而是它的道义性——这是地球上一批最能牺牲自我的人组织起来,为了解救地球上众多苦难成员而进行的忘我斗争啊!它的牺牲精神、忘我性超越了自有人类以来一切圣贤、佛、经卷的宣道!为了它不染半粒私尘,它所显示的英雄主义是无与伦比的!
  巩凤钗竟然用她那一张尖刻的嘴到处乱啄,要给“革命”两个字带上一处一处污秽的斑痕!这怎么成!
  现在,由我薛枫用一死来制止这些、挽回这些,不仅值得,而且——我的灵魂将安息在多么神圣的净土上啊!
  祖母的影子,圆了长老的影子,又像在他眼前晃动,像是在挑战,又像是在嘲笑。
  不!我不会让你们嘲笑的……看吧!
  门外有人声:
  “别总缠我!”巩凤钗的声音,“你到底有什么事?”
  “姑娘,按理我不当说,可我比你知情啊!”继母压低了声音说,“还是姑娘眼光亮,看得准。我估摸着就是我们那老头子使的坏,撺掇着薛枫那小子干的。你道为啥?我那老头子这两天可慌神儿了,另外……”
  下面是一阵嘁嘁喳喳的声音。
  “去去去!去去去!”巩凤钗的声音,“嘀咕半天拿不出一条铁证管个蛋用……你也不是好东西!”
  巩凤钗推门进来了,她照例是虎着眼坐在那个凳子上。
  “你断着姑奶奶这官司一定打不赢?”
  “不……”
  “打不赢又怎么样?大不了我再搭上一条命——我抽冷子先宰了你!你信不?”
  “信……”
  “服不?”
  “……不服……那样对你对我都是悲剧……”
  门吱扭一声开了,薛觉过像个幽灵似地蹭了进来,他走到巩凤钗跟前,缓缓地跪下,低下头。他的神情仍旧是痴木、僵冷的,看不出什么恐惧,说话的声调虽低缓些,但并不颤抖:
  “女长官在上……听罪民进几句实言……不肖子作恶,致伤人命……按理当斩……但念他年幼无知,孩提之辈……再者,此事都是罪民一人指使……罪民应领首恶之名……若留他一条犬命……罪民情愿伏诛……这是罪民的具结……”
  说完,他凄楚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双手捧上。
  巩凤钗一把抢过,气呼呼地看着。
  薛枫使劲看了看跪在地下的父亲,实在找不出一丝不诚挚的迹象。是的,他实实在在是救他的儿子来了,并且不惜以命相抵。什么原因呢?很简单,他是父亲,是这个小罪犯的生育者。在这个世界上,要他诚心从家中拿出一升米、一斗米去救另外人的生命,是不可能的。有哪里发生惨景,有人在嘶喊着呼救,他一定要把家门关得紧紧的,是绝不过问的。同样,别人欠他家的租、债,不管那个人家出了什么祸事,他也不会勾掉一毫的。但今天,他却实心实意地想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儿子的生命。不信吗?你只要观察一下人类之外的动物界——包括虎豹、豺狼那样凶残的动物——丝毫不影响它们的亲子之情,就会不怀疑薛觉过能做出这种举动了。
  薛枫呢,感激吗?感动吗?
  没有……
  反倒是,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了不可平息的侮辱!是的,假如我薛枫是一个一般意义的人,是会在这样的父亲面前感激得流泪的。但是,你,一个以父亲自居的人,在施舍这种恩赐的时候,怎么会想到是在侮辱已非你儿子的人!接受了你这种恩赐意味着什么呢?首先,当年那场斗勇一经蒙上你唆使的色彩,将使我受到荣誉上的侮辱!那一场斗勇虽然是可悲的,但那些参与者从某种意义上也正是显示他们不是你薛觉过的意志奴隶,他们是要尊严的!你今天,仍然是自私的,只是为了救一个仅仅是你儿子的人,却根本不去珍惜他们的尊严!
  好,忘记过去,就说眼前,我——一个自称投身于革命的人,荣辱不是系着自身,还系着我们革命队伍。我接受了你的恩赐,跪倒在你的脚下,这是一幅多么滑稽的图画呀——革命者匍匐在地主阶级的脚下了……怎么忍!
  “走开!”薛枫怒不可遏地站起来,“你怎么不拿刀杀了我?这要比你来这一套使我舒服多了!你有什么权利要救我?你怎么能想到我要受你救!”
  薛枫的两眼充血了。
  薛觉过没有起来,只是用眼睛死死盯住薛枫,眼神中充满哀怨与责难。
  “我就是我!”薛枫继续怒吼着,“一切事都与薛家无关!过去、现在、永远!”
  巩凤钗问薛枫:
  “这么说,你服了死罪?”
  “你把他弄出去,我跟你细说!”
  巩凤钗朝薛觉过喊道:
  “起来!出去!”
  薛觉过带着一生中最迷惑、慌乱的心情,起身后,晃悠着身子走出去了。
  巩凤钗不解地望着薛枫,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薛枫冷冷地问:
  “你以为我真怕死?”
  “你当然怕死!”
  “好,你来说个死法!我死给你看……”
  “死法多得是!投河、上吊、抹脖子,要不——”
  巩凤钗刚说到这儿,门帘呼嗒一声,夏菊端着一个破旧的碗进来,脸上铁青铁青的。
  巩凤钗一见那碗,看出是自己家的。
  “夏菊?”巩凤钗不解地问,“你来干什么?”
  “你不是要他死吗?我接过你娘端来的一碗卤水,这多省事!”
  巩凤钗接过碗一看,里面是灰黑色的液体,果真是卤水。巩凤钗惊看夏菊,疑惑地问:
  “你干嘛也……?”
  夏菊冷冷地说:
  “你为了报复,我为了洗冤,一样的。也省得人们说我跟他薛家不清不白的。这回倒好,两清啦!”
  夏菊说着,两眼冷冷地望着薛枫。
  此时,薛枫对夏菊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举动,非但没有怀恨、惊疑,反倒向另外的思路上想去了:“到底是夏菊疼爱我、理解我。她大约看出了我的死是一种‘成全’,并亲手端来了卤水,这就是等于对我说:‘你的心,我是明白的,我会永远记在心里的,不负咱们俩相知一场’!哦,夏菊就是夏菊,在这世上,她实在是我的知心人呀……”
  只因为这碗卤水是夏菊亲手端来的,在薛枫眼中,它和一碗酒、一碗药、一碗参汤没有什么两样。喝它,就是在领略甜美的感情……
  “给我!”
  “慢!”
  这个“慢”宇是夏菊说的,说完,她转脸对巩凤钗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咱们也不能屈着他。姐姐,他要是真喝了,就说明他不怕死,就说明他这以前在你面前争这争那不是惜命,说明他心里确实有别的想头。你得让他先说清,往后,好把人家这话传传,别让人家当屈死鬼……”
  “让他说!”
  夏菊瞟了薛枫一眼,暗示他有什么话都趁早说。
  薛枫什么也没说,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向夏菊、巩凤钗二人,嘴唇动了几下:“这,倒真是想让人看看的……真是别屈了我……”
  这两个人都粗识几个字,巩凤钗放下卤水,一把抓过来,夏菊也凑过去——
  
  最后的话
  想起当年与巩家大叔斗勇致气、乃至使巩大叔身亡之事,肺腑痛绝。但我之死,不是为他。若是为他而死,就像他的死一样,都不值得。
  要我死个值得,就在于:让世人看一看我也好、华方同志也好、革命事业本身也好,都是把不怕牺牲、不掺私念放在头一条的!辱我事小,莫辱革命!一死而有益革命尊严,我们说的值得就在这里……

  夏菊浑身颤抖着,她又一次看清了那一颗实诚的心!她又感到一阵酸楚,因为这辈子她的心与那颗心再也贴不到一块了。巩凤钗一见这“死书”,心里的火气也消了一大半,隐隐约约地倒感到自己亏待了他……
  就在这时,薛枫已经把卤水碗端起,一饮而尽。他把碗一放,对二人说:
  “你们俩出去吧!越走远越好,我死,与你们无关……”
  此时的夏菊,倒不十分惊骇。她转脸问巩凤钗:
  “咱们俩得说清!——这害人的罪算谁的?”
  巩凤钗痴呆了,嘴里喃喃地说:
  “算我的……”
  “查出来,谁偿命?”
  “……当然是我……”
  “你家两条命换一条,不是更赔本了?”
  巩凤钗惶惑、失神地转过身去,双手捂脸,呜咽、抽泣了:
  “我家的人,怎么都这样傻哟……光做后悔事……”
  “我能让你不后悔!——你先到门外等我,我跟他说几句话就来!”
  巩凤钗傻了,迷迷糊糊地向外走去。
  夏菊转脸望着薛枫,好久好久,问道:
  “到这种时候了,我想问你一句话,一辈子就问这一句了——你凭最实最实的良心说:你真是疼我……疼得不掺假?”
  “……是……”
  “你也知我的心?我对你的情义……不是糟踏了?”
  “……我都明白……”
  “好!这才是:过去不冤枉,现在也了结得干净!咱们俩定定下一辈子的事吧——下一辈子,不管谁托生哪家哪户,都往一块凑,行吗?”
  “……行……”
  夏菊咬了咬嘴唇,转身走了,走到门口,低声说:
  “你谢巩家大婶吧……那是一碗草药!”
  夏菊猛地出了门,走了。
  若干天后,薛枫接到了华方带来的通知,组织上要调他到县土改工作团当文书。
  啊,美好而诱人的新生活在等待着他。
  上任的这天,他辞别了华方和村里的相识者,出了村。
  此时,正是农历正月末,早饭刚过的时光。
  家乡的土地哟,酱紫、灰褐,无边无际。因为是早春,土地刚刚解冻,麦苗只有鬃毛那样高,视线无所阻拦,他能一眼看得很远很远,直至那朦朦胧胧、蓝盈盈的远山。太阳像定在天空一样,因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气、薄烟,天空也显得朦朦胧胧。
  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小风,带着春寒,从无边的远方吹来,又向无边的远方送去。
  脚下的土地,多么古老!古老到使人想起赵武灵王时代,想起燕太子丹送荆轲过易水的时代,甚而想到地球上出现人类之前的原始时代……
  土地是古板的,凄然的,它见证了多少貌似人类生活而实际是非人生活的生活,一方是贫穷、愚昧,人的全部才智、情趣被压缩到只能从泥土里刨一些粗衣粗食的低度。另一方是贪婪、凶残、纵欲,在大地扇动着互相残杀、互相仇恨。例如脚下这片土地,韩薛两家为了主宰它,遗下了多少血迹与欺诈……
  大地呀,在你之上该有一种崭新的生活了!
  薛枫过了龙河,穿过小树林,不是沿着已有的道路,而是照准县城的方向,径直在土地上走着。
  哦,他看见了他家祖坟!而且分明看见一个少妇的影子——她篮中放着烧纸,低头嗫嗫地向坟垣走去。
  他心中一惊,这不是梁淑训吗?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薛枫的脚还是向坟垣的方向移去。
  是的,是她!她正跪在祖坟前烧化着纸钱。
  她还是那样虔静、安然,只是脸色比以前青黄多了,神情中也很凄然。
  看来,她至今还认为自己是薛家的成员的。
  薛枫越走越近,这少妇听到了脚步。扭过了头。
  四目对视了,有戒备、冷漠,也有柔情。
  梁淑训只瞟了薛枫几眼,便又冷冷地用木棍拨弄着火堆了。这坟,是薛枫奶奶的。
  “奶奶魂灵不远……”梁淑训自己低语着,“孙媳梁氏淑训给奶奶孝敬冥财……”
  她默祷一阵,烧完了,站起身,挎起篮,扭头走了。
  “你……站一下!”薛枫脱口说道。
  “什么事?”梁淑训低头站住。
  “都什么时代了,你还……”
  “时穷节见,古人说了多少遍了……”
  “我要走了,到县城去……临走,想跟你说几句……”
  梁淑训抬起头,凄苦地望着薛枫,说了句:
  “盼你衣锦荣华……我虽是弃妇……也是高兴的!”
  说完,这少妇果决地走了,头也不回。从那步伐来看,她是没有任何犹豫的。
  此时的薛枫,实在是有些绞心了。他真想追上她,说些“把生活重新安排安排”的话。
  在千分之一秒那样的一瞬间,薛枫甚而忘记了到县城去的事,他想追上自己的前妻,拉住她的手说:“两个人的事两个人商量嘛,最后再看依谁……”
  梁淑训那端庄的身影越向远处逝去,薛枫的心就绞得越紧。
  但是,他终于醒过来了。从前,是她的心没有属于他,而今天,他的心再也不可能属于她了!
  追求,总是伴着痛楚而又果决的割舍。
  薛枫迈步走出坟垣,再望一眼太阳下的广阔空间、旷远土地,心中为之一亮。
  他的步子加大了,直奔县城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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