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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吃是第一位


  住的问题解决了,吃就上升到第一位,三者是此起彼落,因时而异:谁来烧饭呢?
  胡妈觊觎着这个职位,名义上是帮忙,实际上是想再赚一份工钱。她在许达伟面前说得天花乱坠:
  “七八个人的伙食,我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稳拿。乡里人家有红白喜事,几十桌的酒席我都操办过的,你们是学生,也不会天天吃九碗八碟……”
  “我们实行新生活运动,粗茶淡饭就可以。”许达伟的小社会里还有蒋介石,这新生活运动曾经是蒋委员长提倡的。
  “对对,运动,跳跳蹦蹦的人总要多吃点。没有关系,千张嘴巴一锅饭,只要多淘点米。买菜也方便。你家人少饭量小,样样东西只能买一点点,合在一起就好了,肉可以有瘦有肥,鱼可以拣大的,你妈欢喜吃粉皮胖鱼头,那鱼身和鱼尾就到了你们的肚子里,两下里划算少花钱。”
  许达伟倒被胡妈说动了,回来征求大家的意见。
  我听了首先反对,我认为胡妈这个人是靠不住的,她替许家买菜时常常要我帮她记账,她总是少买点,多报点。四时八节,乡下总要来个老男人,不是胡妈的男人,而是胡妈的姘头,老来情义依旧,两人还要睡在一起。这老男人名义上是送点鱼虾菱藕给许师母尝鲜,第二天却挑着一担油米咸鱼和风鸡,从后门溜进了藏书里。
  同学们一听就害怕了,他们在学校里就受尽克扣,驾不住再来一个揩油的。决不能再要老油子,要找一个从乡下来的女佣,朴实勤俭。
  谁去找呢?我的眼光从众位阿哥的身上扫过去。
  穿西装的马海西满不在乎:“我欢喜吃面包,喝咖啡,谁来烧饭都无所谓。”
  当我扫到朱品的时候,朱品却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脸,眼睛眯呀眯,半晌才摇摇头:“小弟,你的这副面孔不好画,说圆不圆,说扁不扁,五官端正,没有特点。”他在考虑画像呐,真叫人啼笑皆非。
  徐永和罗非都不讲话,他们是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啃起书来可以废寝忘食,只要没人打扰就称心满意。
  当我把众人的面孔都扫了一遍之后,众人的目光却一齐盯着我的脸:“小弟,这点小事情还是你去处理处理,你定了算,我们都没意见。”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样子我们这里也不是平等的,大学生甩袖子,中学生去跑腿。也罢,人生以服务为目的,何况我们是结拜的兄弟。
  我拉住史兆丰帮忙,他读高小的时候就跟着大哥流亡,到过广西的桂林,云南的昆明,直到重庆大后方,三教九流都见过的,很有社会经验。他知道找女佣要去荐头行,而且知道苏州的荐头行大都在阊门外面,那里经济繁荣,万商云集,又是水陆交通的枢纽。那时候没有什么公路,四乡八镇的人到苏州来都是乘船,农村的妇女乘船到苏州来帮人家,碰运气,阊门外就是落脚点。
  我们到阊门外去都是乘马车,从察院场乘到石路口。那时的马车就像现在的小公共汽车,人满了就拉,人不足就等;如果你等不及,一两个人也可单放,只要你肯付钱。多少人为满呢,没有定规。照理说,一辆马车只应坐四个人,两个人坐在皮坐垫上,这是一等;两个人坐在搁脚板上,这是二等;一个人和马车夫并肩坐在高处,算是三等。三等之外还可以站四个人,两个人站在左右的踏脚板上,两个人站在车后的横档上。一二三等都是一个价,因为都有坐位。站的人只须付一半钱,倒也公平合理,但也有点危险,特别是站在后面横档上的那两位。
  我和史兆丰当然是站横档,又省钱又有趣。十个人高高低低地簇拥在一辆车上,像一座人山被一匹大马拉着飞奔,铁蹄敲打在弹石路面上,哒哒哒一片响声,有时还迸出火星。这不是乘车,简直是在大街上作杂技表演,反正那时也没有什么交通法规。
  阊门外的荐头行都是藏在小街上,没有招牌也没有显眼的门面,好像有啥见不得人似的。“荐头行”三字翻成现代名词就是职业介绍所,荐就是推荐、保荐,头是苏州话中的语助词,行是一种行当。这种行当不一般,容易惹麻烦,因为那时的人没有户口也没有身份证,来找职业的农村妇女也没有介绍信。是夫妻吵架憋气跑出来的,还是童养媳不堪婆婆的虐待逃出来的,还是被人骗出来的,谁都弄不清。荐头行的老板也不去多问,他只是向被介绍的双方收一笔颇为可观的介绍费,将来万一发生了死亡或卷逃,闹出了事情,荐头行的老板就要担当得起。所谓担当得起也不是负责赔偿,而是依靠某种帮会势力,使得想闹的人都识相点。
  荐头行里的景象是惨淡的,门内毫无摆设,甚至没有一张桌椅,阴暗潮湿的方砖地上靠墙放着几张长凳,三五个妇女默默地坐在那里。我和史兆丰进去之后,年老的妇女便抬头望着我们,希望我们能给她机会。年轻的妇女都闷着头,有的人头上还戴着白花,大概是刚刚死掉男人的。有的人膝上搁着个花布包袱,还在那里抹眼泪。还有一个长得漂亮的大姑娘,见到我们进去之后便转身朝里,可能是腼腆,也可能是怕人调戏,这种场合流氓也会来光顾的。
  荐头行的老板从屏门的后面跑出来,笑嘻嘻地问明我们的来意。听说是几个穷学生想雇用一个烧饭的,就有点不感兴趣,详细询问我们是长年雇用还是雇用一学期,能付得起多少工钱和介绍费。
  还是史兆丰有经验:“让我们先看看人再说,看中了再讲价钱。”
  老板为我们一一介绍,照他的说法个个都是好的。老的有经验,小的有力气,掉眼泪是暂时的,戴白花的人是个无儿无女的小寡妇,家中没有牵连。
  老板介绍的我都看不中。老的太老了,叫我的祖母来烧饭,那是于心不忍的。小寡妇的情绪不稳定,恢复过来要三年。那掉眼泪的不知为何事,弄得不好是会上吊的,人人都说许家大院里有吊死鬼。
  史兆丰倒看中了那个漂亮的大姑娘,我看看也满意,可那大姑娘一听就摇头:
  “勿来匆来,伲姆妈关照过,到城里厢只服侍小姐太太,勿服侍老爷少爷。”一口吴侬软语,将人拒之千里。
  我和史兆丰怏怏地转身,老板送我们出门:“过几天再来看看,也许会有中意的。”
  我们刚走了五十米,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唤:“先生,你们等等,等等……”
  那位年老的妇女奔过来了,奔得上气不接下气:“先生,请告诉我你们住在哪里,等会我去找你们,我什么事情都会做,有口饭吃就行……”话还没有说完,荐头行的老板就带着一个彪形大汉到了我们的身边。
  荐头行的老板说:“你个老东西,想溜,三四天的饭给白吃的?”
  那彪形大汉左手插在对襟短褂的口袋里,伸出右手的食指来这么勾了勾:“给我回来!识相点。”同时向我们挥挥手:“走吧走吧,干干净净的学生子,别惹得一身腥气。”
  史兆丰拉着我就跑:“不好,我们撞上袍哥了!”
  我不懂四川话,却知道我们两个人都不是那彪形大汉的对手。我又缺少格斗的勇气,看见打架心就抖,只好逃之夭夭。像闯了什么大祸似的,直到站在马车的横档上时,那小腿肚还有点不带劲儿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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