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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随后几天,章书记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询问橡树湾基地的情况。联合专案组很快成立起来,并且点名要调市局刑侦支队的郭强和方雨林。
  “来凤山庄枪杀案现在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候,郭强、方雨林一走,这边怎么办?”那天晚上,金局长找马凤山商量省纪委调人的事,马凤山不太想给。
  金局长态度很明确:“服从大局。”
  马凤山说:“来凤山庄枪杀案也是公安部挂号的大案。”
  这时,秘书走了进来,向金局长报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他俩都不在。”
  马凤山问:“找谁?”
  金局长说:“我想把郭强和方雨林找来说说这事儿。”
  马凤山说:“这会儿你咋能找他们?你怎么忘了?”
  金局长忙去看了一下台历,这才恍然大悟般地叫了声:“噢,今天已经是18号了!我真忘了。”
  18号,经市局领导批准,郭强、方雨林等决定对市政府的那个阎秘书采取“行动”。
  半夜12点左右,两辆警车飞快地驶到阎秘书家所在的那个大院门洞前停下。这是古老的北方城市常见的那种大院。它们临街而建,穿过一个窄窄的过街楼门洞(门洞里特别黑暗),便是一个相当宽敞的正方形或长方形的院子。围着院子建有一圈两层楼的房子。那是一种楼上楼下都带有廊檐的房子。穿着便服的方雨林和郭强带着几个侦察员下车后,穿过院子,上了二楼,方雨林轻轻地敲了敲其中一家的门,客气地问道:“阎秘书在家吗?”
  门开了,一个知识型的中年女子出现在方雨林等人面前。
  那女子谨慎地问:“你们……”
  方雨林忙说:“我们是市高新技术开发区的,有点事儿要找阎秘书。您……
  那女子忙说:“我是他爱人。”
  方雨林忙说:“噢,是嫂子。阎秘书在家吗?”
  那女子见是办公务来的,便忙往屋里招呼:“进屋说。快请进。他刚走。”
  郭强说:“这么晚了,我们就不进屋了。他不在家吗?下班那会儿,我们给市秘书处打了电话,那边说他回家了。”
  那女子说道:“他是回来过了,取了一点东西,又走了。”
  方雨林忙问:“去哪了?”
  那女子很痛快地答道:“好像是去双沟了。”
  方雨林和郭强交换了一下眼色。郭强便又说道:“我们有个急件,请阁秘书呈市领导审批。您看看,他是不是带回家了?”
  那女子有点为难地:“就是在家里,我也不敢给你们,这必须通过他本人。对不起!”
  方雨林忙说:“不,我们不是这会儿就拿走,只是请你看看,这个批件在不在家里搁着。”
  那女子犹豫了一下:“那好,我去替你们看看。”
  趁着阎妻进里屋,方雨林、郭强也跟着走进屋子,用眼角的余光赶快四处扫视,确证所有房间里都没有阎秘书,两个人便不敢耽搁,赶紧脱身跑到楼下,蹿上车,吩咐司机:“去双沟!快!”
  到双沟,他们也没敢惊动有关单位,只在镇边的一个小旅店稍稍休息了三四个小时。从前一阶段的经验教训来看,双沟的情况很复杂,很难搞清这里什么单位的什么人跟周密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会在他们的行动中起到什么样的副作用。闹不好,这里甚至可能还会有一种变了种的“地方保护主义”在作怪。这种变了种的“地方保护主义”,保护的不是本地特产。
  本地财税收入……而是本地的“名人”、“要人”。他们从阎秘书的妻子嘴里得知,双沟镇政府和镇人代会前不久作了这么一个决定,从今以后,只要是在双沟居住过,以后为本县本市本省做出了“杰出贡献”的人,不问男女,不问老少,不问资历深浅,只要有50人联名举荐,经镇人代会批准,就可以为他立碑。今天上午,要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为周密立碑。这碑两人多高,一律做成毛笔的模样,笔头冲上。因为纪念的都是活人,镇人代会还决定,这样的碑不勒铭,不记名,只寄托本地百姓对这些人的一片崇敬和感激之情。一旦待他们“千古”,如果盖棺论定,仍可算做是个“杰出人物”,再把他的姓名和事迹补刻上碑。
  上午9点光景,方雨林、郭强赶到镇郊的一个空旷山头,只见那儿已聚集了两三千人。阳面的山坡上耸立着一个两人多高的突起物。整个突起物被一块大红绸子包裹着,在白皑皑的雪野里显得尤为鲜艳夺目。许多村民和中小学的学生都列队站在这个突起物前边的空场上。
  阎秘书作为市里的“贵宾”、“周副市长的代表”,极庄重地站在镇里一群党政和人大常委领导中间。一会儿,镇党委书记做了个手势,全场安静下来。镇党委书记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据说是个自学成才的人物,每年都能在省市报纸上发表十来篇挺有观点、文笔也相当不错的随笔杂文。但不知为什么,大概正因为他太会写了,偏偏写的又太有自己的观点自己的锋芒,难免也要有些偏颇,他在镇党委书记这个位置上居然待了近10年,还没有得到升迁,但也没有被拿下。因为他毕竟还是很能干的,作风上也不出大格,在上级眼里,属于舍之可惜,拣起又扎手的那一类干部。这次人代会上,不少代表提出这头一块碑应该给他立。慌得他连忙站起,把手和头一起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声说:“该死该死。怎么可以拿我和周副市长相提并论?谁要再作这样的提议,马上给我掌嘴!”他今天面对本镇父老乡亲说道:“今天,我们双沟人在这里举行一个仪式。这也是一个开始,今后,凡是从我们双沟这山坑坑走出去,给全省全国,以至给全世界做出贡献的人,我们都要给他在这里立碑,感谢他为我们双沟争了光,为我们双沟的下一代做出了榜样……这第一块碑,给谁立?”
  全场齐声喊道:“周副市长。”于是,镇党委书记做了个有力的手势。早等候在一旁的十个土枪手一起举起土枪(或者是一种火铳),齐射起来。紧接着,站在一旁的校长,也做了个手势。全场的中小学学生齐声喊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镇党委书记上前请阎秘书为碑揭幕,阎秘书又推让了一下,后来还是两个人一起揭下了碑上的那块红绸子。当那个巨大的毛笔塑像迎着晶亮柔和的阳光,在飘飘然落下的红绸子后面骤然出现在山坡上时,孩子们再次齐声喊叫了起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清脆可爱的童声声浪一阵阵袭来,还真的非常打动人心。虽然他们手里奉命拿着一束束纸花,并奉命举起花束,配合喊声,作机械的有节律的挥动,给这个原本充满着生存渴望的场面加上了许多“做秀”的成分,但仍无法掩盖修正了这场面本身所具有的原发性冲击力——山里人真的非常渴望山外的那种生活。一代代他们渴望的、崇敬的就是四个大字——“走出大山”。
  也曾是山里人的阎秘书一霎那间心里热热地酸涩起来。这时,镇党委书记宣布,请市里来的贵宾阎文华秘书讲话。阎秘书为今天的讲话,还准备了一份讲稿。昨天来之前,他找周密,说了这事,还想请周密“审查”一下这讲稿。周密笑道:“市里好些重要文件都是你起草的,还跟我玩儿这一套干吗?”他最终没审查。
  阎秘书掏出讲稿,刚准备讲话,两辆警车进入了他的视线。他略略地楞怔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即镇静住自己,回过头去低声跟那位镇党委书记说了句什么。镇党委书记便快步向那两辆警车迎了过去。
  阎秘书在临时搭建的土台上清了清嗓子,大声讲道:“乡亲们,朋友们,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本应该由周副市长亲自来讲这个话的。他也非常想回来看看大家。但是,一方面,他公务活动非常繁忙,实在脱不开身;另一方面,他非常谦虚,一直不同意为他立这么一个碑……”
  阎秘书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扫视着那边发生的情况。这时,两辆警车已经开到矿场的边上,停了下来。郭强、方雨林带着几个人慢慢地向这边走来。阎秘书冷不丁颤栗了一下,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很难被别人觉出的惶恐。但他很快镇静了自己,深深地嘘了一口气,继续向在场的乡亲们大声说道:“……我今天不是代表周副市长来的,我也代表不了他。
  但是,作为一个双沟人,最后,我只想说这么一句话,让我们大家都记住这样的人,他们曾经在我们这个艰苦的环境中不屈不挠,奋发向上……”
  掌声,浪潮一般涌来。尤其是在场的那些中年人、老年人,他们太懂得阎秘书最后这句话的分量了。要知道,他说的就是他们的这一生啊!只不过他们最终没能走出这大山,没能做出一番“杰出贡献”而已。
  土枪手们再次把枪口(或火铳口)对准了碧蓝的天空。枪声震天,群鸦乱舞。大家都欢呼雀跃。孩子们一起跑到那座高大的笔形塑像前虔诚地去触摸它的底座,按校长、老师事先规定的方案,大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阎秘书看到郭强、方雨林等人在那位神色骤然变得极其惶然的镇党委书记陪同下,正一步一步慢慢地向他走来,他知道自己“最后的日子”到来了。于是,他慢慢地走下土台,向方雨林等人走去,一边不无悲伤地、留恋地回过头来注视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一些老乡围上来,崇敬地跟阎秘书打招呼。
  他却不无有些尴尬地一边跟他们点头示意,一边用力推开他们向前走去。老乡们不明白,“老阎”脸上虽然做出了一份“微笑”,却为什么还要如此生硬强横地推开他们,就像是推开一道陌生的屏障?
  不知道走了多久……阎秘书终于走到郭强、方雨林面前,他低下头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非常恳切地请求道:“能上了车再给我带手铐吗?请给双沟的乡亲们留一点面子。”
  郭强严厉地斥责道:“是给乡亲们留面子,还是给你自己留面子?”
  阎秘书颤栗了一下,惶惶地把头低了下去。在这里,我们不能为阎秘书说什么好话,但起码在这件事情上,郭强的认识是“肤浅”了,而阎秘书说的却是对的。他是个聪明人,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聪明人。对于他来说,事到临头,确实已没什么面子可说。但对于双沟这些质朴而淳厚的老百姓,他们视阎秘书这样的人为自己的“骄傲”、“楷模”,在他们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当着他们的面,骤然把阎秘书铐起来,不啻是当众扇了他们一个耳光,啐了他们一脸唾沫,毁了他们一场好梦,砸碎了他们一个偶像。他们会很长时间处于惊骇之中,觉得让人深深地伤害了……
  郭强虽然反驳了阎秘书,但还是给了他一个面子,当场没铐他。
  警车终于慢慢驶离旷场,这时郭强才把阎秘书铐上了。冰凉的金属物滞留在他手腕上以后,阎秘书本能地把双手往回收缩了一下,并夹到双膝中间,抱着他那个很旧的皮包,眼神发呆,直瞪脸地望着车窗外那一望无垠的雪野。等车驶出山镇,他突然伸手到皮包里摸出什么往嘴里一塞。方雨林一惊,忙扑过去一把掐住阎秘书的双颊,大叫了一声:“快停车!这家伙服毒了!”郭强也一惊,本能地向阎秘书扑去。阎秘书凄然地对他俩笑了笑,人便发蔫了似的瘫软了下去。
  警车拉着抽搐的阎秘书,又飞快地驶回双沟,把他送到镇医院抢救。谁也想不到,不到半个小时,阎秘书出事的消息便传遍了全镇。到傍晚时分,医院门前便聚集起成百上千的老乡,都呆呆地守候着、等待着阎秘书生或死的消息。为了防止事态恶化,深夜时分,局里派人派车把阎秘书转送市公安医院去监护治疗。车刚进市内,方雨林就得到通知,让他马上到金局长办公室去一趟。
  金局长催他赶快到省纪委去报到。
  方雨林犹豫道:“来凤山在枪杀案刚有一点突破……”
  金局长笑着对在一分只坐着不做声的马凤山说道:“老马,你不吭气,袖手旁观看好戏?”
  马凤山笑道:“我看什么好戏?雨林说的不是没道理嘛。”
  方雨林见马凤山支持他,便赶紧加油说:“省专案组这回集中全省司法纪检一百多个精英,我们市局多去一个少去一个,对他们来说不影响大局。可来凤山庄这案子全指着我们这几个人哩。缺一个,坍半边天,真不一样。”
  金局长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要再讨价还价了,服从大局。”
  这时,郭强走了进来。
  马凤山忙问阎秘书那边的情况。郭强说道:“病情稳定了,人也清醒过来了。初步讯问了一下,这位阎大秘书就是不说话,整个儿一个实心铁葫芦,没法让他开口,气死你没门儿!”马凤山咬咬牙:“那也很想法子让他开口。”方雨林忧虑重重地说道:“本来是想秘密抓他的,现在事情闹开了,肯定会很快传到周密的耳朵里,得马上想办法控制周密。”郭强反问:“怕他自杀?”方雨林说:“各种可能性都存在,包括出走。”郭强说:“怎么个控制法?把他抓起来?或者对他实行24小时监视、监护?这可得请示省市有关领导,让他们下决心才行。”金局长说:“但一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拿到能说明周密直接涉案的证据,怎么让领导下决心?”方雨林说:“但有一条,我们是可以做到的,也是应该做到的,那就是报请省市有关方面,近期内不让他出国。”郭强这时却说:“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刚才上楼来的时候,楼下传达室的同志让我带句话给你,说是有个女同志找你。”方雨林说:“女同志?在传达室?谁?”郭强笑道:“谁?我怎么知道。”
  方雨林匆匆走进传达室,一怔,来找他的竟是丁洁。“出什么事了?”方雨林忙问。丁洁神态惶惶地问:“能找个地方谈谈吗?”方雨林问:“很急?”丁洁犹豫道:“还不能说怎么急……但我希望……希望……”方雨林马上打断她的话:“好了,你不用再说了。等我一两分钟,我上楼去取一下我的东西,就跟你走。”
  回到楼上,他把这个情况跟两位局领导说了。
  马凤山间:“你估计是什么事?”
  方雨林说:“一定跟周密有关。”
  金局长问:“为什么?”
  方雨林说:“我们今天白天抓阎秘书的事,一定传到周密的耳朵里了……”
  郭强问:“传到周密耳朵里跟丁洁又有啥关系?要她在这里头忙乎个啥?”
  方雨林只得说道:“有个情况我一直没告诉你们……丁洁最近跟周密走动得挺勤的……”
  马凤山问:“你这个‘挺勤的’是一个什么概念?”
  方雨林说:“类似……类似谈恋爱吧……”
  郭强一愣:“啥?丁洁跟周密谈起恋爱来了?那你呢?被甩了?丁洁怎么这样?!
  方雨林急着说道:“先不讨论我和丁洁的关系。丁洁在这个时候找我,肯定是周密那边有所动作,我得去一下。”
  郭强说:“要不要派人跟着?”
  方雨林立即否定:“不至于。”
  马凤山关照:“随时保持联络。”
  方雨林点点头,到了传达室门外,见丁洁已经在她那辆欧宝车里等着了。不一会儿工夫,欧宝车带着方雨林便飞快地驶出城去。丁洁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神色有些呆木,车都行驶这么长时间了,她居然还没带上安全带。方雨林提醒了她一句,她才拉过带子,插上扣环。几十分钟后,车驶出城区,仍没有停靠的迹象。方雨林疑惑了。他看看丁洁,丁洁仍直瞪瞪盯着前方,神情仍有些发呆发木。
  突然一辆车迎面驶来,丁洁的反应很迟钝,对方的车离得很近了,她还没作出应有的反应。方雨林忙大喊一声:“前边有车!”说着,伸手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两辆车“呼”地一下,擦肩而过。欧宝车左拐右拐地又往前开了十来米,终于停了下来。
  方雨林的心一个劲儿地猛跳,俯过身去忙问丁洁:“你没事吧?”了洁半天没从惊愕中清醒过来。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又要启动车。方雨林一把摁住了她正在打火的那只手,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丁洁迟疑着,好像一时间居然不知从何说起才好。方雨林问:“你到底要跟我谈什么?是周密的事?”丁洁默默地点了点头。方雨林忙说:“那好,我来找个地方,咱们好好地谈一谈。”他跟丁洁交换了一下坐位,把车飞快地开回到自然博物馆。进了那个小房间,方雨林先打招呼:“我这儿没喝的。”丁洁忙说:“你别忙。”
  方雨林有些不甘心,四下里一通猛翻,终于找出两个差不多快要干瘪了的橙子,还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一时大意让“它俩”得以逃生苟活至今。好在只是干瘪,还没烂。他高兴地掏出一把瑞士军刀,把两个橙子切成八瓣,像是上了一道大菜似的,对丁洁说:“来未来,边吃边说。”
  “我知道我不该来找你……”丁洁却只是悻悻地说道。
  “你慢慢说。吃啊!”方雨林把橙子往丁洁面前推了推,自己先拿起一瓣“啃”了起来。
  丁洁没去碰那“橙子”,又犹豫了一会儿,大概是对自己依然处于心乱如麻的境地难以启口感到十分的歉疚,便对方雨林喃喃道:“……对不起……”
  方雨林拿起晾在铁丝上的一条子毛巾擦擦嘴说道:“没事,没事。如果你觉得这会儿还没法开口,别着急,先在这儿歇会儿,我上外失去买点喝的……”
  丁洁一把拉住方雨林,叫道:“不!你别走!我不要你买喝的……不要……”她好像害怕方雨林走,害怕独自一人留在这陌生的小房间里。方雨林觉出,她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整个内心还处于极度紊乱的状态,还没有恢复自我制衡能力。他慢慢地坐了下来,轻轻地握住丁洁那只拉他的手,温和地抚慰道:“好的,我不走。你别急。”
  又静静地坐了好大一会儿,丁洁终于开口了:“今天,我去周密家……昨天,他打电话来约我,说他不久要为引进一条先进的皮革生产流水线,带团去意大利。他希望我今天能陪他去买两件在意大利跟人洽谈时穿的服装……请你不要责怪我没有听你的话,中断跟他的来往。我的确认真掂量过你多次的告诫。我相信你这么做不会是无中生有,更不会仅仅出于个人情感的因素。我并不认为自己非常了解周密,但我跟他毕竟有过这么一段交往,这种超越以往师生关系的交往即便不能说是亲密的,但也应该说是比较接近的。也就是说,在这一段时间里,我毕竟在一个相对比较近的距离里感受了他……他的确给我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我这么说,并非是说他就那么圣贤,从政后的官场生涯没给他造成一点负面影响。不是的,他这方面的变化还是可以明显感觉到的。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他比以往患得患失多了。以前他在学校里当老师时,给我们女生最深的一个印象就是他为人‘憨厚’、‘实诚’,我们在背后善意地笑他挺‘农民’的。但这次再接触他,可以明显地感到他内心总安定不下来,总是在波动着,处在一个难以平衡的状态中。
  他总在计较上下左右对他的‘评价’。他那种对人际关系的敏感,对政治风向的敏感,对利害得失的敏感,有时简直让我感到,站在我面前的已完全是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周密’。可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他和一般朋友、一般人来往,一见面,说得最多的往往是这样两句话,一句是‘怎么样,最近上头有什么新消息新动态’?还有一句便是‘说吧,要我做什么’。对此,我真的是有些反感。他已经很习惯地把人际关系简化成了一是消息来源(只关注上边的动态),一是互相求助。更可怕的是他自己居然没觉察到这一点。我曾经给他提出过。他开始还不信。我让他留心观察一下自己。过了几天,他苦笑笑告诉我,果然是这样。但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太大的不好。他解释,实在是太忙了,有些人际关系必须简化,否则时间就不够用。我相信他的这种解释,因为我从和我家来往的许多从政的长辈和朋友身上都听到过这种感慨。我是容易接受这样的解释的。况且,周密也的确在做着相当大的努力,竭力保持自己的平民化。比如他经常以普通理论工作者的身份去参加一些科研机构的理论研讨会。在那些会上,他跟普通与会者一样住双人普通标准间,提交论文,参加小组讨论,尽量不早迟迟到,不搞任何特殊化。只要回到机关,赶上吃饭时间,他总是到机关大食堂排队买饭。他还坚持在学校兼教,坚持带研究生……所有这些,都让我感到他是与众不同的,甚至是杰出的。这使我确信,你可以怀疑他,但你的怀疑一定是一种误解。我确信,由于他所处位置本身的复杂性,或者工作上一些难以避免的失误,认识上难以避免的偏颇,经验上难以避免的缺乏,再加上其他一些身不由己的因素(即便在我们这个体制下,一个人当政了,制约他的因素仍然很多,并非像普通人想像的那样,只要一当政,手中有权了,就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身不由己呀!’常常是许多当政者最大的一个感慨),都有可能使他卷入一些比较复杂的政治的或经济的漩涡中,陷入某些是非目,甚至犯一些自己不愿意犯的错误,出一些自己不愿意出的问题。但我不相信他会陷入你所怀疑的那种境地,成为需要由你来侦办的对象。”
  说到这里,丁洁略略停顿了一下。
  “你别生气,你越是反对我接近他,我反而越发觉得自己离不开他了。”过了一会儿,丁洁又接着说道。“……造成这种局面,绝对不是因为他是副市长,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对于我来说,一个地市级城市的副市长,不应该算是什么太了不得的人。在我们家的朋友中,这样的干部应该说只能算是中低档的。不止一个省部级干部家的孩子,或年轻的厅局级干部本人向我表示过要跟我确定那种关系,要给我买车买房,给我办一个以我的名义注册的公司,等等等等。我都没动过心。不是他们不优秀,而是气质不对。我没法让自己抛开一切拘束走过去,那样地去接近他们。他们不能让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无拘无束的女人,一个只希望得到爱抚的女人。他们总让我想起别的什么。他们不能让我忘乎所以。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你是谁一能让我做到这一点的。而现在,却是他……”
  说到这里,丁洁又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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