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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寺中


  过了龙河小桥,再走上七八里路,就是驻马坊小镇。小镇的色彩是半城半乡的,约有千户人家。
  薛枫的小学就是在驻马镇上的,所以这条路很熟。虽是夜间,也走得很顺。
  小镇的东端,有个寺庙,叫湛然寺。西端有个尼姑庵,叫净藏庵。
  夜敲寺门,这是不相宜的。但薛枫幼时曾舍在这里一年,上下人熟,且又知道寺中专有人值夜更,接待借宿者以作广修善缘之举。所以,他很顺利地便进了寺。
  镇不大而寺不小,据说它的第一任住持僧是明朝什么王爷三子出家,又据说这寺还带有什么“敕造”的意思呢!里面,达摩堂、罗汉堂、长老堂、藏经阁、大雄宝殿都是齐全的,东西两排禅厢,供普通和尚住着。
  圆了长老住在长老堂里。这长老有个特殊习惯——昼眠而夜坐。这坐,不是一般的坐,是入定之坐。一夜要三入定:昏定、夜定、晨定。入定也叫禅定,是僧家的一种“功课”;双手合掌,闭目坐在蒲团上,或诵经虑事,谓之“观”定;或净欲排念,达到“无我”境界,谓之“止”定。一“观”一“止”,佛家苦修之大纲也。佛家宗派很多,修经、修课各有不同。到唐代弘忍大师的两个弟子神秀、慧能分手后,各创一宗,其中道行最高的要推慧能创建的南宗——禅宗。禅宗属于上乘佛派,它的高明处在于:不重繁琐仪式而重实际的修行,不重繁诵经卷而重实际的净欲,因此把禅定功夫看成佛性高低的依据。
  尤其令人吃惊的是:它不怎么宣扬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甚而认为人死了就是死了,根本没有一个什么“来世”。他要人们修的恰恰是“现世”,而修的极境就是“无欲”、“无我”。圆了长老够得上一个得禅宗要谛的真僧。
  薛枫还记得童年舍在寺里那一年,曾听说圆了长老的一个习惯:弟子夜间有事要进长老堂,只要在门外低声诵四句禅宗最高经典——《坛经》——上的“得法偈”即可。据说,这四句“得法偈”是禅宗始祖慧能留下的,而且,慧能祖师就是用这四句“得法偈”使与他争衣钵的神秀另外的四句“得法偈”,大为逊色,给后来的禅宗弟子遗下了自豪的资本。
  神秀: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每日勤拂拭,不使惹尘埃!
  慧能: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如此一比,实在是慧能的话更接近佛家的“无欲无我”境界。
  话说回来——
  薛枫当年是个孩子,许多僧家用语都没记下,只是把这四句话当成顺口溜记住了。没想到今夜来闯长老堂,倒用上了。
  长老堂里的长明灯是永远不灭的,映得窗纸也闪着昏黄的光。
  薛枫立在窗外,刚要开口念那几句“得法偈”突然听到里面有人在低声说话。其中一个是圆了长老的声音,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而且一听就没有半点和尚味。
  陌生人的声音:
  “……这么说,长老从我借行的第一天起,就看出了我的本相?为此,我几经申请落发为贵寺僧人,您才不允?”
  圆了长老的声音:
  “阿弥陀佛……先生虽非利禄中客,然也是尘中人。问及先生何入佛门,先生对日:‘扬善惩恶,普济世人’,单单一个‘惩’字,已显机锋。先生非为修一佛身而来,实乃借我空门栖身、避爪牙者也。贫僧岂愚至此……”
  “啊!那您怎么容我借宿这么多日子……也没有去报官?”
  “阿弥陀佛!佛门广开,不拒匆匆之客。况我禅宗,所修者‘无欲无我’,更需于可见时无所见,于可闻时无所闻……先生虽共产党门下士,贫僧亦见无所见、闻无所闻……”
  “谢谢长老,我若是再住几日,您当不会……”
  “贫僧仍是无所见、无所闻……”
  “长老的为人真是令人钦佩的。”
  “阿弥陀佛,贫僧六根已净,四大皆空。久已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不感于人,亦不需人所感……”
  薛枫从窗纸破裂的缝隙之中往里一看,见和圆了长老对坐的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穿着长衫,脖子上围着烟色毛围巾,像个大学生。
  圆了长老眯了一会眼睛说;
  “先生久栖寒寺,终非常法。尘中人当归尘中,尘我两净……君若不嫌,县城中学校长林达绶君与贫僧有一缕尘缘。曾为切磋《文心雕龙》一事来寒寺小栖数日,我可代先生修书……”
  “啊!那太谢谢长老了,我真想连夜就走!”
  “阿弥陀佛!如此,寺中净土亦免尘劫……”
  圆了长老果然写信了。
  薛枫焦急地等了一会儿,才见那人出来,圆了长老一直送出了寺门,才转身回来。
  长老刚走到长老堂门前,薛枫就抢上一步,鞠了个躬说:
  “长老!我是——当年的水月!”
  薛枫想起了当年的法号。
  长老一惊,问道:“你深夜来寺何事?”
  薛枫低声说:“急事!屋里说吧。”
  长老把薛枫领进了禅堂。禅堂里空荡得出奇,没有佛像,没有经卷,只有一床一凳,一个蒲团。原来,据说禅宗佛派最高的修行境界是个“无”字,甚而可以做到“四无”——无佛、无经、无法、无僧。
  长老进了屋子,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合掌,说:
  “你从尘世来,定有扰佛之事,说来!”
  圆了长老已六十多岁了,但身体胖胖的,脸也很红润,上面常布着一种慈悲宽谅之色。
  薛枫迫不及待地说:
  “哦,长老!您认得一个人叫法轮吗?”
  “我无所识无所不识……”
  “他说,您要是跟他不熟,还可以提另外一个人——就是当年的西山大王唐火儿。”
  “我也是无所识无所不识……”
  “您别那样说呀!听说,您主动离开西山灵元寺,把寺让给唐火儿之后,人家很感恩,后来嘱咐手下人处处对您关照……”
  “我于人无所感,亦不望为人所感……你有什么事,尽快直言!”
  薛枫说出了法轮是他的叔叔,并说出了要借袈裟之事。
  “阿弥陀佛,罪过……袈裟乃佛家四宝之一,岂可染半粒俗尘?就是那法轮刀枪加老僧之颈,断不予之!汝速离我禅房净地!”
  薛枫当年就看不起这些苦修行的和尚,认为他们那一套与世无争的呆样子无非都是胆小怕事、懦弱无能的表现。今天他见圆了长老这种固执样子,猜测他无非是见法轮失魂落魄才敢相拒,心中不免有些气恼。
  寺中值更的陀头和尚敲起了一阵木鱼,从梆声中,薛枫知道已是五更。他实在不能再等,就是失望,也只好告辞,他还要赶到黄花店火车站去。
  正在薛枫迈腿向门外走的时候,圆了长老高声说道:“停下!”
  薛枫见圆了长老站起身,以为他妥协了,便停下来看着他。
  只见圆了长老走到墙角,蹲下身去,取下地面上的一块方砖,伸手从中掏出一个小木匣,捧到薛枫面前,说:
  “佛门不染半粒尘污,不洁处来,归不洁处。这是法轮为王之后,秉其师傅唐火儿之训,对我的谢意,至今已有十几年了。你给他原封带回,让他从这几个字识我佛性……”
  薛枫接过那小木匣,觉得很重。只见上面有着不太清晰的毛笔字;
  
  湛然寺后世弟子须记愚师圆了至嘱:
  内有黄金二十五锭,乃世上至秽之物,宁遭盗劫,不得孽用;本师圆寂之日,若无祸主索还,将立粥棚以赈饥民,直至耗尽……

  薛枫正在痴惑中,圆了长老一挥手说;
  “离去!途中有贼盗相夺,亦是秽处来、秽处去,与贫增无涉……”
  薛枫捧着这个木匣子出了寺,已有朦胧曙色。他一边沿着镇上的街道、镇郊的田间小路走,一边想刚才的事。不知为什么,他越想就越是对圆了长老肃然起敬起来。不错,他是和尚,而且是真信佛的和尚。和尚没什么可爱的,但那个“真”字,却让人不得不敬。是呀,人信什么,有真心、有实意、矢志不渝,总是比那些挂空招牌的好。
  一股笃诚之性偷偷潜入少年薛枫的心中。
  他赶到六七里路之外的黄花店车站,见到了躲在墙角处的法轮,说明了情况,并把那小木匣子交给法轮。法轮咔嚓一声掰开木匣盖,瞟了一下里面,狂喜地说:“有了这玩艺儿,比一副袈裟有用多了!这老东西,傻积德!”
  说着,他从中掏出了几个元宝,往薛枫手中一塞说:“你,也攒些体己,花着方便……”
  一瞬间,薛枫想起了圆了的影子,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连伸手的念头都是值得羞愧的。当然,他跟圆了不同,圆了在这世界上是有了信仰,有所皈依了,而他薛枫,还没有……
  法轮也没有坚持让他要钱,只是说道:
  “你小小年纪还不懂,有财就有祸!往后,叔叔另外报偿你……我到天津去了,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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