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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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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是昨天发生的。昨天经易门去为谭先生抓药,随身还带了一包特地托人从浦东乡下取来的灶心土和两斤柿饼。这是忆萱为谭先生寻来的一个偏方,说是把柿饼用浸湿了的绵纸包起来,拌在炒热了的灶心土里,继续炒到绵纸微微发黄,取出柿子,每天午后服一只,连服一个月,可望止血。贡献秘方的那位老先生还说,《黄帝内经》和《金匮要略》里都讲到,阳络伤则外溢,血外溢则衄血;阴络伤则内溢,血内溢则后血。谭先生属“后血”,当是“阴络伤”,所以得午后服药。午后阳气渐消,阴气渐生。此时服药,同气相求,药力直达病所,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果,也应了“以阴引阳”之义。经易门特别信服中医。他总觉得,谭先生的病完全是让那些只晓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西医们耽误的。
  谭府内有自备的“药房”。中药房是早先的车库改的。一平排三间。谭雪俦的父亲、谭宗三的大哥、谭老先生谭景琦,一生酷爱汽车。酷爱外国名牌轿车。他在谭家花园里起码盖了五六处这样的车库。去哪个洋行谈生意,谈到后来,很可能一笔生意也没谈成功,却把对方一辆什么二手车买了回来。还高兴得不行。谭老先生欢喜汽车,却有个毛病,不管什么名牌货,弄回来,他都要把它们重新油漆一遍,都要漆上他欢喜的那种深栗壳色。稍稍再带一点红。他要它们跟他厅堂房间里所有家具的颜色一致起来。家具的颜色,他也只欢喜偏红的栗壳色。这是一种产自国内云南省扎诺佤雨林里的红木颜色。不是出产在泰国森林里的那种红木。他嫌泰国的颜色大暗太老。油漆时,他亲自动手。不用喷枪。用最老式的漆刷子刷。乐趣就在这每一刷子的挥动之中,在每一刷子按捺下去、拖带开去之际,颜色被颜色覆盖,颜色被颜色更替,在覆盖更替改造和被改造的同时,听得出那一阵阵极细腻极粘稠的吱吱呢呢纠缠绞和混同……这时他会从心底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彻心彻肺的通畅和舒坦……他自认为这方面的技术已经不次于江南造船厂的八级油漆工。有一次,他一位在上海做房地产生意的犹太朋友要回美国去打一场遗产官司,把一辆非常名贵的一九○八年产的福特T型“老爷”车寄放在他这儿。讲好只是寄放。他却忍不住把人家这辆车也漆成了偏红的栗壳色。他虽然一再告诫自己,这车只是“寄放”,自己无权去改变它;也一再提醒自己,这车极为名贵,往它身上乱涂乱抹,最终要付出极昂贵的代价,而且还会严重伤害朋友间的情谊;有一度他索性用一大块细帆布把整辆车都盖了起来,让自己“眼不见为净”。但最终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熬到最后一天,他还是把人家这部车给漆成了粟壳色,并准备好了一篇很长的劝诫词,希望这位朋友能从根本上接受他为他所做的这种“改善”。他反复试读了好几遍,自觉起码有三处,或三处以上,是被自己的说词打动了的,并挚诚地流下过热泪。第二天,那位犹太朋友只等轮船一靠码头,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谭家花园,直奔车库去看望他久违了,的“小宝贝”;一推门,看到“小宝贝”竟被涂抹成了那般可怜模样,没等谭老先生开口宣读那篇用中英两种文本写就的劝诫词,就哇哇大叫着一头晕倒在车库的水门汀地上了。
  自建中药房的设想,产生在谭老先生再度报病危的那天早晨。头天夜里,老先生已报过一次病危。为此,雪俦一夜没能睡好。一早再度传来病危警报,雪俦便从床上翻身跳起,红肿着双眼,只喝了半小盅独参汤,在浓雾弥漫中,又急急驱车赶往医院。刚进楼门,只见平日宽敞幽静的楼道,此刻忙成了一片。戴着修女帽的白俄护士小姐和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德国医生来回穿梭,到处都闪耀着刚从慕尼黑进口的新式医疗器械的冷光。每一扇标上了红十字的门都在无声地晃动。大大小小的安瓿(ampoule)纷纷被击断。血库已经告急。最终他被告知抢救没能奏效。
  他被允许去瞻仰父亲。父亲躺在雪白的床单下,显得异常地瘦小。颧骨一下突得很高。半夜里回光返照,父亲留下一句话。这句话是用派克金笔写在一张由朵云轩专门为谭家特制的信笺上的。一共只有九个字:“不要跟侬三叔客气了”。“三叔”,指谭宗三。谭宗三是谭雪俦的祖父于厘公第五个小妾所生的最小的一个儿子。论年龄,要比雪俦小十七八岁,但论辈份和排行,则是名正言顺的“三叔”。所谓的“不要客气”,是指头天晚上父亲要他接任谭家的当家人时,他婉言推辞过,希望由“三叔”谭宗三来当此任。“不要客气”,就是要他在这件事情上不要再谦让推拒。
  说实在的,怎么安排谭宗三,一直是谭家门里一桩伤透脑筋的事。无论从辈份上讲,还是从情理上讲,谭景琦之后,的确应该由这位“三少爷”“三公子”“三爷叔”“三老板”来当家。这也是于厘公临终时亲口交代过的。他希望景琦之后,谭家能交到宗三手里。谭家门里的人都知道,老人最宠爱,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谭宗三。老人拉着长子景琦的手,一再关照,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要疏远了、更不要怠慢了这位“小阿弟”。景琦在这一点上确实是尽了心,也尽了力。做长兄,更是“慈母严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竭尽一切努力来教育训练这位小阿弟,希望他从各个方面都具备条件,从他手里把谭家接过去,以告慰老父在天之灵。但这位三弟实在是扶不起的刘阿斗。他不是不聪明,也不是不能干,但就是不上路。所谓不上路,倒也不是走歪道。比如吃喝嫖赌坑蒙拐骗之类的,倒是一点也不沾,甚至连应该沾的女人都不沾。但……就是不对劲。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把偌大一个谭家家业交到他手里,实在叫人不放心。
  无奈,雪俦就没有再推让。虽然觉得有点委屈了“三叔”,但为谭家着想,也只能这样了。正式当家后的第一个礼拜,他就不顾所有人的反对,立即把父亲最好的几间汽车库改做了中药房。并且调集了一大笔钞票,请几位大学教授建立了一个谭氏生成养元研究所。他觉得,对于他来说,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尽最大的努力,去找到一种办法,一种药方,让谭家门里的男人活过五十二岁。做不到这一点,谭家赚再多钞票,又有啥用呢?谭家的事业越发达,钞票赚得越多,谭家男人心里就越痛苦,就越没有勇气、没有兴趣把要做的事业继续做下去。事实上,从祖父于厘公开始,当家人做起事来,已经不像先辈们那样有一股冲劲了。谭家的事业也逐渐地在萎缩。“五十二岁”这个阴影,越来越重地压在每一个谭家当家人心上;不趁早解决,总有一大会把谭家彻底压垮。当然,从孝义上来讲,他的确不应该动先父最喜欢的车库。他完全可以出钱另外买地皮来盖药房。同样一句话:只要他愿意,甚至都可以把上海滩上最有名的瓣香庐、五洲、唐拾义等药房买下来,甚至还可以把杭州赫赫有名的胡庆余堂买下来。但是,他不,偏偏看中了父亲留下来的那些车库,偏偏要拿它们“开刀”。根本一个意思,就是要破一破这“留下来”三个字里的晦气。他还根据经易门的提议,把老楼里所有房门的朝向统统都改了一个过,把所有的墙壁统统都粉刷了一个过,把所有房间里的摆设统统都调换一个过,把花园里每一条为先人所走熟的甬道统统都毁弃了重新铺上草皮,尔后另砌新道;甚至把所有正对着大门长的大树、正对着房门砌的烟囱统统移走。统统改动。最后,还忍痛换下大客厅里由曾曾祖德麟公亲笔写的两个斗方大字“静慧”,另请南翔镇上一个百岁长寿老人写了“一之”两字挂上……等等等等……
  宽恕我吧。宽恕我吧,仁慈而多难的先人……
  但看来,他所有的这些努力(当然还远不止上面提及的这些),好像并没有能攘除那必然要降临的灾难……一切的迹象仍然明白无误地显示,他仍然不可避免地要步先人的后尘而倒在“五十二岁”这道鬼门关前。

  昨天,经易门走到离药房还有十来步的地方,抬头一看,不觉大吃一惊。药房被十几二十个穿着白大褂的军人包围。一部分军人已经把谭家药房里原先的那些药工、药剂师和中医师隔离起来,对他们挨个登记造册,查询;另一部分军人则从军车上往下搬成套的医学化验器具,并把它们安顿到花园里的一个大帐篷里。还有一部分军人,不仅穿着白大褂,还戴着加大加厚的口罩和胶皮的防护手套,拿着各种型号的吸管、镊子、工兵铲,背着成箱的试管烧杯和空盒,进入谭家花园各个角落提取待验样品。毫不例外,他们从经易门身上搜走了那包灶心土,并把那两斤柿饼也列入了待验物品的名单之中。事后他才知道,在同一时刻,他们严密封锁了谭家院子里所有的通道口,命令谭家各色人等,交出他(她)们房间、箱柜抽屉上的钥匙,并在原地待命,不得随意走动。随后就开始了空前细密的地毯式“大搜查”。逐寸逐尺地进行翻检。尤其让谭家人不能容忍的是,他们还搜身,即使是女眷的房间和玉体,也照样一个都不放过。当然,这是由一部分女医生(军人)来做。但这丝毫没有减免了各位老太太少奶奶小姐丫头们在心灵肉体上同时经受到的震惊和屈辱。要知道当场有好几位女眷都忿怒地并发了精神性痉挛症,并不同程度地产生了可怕的重听重视幻听幻视和某些自虐症状(如揪自己的头发。掐自己的大腿、抠破自己的脸皮等等)。他们提取谭家门里所有人的血液样品和粪便样品,当然必不可少地,也取了尿样。还准备在谭家花园里钻孔,提取地下水的样品。后来又开来一辆装有X光设备的大轿子车,为谭家门里所有的人透视心肺。这越发使那些女眷们无法忍受。因为在车里操作X光机的没有一个是女的。这的确也难怪,在当时,即使找遍全上海,也找不出一个女的X光机操作专员。于是,全体女眷互相围抱在一起,举行了二十分钟象征性的抗议。最后达成四项协议:一,让女眷们亲自观看X光机屏幕,以证实,这机器透过内衣所看到的,只能是人的骨头架子和一些内脏的阴影,绝不会给任何一个好色之徒提供任何闻香掠艳的可能;二,在女眷接受透视时,派女眷中的同人(她们议定由许家两姐妹)在屏幕旁监管,以防操作员使出“其他伎俩”,窃取不该由他们得到的“画面”;三,所有不相干的人员,一律回避,不得靠近X光车(“禁戒线”划在十五米以外)同时在X光机两侧加设既高又宽的屏蔽板,并用黑红两色的布帘把X光车所有的窗户都遮起来,以防有人从车窗外偷窥;四,女眷接受透视时,允许其在现有贴身内衣外,再加穿一件厚绒线衫。这样,本来只需一个小时便可结束的女眷透视检查,就整整延续了五小时又四十八分。
  事后得知,所有这些军方人员都是谭宗三邀来的。这次突击检查,也是应他的请求而组织的。他想通过这样一场突击检查寻找到雪俦的病源,并设法消除它。他宁可相信谭家面临的这场劫难只是医学范畴里的一个难题。但他错了。大检查的结果告诉他,谭家花园里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物品身上所带的任何一种病源菌和病源毒,都跟谭雪侍突发的这场危症没有任何一点关系。核查了中药房自建立以来为谭雪俦所开出的所有的药方(绝大多数是保健养生方),结论是:它们无害。对药房工作人员进行严格的政治甄别结果,所得的结论也是:并非真的有益,但确实无害。遍访外头那些大医院里曾经替谭雪俦看过毛病的医生,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都说不清潭先生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大出血。他的消化系统没毛病。他的呼吸系统也没毛病。他的心脏一直跳得非常有力非常有节律。他的血压、血色素、血糖、血沉。转氨酶、血小板的指标一直在正常值的上下限之内浮动。没有结石。从不便秘。很少喝酒。也不抽烟。清早起来总要喝一杯淡盐水。晚饭总要吃一碗加一点枸杞的麦片粥。中饭板定的,一荤一素一只汤,再加一汤匙老陈醋。精确测定的三两半米饭、二千四百卡路里的热量和六华里的散步,绝对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出入。唯一的嗜好是,上半天下半天各泡一杯清茶。这清茶也不是随便从外头茶叶店里买来的。经易门到安徽黄山为谭雪俦包了一块茶园,还专门雇了几个茶工为雪俦种茶做茶。雪俦只吃这块茶园里产的清茶。谭宗三当然不会放过那块茶园的那几个茶工,同时又派人去抽查了待运的每一担茶叶。但查下来,结论还是那两个字:无害。
  他真搞不懂了。
  同时,他又要管事房的人向各地和上海谭家有血缘关系的谭姓人家发电报,要他们急告本家依然存活着的男人的最大年龄数,有没有超过五十二岁的。第二天中午,他所要的调查报告如期送到。报告称:各地还活着的谭家男人当中,真是没有超过五十二岁的。
  他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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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易门顺从地交出灶心土和两斤柿饼,看到院子里一片乱嘈嘈的景象,犹豫了一会儿,便恭敬地走上前去,向那群军人声明自己是谭家门里的总管,愿意协助他们对谭家进行全面检查。一个被谭宗三请来临时负责此次行动的虹口警备司令部少校军医(大概是北方人),露出一丝神秘古怪的微笑,眯起眼睛,打量了经易门一会儿,操着生硬的上海话,说道:“侬就是顶顶有名的经大总管啊。好好好。请到那儿等着编号。抽血验大小便。”“我……我想……我可以帮你们一点儿忙……”经易门则用生硬的北方话再次请求。“不用。我看您老还是乖乖地一边儿待着去的好。”少校军医有点不耐烦了。而且他还不许经易门进自己的写字间“待着去”,非让经易门跟那一班账房先生茶房仆役司机花工丫环老妈子一起在外头太阳地里站着。十几分钟后,经易门得知,现场并不是没有谭家管事房的人在帮忙。谭宗三委派东管事房一个叫顾雨乡的年轻账房先生协助那帮子军人检查谭家。“这……这实在有点不像话了嘛。经先生是总管。假使真的需要有人出来协助军方办事,也应该由他牵这个头。顾雨乡……顾雨乡这只野路子算啥东西?!三老板也太不给经先生面子了!”院子里,太阳底下,那一帮子谭家的账房先生茶房仆役司机花工丫环老妈子纷纷忿忿不平。窃窃私语声蜂起。
  经易门此时脸色苍白。他当然不会去应和这种“嘈杂”。并且为了让军方人士明白,他不仅没有参与制造这一点正在谭家花园里生成的“骚乱”,而且论他的身份地位和修养水平,他根本也瞧不上这种不会起任何实际作用的“骚乱”。于是他有意微闭双眼,挺直身躯,倒背起双手,独自站在一棵玉兰树下,跟那一大群正在对他表示极大同情的人,始终保持着大约五六米、甚至七八米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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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抽完血,验完大小便,到了下班的时间,谭家(谭宗三)没有按历来的规矩,派小汽车送他回家。一直到这时候,经易门还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他心里已然觉出,大厦将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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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大门口。大门口挤了一大堆人。说是要换工牌号。在谭家做生活的人,都领有一块工牌号,凭工牌出入大门。登记造册。这原是经易门立下的规矩。但一小时前,进驻谭家的医疗分队奉三先生之命,从即刻起,更换新工牌号。这绝对又是个“新花招”。分明是要向所有的人表示,他经易门在谭家已彻底不算数了。好嘛。蛮好嘛……经易门竭力控制住自己潮动起来的心绪,去队尾排队等候。此举在既长又弯的队伍里立刻引发了一阵更强烈的怜悯和不满。人们纷纷让出自己占先的位置,真心诚意地让经易门先办手续。经易门当然不愿在这种情况下领众人的这份情。因为这很可能会造成一种严重的误会:他经易门据此在向军方、向三先生示威,显示自己内心的不服和不满。于是他拼命暗示那些动了真情的下属,不要这样做。千万不要再这样做了。但渐渐狂热起来的下人们却越做越认真,叫喊声也越来越响,不少人甚至上前来拉经易门,有的还此起彼伏地向发放工牌号的军人小组大叫:“让经先生先领!让经先生先领!”叫声惊动了正在别处忙碌的军人。他们大步赶来。美式的军用皮靴声整齐而响亮。经易门实在忍耐不住了,终于变声作色涨红脸,不仅用力推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小丫头一把,而且还揪住一位平时最听他话的老账房先生的领口,对众人大喊:“识相点。请大家识相点!不许再吵了!”
  小丫头跌跌撞撞一下摔倒在地。老账房先生被揪得一口气憋住,嘴唇皮发紫。经易门自己则浑身僵直。张口结舌。面对这样一个局面,众人才开始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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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轮车载着经易门,绕辣菲德路吕班路上的法国花园,整整转了三大圈。三次都看见马路对过的克莱门公寓那一片(六个?八个?)褚红色的尖顶。三次踏过经家门口,经易门都没有叫停。他没有心思回家,但又不能不回家。大厦将倾。大厦将倾啊。最近,谭宗三召开谭氏集团公司董事会,事先不仅没有跟他商量,正式开会时又不通知他参加;连召集东西两管事房全体管事议事,都不请他。硬档梆子。明摆着是在甩掉我经易门么!消息一经核实,不仅经易门为之骇异(想不到这位同龄人下手这么快,这么狠),整个谭府上下也被震惊。谭府因此乱成一团。账房先生自动封存账册。管事遇事不敢发布指令。走廊里再也听不到脚步声。耳房里再也听不到交头接耳私语声。连邮差送来汇单都没人去盖章签收,不知道收下钞票该到谁那儿去人账。煎药的因此煎穿了药罐头。斩肉的因此斩掉了手指头。花匠因此错把郁金香当成了马兰头。奶妈喂错了囡囡头。老妈子则抱错了大小姐房间里的鸭绒枕头。整个谭府立时三刻就像一条失控的大船,只见有上下翻飞的鸥掠乌在船后相随,却不见船头在浪尖上高高邀游。而让经易门最伤痛的还是,谭先生谭雪侍此时此刻的态度。他原以为,不管怎样,谭先生是一定会出面为他说一句公道话的,会戳力在三先生面前挽留他。但看样子,好像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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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易门冤枉谭雪俦了。谭雪俦曾排了全力为经易门争取过。他十分虚弱地在床上扭动。喘息。打着重重的嗝噎。问谭宗三,哪能(怎么)可以这样……哪能(怎么)可以这样?
  谭宗三手拿一根中短长度的白色藤条(认真地缠进了好几股彩色的细皮条),身穿一套麂皮猎装(散发着极浓重的来苏尔和福尔马林气味),脚登一双翻毛长筒皮靴(带一个笨重的大方头),一面用那根柔韧的藤条轻轻拍打大理石壁炉架上那座象牙裸女,借此保持自己应有的镇定;一面却忍不住四下里睃视,流露出他那种永远无法抑制的好奇心。
  谭府几经搬迁,曾经的一个原址是明弘治嘉靖年间上海名士陆深的一座“别业”,“颇有竹树泉石之胜”。当地人叫它“四季别墅”。多年来,后堂东西两棵大柱上一直留着一副前代名家张电亲笔题赠的楹联:“步玉登金,十八人中唐学士;升堂人室,三千门下鲁诸生”。雪俦当家后,非常属意这副楹联,想尽办法把它们搬进了他房间,当宝贝那样供着。而谭宗三却一直希望他把这副楹联处理掉(不少人喜欢到广东路江西路上的老古董店里淘这种旧货),另挂两幅欧洲的画。比如恩斯特·凯尔希纳(Emst Kirchner)的人物或木刻,或者索性挂两幅保尔·塞尚(PaulCezann)的静物风景。这位年轻的三叔非常喜欢这两位画家的画,尤其喜欢凯尔希纳一九一三年画的布板油画《街头五女子》。女人们(有钱的阔太太?沧桑的老妓?)裹一身带狐皮领的大氅,僵尸般地戳立在街边,呆呆地审视橱窗里那昂贵的皮货。她们的外形被故意夸张,画得很瘦,很变形,像鸟爪,又像是钉在地上的枯桩,表情阴冷粗鲁,暗绿的基调反衬着她们脸色的苍白。背景上则挤满了乱糟糟的人群。每个角落都显示出前世的堕落,又都隐现着今世的邪恶。
  谭宗三后来便把他那敏感的手指尖停放在探女冰凉的脚面上,轻轻地摩挲、悉心地体会她脚面上的那种冰凉和滑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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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挽留住经易门,这几天里,谭雪俦已不止一次把谭宗三请到自己病床跟前长谈。这一次又谈了整整三个钟头。据说谈到最后,谭宗三用力抽了那座裸女雕像一藤条,愤然离去。依然只丢下一句话:留我就不留经易门;留经易门就不留我。谭雪俦向着谭宗三的背影,拼足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叫了声:宗三啊宗三,做人做事总归要讲点道理,讲点良心啊!我促谭家人不可以这样对待经家人的!罪过啊……作孽!随着这一声拚力的嘶喊,又有半盆鲜血从他后身哗哗地喷射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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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从大库房背后那棵串香槐老树顶上慢慢西斜。

                 3↑

  血。鲜红的血。热辣辣的血。清水一样的血。三月桃花般的血。焦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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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经易门自然睡不着。吃晚饭时,只勉强吃了一小碗皮蛋肉末粥。一根鲜黄的香蕉也只咬了两口。第二天,在楼上莫名其妙地转了半天,下意识中,总以为(总盼着)谭家会派人来向他解释刚发生的这一切“误会”。但一直等到下午,连一个电话也没有。后来来了个人,是盛桥镇的茶房老倪,报告了两位姨太太偷着过江去找黄克莹的事。经易门一听又激动了,立即让忆萱拿衣服来,要去谭家花园向谭先生和三先生报告。忆萱劝他不要去。忆萱的意思是,谭家已经把我们当作一件穿得不想再穿的旧衣裳那样,损了出来。假使说真还有点志气,我们就不要再管他谭家的事了。也不能再管了。忆萱还没把话讲完,他就火冒三丈,脸涨得通通红,跳起来,逼冲过去,连声斥问,啥人没有志气?啥人没有志气?忆萱再不作声。他嗝噎了一下,也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失态,便长喘了几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自己房间去了。尔后,听见忆萱在门外低声啜泣。再过一会儿,啜泣声消失。楼里十分地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忆萱出门,把儿子经十六也带走了。楼里更加安静,甚至静得可怕。一直到该操心晚饭了,忆萱还没回来。经易门越发烦躁不安,就叫了辆三轮车,说是要到崇善里去。
  崇善里在闸北。有一条臭河浜。有一幢老式的弄堂房子。这是谭家、也是经家的“老窠’。当年,经老老先生跟谭老老先生从乡下到上海来学生意,就住在崇善里。谭老老先生和谭老老夫人在崇善里落脚的时间不长,没住几天,就被上海总商会的一个朋友接走了,但年轻的经老老先生和更加年轻的经老老夫人却一直在崇善里住了下来。一直住到有一天,谭老老先生对经老老先生说,我帮侬在公共租界里顶一套公寓房。一切费用全归我出。侬搬出来吧。这样,在朋友中间,我脸上也好看点。经老老先生却不肯搬。又过了一些年,经家积的钱也买得起小洋房了,经老老先生还是不肯搬出崇善里。而且扬言:只要经家不离开上海,不离开谭家,经家的后代就不许搬出崇善里。为什么?老人家觉得谭家是从崇善里开始发起来的。崇善里是谭家的一块风水宝地。一条龙脉。经家人有责任为谭家守牢这条“龙脉”,报答谭家的恩情。经易门小时候不懂事,说道:“啥龙脉?一条臭河浜!”就为这句话,老人家冲过来,甩开大巴掌,咣咣咣咣,一连四五个耳光,直打得这个唯一的嫡亲孙子鼻子耳朵牙齿一起流血。还逼他在谭家祖宗牌位前跪了三天三夜。从此以后,老人家就常说:“能够为谭家守牢这条龙脉的,才是我经家真子孙。”
  一直等到谭老先生病重。抬进医院。四个氧气瓶围上来。身上插进八根管子。脑子还清楚,知道这一次进得来,出不去。他赶快派人四出去为经家买房子。地段要幽静。房子要像样。独门独户整幢小楼。只要合适,价钱再高也不怕。最后定的就是辣菲德路这幢英国乡村别墅式小洋楼。然后把经易门和他的父亲经老先生叫到病榻前,说了两件事:-,我把雪俦和谭家都托给你父子两个;二,你们要看得起我,就请搬到辣菲德路去住。谭经两家相交几十年,现在,我要跟你们分手了。这幢房子就算我送给你们的分手礼。我只能为你们做这点事了。经家父子两当时真想跪下来,抱牢谭老先生大哭一场。经家父子当场答应了谭老先生的请求。但实际上,他们没有搬。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应该离开崇善里。后来谭老先生就死了。有一晚上,突然开过来两辆大卡车(老式道奇),还有十几辆老虎塌车。领头的一辆道奇车驾驶室里坐着身上还带着重孝、刚做了谭家当家人的谭雪俦。在谭雪俦指挥下,一大帮脚夫扛夫不问三七二十一,也不顾经老先生的阻拦,就把经家从崇善里搬到了辣菲德路。谭雪俦歉疚地对经老先生说,阿爸临咽气前,交代我一定要这样做。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对不住侬了。否则,将来我到阎罗王面前,真没办法向我阿爸交待。经家虽然搬进了辣菲德路新居,但并没有卖掉崇善里的老宅。不仅没有卖,相反地,还花了老大一笔钱,把它彻底翻修了一遍。说是“翻修”,其实是完全按照老样子,再造了一个。所有的柱子都漆了黑漆。所有的房门上都挂一幅大红底子五彩丝绣绸帷帘。每一幅帷帘中央,又都用黑丝线绣上一个极醒目、极庄重的魏碑体大字:“谭”。又请来最有名的莆田石匠,用最好的泰山石为谭、经两家的祖宗,刻了两个跟真人一样高大的石像,供奉在老宅堂屋中央的一个高台上。这两个石人都古装打扮。一个身着二品朝服。一个分明布衣穿戴。着朝服的慈眉善目,手捧朝笏,仰视皇天,虽潜龙勿亢,犹志在纲维。布衣打扮的,低眉垂目,躬身作揖,真正是至柔而动,至静方德。经易门还物色了一对洁身自好、一辈子吃素、无儿无女无任何牵挂的老夫妻来看守这幢老宅,命他两日遂地撞钟击鼓念经,敬礼膜拜,日遂地叫这老宅香火线绕钟磬不断。
  那天三轮车踏进崇善里,大色已全暗。弄堂不算短,弯弯曲曲,还叉出不少支岔。两旁一式的本地房子,低矮老旧。从排门板板缝里漏出的灯光,比较昏黄。崇善里几十年不变,一直到解放后许久,才有城建队来挖去路面上的石卵子,统统铺上水门汀(水泥)。同时又越来越闹猛拥挤。不断有人搬出去(身份地位经济状况发生变化的人),但搬进来的人更多。各种各样的小店也开进来。细细一看,真是大饼摊头老虎灶。烟纸店后头伸出夹竹桃。空场上,听评书。油煎臭豆腐干味道实在好。前楼阿公跑单帮。后楼阿娘全日全夜叉完麻将还要轧姘头。
  快要走到老宅门口,经易门觉出,老宅里出事了。因为石库门式的大黑门前汹汹地聚起了一大帮人,神色况且一律都那么惊惶,三三两两地在嗡嗡议论。急忙下车去推开老宅的门,便看到那一对老夫妻张惶失惜地站在头道天井里,正一筹莫展着;一见经易门,如获大赦般扑了过来,仓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指着后院的方向,对经易门连连跺脚。经易门正迨抬腿进二道门,却听见一阵又一阵碎摧了瓷器家伙的乒哩乓啷声从二道门里传出。经易门急趋上前,只见忆萱脸色青白,高挽袖管,从后院的一间间房间里搬出种种瓷的玻璃的珐琅的料器的器件,用力往那铺在天井中央的大方青砖上砸。还有那个并不怎么聪明的儿子也在起劲地为她做着“帮凶”。看样子他们已经忙了好大一会儿工夫了。天井里到处都躺着他们两忙碌的成果——碎碴片。凭着依稀的暮色和各房窗棂间透出的电灯光,可以细辨出,已然变成碎片了的,有那对青花云龙捧寿福字掸瓶、乾坤六合双龙戏珠瓶、还有那只松竹梅盘节酒尊、巴山出水飞狮罐、有那口暗姜芽海水花坛和甜白酒盅,还有那套黄地闪青驾凤穿宝盘、紫金地闪黄梅花盆、素镶堆花香炉……最叫经易门心痛的是那一盆料器蟠桃树和那个浮梁吴十九的牡丹瓯。这牡丹瓯,外面烧上了穿花莲托、八宝荷花、鱼耍娃娃、贯龙篆遍地真言字、折枝四季西番莲宝相花,里边还烧上了海水如意、云边香草人物故事、竹叶灵芝寿意。而这位吴十九先生和雕竹濮仲谦、螺钢姜千里、铜炉张鸣歧、紫砂时大彬等人均为当时齐名海内外的工艺圣手。他们的东西,不说是件件价值连城,也可说只只都能拿来换地换房子换股票的。当然,经易门绝对不会用它们去做这种败家的事。因为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蕴含着经家、特别是谭家三代人的心血。
  三代人的心血啊。
  再一看,那一个个挂在房门上的谭字绣绸门帘也全部被她娘两个扯了下来。他们还往那两个石人身上泼黑漆。谭老老先生用过的那个红白木雕花床架于被抬出来掼在天井里。而谭老老夫人用过的那只马桶箱,在用碌砖拼命砸过以后,也被掼在了旁边的阴沟里。
  哦……
  夫人,哦,忆萱,你疯了吗?真的疯了吗?!!你觉得谭家对不起我经易门,也不能这样做啊。经易门心里一阵痉挛,浊血和热痰顿时都涌了上来,当即一个踉跄,两眼一黑金星四溅,双膝一软,便晕倒在地;醒过来后挣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忆萱,你这样做,不是要逼我去死嘛?!”
  然后,经易门居然打了赵忆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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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经易门把全家老小全部召齐到他房间里,说了下面一段话:“今天忆萱和十六做出这种事,实在让我无法向两家的祖宗交代,也没有办法向谭先生交代。现在只有一条路好走。要么我离开这个家,要么她离开这个家。只有这样,才好向谭家有所交代。这桩事,由忆萱自己决定。由她来选。到底是我走,还是她走。”
  经易门话音刚一落地,全家老小就哭作一团,嚎叫着一起跪下来为夫人求情。只有身材颀长而又精瘦干黑的赵忆萱紧握双拳。呆立不动。脸色铁青。浑身颤栗。鼻翼急促地歙动,眼前呈现的却只有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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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四川北路的日本人阿部,讨厌一大清早就有人来揿他家的门铃,特别是在今朝这种雨夹雪的天气里,他更不希望有人一早来打扰。这种阴冷的天气,又潮湿,他需要花更长的时间用力去注视小花园里那一棵海棠树。看雨水雪水从正在泛青的树皮上慢慢往下蠕动。想象所有的花骨朵肥糯糯地膨胀。树叶花花花花。这是他自定养生功的最重要的一节。一般人只知道他靠出租虹口一带的弄堂房子过日子,其实不然。在中国这几十年,他真正用心所在是收集古董。阿部心里的“中国古董”,分两类。一是普通意义上的古董,也就是一般玩家所喜好的瓶炉青铜红木玉石陶瓷碑版字画等等;另一类,则是阿部所认定的中国古董中真正的精粹——养生之道,是阴阳五行六淫八纲三焦四诊十二经络终日乾乾为汝逐于大明之上为汝人于遥冥之门善集造化而颌超圣凡、是六千零四十单八卷佛经三十又三章中庸五千余言道德经都说不到穷处极处了处的大道反覆。他仔细地分辨过,这个中国,从明毅宗朱由俭之后,经二百六十七年大清皇统,甲午甲申两次海战,所剩下还真正值点钱的,也就这两种“古董”了。阿部特别赞赏当年出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一要职的英人赫德在上海一次宴谈中,对中国军界耆老严几道说的一番话。这个严几道十五岁就应募为海军生,是中国最早一所海军学校的学员;后在建威舰上实习,遍航台澎星马吕宋文莱,当然还有日本国。后又被派往英国海军大学深造;归国后,合肥李文忠(鸿章)为治海军在天津特设制造局,他便去那儿做了主督课,前后达二十余年。用这位老先生自己的话说,“(海)军中将校,大率非同砚席,即吾生徒”。自是一个很了不得的角色。赫德与此公的那番谈话,就是从中国海军谈起的。甲午海战失败之后,中国国内同声气责备海军无能,甚嚣尘上。赫德认为,此事,不能“徒苛于海军”,“海军之于人国,犹树之有花,必其根干支条,坚实繁茂,而与风日水土有相得之宜而后花见焉;由花而实,树之年寿亦经弥长。”故而对于海军“当于根本求之,徒苛于海军,未见其益也。”他曾把这一段话一式两份抄呈东京军部海军大臣、南京国防部海军部长,仅供参考。三个月后,东京方面很客气地给了个回函,虽说只是寥寥数言,但确实表示了某种程度的谢意;而寄往南京方面去的,却一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阿部自己玩中国古董,但最看不起的却正是汉族人中玩古董的那一类。他最为这个号称“泱泱大国”的大陆版块担忧的也是这一点:玩事儿的太多。自以为洒脱从容,其实,完全是致众人于疏理“根本”!几十年后,早已回到日本的阿部在东京帝国大学图书资料馆报刊室的有关缩影资料片上看到自称进入“新时期”的中国再度兴起收藏热古董热时,年逾九旬的他,居然一阵心绞痛几乎不支,只得忙挣扎着移步至窗前,定睛注视楼前那棵支干如铁。嫩苞如蚁的山梨树。意守住五心,气归人丹田,走涌泉而汇百会,通督任二脉,默念《性命圭旨》中的“陀罗门启真如出,圆觉海中光慧日;灵山会上说真言,满舌莲花万丈佛”,渐渐懈怠了自己,方复归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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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来打扰阿部的“早课”的,正是赵忆萱。她来租房子。在不声不响反省了两天多以后,她咬了咬牙齿,决定:搬;带着那个不被经易门看重的“傻”儿子,搬出经家。一行行眼泪拼命朝肚子里咽。她终于悟到,再不搬,自己真的要疯了。其实,那天即便是经易门正手反手请她一连吃了好几记耳光,又一巴掌把她推倒在青砖地上,不分青红皂白朝她小肚皮后背大腿后脑勺上接连踢了五六脚七八脚,完全失去控制地朝她喊道:“滚。侬给我滚!经家没有侬这种疯女人!”她还没有把这一切当真。她还没有觉出她和经易门的这场“恩爱夫妻”已经做到头了。她仍然觉得,十几年相儒以沫,就算她今天错到底了,她也是为了经家,为了他经易门。她是在为他叫屈鸣不平啊。她没存半点私心,更没有半点坏意。她觉得只要经易门事后稍稍冷静下来想一想,就能明白过来的。只要明白了这一点,他是一定会原谅她的。难道十几年做牛做马地伺候他经家一家老小所付出的一切,还不够抵消这一次的“错”?况且她还为他生了一个小囡。况且她自以为还是非常了解经易门的。经易门历来是能宽以待人的。他经过大世面,亲手料理过那么多人和事,不是一个不允许身边的人做错事体的人。对于这一点,上自上海滩那些工商、金融。交通、军警、政界的巨子,下到谭经两家的仆佣差役,都有极好的口碑。这些年,她亲身经历的一切,似乎也都向她证明了这一点。
  但这一次她错了。一错到底。错就错在她还是低估了经家人对谭家的忠诚,低估了经家人对谭家人的依赖,低估了作为经家嫡传的经易门性格深处那种顽固的自私和不被任何人觉察的软弱。
  经易门一度曾想宽恕赵忆萱的。那是看到她被自己击倒后,捂着头曲着身,一声不响躺在青砖地上,随他怎么踢也不反抗,踢到最后一脚时,心软了;喘了一会儿(他真踢累了),伸手去扶忆萱。(正是这一扶,让忆萱产生了幻想,以为整个局面还有挽回的可能。)后来,经易门甚至还相帮忆萱收拾遍地狼藉的天井,帮着去重新挂每间房门上的“谭”字门帘,帮着用煤油细细地拭去两尊石像上的黑漆,最后还关照在一旁被吓呆了的儿子经十六,陪侬姆妈回去吧。忆萱要上车了,他还特地走过去,用自己那块雪白的手绢细心地为她擦去额头上隐隐渗出来的一点血丝,掸了掸她裤子后边沾着的一点青苔灰土,还替她整理了一下略显蓬乱的鬓发……当时忆萱愧疚得无地自容,感动得心尖直颤,鼻腔发酸。但她哪里晓得,就在悉心地为她做这一切的时候,经易门已经从“对她过意不去”的状态中完全恢复了过来。随后他独自一人在全然黑下来了的天井里,阴沉地盘算了好大一会儿。盘算的结果还是:不。这次绝对不能原谅她赵忆萱。
  上海滩上所有的熟人都晓得,赵忆萱自从嫁进我经家门,历来是以贤惠顺从任劳任怨出名的。他们还晓得,她平时只听我一个人的。没有人会相信,不经我“点拨”,她自己会做出今天这种伤害谭家的火爆事。假使我今天原谅了她,就等于向众人证明这件事的幕后策划人就是我。假如这一两天内,谭先生为我的去留问题,去找三先生做“最后”的争取。那么,我此时要只顾夫妻情份而放过了她赵忆萱,就等于授柄于谭宗三,狠狠地打了谭先生一记,整个局面就肯定不能再挽回了。
  谭家有今天,不易。
  经家能有今天,也不易啊。
  赵忆萱啊赵忆萱,侬就不要怪我经易门翻脸不认人了!只能怪侬自己做事太欠考虑。侬应该晓得,我经易门在谭家撑的是大半爿天;而在经家撑的是整爿天。无论是那个“大半爿天”,还这个“整爿天”,都不能没有我经易门啊。

  赵忆萱连接两遍门铃,仍不见有人出来应答,雨中夹带的雪片却已紧密浩大了起来。这真叫“小庭花落无人扫,疏香满地东风老”。被经易门打青了的左脸颊,此刻还在隐隐作痛。平心而论,十几年来,在此以前,经易门的确还没有打过她。同样平心而论,十几年来,经易门确算得上是一个相当值得她钦佩的男人。丈夫。有时候她甚至希望他回到家里发发火,摔几只瓶子,敲几块玻璃,哪怕打她一顿,把憋在心里的那点气发泄出来。她知道他心里憋着气。每每从谭家下班回来,她经常看到他,面色发黑,嘴唇皮发青;快步走进自己房间,摘下小吕宋礼帽,却久久也不挂到衣帽钩上,只是用自己的额头不断地去碰撞那硬木的穿衣镜雕花外框,直至碰出血,让一小股红色慢慢流下来封住眼皮。他觉得这样做,心里比较舒服,能平肝火。十几年来,她非常感激也非常感动他的这点自制力。她知道一般的男人做不到。但这一次,经易门不仅打了她,竟然还真的要休掉她,并且正式通知了三江律师事务所的冯主任来办理离婚手续。赵忆萱心碎,心痛,半爿身子都痛麻了,整整想了一夜,枕头全部被眼泪水泡湿。最后想通了。为经易门想,他必须这样做,否则,他真的难以向谭家交代,他也算不上是个真正的经家人。但以后谁来为易门准备早饭……吃早饭时他板定要用她腌的臭虾酱下饭……吃老酒时他板定要用她腌的黄泥螺和毛脚蟛蜞过酒……她习惯了听他嚼蟛蜞脚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以后啥人来帮他烫脚?啥人能够在他风湿痛发作的时候成半夜地为他捏背敲腿?再想到经易门有个改不了的老习惯:在跟她行房事前,总要她扮作其他女人,(他事先总会准备几套酷似那个女子经常要穿的衣裳,包括一些奇出怪样的内衣内裤,到这时候拿出来逼忆萱穿上;还逼她用那个女子的腔调讲话、学那女子的姿势,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还要她一边走一边轻轻地喊:“我是×××(或××)(×××或××即是当天要她所学的那个女子的名字。)”有时还要她脱光了,轻轻地喊:“我是×××(或××)。”这一切,她都忍受了。因为这么些年来她清楚,平时烟酒不沾、连影戏都很少出去看一场的经易门,实在是只有这一点点“嗜好”,而且让她放心的是,真到了那些女人面前,他其实又是非常正经、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腼腆的。在他的写字间里,从来不聘女管事或女账房先生。他不允许。有事招呼女佣,也总是一本正经,三语两言就把对方打发了,从来不会嘻皮笑脸,更不要说动手动脚。有一件事最能说明这问题。忆萱早就觉出,易门暗中喜欢稍稍年轻一点、又稍稍胖一点的女人。马路对过福开森锅炉厂的老板娘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这位老板娘上下三轮车总喜欢把旗袍撩得高高的,露出藕节似一段肥白的小腿;上身那件荷绿色的勾花毛令开衫,总难以裹住她棉胎似丰软又厚实高突的胸部。而且走起路来,常常连鞋襻也不扣。真能把人引得遐想连翩。有一向,连着几个夜里,易门都逼忆萱反复学这个小老板娘一面上三轮车,一面懒洋洋地反转手去扣旗袍钮扣的浪荡样子。但一旦真的从这位小老板娘身边擦肩走过,经易门却又连看都不屑于看她一眼。这个“不屑于”,是真发自内心的,不是假装出来的,更不是那种自虐状态下的强制。当然,非常了解经易门的赵忆萱早就觉察出,这一霎那,经易门的神情不是一点都没有变化。这时,他会突然变得非常紧张,眼神越发锐利,同样瘦高的肩背会变得更加耸突;走过去两三步后,他还会突然停住,定定地不动声色地(但绝不回头张望)呆站个一两秒钟。“他为什么要直不愣登地呆这一两秒钟?”赵忆萱讲不清。恐怕连经易门自己也讲不清。
  ……但有一点是讲得清楚的:经易门从没让忆萱为他学过谭家的女人。任何一个女人,不管她姓谭还是不姓谭,只要她是谭家门里的,甚至不在谭家门里,但只要是跟谭家有那么一点点亲戚关系的,他都没有让忆萱学过。从来没有过。

  那天在通海地区拘留所的提审室里,趁吃中午饭的空隙时间,我问过谭宗三,当年你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固执地除去经易门?
  当时谭宗三正默默地用着他那份十分简单的“狱饭”,显然没想到我会在这种场合向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便放下那把手工敲打出来的铜皮小勺,稍稍地愣了一下,并下意识地掏出一块不太干净的手帕,在自己那两个依然尖尖薄薄的嘴角上习惯性地按拭了两下,疑询地反问:“起诉书里……我的罪行……又……又加上了这一条?”我笑道:“没有。起诉书里没这一条。”
  他轻轻地“呵”了一下,又拿起那把做得相当粗糙的小勺子,低头默坐了一会儿。很显然,我的提问骤然间在他心里勾起了一些相当复杂的回忆。相当复杂的心绪。尔后他苦笑着问道:“这段历史……政府也要追查?”“别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跟政府不搭界。完全不搭界。”我笑着给他倒了一杯水。白开水。他立即折了折上身,并伸出手,很得体地做了一个优雅的谦让动作,以表示自己的感激和礼貌。
  哦哦,谭家的三少爷。三先生。你这个英国的“留学生”。真是什么时候都丢不开你这“绅士”习气。
  又是一小段令人稍有些尴尬的沉默。也许现场的气氛向他证实,我的确在等着他的回答。需要这个回答。于是他再一次放下那把铜勺,眉间淡淡地掠过了一丝自嘲的微笑,轻轻地答道:“其实……理由很简单……我就是……就是……一直非常怕这个姓经的家伙……”
  “你……你怕他?笑话。”
  “不。不是笑话。”他突然抬起头,用他那种特有的真挚,很诚恳地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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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送走许家两姐妹,黄克莹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通”“通”两声,迫不及待地踢掉脚上的高跟皮鞋(皮鞋到底飞到哪个角落里去了,也全然不顾),一把抱起因为已在一旁被“怠慢”了好几个钟头而撅着小嘴在生闷气的女儿,滚到大床上,哈哈哈哈地疯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真的大兴奋了,换一种几十年后风行上海的口头语来讲,就是:“勿要太开心哦!”她完全没有想到,只不过短短几天,事情的变幅会有这么大。变速这么快。整件事一下子变得对自己那么有利,好像冥冥之中有人专门为她做好了铺垫,在帮她撑顺风船。
  “真的要走运了?”她紧紧搂住女儿,不知该去问谁,该向谁去追讨答案;却又禁不住自己的心在一阵阵痉挛。一阵阵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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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姨太许同梅对黄克莹说,侬跟我们谭家这位小叔子要好,不是一大两天了。是(口伐)?不要赖。我手里捏着一大把证据哩。要不要我从头讲起?你们两是在小张岛侬那位远房姑妈家认得的。对(口伐)?那天侬姑妈借口姑夫觅着几块“鸡血黄”,备了几桌酒菜,专门派小汽艇,把镇上的一帮“狐朋狗友”请到公馆里赏石。侬姑妈的拿手好戏是“酒戗虾”。战好的河虾,原只原样,像用青玉雕出来的一样碧净端庄。她知道我们谭家这位小叔子喜欢吃、还是吃这种醉虾的一把好手。把一只蘸过一点姜末醋汁、又稍稍撒过一点点胡椒粉的戗虾嫌到嘴巴里,轻轻一抿,再用舌头尖轻轻一剔,肉和壳就分离了开来。壳吐到筷子尖上,往一只粉彩五寸空盘子上一放,不用整理,仍旧是一只虾。原只原样。活鲜鲜的好像还会蹦跳。那天,侬姑夫还把一双“察刮里全新”的军用长统皮靴送给了阿拉这位三叔。侬这位远房姑夫喜欢这种小东西。啥奥地利的骨柄小刀啦。啥老毛子的铜茶炊啦。啥印度的放咖喱粉的水晶小瓶啦。马达加斯加的椰子壳啦。从英国老皇帝的王宫里偷出来的髹金堆花油画镜框啦。清季大内哪位太监用过的铜边老花眼镜啦。以至于南通城里的名妓柳翠杨用过的痰盂罐啦等等等等。我没有讲错(口伐)?据说,这双皮靴是意大利警督托尼先生来参观侬姑夫的这座监牢时,送把侬姑夫的。同时还送了一部小型的电影放映机。那天吃过饭,就用这部放映机给参加“派对”的客人放了一部百老汇的歌舞片。是叫“雨中俄亥俄”,还是叫“雾中俄亥俄”,我有点记不大清楚了。不去管它是雨还是雾,反正有个“俄亥俄”。对(口伐)?反正那天的聚会,赏石是假,为了把侬介绍给盛桥镇木堡港几位大好佬是真。再讲得仔细一点,把侬介绍给那几位大好佬是假,想把侬介绍给我这位三叔谭宗三,才是侬那位姑妈那天挖空心思的真正用意。宗三先生还没家室,侬呢,正巧刚刚离过婚。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侬姑妈的如意算盘打得真是再称心也没有了。
  许同梅站起来,踩着那嘎吱嘎吱作响的旧地板,在小小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又继续说下去。那天聚会过后,我那位小叔子就把侬和侬的女儿请到他开的那家小旅馆里去住了。这样住了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侬又突然搬回了牙科诊所。这里的原因,真叫我们这些局外人搞不灵清。他待侬老好的。从来也没有吃过侬“豆腐”。一天三顿饭,他都让饭师傅做好了送到侬房间里。还专门雇了个娘姨来帮侬带侬的这位小千金。他不收侬房钱,不收侬饭钱。他专门派人到上海为侬女儿买玩具。有一次侬女儿发高烧,他发电报,让我的男人谭雪俦专门派艘船来把侬女儿送到上海看急诊。侬晓得这一个来回,要用掉谭家多少钞票?他心痛(口伐)?不。他一心只想讨好侬。用多少钞票也不在乎。在这种情况下,侬居然不领情,犟头倔脑地一定要搬出来。的确叫我伲弄不灵清。侬搬走以后,他几次到诊所来请侬回去。后来他看出侬的那位老板好像对侬也蛮有意思,他真像打翻了十八只醋坛,急得团团转,一心只想买下这家诊所。那样就能把侬从那位老板手里“买”回来。但那位老板存心跟他作对,不想把侬让给他。谈了几次,都没谈成这笔生意。是(口伐)?
  三姨太许同兰在一旁轻轻叹着气笑道,黄小姐啊黄小姐,我看侬也不是漂亮得来让人张不开眼睛的嘛。哪能会把一个男人迷到这个地步?侬到底有啥诀窍?讲讲看么。
  黄克莹脸红了红,依然保持着应有的沉默,只是折身去替两位的茶碗里又续了点开水,尔后略略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以便更能持久地去做出一副专心状和虔诚状,奉陪眼前这两位正“未有穷期”的阔太太。
  但没料想这两位突然收住了话头,不讲了;只是唏嘘着改用一种让黄克莹捉摸不透的眼光,闪闪烁烁地盯着她,好像含着几分泪光。三姨太还移过身来,温情地握住她的手,轻轻地、但绝对是赞赏般地揉捏着,叫黄克莹好不是滋味,但又不便立即抽出,让对方难堪。稍稍过了一会儿,见那两位还在烯嘘不已,她只得开口了:两位太太到底有啥要紧事体,请赶快讲,那边诊所里还在等我去开门哩。
  也谈不上啥要紧事体。我伲两个从小离开自己家,在别人眼皮底下过日子,蛮能体会黄太太眼门前的这点甘苦。假使,黄太太愿意跟阿拉这位三叔相好下去,我伲姐妹两愿意相帮。三姨太说道。
  哎呀,这话从啥地方讲起啦?黄克莹立刻站起身满口否认。堂堂的谭家三叔,是我这样的落魄女人高攀的?假使我现在还是个黄花闺女,凭我箱子底下藏着的那张中学文凭,凭我天生从娘肚皮里带来的那点灵秀(对不起,我有点不谦虚了),也许我还会去做那样的梦、敲那样的门、跨那样的门槛。但我已经不是了。我有过男人……我有了女儿……请两位太太不要拿我这种苦命女人寻开心。这样做既不开心,也并不能证明你们这种有钱人家的太太真有多少高明。老实讲,假使我黄克莹贪你们谭家点啥,当初也就不会从宗三先生的那家小旅馆里搬出来了。不是我瞎吹,当时只要我点一点头,我想要啥,都能从宗三先生那里要到。但我没有点头也没有要。我这种女人虽然穷,但不卖身。不会、也不想让人家当白相棍(玩物)捏在手里随便白相。黄克莹越说越激动。两只丰满白皙的小手在身前用力地扭结在一起,而并不算十分圆阔的胸部却同时在激烈起伏。说到后来就说不下去了。尖小的牙齿痛苦地咬住颜色暗淡的嘴唇,眼眶里即刻间便充满了晶莹的泪水。
  这时,许同梅也激动起来。阿拉怎么会是为了让谭家的男人白相侬才来找侬的?侬把我姐妹两看作啥等样的人了?我伲也是女人!我促也是穷出身!她连连喊着,不谈了不谈了,拿起自己那只雪白的小皮包,转身就向门外走去。这时,三姨太许同兰却依然纹丝不动地坐着。也许是她们事先就约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或者这姐妹两天生就如此地默契。总之,等同梅快要走到房门口,同兰起身开口了。小妹,也难怪人家黄小姐多心。这桩事就是放到我身上,我也会猜疑的。黄小姐,侬消消气,坐下来吃口茶。听我讲几句。阿拉两个人来,真的没有别的用意。为来为去就是为了阿拉谭家那位小爷叔。侬一定也听到点风声了,侬离开他以后,他真正是坐立不安,好像魂灵头都落掉了。日子都没有办法过下去了。(侬也讲得太过分哉。克莹冷冷地插了一句。)真的真的。同梅甩着她那只小白皮包,扑过来再一次握住黄克莹的手,把她从床沿边上拉起来,热烈地叫道,谭家花园里的人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位小爷叔这样喜欢过一个女人。真的就像落掉魂灵头一样。过去,他不是当家人。他的日子怎么过,对我伲关系不大。现在不行了。他要当家了。谭家全部要指望他了。我伲当然希望他能够定下心来一门心思管好谭家的这份产业。啥人能让他吃这颗定心丸?只有侬呀,黄小姐。真的。讲一句不大好听的话,我伲看中侬,还就因为侬不是黄花闺女。假使侬真的只是一只没有开过身的小肉鸽,叽叽咕咕只会靠在男人肩胛头上发发嗲,只晓得拖牢男人整天去泡跳舞厅咖啡馆,就算那位小爷叔欢喜侬,我伲姐妹两也不会寻上门来帮你们搭这个桥。可能还要想尽办法斩断你两的这点关系哩。侬年纪轻轻,但活得不容易。侬真正尝过做女人的滋味。侬晓得日子怎么过就会发,怎么过就要败。只有侬这样的女人跟宗三在一道,我促才放心,我伲这些把自己一生一世都交把了谭家的女人,现在只能指望啥人?只有指望他这位小爷叔了。
  说到这里,同兰的眼圈真的红了。
  黄克莹慢慢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做出一副既同情而又为难的样子,看着许家两姐妹。但是她根本不信这二位刚讲的那番似乎发自肺腑的话。直觉告诉她,这两姐妹绝不会是为了谭家、为了谭宗三今后的前程才来找她的。要是这样,这两位姨太太今朝就不会穿这一身紫颜色的衣裤、戴这样一副黑地掐金珐琅手镯,又戴了那样一副本变石耳环。同样的直觉也告诉她,谭家肯定出了什么大事。非常非常大的事。要不然,谭宗三也不会匆匆离开盛桥,匆忙得连一声必要的招呼都没跟她打就走了。这在其他情况下,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不是因为出了大事,这两位谭家姨太太哪会放下架子,求到她门上来?做梦也不像嘛。所以这里面肯定有一点什么特别的“暗道机关”。不然为啥一定要来“利用”我去“勾引”谭宗三呢?(出色的直觉,使她非常准确地选择了“利用”和“勾引”这两个概念。)谜。一团暂时(也许会是永远)不可破解的迷雾,在阴冷二月的傍晚,既浓重而又缓慢地漂浮在弯曲的河面上。
  但不管怎么样,回上海,继续跟谭宗三交往,的确太诱惑她了。况且许家姐妹还当场拍出了相当大的一笔钞票,赔偿她退职、搬家和重新安家的过程中所受到的“损失”,还答应为她在上海重新找个“饭碗”,甚至说,已经为她在上海租好了房子。今后租房的费用,她两也全包。如果再加上前不久经易门给的那一笔,这次她真的不少“进账”。
  既然如此,为啥不去?!即使是只为了弄清谭家到底出了什么事、谭宗三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值得动这么一动。也许有点冒险。但是,一辈子在这么个布满咸鱼味的盛桥镇木堡港小街上,在这么一个破旧的牙科诊所里,整天没精打采地跟病家说“漱漱口。再漱漱口”、以至于“漱”完自己的三十七岁四十七岁五十七岁……平静倒是平静,保险也的确十分保险,但这还是我黄克莹吗?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真的非常非常想念谭宗三。非常非常想再看到他,听到他。听到看到闻到那个至今仍让她无法理解但又无法忘怀、从来就没有真正接近过但又无法让自己下决心不再去接近的谭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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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场不大不小的雨夹雪,由西向东,顺着繁忙的沪宁路,从嘉定宝山的南翔桃浦大场庙行泅塘一线,进入上海市区的普陀闸北,在虹口杨浦的上空持续不断地落到晚边晌,使得无数家木板阳台的木板台阶上都结起了一层又一层可能在十二个小时之内都融化不掉的冰壳子;然后才越浦江,过高桥,簇拥着一大堆依然绵长冰冷的乌云,向长兴崇明岛方向迤逦而去。赵忆萱和儿子经十六,就在这样的雨夹雪之中,各撑一把钢骨黑布洋伞,在阿部家门口坚持到晚边响,也没能受到阿部的“接见”。
  (故事讲到这里,我想着重地申明一点,我无意铺陈一个多么完整的故事。我寻找过完整。总是走不到底。迎面而来的总是零碎的单体,间断的闪光,和沉默中的牺牲,比如西部荒原,比如在灰蓝色的大海上游七的捕鲸船队,比如在马背上转场的哈萨克家族所刻下的无痕轨迹,浑厚的唱经声越过徐家汇一片红色屋顶和白洋淀枣木橹把咔嚓折裂……也许我们只能拥有我们各自所看到的那一根地平线。但是难道它不也经常在被无端地切割,中断,弥漫,虚化。并且还要挣脱各种蜃景的纠缠。吗?)
  照例说,阿部是应该接待来租房的忆萱母子的。阿部早上起来只吃一碗掺过牛奶的麦片粥,然后就等着人上门来租房子。他每个月都在《时事新报》《大晚报》和后来的《越剧日报》上登一则租房启事,出租这幢祖父留在上海的日式小洋房。说起来真叫人不相信,十几年来几乎天天有人来看房子,但他从来没有租出过一间。他总是非常客气地让每一个诚心诚意来租房子的人最后都非常失望地走开。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出租房子。他之所以反复登广告,月月发启事,天天装模作样地接待每一个来看房子的人,只是想藉此掩饰他真实的身份:大古董商。大古董贩子。大古董收藏家。这一点他做得很成功,甚至都瞒过了那一大批跟他过从甚密的日侨。

  租房启事上写着,每天上午九点至十一点看房,过时不候。阿部只让来租房的人看两间房。一间便是楼下的客厅。一间是二楼他自己的卧室。所谓的客厅,墙皮剥落殆尽。他那卧室更是充满了一股扑鼻的霉味。他故意不开灯,让你觉得走进的是几百年前留下的一个“地堡”,而你正在参与发掘这地堡里一个因地震而沦陷海底的全毛地毯库房。沦陷的年代至迟为元天历三年。
  一过十一点,这个略显得有点荒废的小院子便骤然冷清起来。不管谁来,他都不会再开门。接下来,他要用午餐。他重视午餐。特别讲究用餐时必须进入某种境界。如果说用早点时因为没时间让他进入那种他所向往的境界,中午这一顿便绝不肯马虎。他总是要驱车到八仙桥一家四川女老板开的饭店里用午餐。那里常年为他准备了一个雅座间。他当然不会在弄堂口叫车。上车前也不会换掉身上那件旧的短呢大衣。只有下车时,他才是真正的阿部。穿一身黑礼服的阿部。

  当然也不能怪阿部。今天是星期四。他在任何一期的租房启事上都注明,星期四不接待租房者。因为这一天他要“采气”。练功。从寅时开始便蜘跃在那个黄缎子蒲团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窗前的那棵海棠树。这是他多年来习练中国气功的最大所得。他觉得没有比不远不近地注视一棵熟知的或陌生的树,更能让人身心浑元的了。无论它年幼或苍老,都直接生长在天地日月之间,但又不是天地日月。自生自长自管疾烈俯仰默不作声落地生根无象无碍。定定地注视一棵树(这“定”太重要了。《北斗本命延生经》中注道:“定乃人道之要路,登真之门径。定者止也,正也;不知止,不守正,则灾必及身也。”)注视树上的一根枝干,枝干上的一支梢条,梢条上的一片翻动着的树叶。看着它翻动,由着自己思潮奔涌,不加任何制约和导引,去想象去感受此刻能想象感受到的一切。然后再去注视树和树后的天空。它们一起挺拔,一起慢慢转亮,好像一小块幽暗的玻璃或一大团刚出炉门的金属熔液。树能给你的是任何别的实在或虚在所给不到、也给不够的那种坦然泰然那种自然信然。块垒炯然。然后屏息静气地沿着树干慢慢移动你的视线,直至根部。那儿总有一个层面,无论上界的风雨有多狂烈,它总是贞定不动的。在这儿停留住你的气息,把刚才注视树梢摇动时产生的全部意念全都排除净尽。空。中。呼……吸……呼……吸……默念这四个字。全神贯注。每星期四的清晨。或每一天的傍晚。
  昨晚他就在铁门上挂好了一块小木牌。木牌上写明“今日无房可看。明日请早。”他熟知中国人一般不强人所难。也不善坚持己念。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缺乏这样做所必须的自信和力量。大多数人看看小木牌,叹口气就会走的。也有骂声“操那”的,那就已经算是相当有个性的了。他完全想不到这么一个干瘦细长的女人,皮肤还黝黑的女子,居然那么倔强,在这样的雨夹雪天气里,从上午一直站到了下午。迹近惊心动魄。

  从那天以后,阿部再也无法摆脱这个女人的影子。不管他做什么,拿起筷子,脱掉鞋子,倒出半瓶硫酸,或者走进厕所,或者推开所有门窗或者把自己关在三楼顶层的那间小库房里,同时在四面墙上给自己放映六部黑白电影(他收藏了近六十架欧美各个时代各种型号的老式家用八至十六毫米电影放映机和近六百部在中国已成绝版的黑白配乐默片),也无法驱散她。怎么回事?阿部之贺。这样一个干瘪的“支那”女人,还带着一个十五六岁儿子,怎么就招得你如此心神不定?就因为她仿佛刻在一块旧木板上,直定定的眼睛中没有埋怨,没有自责,没有空白,没有退却?就因为它绝对地女性化,却又绝不故意显示自己是个女人?当你从八仙桥吃完中饭回来,看到她母子两个依然在昏昏蒙蒙的阴霾下,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在你那个早已锈蚀了的铁门外,几乎原地纹丝没动地等着你。你看到下了就化、化了又下的雨夹雪终于把他俩的鞋底冻在了人行道上。你看到他俩板板六十四地站着,母亲虽然没有搂住儿子,但他俩相侬而立的姿势,使你想起了那年的佛罗伦萨,一座正在翻修的古罗马小教堂,那座曾强烈震撼过你的雕像。那也是母子俩。在那陈旧和辉煌同样举世无双的马棚里。那时的你还只是北海道一个美术专科学校二年级的学生。即便到这时,你对这个黑女人的固执,仍然感到不舒服,因为你历来就不喜欢女人执著。你再次冷漠地打发了她,和她的儿子。当她恳切地对你说,我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脱得开身来见你。你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这种当面开销的粗野,发生在你身上还是罕见的。她又说了不少恳求的话。你还是那一句冷冰冰的话:“明朝请早!”你能把上海话说得十分地道。于是她走了。没再求你。没有埋怨。也没有自责。上身还是那么僵直。也许由于站立的时间太长,一条腿有点发麻,她走起路来显得不太方便。只是快走到弄堂口了,才又回过头来看了你一眼。依然没有埋怨。没有自责。只是有一点不明白。只是好像在无声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她知道不会有人回答她。她一生都习惯于没有人来回答她向这世界发出的疑问。她认可。她像刻在一块旧木板上的雕像,直定定地看着你,一个寄居在她的国度里的异国人。她冻红了的手背被融进了雪片的雨水儒湿,却依然紧握住硕壮的儿子。这使得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从来也没有被一个女人这么紧握过的你,突然心疼得要发颤。
  一个刻在旧木板上的女人。你曾想到过希望过,可从来没有收集到过得到过。你隐隐地躁动过,可从来也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过。你从来没有追求过那种丰腴、滑润、娇娆。因为你觉得这些东西关上灯闭上眼睛,都要消失。而真正不会空白的只能是一个刻在旧木板上的女人。曾挂在第聂伯河边一个旧商人家的神龛里,被阿尔卑斯山脚下一家小啤酒店的油灯熏黑在十九世纪的阁楼上,藏进德川三代家大将军的军用皮背囊,有一个穿厚跟笨头皮靴的胖水手反复擦拭……
  哦,关掉。关掉。关掉。把所有的放映机都关掉。你现在只想一件事,她明天一清早还会来吗?
  但第二天她没来。第三天也没来。第四天仍旧没有来。又过了一些日子,在八仙桥吃中饭,你在当天一份《申报》的社会新闻版有下角上,偶然看到一则消息:

    谭宗三一手遮天总管被撤 经易门三代忠良转眼遭谪
          经夫人赵忆萱昨晚自尽身亡

  同时还配发了一张经夫人模模糊糊的玉照。阿部用放大镜再三仔细辨认,总算辨认出这位经夫人就是那个干瘦细长且又皮肤黝黑的她。他这时才得知,她姓赵,名忆萱,居然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谭家花园总管经易门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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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筱秀官跌跌撞撞,冲进雪俦房间,整整憋了十几分钟,才一边呜咽着,一边把那张刊有忆萱死讯的老申报哆哆嗦嗦地放到了雪俦面前。谭雪俦拿起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薄薄的一片报纸,顿时变得千钧般沉重,从他汗湿了的手掌心里匐然坠下。他两眼一黑,摇摇晃晃向前扑倒,嘴里嗫嚅着,快……快替我把宗……宗三叫……叫……叫来;身下哗哗地又喷出了半盆。
  哦,是的是的。
  人都说,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像赵忆萱那么好的女人了。丈夫瘦,她比丈夫还瘦。丈夫的皮肤黑,她比丈夫更黑。丈夫平素少言寡语,她更是一段木疙瘩,可以连着几天都问声不出响。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自己不姓谭却真心真意地在为谭家活着,这个人只能是经易门;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不姓经。却真正只为经易门活着的就肯定是她,赵忆萱了。嫁给经易门这些年,不知为什么,她不仅长相越长越像经易门,连说话走路做事的神气也越来越像经易门。有时候她漫不经心地往经易门身后一站,亲戚朋友都会惊呼,这不是活脱脱一个经易门的影子在喘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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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闹崇善里后,一辈子做事都没出过大格的赵忆萱,知道自己错了。但那时她还没一点轻生的意思。儿子经十六还没成人。经易门又不太喜欢这个儿子。她得活下去,守护儿子,等待他成人。所以说,要不是后来的几天里连着出了几桩揪心的大事,赵忆萱是绝对不会想到去死的。
  这几桩事里,头一桩就是,谭宗三在谭家花园里彻底大换班,搜罗了几个他大学里的老同学,又在离谭家花园不远的地方,用高出市场价好几成的价钱,买了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房,做办公场所。装电话。挂邮箱。竖天线。请女秘。装备专车。还用宗三的号“豫丰”来命名这个小楼。在新闻发布会上竟然就敢这么说:这是新谭氏集团公司的“豫丰号旗舰”。高举起香槟酒杯,万岁。万岁。万万岁。并公然称谭宗三为“我们的三司令”。“三司令到——”“三三三三三!”并通知各银行钱庄银楼,今后,谭家发出的票据,只有加盖了“豫丰”印戳的,才算有效。谭家在各地的分号办事机构,以及生意上的大小户头,也相继接获通知,今后有事直接找“豫丰楼”接洽。原先的联络渠道,即日起失效。
  而这几个老大学生,除开那个叫张大然的还算是做过一点生意、赚过几张钞票,其他几个根本就没有操作过这方面的事嘛。连自己的日子都混得不那么得法,跑舞厅泡歌女倒都是老手。哼几句王盘声的《碧落黄泉》还可以。还是爵士乐女歌星比莉·荷莉戴的崇拜者。(这个女歌星吃了一辈子白粉,打了一辈子吗啡。)而且,这几个人都残疾,只有一条胳膊。靠他们来经营谭氏集团?
  太过分了吧!!
  让忆萱更加想不通的是,到了这步田地,经易门自己一天比一天黑瘦下去(一顿只吃一小碗饭,或一小碗火腿玉兰片汤。后来连这一点干的或稀的也吃不下去),居然不去找谭先生去申辩,居然还在为谭家操心。
  当然,经易门也不是一点措施都没采取。有一天他找六位在谭家做事的本家兄弟来商讨对策。这几个本家兄弟,都长得有点瘦有点黑,个个沉默阴郁;很难从他们的外貌上准确读出他们的年龄,也很难从他们面部表情上来捉摸他们内心的瞬间变化。因为他们的表情总是很淡漠。他们的手臂都比一般人的长,背却稍有点驼,举止总显得有点迟钝、说起话来还有点口吃、鞋脚长大还稍稍有点内八字、眼神时而专注时而又显得憨直愚鲁……这一切都很容易使你误认为坐在自己面前的只是几个来自常熟乡下贩蚕豆的农夫,只不过腰里少系了一条土布围裙而已。但如果你因此真的以为他们愚笨憨直,而在与他们办交涉中放松了应有的戒备,那最后吃亏的就准是您老兄自己了。要知道这几个人无一不是办事的行家里手,而且个个都是强手,硬手,也就是说个个都极顽固。死心眼。
  他们一律都五十五岁。都是经老先生当年从老家带到上海来的。是他多年来的亲信和最得力的助手。应该说也是他留给易门的一笔最重要的“遗产”。忆萱给他们每人上了一杯龙井,并吩咐娘姨用一只带棉套子的大钢精锅,到“大世界”跟前那爿“小绍兴”鸡粥摊头上去买鸡粥。这六位本家兄弟就喜欢吃这位“小绍兴”做的鸡粥。打发娘姨去买鸡粥,她自己则赶往云南路“老正兴”买两斤“白斩”两斤“口条”两斤“干煸”两斤“卤烧”。再一人两斤花雕。这就是他们兄弟七人吃得蛮开心的一顿中饭了。历来如此。
  但是今朝这顿中饭,他们会吃得开心吗?
  出门时,她有点头晕。
  六个本家兄弟吃过鸡粥,接过忆萱递过来的热毛巾把,适适意意地揩了把热水脸。片刻功夫,房间里响起一阵嘶嘶啦啦用力嘬牙花的声音。这是各位继揩脸之后又在清理牙缝。尔后便此起彼伏地咳嗽。端起茶碗咕噜噜嗽口,纷纷对着硬木茶几跟前那只高脚铜痰盂罐弯下腰,哗啦啦吐掉;再用热毛巾把揩干净嘴角,这才真正安静下来。但依然谁也不看谁,只是低头不响。
  “吃好了(口伐)?”经易门手里捏着那块白手绢。今天他额角头上真出汗了。
  “吃好了吃好了。吃得老适意的。”六位异口同声。但接着仍然是沉默。几乎又沉默了两三支烟的工夫。六个人像六根黑柱子似地戳在仿古的硬木椅子上。其间其中的某一位好像是要说点什么,但在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闭上了嘴低下了头。
  为啥只是闷头吃茶,一句话都不讲?忆萱一直在隔壁房间里听着。手里捏牢一根绣花针。透不过气。忍不住要叫的时候,就戳自己一针。难道这几位本家兄弟也都是势利眼,看到大势已去,便顾不得易门,只知噤口自保?!
  几位本家兄弟为啥不开口?当然是怕。怕啥?怕两个人。第一,当然是怕三先生这位新执政。万一自己把不牢分寸,今朝在易门面前哪句话没说得当,传到三先生耳朵里,被敲掉饭碗头。五十五岁了嘛,最怕就是突然被人敲掉饭碗,失去养老的保障。再下来,他们怕眼前这位比他们年轻得多的“大兄弟”经易门。经易门多疑。你一句话讲错,一笔账做错,他会追问十个二十个为什么。他会排列出二十种可能,二十个理由,来追究你为什么要做错。等他把每一种可能、每一个理由都排除了,他才会重新把应有的信任赋予你。在这样的折磨下,即便到最后,他宣布你清白,你也不怎么相信自己是真清白的了。你从此以后会十分地小心,总觉得这世界上最不可信任的就是你自己。他倒不是存心要折磨你。在没有排除各种可能性之前,你可以看到,他也非常紧张、非常不安,有时他内心的苦痛甚至更甚于你。他同样不容许自己出错。你是他安排(接纳)到谭家门里来的。他历来认为,你的错就是他的错。他的痛苦。前年,这六位本家兄弟中的一位介绍一个年轻的亲戚到账房间当练习生。有人告发这年轻人,早上拎着几只热水瓶到茶炉间里去泡开水,曾多次无缘无故地跟三小姐房里那位也是来泡开水的小大姐搭讪。吃她“豆腐”。想帮她拿热水瓶。问她脚上那双新袜子多少钞票买的啥地方买的。怎么会那么好看。能不能抬起脚来让他再仔细看一看。吓得这位小大姐把手里三只热水瓶和茶炉间墙脚跟前一排八只正在偎中药的小泥风炉统统打碎。就为这么件事,经易门派人一直查了这个年轻人整整九个月。甚至查出这个小伙子的母亲年轻时在崇明南门港小学教书,曾跟一个大龄男生之间也有过的那么一点“传闻”。这位母亲要比那个男学生大十多岁。得知经先生要派人去崇明调查此事,年轻人哭着跪倒在经易门面前,求经先生不要派人到南门港去。南门港泷共就屁股爿大那点地方,当年的情况是,上海飞过去一只苍蝇也会引起一阵轰动,不要说突然间去几位头戴礼帽、身穿制服、挟着皮包、操一口洋泾浜官话、一张嘴就是:“怎么回子事啊?你们都给我讲讲清楚”的谭家专查人员。这样一来,他母亲就没办法在南门港再待下去了。小伙子愿意交代自己跟那位小大姐“不清不白”的全部“罪行”,包括他母亲年轻时的“风流孽债”。侬怎么处罚我都可以,只求经先生给我姆妈留一点面子留一条活路。经易门不答应。他激动。他面色灰白,无法按捺。他一次又一次拿出白手绢来揩汗。他劝诫这位年轻人不要多虑。有事就要查清。查清了,就好了。含含糊糊过日子,精神负担更重。更难过。我并没有歪心。只是要查查清楚而已。这样,侬放心,我放心,大家都放心。于是专查人员出发。于是第二天传过来消息:当天夜里,那位母亲就把自己吊死在南门港售票处的小阁楼上。那个练习生得知此消息的一个小时后,便在离闸北旱桥三十七米远的地方忿然卧轨自杀。当然,这些年,在经易门手下做事的人,自杀的并不多,总的平均数是两年一个,或三年两个。比较多的,只是受不了他的那种严格,被送到上海精神病防治所看门诊。一部红车子把你送进大红的铁门或木门里,三个或四个穿灰蓝色短打衣裤的男护士把你套进一件灰色的麻布紧身衣里,手和脚立即被真牛皮做的皮带收紧。这种皮带特别宽。每一个人只要被它们收紧过一次,就会对它们的柔韧和油腻、紧迫和坚定执著产生终生难忘的印象。(仔细闻,你还能在它身上闻到各式各样的人味和千篇一律的牛味。)而经易门自己的面色也因此越来越灰白,灰黑。
  六位本家兄弟小心谨慎、兜着大圈子、有一句没一句地絮叨。他们后来才得知那天经易门请他们来是要他们帮他寻找三先生这么“记恨”他的原因。忆萱最害怕他们把原因找到她儿子头上。但这六位本家兄弟经过一番艰难的长考和试探,最后偏偏把原因找到经十六头上去了。他们认为,三先生之所以不再信用经家人,原因就这么一条:经易门惟一的儿子不聪明,太没有灵气。他们扳着手指头说道,我们也要为谭家想想,假使经家的下一代这么不争气,将来根本不可能接替经易门来管理宏大繁复的谭家,谭宗三当然得从现在起,就把谭家的管理权从经家人手里一点一点地撤出来。没有远虑者,必有近忧啊!
  说得有理。有理。
  实际上赵忆萱自己也相信这一点。儿子经十六的确没有他父亲、祖父和爷爷的那种精明气能干气。每每想到自己既没能为易门生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儿,又没能生一个能像他父亲那样精明强干的儿子,最终又影响(摧毁)了经家在谭家的地位,前程,她心里的确就跟刀搅的一样。的确愧疚至极。她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让出位置来。带着儿子,走开。她觉得,经易门要她走是应该的。她应该为后人为新人腾出位置。虽然她不舍得走。她喜欢这幢老式的外国小洋楼。她喜欢这里的潮湿阴暗幽静,还有那绝对的宽敞。她喜欢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来揩拭。每天都揩一遍。耐心地用蔑片或竹签细细刮去任何一个凹裆里的油腻浮灰。每三天把所有的桌布统统换洗一遍。她喜欢穿件宽宽松松的淡花印花布衣裳,一个人在干干净净安安静静的楼里慢慢地走来走去。或者坐一个钟头。两个钟头。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家。每每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对经易门总有说不尽的感激。总有说不出的温暖。总想哭。实际上她也总是要让自己慢慢地感动一番,慢慢地流一会儿眼泪。再痛痛快快地抽两支骆驼牌香烟。老惬意的。老轻松的。尔后,自嘲地笑笑,长出一口气,站起来督促娘姨去做晚饭。
  割断这一切,当然会十分艰难。但为了报答经家,报答易门,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我又黑又瘦。我能做到这一点。不让经易门为难。应该说,即便这时候她还没有想到要自杀。不。不。不。她带儿子去找日本人阿部租房子,就证明她还是下决心要好好活下去的。
  最后希望的绝灭是在那天的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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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易门喜欢下宁波菜馆,喜欢吃白煮蹄膀。雪菜蟮段。苔菜拖黄鱼。柱候大肠羹和芋艿泡饭。最后再来一客家乡炒年糕。四只宁波汤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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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万万没有想到,中午时分,从“豫丰楼”里传出一种说法:谭雪俦先生之所以便血不止,完全是因为经易门所致。
  这,完全是“莫须有”嘛!完全是“风波亭”嘛!完全是新一轮的“朱皇帝”冤杀新一轮的“李善长”嘛!(明初,朱元湾登基当了皇上,便开始大兴冤狱诛杀功臣,仅“李善长”一案,被诛连处死的就达三万余人。)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嘛!看来这世道真的没有公理可讲了。公理不存,又逞论人心?!哦,星移斗转,不见血溅黄道;苍狗白云,俱是鸡肋伯伦。去也罢,留也罢,活也罢,死也罢,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哦,鲜血啊,你哀哀地流。悉悉地流。你流得汩汩。渗透蔑席棕垫。渗透楼板渗透谭家花园这一块由二百万年前九江三河簇拥下的泥沙堆叠成的冲积扇平板。还有那干草。虫蚁。船板。盐缸。日曼和麦芽糖。
  这时,忆萱才开始想到一个字:“死”。
  吃过中午饭,律师受经易门之托,来跟她谈离婚条件。她说我只想再跟易门最后长谈一次。别的,一无所求。只要他愿意再跟我见一面,再谈一次,我马上在离婚书上签字。
  经易门同意见面,但得附加一个条件:谈话时,必须要请谭家人到场。他一定要让谭家人亲眼看一看,不管到什么地步,他经易门都不会背着谭家人去做任何对不起谭家的事情,他更没有在背后怂恿这位赵忆萱去大闹崇善里。这一点必须要在谭家人面前讲清,分明。
  她咬牙同意了他这个条件。她想,谭家人到场也好。这样,说不定我还可以当面为经易门向谭先生说说情……一想到他们经家人今朝居然也会产生这种去留问题,她心里就泛起一阵酸酸涩涩的绞痛(一直到这一刻,她还把自己看作是“经家人”)。但到约定的那一刻,经易门却又不来见面。因为谭家的老太太们突然也得到消息,得知三姨太四姨太趁谭先生病危,跟黄克莹、还跟别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勾搭在一道,要合伙做啥生意。老太太们马上去报告老老太太们。都急得不得了。谭家还没有沦落到连两个姨太太都养不活、非要靠她们自己出去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特别是跟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道)赚饭钱的地步。真是一点面子都不要了。自己的面子不要,连谭家的面于也不要了!谭家前世作了什么孽啊,居然讨进这种样的女人?!老太太们恨不得马上冲进这两个女人房间里去好好教训她两一顿。但老老太太们明白,她们老了,别说是动手,就是动嘴,她们中也没一个说得过那两个年轻的姨太太。冲进去,很可能被说瘪了出来。灰溜溜没个下场。于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只有让经易门去办这桩事体最放心。经易门当然不会推辞。此刻,能得到老太太们的信任,他万分感动。使他对经家的前途又有了一点信心。更加觉得不能轻易地放过了大闹崇善里的赵忆萱。他再次从箱子里翻出那一套纯毛藏青制服。强打精神,多吃半碗鸡粥,通知赵忆萱,见不见面已无关紧要。赶快在离婚书上签字。有啥话,签了字再讲。尔后,就急急忙忙乘车去找许家两姐妹。赵忆萱那天只好独自坐在约定的那个小花园尽头,一家扬州菜馆两羊居雅座间里。这里“盘樽清洁,座头雅致。夹道榆柳,春藏莺簧,夏发蝉噪,秋冬寒鸦数点,不乏胜景几何……”默默望着窗外被几十年后的上海人称作浙江路九江路的繁华喧嚣地段。虽然又黑又瘦的经易门这一刻心里再次燃起了希望之光,但这个同样又黑又瘦的女人此刻却觉得经家气数已尽,她赵忆萱也走到尽头了,再活下去,真没有一点意思了。
  默坐了两个小时,她向店家要来文房四宝,想给易门留几句最后的话。在细细地舐饱舐匀了那支特制“湖江一品”狼毫笔尖之后,却又久久落不下笔去。是啊。还写什么呢?还有什么可写呢?做了这么多年的经夫人,她居然想不起一点自己到底做过点啥。讲过点啥。霎时间,头脑里一片空白。晕了起来。眼前一片模糊。一片灰蒙蒙。雾沌沌。想呕。再想,还有儿子……这便是我唯一的了?儿子怎么办?经易门不喜欢这个儿子。曾多次把儿子送回乡下老家。儿子的确不太争气,长得呆里呆气,从小就只对各种各样的旧货感兴趣;只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旧货,只喜欢坐在一丛丛碧绿生青的麦田里看一只只金龟虫。发呆。随便怎么劝,怎么打,也改不过来。为儿子的这点怪毛病,忆萱背地里不知落过多少眼泪。为此,经易门一直把他放在苏北乡下的一个亲戚家寄养。但以后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就此做一辈子乡下小孩啊。
  阿部……她忽然想到这个个子不算矮的东洋人。想到那天,他注视自己、注视十六时那眼神里叫人难堪的炽烈和专注。把儿子托付给他。可能吗?她迟疑地一抖颤。一滴墨汁便从笔尖挣出,啪地一声滴落到金黄色的熟宣信笺上,慢慢涸染开,居然成了一只缩头蹲伏在枯荷残梗上的墨蛙。

                  50

  我问谭宗三,谭雪俦的便血真的跟经易门有关?
  他说,后来查清,这完全是不实之词。
  我问,当时你就是凭这一点,才辞退经易门的?
  他说,不。不……我辞退经易门跟这个说法毫无关系。
  我再问,你当时是否知道自己辞退经易门,会促成赵忆萱自杀?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但神色中,多少带出一点歉疚和张惶。
  我问,那你当时到底为什么死活要辞退经易门?
  他说,说起来也许你不会相信,这正是几十年来,我一直也在想搞清的谜团。
  我说,这是你自己干的事,你说不清?
  ……
  没有回答。
  那你后来怎么又离开上海,跑到通海地区来当了这么个伪县长?我再问。
  ……
  还是没有回答。
  在押人犯居然敢不回答政府提审人员的问题,这在人民政府治下,是难以想象的,也是绝对不允许的。但那天,谭宗三的确没回答。现在回想起来,他保持沉默后,便显得有一点发呆,尔后突然地把上身挺得很直,尔后便茫然地转过头去,久久地去注视铁窗外那久久也不得停歇的小雨小雪。悉窸窣。滴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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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宗三在同济的同窗好友周存伯那天料到谭宗三近日内会来找他,便赶快到弄堂口五福奎茶叶店里赊了二两太平猴魁,又向二楼俞家借了一盆南天竹盆景,并请人仿五代杨凝式的草书,写了幅立轴挂上。立轴上借用了清末沪上“雕梨镌枣”最见成效的江阴人缨艺风的一句话:“冷淡生活胜于征歌选舞多矣”。一位叫张大然的老同学一进门,冲过去就要撕它,还撒着京腔韵白,挖苦存伯:“呀呀呸!尔等岂是冷淡生活的人?不要给我挂羊头卖狗肉了吧!”
  周存伯还搬出一大包已然写了六年还没最后“杀青”、恐怕永远也“杀”不了“青”的《中国城市建设史》手稿,连同前几年搜集的一箱资料,十几块“秦砖汉瓦”赝品和几具贵州傩戏木壳面具,一一铺排开,摆出一副依然“苦心做学问”的架势,只等宗三上门。周存伯大学毕业后跑遍大半中国,北上津门,南下广州,西南到过昆明,还在香港折腾一年多,前后转过十来个公司,两年前才回上海,在杨树浦一家专门做渔船锚具灯具的小厂改行搞销售,算是扎牢了脚跟(?)。除了这位周存伯,谭宗三在大学里还有几位知己。一个叫陈实,出了大学校门,至少跟四个女人结过婚;现在在《大沪晚报》做夜班编辑。第五个老婆是金城银行董事室秘书。在董事长面前相当吃得开。因而忙。用陈实自己的话说,“一个礼拜只回来两趟,还不一定都能留下来跟我过夜。我这守活寡的,真叫苦哇。”但从各种迹象看,他暂时还没有结第五次婚的打算。个中原由,据老同学们分析,恐怕跟金城银行实际控制着《大沪晚报》一半以上的股票有直接关系。还有一个就是上面提到过的张大然了。张兄读大三时就觉得全体老师中已没一个能教得了他。决意退学。先在本校实验室混了两年,以后到中央商场做红白家具生意。先是帮老板跑外勤。也就是说,有人打电话来要卖旧家具,他上门去看货论价。生意谈成,他拿一成六回扣。假如卖主是他找来的,拿二成四回扣后来一成六的变成了二成一,二成四的变成了三成二。没过几年就存下不小一笔钞票,跳出来自己在霞飞路善钟路路口也开了一爿红木家具店。这爿店有两点与众不同:一,不是一百年前的旧家具不过手;二,没发誓这辈子永不结婚的人,不雇用。因此,店里所有的店员,从管账的到看库房的,全部是光棍。而且全部是四十岁以上的老光棍。他张大然在这里头要算是最年轻的了。他认为这种男人(因为经历了种种心灵创伤而下决心不再成家不再接触女人的男人),一旦受雇,做事往往特别专心,也特别细致。大然自己虽然也没有结婚,却一直跟房东太太几位千金中的某一位,过从甚密。这位宝贝女儿,芳龄二八,失学在家。张大然在苏州河边恒丰烟草公司后头一幢石库门房子里,还特地为她租了一间带客厅的厢房,做约会用的“秘窟”。至于,也三十出头。从各方面的条件来看,已足以在上海娶一个会计师或私人开业医生家小姐的他,为什么至今还不正式成家,老同学们的分析是,原因只可能是一个:还不甘心让自己这辈子就此窝在某位会计师或开业医生家里做“赣女婿”。当然更别说去做这种只拥有两三间出租房的“房太太”的女婿。这叫留住青山只待东风。总之一句话,算来算去,还是目前这样合算:花较少的一份钱,养一个没有任何名分、不必负任何责任的“小妾”。
  还有一位,复姓鲰荛,名半年。他哥哥是谭宗三张大然等人的同班同学。他们一家都生慢性腰子病。他哥哥病故。病故前,托宗三等人“在尽可能的情况下,请分神关照关照我这位天赋极好的兄弟”。于是他们又常和鲰荛来往。时间一长,关系胜似同窗。鲰荛家住虹口。父亲在复旦当教授。得“慢腰”时,高中还没有毕业,后来就一直体学在家。自学外语。据说已经学会的有六七国,正在学的有五六国,准备要学的还有三四国。弄堂里的人真搞不懂他,学那么多种外国话,做啥?这位鲰荛老弟,跟张大然一样,从十九岁起就认定,全上海,乃至全中国都没有一个人能做得了他老师。征不狂?狂。岂但是狂,而且是狂到家了。但人家有本钱狂。你不能不让他狂。那么多种外语,他全部是自学的。你行吗?上海滩上,现在是个人都会来两句“哈罗”“也司”。“雪堂”“吞迪福”。但又有几个是真拿得起《字林西报》或《密勒氏评论报》的?而人家鲰荛半年,二十岁那年就为上海商务印书馆做过英文校对,校过的最厚的一本书是原版《牛津当现代英语袖珍词典》。全书八百九十六页。廿九个印张。拿到的校对费,付了半年的药费,还为他同样病休在家的妹妹,从旧货商店买了一支货真价实的德国黑管。
  谭宗三找这几位老同学,只有一个目的,请他们帮他从经易门手里把谭家接管过来。同时也要他们帮他查清所谓“谭家男人活不过五十二岁”这个“谜”。
  (几天前,他曾把他们请到国际饭店十四层楼一个法式大菜间里谈过一次。谈的也是这两件事。那天的聚会,是他们毕业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当场还发生了一件相当“有趣”的事。他们很准时地按宗三约定的时间走进鬼峨的玻璃大门,感慨万千,说笑寒暄,真的是要相拥而泣。在相互一打量后,突然……肃静了。他们突然发现,十年后再聚,他们中的每一位——除了谭宗三,都成了独臂人,都失去了一条胳臂。命运怎么那么相似……啊……当时的确一片寂静。压抑得气都喘不过来。一片惊愕。也一片凄惶。连国际饭店前厅里的那些“仆欧”们也都不免一愣——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一条胳膊的先生,西装笔挺地聚到这里来吃法式大菜?!)
  那天,这几位对谭宗三说,他们要回去考虑考虑再给答复。今天谭宗三来听回音。
  十分钟后,大然、半年和陈实到齐。
  “到底肯不肯帮忙。给一句痛快话。”谭宗三斜靠在丰伯家的那只旧沙发上,拉长了声音问。他身后立着存伯父亲留下来的几只书橱。书橱已经很有些年头了,洋松烤板质地,做工也粗糙。倒是横七竖八插满了中西各式版本的书。他喜欢周家的这几个书橱。质朴。实在。也非常欣赏自己的这几位老同学,欣赏他们善于把种种精深的冷静和理智隐含在浅表的浮躁和趋俗之中。欣赏他们有时由沉默寡言表现出来的精力过剩,能给你一种更可靠的安全感。更欣赏他们只要开口,就能一针见血的锐利。欣赏他们的苍白。欣赏他们那一头名士般的长发和此时此刻一身中式布裤褂打扮。
  “帮忙么……当然没有问题。不过……侬也晓得……阿拉每个人手里都有一点自己的生意……”这是张大然的声音。
  “侬不就是那爿家具店嘛。关掉。”
  “关掉?侬讲得简单!侬晓得这爿店每年要给我多少进账?”依然是大然。声音显然已提高了两三度。
  “多少进账?五十万?够(口伐)?我‘夯旁嘟’(全部)补给侬。”
  “补给他五十万?赚煞伊!”一直还没开过口的陈实冷不丁斜了大然一眼。他显然认为大然“五十万”这个价,开高了。有点“趁人之危”。
  但谭宗三不在乎。此时他着急的只是赶快接管谭家。赶快摆脱经易门。他还明确表示,此“政策”同样适用于其他各位。只要发生了损失的,报个数来,统赔。统赔后只有一个要求,不许再心挂两头。要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效力于谭家。
  几个人中最年轻的鲰荛在椅子上稍有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迟疑地问道:“为啥要撇开那个大名鼎鼎的总管绎易门先生?听说这位老兄相当能干。对你们谭家相当忠诚,为啥还要用我们去取代他?”
  “不要跟我谈这位经易门。”谭宗三语气立即变得生硬。“我已经停了他的生意了。”
  “停他的生意?为啥?古有明训,三军易得,一将难求。”鲰荛觉得更不可思议了。
  “为啥为啥。侬哪能那么多为啥?请侬来是为我做事,不是为经易门做事。问那么多为啥做啥?”谭宗三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了。这一向,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熟人都想方设法到他面前来打听(逼问)为啥一定要撤换经易门。不少人甚至忿忿不平。由于他总在回避,对这种追问总表现得极为不耐烦,态度一反往常,使局外人都觉得他在“蓄意隐瞒”什么。于是种种猜疑蜂起。甚至有人编出这样的荒唐话,说经易门是谭宗三父亲的“私生子”。谭宗三怕这位私生的兄弟有朝一日坐大,跟他争夺遗产,才不顾一切地要把他及早赶出谭门,以“防患于未然”。等等等等。使谭宗三烦不胜烦。
  但,鲰荛还想追问。存伯马上站起来,拉住他,轻轻对他说了句什么,鲰荛才不作声了。周存伯对鲰荛说的那句话,是从柏格森那本著名的《Time and free well》里引出来的。那句话是:“不要多问。还是静观万象去吧。”
  几分钟后,这几位终于答应进入谭家,帮谭宗三接管谭氏产业。只有陈实吞吞吐吐地又问了一句:“宗三,侬在盛桥不是还有几位好朋友吗?那几位,都是名字后头带‘长’,屁股后头挂枪,用钞票不必算账、放个屁都有人捧场的……最起码身躯完整都有左臂右膀……比我伲这几个要啥没啥的‘残疾人’有噱头得多……”
  “好了好了,不要搞了!那是两回事。”张大然忙向陈实递去一个很严厉的眼色,并推了他一把,并斩钉截铁地喊道:“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成交。”大然早有志于进入谭家这块天地施展自己。既然赔偿问题已得到超值解决,当然不愿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而这四人中,有此“野心”的另一人,便是周存伯。这位存伯兄和他们几位还不太一样。他更坎坷,他从出生生的那一天起,就独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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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臂人。
  (我在出娘胎时就不老实,先伸出来的是一只皱皱巴巴的小手和一条皱皱巴巴的小胳膊。大概是想先摸摸外头这世界的底牌,再作其它打算。但没想到这一“摸”,差一点没要了我亲娘和我自己这两条命。由于这只小手和小胳膊的作梗,连着折腾两天两夜,我亲娘也没能把我身体的其他部分挣出体外。到最后我亲娘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接生婆实在没办法,干脆拿起一把生了锈的大剪刀,咯嚓咯嚓,把我那条孤零零耷拉在外头、已经变得冰冷青紫了的小细胳膊剪断了。这才顺出我来。看我像一团血淋淋的小肉鼠,完全死过去;这才用一块破布包一包,随手往墙跟前一扔。这一扔一墩不要紧,却把我憋在心里几百年的一口气墩了出来,我这才哇地一声拼命嘶喊。后虽经接生婆慌不迭抬起,但无论如何,胳膊是永远地只剩下这一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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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知道黄克莹又要去会谭宗三。我侧着身,站在楼梯口,像一条斜贴在门框上的阴影那样,悄悄打量着她。暮春季节。上海马路上穿裙子的女人还不多。而黄克莹每逢要去会谭宗三,必定要换上那条深色曳地长裙。(这的确让我不免要想起五代著名词家牛峤的两句词:“吴王宫里色偏深,一簇纤条万篓金”。)换上一双白回力球鞋。一件宽宽大大的灰色开司米套衫。她会提前几分钟在淮海路茂名路路口的国泰电影院门口等着他。他们常常要到离这儿不远的“红房子”或“小天鹅”去吃点心。一面吃,一面听新新公司“XHHC”玻璃电台播出的滑稽戏。谭宗三喜欢听滑稽戏,更喜欢看滑稽戏。不太喜欢看滑稽戏的她,陪他一起笑。他笑起来前俯后仰。她微红脸,总还要抿着一点嘴。她喜欢看他因为她的早到而猛然间流露出来的那副惊喜样。这种惊喜,她知道不是装的。是压抑不住的。他的这种“惊喜”,就像一种电击,常使她的心卜卜乱跳。而且教她感动。她感动的是,他居然能为她如此“惊喜”。她常常怀念这种“乱跳”。期盼这种“乱跳”。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她不会产生这么强烈的“乱跳”。她还喜欢闻他从衬衫领口里悠悠散发出来的那股气息。有时这股气息叫她头晕。她会强忍不住地想靠过去,接近他一点,再接近他一点,以至完全消解了自己,求得彻底的融入。当然她会及时清醒,把握适度;并为自己一时的迷乱而表现某种羞涩。她知道他很喜欢看她“羞涩”。这时的他会表现得特别的大度,沉稳,但又掩饰不住内心的某种骄傲;骄傲之余又会产生一种不安。因为自己能惹起她如此一份羞涩而骄傲;但又看到她为此不安而不安。这时他会问:“你……你还要点什么不要?”这时的她会赶紧恢复平静,然后笑一声娇嗔道:“你已经问过我好几遍了。还要问?!”他便歉然地一笑,说:“哦,对不起。”
  ……哦,是的。这样的傍晚。这样的清凉。走在拉都路东正教大教堂鬼峨的阴影里头。一起感受肃穆和圣洁,一起感受蓝色的大圆顶和大圆顶背后灿烂辉煌的火烧云。感受三轮车上响起一阵清脆的铃挡声。这样一种由由衷产生的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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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今天黄克莹在换裙子时,却显得有点心烦意乱。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身后那个搭扣。那双回力球鞋,前天就洗净晾出,并仔细上过白粉,居然到今天还没有干。还在鞋帮上发现了一块不小的遗漏,没擦到白粉。小镜子呢?妮妮,侬把我新买的那甲小圆镜又拖到啥地方去了?还有那两只“乌龟壳”呢?她忿怒。她把五斗橱全翻乱,并把那只专门用来存放内衣内裤和文胸的抽屉(她居然有那么多精美的内衣内裤和各式各样的文胸)一下全倒在大床上。许家两姐妹非要她在见谭宗三时使用那种“乌龟壳”似的“硬壳文胸”。她两坚定地认为,黄克莹的胸围不够标准。必须有所补正。她两亲自为她缝制这种“乌龟壳”。亲自来量她胸围尺寸。强迫她解开外衣。当时羞恼得她真想一把推开她两,再狠狠地踢她们几脚。不要以为我不会踢人。更不要以为蛇不上墙。兔子不咬人。骆驼头上不长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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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说,回上海后,一切事情都如预谋的那样正常。谭宗三并没有觉出个中有什么“阴谋”。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你怎么突然回上海来了、怎么那么巧就找到我了、你不做工靠什么过日子、你怎么知道每礼拜四的下午我板定有空、又怎么知道在所有的西菜中,我只对那道不加奶油的俄式“红菜汤”情有独钟。一定还要再掰一块罗宋面包蘸蘸。而在盛桥,我两并没有一道吃过西莱。盛桥镇上也没有一家正正式式的西餐馆……等等等等。不。他什么都没有问。也不想问。每次会面,他依然显得那样的兴奋,缱绻悱恻;总不待分手,就抢先提出下一次的见面时间。即便当时没预定,第二天下午(一般在三点半左右)也总会来电话补约。他总好像看不够她。有一次居然还欣然一笑道,你这次回上海后长高了。居然还拉着她跟他比身高。一只手握得那么紧。胳臂贴着胳臂。肩头挨着肩头。以至全部的体温和心跳都传达,都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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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黄克莹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一想到要去见谭宗三,便会莫名其妙地烦恼;又从什么时候起,一见谭宗三,还会“内疚”。她是个聪明人,又是个过来人,当然懂得许家两姐妹所要她做的,无非就是“诱饵”那一类的东西。高价“诱饵”。她原想,管它什么诱二诱三,只要自己最后能得到谭宗三就可以了。但一旦实行起来便发觉,作为别人钓钩上的“诱饵”去见谭宗三,那滋味,实在跟不做“诱饵”时大相径庭。而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每次约会回来,必须要向她两详尽报告经过情况。(这是在盛桥付钱时就讲妥的)特别是那位四姨太,追问得格外详细,恨不得连当天谭宗三为她点什么菜要什么酒戴什么领带穿什么袜子鞋子,怎么请她坐怎么对她笑……统统都要问个底朝天。特别不能忍受的是,每次都要问,今朝他碰过侬摸过侬(口伐)?提出过要跟侬去旅馆里开房间(口伐)?分手时给过侬多少钞票什么样的金银首饰?等等等等,有一次,黄克莹实在忍无可忍,便咬牙起身反法:
  “谭太太,能不能稍微客气点?侬真把我当成长三堂子半开门了?不要拿错酱油瓶(口伐)!”
  “哎哎哎哎……黄小姐,侬哪能可以这样讲话?我们是有约在先,而且……而且,为了侬这点辛苦和尴尬,我们也是预付了钞票的。”许同梅没料到黄克莹会这么跟她顶嘴。立即摆出一副“老板娘”的姿势,侧转身,一边反驳,一边还白了黄克莹一眼。
  “钞票……”对方一提到“钞票”,黄克莹真有点上火了,真想立即从抽屉里扔出那一大叠钞票,请这“位滚蛋。我黄克莹是“穷”,但不缺你这点钞票。我黄克莹是个“弱女子”,但离了你二位,照样能在上海养活我自己和我的女儿。说不定活得还更自在!不过……赶走这两位不难,但赶走她两以后,我真的就能活得更自在?真的能叫自己从此抬起头松口气?恐怕未必……黄克莹在激忿的颤栗中,一次又一次地犹豫。最叫她担心的是,最近一次会面时,不知道为什么,谭宗三的神情已不像前两次那样明朗,爽快。好像有所觉察似的。提出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也好像有点勉强。这可不是件小事。在没有搞清他发生这些微细变化的真实原因前,她的确不能再给自己增加麻烦,再去得罪谭家门里的任何一个人,再给自己增加“敌人”。于是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缓和下气色,慢慢地坐下,强扮出一丝笑容,说:“不过嘛……谭太太,侬也不能拼命追问那种问题……侬总要留点面子让我自己去做人。我伲毕竟都是女人……”
  “女人?女人又怎么了?我的黄家大小姐,我伲预付侬钞票,不是为了跟侬来讨论女人到底应该怎么做人的。我伲付侬这笔钞票,就是要搞清楚我谭家这位三先生是不是已经摸过侬碰过侬跟侬开过房间完完全全离不开侬了,就是要侬向我伲提供这方面的情况。不要白板搭煞假天真了。你我都是过来人,应该懂得这道理:天上不会平白无故落大饼的!不管侬是男人,还是女人!”许同梅居然越说越气忿,越说越收束不住,一时间指手画脚,而且滔滔不绝。幸亏三姨太许同兰赶紧站起来打圆场,温热地拉着黄克莹同样气冰凉了的小手,绵绵地说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姐妹,讲得那么难听做啥么。一点面子和身份都不要了?两个人都给我消消气。不许再讲下去哉。”
  后来黄克莹细细地回味,在三姨太当时从容向她悠来劝戒的一瞥中,真还蕴藉许多的疼爱和怂恿,叫那一刻被四姨太数落得几乎已无地自容的她,心尖实实地涌起一丝酸涩的热辣和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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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克莹许多的不安和敏感,有一点是准确的,那就是:谭宗三对她和许家两姐妹之间的那一点“阴谋诡计”,的确有所“觉察”了;应该说,远不止是一点“觉察”,而是“全般知情”“了然在心”。
  谭宗三是怎么知道的?
  经易门向他报告的。而且是早就向他报告了的。在黄克莹跟踪到上海跟他第一次见面之前,经易门就详细警告了他。经易门早就派人暗中在监视两个姨太太。这个“早”,应该说早到两位答应嫁给谭雪俦的那一天。也就是说,从那天起,经易门就安排人开始监视这姐妹两。从一开始,经易门就料定这姐妹两不会是“好东西”。按经易门的观点,一个好女人,好东西,是绝对不肯姐妹两同时嫁给一个男人,不会愿意跟同一个男人睡觉的。
  谭宗三既然早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和黄克莹来往?还要装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跟黄克莹玩一场老猫白相小老鼠的游戏?不是。谭宗三不是一个不会作假的人。但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没做假。每一次他都真心地约会黄克莹。说实话,谭宗三根本就没把这三个女人之间的这点“谋划”当一回事。他觉得,这不就是两位姨太太看见雪俦病重了,为自己今后的生计想,想在谭家花园之外做一点生意、赚一点外快、为自己多找一条生路,才摄弄了黄克莹来牵制他这个新继位的谭家当家人,以便到某个关键时刻,能为她两刮一点“枕头风”。铺个“下台阶”。架设个“应声筒”。纯粹是女人的一点“小玩闹”“小心眼儿”嘛。
  谭宗三历来认为,女人耍小心眼,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应看作“女人”这一题文中“应有之义”。中国,千百年来,所有的大心眼,都轮不到女人耍,也不让她们耍。也就这么一点“余兴”留给了她们。如果连这都不让她们耍,中国女人真一点活头都没有了。那的确也未免有点太残忍了。就算让这两位姨太太计谋得呈,到谭家花园以外的地方去开成了两爿小店小厂(她们能开成多大规模?)又能怎么样?况且是她们在这场“计谋”中,把黄克莹又送到了他跟前。这段日子以来,他想念黄克莹。真的很想她。现在她又回到了他眼前,看她跟两位姨太太搅在一作堆,一本正经跟他玩点小心眼儿,着实也相当有趣哩。有什么不好呢?啧!
  让谭宗三感到意外、吃惊,又勾起他深度不安的,仍是那个经易门。经易门找他报告此事的那一天,正是谭宗三在谭家门里,召集全体有关人员,正式宣布免去经易门总管一职的日子。那是一个忧心忡忡的日子,估计可能会引发混乱。周存伯张大然他们事先设想了几种方案,以防经易门和经家班子人当天可能制造出某种大震荡大风波大崩溃……“豫丰楼”秘书班子奉命廿四小时值班。各写字间电灯通宵长明。甚至还报备了警备司令部地方治安八处和市警察局经济保安六处,请他们必要时做必要的出动。同样要特别说明的是,谭宗三长这么大还没独立处理过这一类突发事件。所以当他看到经易门黑着脸大步踏进门槛来时,真的很紧张,本能地做出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去抓电话。想报警。呆了一会儿。看到经易门的憔悴。经易门的黑瘦。惶惶的苦笑和拘谨地入座,才明白,自己的反应确实“过分”,才放下电话,等着这位“前总管”做慷慨激昂的“申辩”。但意外的是,经易门只字未提自己的“委屈”,只报告那三个女人的事。报告完,不动声色地礼节性地问了声,还有啥别的事体吗?见谭宗三无甚吩咐,便又说了声,那我走了。尔后转过身,果不其然就照直走了。用经家人那种特有的走路方式,一肩高一肩低地僵直地踽踽走去。左手手心里依然紧攥着那块雪白的男用手绢。
  他到底没为自己、为经家的三代人作任何一点辩解。申诉。哀求和排遣。居然能如此。好你个“经易门”!!
  后来经易门发现谭宗三继续在和黄克莹来往,又来找谭宗三。(那天正是赵忆萱出事的日子。)经易门这一次显得异常地顽强。硬就是坐着不走。反复申述,在谭家目前这个非常时期,如果不有效地遏制许家两姐妹的越规举动,继续让她俩无节制地和黄克莹来往,将造成难以设想的后果。一穴溃,而大堤崩。后患无穷……后患无穷啊……他失色地连连念叨。前俯着上身,尖耸起双肩,两眼直勾勾看着谭宗三,乌黑的眼圈越发显得乌黑,尖突的颧骨也越发显得尖突。本来稀少的头发,这几天越发稀疏了。过一会儿,他又非常恳切地对谭宗三说,黄克莹还有位表哥在上海。据查,她跟这位表哥之间,也曾有过点不干不净的事。如果需要,我可以负责进一步核实。这一天,因为赵忆萱出事,谭宗三的心情本来就很不好。经易门说了这半天话,又一句不提自己这位可怜的夫人,连一点(哪怕半点)应有的恍惚和沉闷都看不出来。(唯一能看出一点变化来的,就是把白手绢换成纯黑色的了。)谭宗三更不愿听他往下说。不知趣的经易门偏偏又拿黄克莹跟她表哥的那点“臭”事来刺激谭宗三,使谭宗三心烦意乱至极,更加讨厌他,于是暴跳起来,大声叫喊:经易门,啥人在谭家门里当家?是侬?还是我?经易门吓呆了,忙喃喃,当然是侬三叔……侬三叔……谭宗三冷笑道,在侬面前,我讲话算数吗?经易门忙答,当然算数当然算数。谭宗三接过经易门的话头,立即拍案而起,叫道,好,既然算数,我现在请侬滚出去!侬滚(口伐)?!
  滚?滚?滚?滚……
  经易门完完全全呆住了。他张口结舌。一动不动。脸色灰白。经家三代人在谭家门里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三代人啊!!今朝……今朝……突然间,他像一架关节僵直的机器人,嘎嘎生响地抖颤着伸展开身子,脸色由灰白陡然涨成肝紫,窄而高突的额头就像冷库里一面光净的水泥墙,霎时间凝出一大片豆粒大的汗珠;同时慢慢抬起手,向谭宗三伸去,眼睛辣辣地冒光。在一旁守候多时的周存伯张大然以为他要跟谭宗三拼命,刚想上前拦阻。经易门却用力拨开抢先介入的张大然,踉踉跄跄向谭宗三颠躜了一步,那手颓然落下,脸色再度发灰,尔后……尔后……他突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谭宗三面前,喃喃道,我经家人是为了啥?我经家人是为了啥?到底是为了啥?为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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