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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


鲁书潮

  万景桥上聚集着百号人。万景桥是省城唯一一座造型优美的拱形大桥,万景河从桥下流过,把城市一分为二。人们趴在栏杆上,俯身看着从没有见过的惊人大水从桥下缓缓流过,都在议论着全省各地传来的可怕雨情,骑车上班的人,干脆把车子停下,看个仔细,也有小轿车偶尔停下,走出一位首长,满脸忧戚,看看水面,暗自叹息一声,又钻进小轿车,在众人的目光中远去。还有从城东城西专程赶来观看水情的市民,人们看看已经漫到桥孔顶端的大水,又看看阴丝丝的天,都吸着凉气,赶回家去买米。唯有不懂事的孩子,兴奋地往河面上吐着唾沫。
  小陈就站在万景桥上,一边听着议论,一边抬头向路边张望。天边弥漫着一道白光,整个街景象电影画面似地清晰起来。他看着长途汽车站对面交通电影院的巨大招牌《滚滚红尘》,以及从电影院中挤出来的人流。他转过脸,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人正逆流而上,笨拙,有一股乡下人的不屈不挠的耐心劲儿。他赶紧扯着嗓子呼喊道:“老彭,在这儿!这儿!”随着他的话音,天色又蓦地暗了下去。噼噼叭叭的骤雨忽地自天而降。人们开始紧张地奔跑起来。一队满载着麻袋的汽车从万景桥上疾驰而过,一辆“切诺基”防汛指挥车闪着绿色警灯,那尖利的警笛声在满街的流行歌曲和大雨的喧哗声中回荡。
  “糟透了,糟透了!”省电台新闻部的记者老彭把公文包顶在头上,拉着小陈,离开大桥,冲到汽车站门口。他穿着短衫,西装短裤,脚上一双皮凉鞋,却没穿袜子。他气喘吁吁地说;“看这雨下的,把路淹了,到时候进不得退不得,困在半道上,那才有意思哩。”“彭记者,不会的!”英山县宣传部的新闻干事小陈连声说:“到时候用船也要把你送回来!”说完看看天,又说:“车票买好了,还有10分钟车就来了。”
  老彭点上烟,说:“看到万景桥了吧!谁见过这么大的水!英山怎么样,几个蓄洪区都打开了吗?”小陈摇头:“挡不住呀,老彭!”老彭也说:“昨天金林县用电话传稿,我正值班,水都淹到县广播局二楼了,电话里听得见青蛙在呱呱叫,闻所未闻吧!中央台几个记者听了都叫绝。现在沿古河几个县都泡在水里,要保住两古煤矿和津浦线,英山大闸可能要打开,听说省委宋书记也去英山了,我们正好赶上。”小陈急着说:“英山大闸是咱县的命根子,也是古河蓄洪的最后一张王牌,几十万亩庄稼地哩!”老彭正经地说;“正是啊,情况很紧张呀!”小陈说。“听说英山大闸省里做不了主,建了19年,从未用过呢。要中央防汛总指挥田纪云直接下令,才能开闸。唉,也不知能不能抗过去,这雨下得也太邪门了!”这时一辆标着省城到英山的长途汽车慢慢地开过来,人们一拥而上,小陈一马当先,敏捷地挤上去,给老彭占了座位,然后喊道:“彭记者,到前边来!”司机听见了,嗯了一声回道:“哪个是记者?叫他从前边上嘛!”老彭也不客气,绕过人群,从驾驶室上了车。没等他坐稳,司机抹抹满脸胡子,说:“咱们只能碰运气,说不准能不能过去,上午过来时都七荤八素了。看这雨,开不好还得打道回府。他妈的!雨再下,我这车就成船了。”说着,打开刮雨器,汽车轰隆一声,在一片雨雾中离开省城,向着古河边的英山县开去。
  到了英山县。雨已停了。县城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西瓜摊子,摆在路边。看看表,都快六点钟了,老彭还没从车站里出来,小陈就捧着个西瓜走过来:“吃个瓜解解渴。这儿的水可不能乱喝,拉起肚子不得了!”两人叫贩子把瓜剖开,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吃起来。老彭说:“这一路,没见什么大水嘛。”小陈一听,放下西瓜,着急地说:“可不是么!路就建在岗地上,城关就是岗头子,当然显不出水势来,但你往两边走走看,惨哪!”老彭点点头,边吃瓜边说:“怪不得!等中央来人视察灾情,可千万不能让他们走公路一看。乖乖,庄稼都绿油油的,哪里有什么灾情?那就糟了!救灾款就没指望了,让他们走水路。”
  小陈点头道:“县里也是这个意思,不然看不到灾情,淹也就白淹了。”两人一齐笑起来,各自瓢点水洗了手。小陈便带着老彭向县委招待所走去。一路上黑灯瞎火,整个县城一片异样的安静,小陈说;“干部都下去抗灾了,城里都没人了。”说着,几辆汽车呼啸而过,隐约看见装的是饼干和面包。两人议论着走进县委招待所。夕阳西下,招待所静悄悄的,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几位胸前挂着监考字样的青年教师端着搪瓷饭盒从食堂里走了出来。小陈说:“今年高考生幸亏集中得早,不然,根本到不了县城,考卷都差点没送进来,那就要害人家一辈子呀。”老彭说;“可不是!金林县的考卷就没有送进去!这就是命运呀!”又连连啧嘴。
  一进招待所,就是一座大花园,穿过花园,便是一幢二层楼,楼两边各有一排平房,一边是食堂,一边是车库,二楼正中几间客房装着空调,老彭说省里几个头头可能住在那儿。小陈看着那几间客房,半晌点头说:“省里来的同志嘛!”两人进了大厅,一个矮个中年人迎了上来,黑黑的脸上透着疲倦。小陈说:“这是我们县政府办的张主任。张主任,这位是省电台新闻部的老彭,彭记者,去年来过咱县,采访过王书记,还上了中央台呢!”张主任说:“刚下车吧,欢迎欢迎!小朱,”他指着一个女孩子,用沙哑的嗓子喊道,“端盆水来,让客人洗一把!”
  老彭连忙说:“你忙你的,我们自己招呼自己,还有小陈呢!”说罢,接过脸盆,洗起脸来,小陈和张主任在一边低声说着话,不一会,小陈走过来,红着脸说;“省委宋副书记马上到,县长书记都去迎接他了,省里还来了许多记者,还有几个省直机关来慰问的人。房间都分配完了,只有——”
  老彭打断小陈的话:“小陈你跟我客气什么,到灾区还能挑三拣回的。有张床就行了。”他又向张主任挥挥手:“主任别客气,都是一家人,我也不讲究。”
  先来的记者早上就出去了,房间里乱哄哄的,到处是烟蒂和稿纸,写字桌上放着县里编印的抗灾简报,老彭拿起来翻翻,已经是第七期了,他把简报放到桌上,环视房间一周说:“专题部的周胖子来了,我一看这个包就知道是他,老干部专用的!”小陈说:“听张主任说他们一早就出去了,大概马上就会回来了,哟,已经6点半了,老彭,饿了吧?”
  老彭看看表,又看看天,说;“还好。”这房间是一楼,一个门通着走廊,一个门打开便是花园,整个大院的情形一览无遗。老彭站在门口,觉着暮色把空荡荡的大院子点染出一种寂寞荒芜。这时,从大门开进来一辆浑身是泥迹的面包车,摇晃着开到招待所大楼前,吱吱地停下,从里面走下来七八个面色焦黄的人,有的人身上背着长焦距、摄像机,这群人沉默地下了车,走进大楼。老彭眼尖,早看到了电台专题部的周胖子和女播音员大姜。周胖子是电台的元老之一,大姜是公认的广播系统一枝花,属于那种健康丰满光彩照人的女性。不一会,走廊中便传来了低沉的说话声和脚步声。老周和大姜走进房间,看到老彭,都十分惊喜。大姜放下采访包,笑哈哈地说:“你这个鬼东西,什么时候跑来的?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老彭也笑道:“大姜在这儿,我们还能不来吗!”老周一边喘气一边说:“大姜要提高警惕,这小子没安好心!”大姜和老彭都笑着不说话。老周往沙发上一躺,端起桌上的茶,也不问是谁的,骨嘟骨嘟连喝几口,叹息着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水!我看不亚于54年。大姜你可承认,要不是那个乡长,你今天弄不好就回不来了!多悬呀!”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告诫老彭:“到乡下千万别乱喝水呀!中央台几个老兄拉肚子拉得鼻青脸肿,一定要注意!”大姜也说:“老周说的是真的。”停了片刻,想想,又笑了起来,说:“我上去洗一下,浑身脏得象泥猴似的。”老彭看看她,果然一条米色长裤上尽是泥,裤脚管还有卷过的痕迹,一件大红套头衫上汗湿湿的,一块块粘在胸脯上,凸凹分明,十分引人注目,老彭赶紧把目光挪开,说“你们辛苦了,我来了,你们可以回去了。你家先生说不定急死了呢!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水!”
  大姜笑嗔道:“这个时候还油嘴滑舌的!别忘了,吃饭时喊我一下!”说着,拎起包走了。
  这时天更暗了,小陈忽然从大门口走进来,发现老彭站在门口,便直接穿过花园,走进房间,看到老周正在休息,便低声说:“还没吃饭罢?”
  老彭点点头说:“没有动静嘛!”
  小陈抓抓头说:“宋书记的车已经到咱县了,大概要等他来才开饭,怎么办呢?”
  老周说:“那有得等了!宋书记我最了解的,喜欢半路上下来,看看、问问,不到个8点钟,不会到的,等等就等等吧,反正没事。”小陈说:“干脆,到我家去吃个便饭。”
  老彭连忙摆手:“那怎么行,大热天的,也不方便,我们去散散步,让老周休息一下。”
  说完带着小陈走进花园。暮色清新而朦胧,小径两边的冬青因雨水过多,泛着黄光。两人正说着话,抬眼看见一个黑瘦的中年人从大门走进来,小陈低声道:“这是咱县的常委副县长,看,累成什么样子,原先他可福态呢!”副县长站在招待所大门口,皱着两道短而黑的浓眉,向外张望着,又看看手表,抬头看到小陈,问:“宋书记啥时到?”小陈说:“快了吧!”又介绍道:“李县长,这位是电台的彭记者。”李县长伸出双手,热情地说;“欢迎你!”又看看小陈:“你们要多报道咱县的真实情况呀,咱英山县可让这大水害苦了!现在是水漫金山,只有城关这块岗地头子了。如果英山大闸一开,又是30多万亩庄稼,20多万人要重新安置,为了确保两古煤矿和津浦线,莫非真要牺牲咱这穷县?”
  老彭干巴巴地说:“水位居高不下,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李县长叹口气说:“下面的工作难做呵!你说奉献,牺牲,可是受灾的老百姓不管这个。住没住的,一日三餐,伺候牲口的草料,啥都没有,我是做具体工作的,够呛!”
  老彭说:“我们来就是报道灾情的,现在各地都在报灾,也有不少夸张处。英山是真的灾区,应当大张旗鼓地宣传出去,又没有什么怕丑的!这样,晚上我争取和台里联系好,我现场采访。你代表英山县说几句话。”
  李县长迟疑了一下,小陈鼓动说。“李县长你最了解情况,又一直在下面跑,你最适合!”李县长着看大门口,又皱皱眉头,说:“宋书记来了之后,要先向他汇报,回来后和县里同志商量一下,我来找你们。”
  老彭说:“行!要让全省人民知道英山县的巨大牺牲和价值。”县长感叹道:“我们的宣传工作不会做,有灾报不上去,成天报个闷葫芦,是要吃亏的。”小陈脸红了。
  老彭赶紧说:“听说来副书记这次下来,还带来几位财神爷,就是为救灾款分盘子的,机会难得,你们要争取一下!”
  县长没有答话,转身看着渐渐被夜色取代的夕阳余晖,苦笑道:“咱们英山是太老实了,省里又没有人,灾后重建,还要靠自己呀!”
  他们一时无语。县长突然想起来似地说:“老县长刚从英山大闸回来,他是老水利了!你们趁还没吃饭,去采访他,保证一定有收获。小陈你带彭记者去,他就住在209房间,刚上去,我叫他去洗个澡,休息一下。”
  小陈带着老彭回到大楼,到了209房间,门开着,一个满头白短发的小老头正勾着腰,坐在沙发边上抽香烟。看到小陈进来,说:“大记者来了!最近又有啥文章发表啦!”小陈笑着介绍了老彭,说:“刚才李县长说你刚从英山大闸回来,彭记者想见见你,听说你这半个多月都没回家,日夜奋战在大堤上,是吧?”
  老县长眯着眼,带点顽皮地笑起来,学着小陈的口气说:“日夜奋战在大堤上!小陈我说你写文章几年也没个进步啥的!哪年有水哪年我都日夜奋战在大堤上,我奋战个屁!咱们呀是四面出击节节败退,够呛!”
  小陈抓抓头,支唔道:“本来就是嘛!”
  老县长又对老彭说:“你可别见怪。我就这脾气,小陈是咱看着长大的,说重没关系!我就看不惯那些大文章,啥凯歌,啥抗天,洪峰下来你能抗得了吗?抗了半天,上边一个命令,你乖乖得炸堤泄洪蓄洪,这是自然规律。这几年水利建设谁抓过?现在吃到苦头了!”
  老彭道:“你是老水利了!情况熟,你随便聊聊!”
  老县长说:“我老了,只能配合着干点事,参谋参谋,我先去洗个澡,身上都臭了。其实小陈就是咱英山人,他也清楚。”
  小陈笑道:“老县长又谦虚了”。
  老县长续上香烟,又递给老彭一支,说,“今年水大,倒是不假,可是,让大伙都上大堤小圩筑堤抗洪,把宝押在第一线,结果水越来越大,稀里哗拉,全冲个精光,连家也保不住。其实,有的圩堤该破的就应当让它破,把人力集中起来帮老百姓收庄稼,搬家,安置牲口,水退了还可以重建,问题不会太大。”
  说着,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地进了卫生间,带上了门。
  小陈说:“老县长敢讲!也只有他有资格讲!现在书记县长都是年轻干部,刚刚提起来的,谁敢做这个主。前些日子,涂家围子来人说,那才叫悬呢!乡长叫全乡民工全都上堤保圩,村子里就剩下妇女老人孩子,老县长去了,看看水,赶紧叫农民下堤回家去搬家转移,都集中到岗地上去,果然,不到半天,上头命令掘堤泄洪,几个村子都淹了!幸亏当时老百姓有时间,带出来的东西多,不然就惨了!老百姓感激得不行,说老县长是救命恩人哩2”
  老彭点点头,感叹道:“大水这玩意,有讲究啊。”
  正说着,忽然大姜穿着一件浅色连衣裙,从门口经过、听见老彭的声音,清丝丝地走进来,说:“咦,你们怎么钻到楼上来了?”
  老彭说:“我们找老县长聊聊。”又对小陈说:“当然。十几个人关在大宾馆里写大通讯,口号叫得响。现在人们对新闻报道根有看法,说是‘只见官情不见水情’,全是大首长到各地视察的消息。其实我们何尝不想下去,实实在在地写几篇好稿子呢?没办法呀!大姜,你别笑,水一退,你们专题部是要忙的。什么英雄凯歌,气壮山河,载歌载舞,好戏会一个接一个地出笼!”
  大姜说;“新闻为政治服务嘛!你还想搞什么……搞动乱呀?当心!”
  老彭哈哈大笑。大姜又说:“怎么还不开饭?”
  老彭说:“等省委宋副书记呢!”
  大姜扬扬眉,眨眨那双好看的眼睛,笑道:“老一套又来了!他就喜欢这样乾隆下江南似的,微服私访。哎,老彭,你出来时,机关分房计划出来了吗?”
  老彭说:“还没有呢!三个台长都在值班,忙得焦头烂额!你怕什么,这次分房肯定有你!”大姜说:“你打包票呀!现在的事,钥匙不拿到手不算数,就是钥匙拿到手可能还会有变化呢!”
  老彭说:“没那么严重!反正我是没指望的,安贫乐道,与世无争,省却了多少烦恼!”
  大姜笑道:“太无耻了,太无耻了。”然后正色道:“我和老周明天回去,你今天要发快讯吗?那可要把电话联系好!整个英山县只有一部直拨电话,要排队呢,到时候别误了事!”
  小陈笑道:“没事。”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说:“张主任把钥匙交给了我,绝对没问题。”
  大姜点点头,天色已经彻底地暗下来,凉意渗了进来。老彭忽然说:“老县长怎么还在洗澡,小陈快去看看,不会出什么事吧?”小陈跑到卫生间,打开门,回头笑道:“老县长睡觉了。”老彭对大姜说:“你别动。”又喊小陈:“快把老县长喊醒,这样要受凉生病的!”
  小陈笑道:“大概是这阵子太累了!”一边关上门。
  大姜说:“这倒是个好新闻。下面的同志真不容易,真不错!”说完看看老彭,老彭也点点头,说:“基层干部实实在在,是不容易。”两人说着,走到阳台上,看着夜色中的花园。都不说话。大姜刚到电台时,两人住在同栋楼里,都是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惺惺相惜,经常说些悄悄话,后来大姜找了个上尉军官。老彭和厅里医务室的小护士结婚,来往就少了,平时也难得碰到一面。现在两人都想说点什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都沉默着,又觉着这沉默不是味儿,正茫然间,老县长穿着拖鞋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连说;“老了老了,怎么不知道就睡着了!年轻时连开几个夜车没个困难。不服老是不成的!”老彭回过身,认真地说:“象你这样的老同志再多一些,咱们英山县才有希望!”说完看看大姜,一脸认真的表情。
  大姜转过身浅浅一笑,她忽然觉得,老彭身上还有一股学生味儿。
  约摸到了8点钟,只见警灯闪动,一溜车队终于驶进招待所大门,大楼上许多灯都蓦地亮起来,人声也喧哗着,连花园中的冬青树,也在灯光的映照下,在晚风中沙沙摇动。从二楼阳台看下去,只见有个人从小车中下来,立刻被人簇拥着走进大楼。走廊上有人喊道:“快下去,开饭了!”随即响起开门声,哒哒的走路声,说话声。整个招待所一下子活过来了。
  一行人说着话,下了楼、看到一群人聚集在大厅里,老彭指着人丛中一个身穿白衬衣,满头华发,手握白折扇的潇洒老者低声说:“那就是宋副书记。”那群人簇拥着面含微笑的宋书记,向楼梯口走来,当他们走过老彭身边,宋书记忽然啪地合上白折扇,举臂用扇子指指大姜和老彭,朗声笑道:“你们也在这儿,到了几天了?”边上的人都停下来,一齐注视着大姜和老彭。老彭一愣,说:“宋书记,您好。”
  大姜笑嘻嘻地说:“我们来了几天,宋书记。”
  宋书记一边扬眉看看大姜,一边笑道:“小姜出马,一个顶俩。好!好!”脚下不停留,上楼去了。小陈呆呆地让在一边。
  老彭抓抓脑袋,迷惑不解地说:“书记记性真好!”大姜说:“你就不行吧,所以天生不具备当领导的素质。”老彭连连点头:“佩服佩服!”一边去喊仍在休息的老周。
  食堂是个大厅,摆着七八张餐桌,一个角落用屏风隔起来,桌上摆着餐具,一些兄弟单位的记者都坐在那儿聊天,桌上摆着两包“阿诗玛”香烟,看到他们,一齐热情招呼。老彭对大姜说:“其实都是冲着你阁下来的。”大姜没有听见似地笑着和大家点头,一只手挽起裙子。坐下来,脚却踢了老彭一下。
  老周说:“四菜一汤,小彭你别客气,到灾区,我总结了四条经验:见饭就吃,见船就上,有车就走,千万别乱喝水。小彭你要牢牢记住。”
  老彭其实也只有三十五岁,但在老周面前只有点头的份。这时张主任悄没声息地走过来,低声道:“诸位新闻界老师,这次实在是报歉!等以后大家光临英山县,我们一定好好弥补。”
  记者们都一齐摇头摆手:“非常时期,千万别铺张,你搞山珍海味,谁好意思吃呀!”张主任笑道:“那是那是。”手一挥,服务员端上四个凉拌菜,西红柿、黄瓜、粉皮、肚丝,一箱啤酒放在角落里,人们自斟自饮,随后上四个热菜,炒鸡蛋、炒仔鸡、炒鱼片、炒豆芽,最后是青菜鸡蛋汤,盘子都大得惊人。几个人早饿的不行,便放开肚子吃起来。张主任站在边上,笑道:“这鱼才三毛钱一斤,仔鸡也五毛一斤,水库一开闸,到处是活鱼。你们自己斟酒呀!我就不陪了,有什么事要办,告诉小陈一声就行了。”笑着转身走了。老周说:“宋副书记那边还有一桌。”小陈说。“菜都是一样的,还不喝啤酒,怕书记生气哩!”一桌人都笑起来。小陈又说:“张主任的意思,明天有几位老师回省城,县里派车送,正好食堂有一批活鱼活鸡,便宜得很,一人带一点回去,很方便的,叫司机直接送回家。”没人应答,小陈想大概不好意思,便主动说;“我明天叫司机带上,都分好的。”人们都客气地推脱。由于没有人劝酒压饭,饭很快就吃完了,餐桌上只剩下老彭、小陈和大姜。老彭说:“现在搞什么鱼呀鸡的,影响不好。”小陈红着脸说:“是主任的意思。”老彭摇摇头,大姜也说不太好,小陈不讲话。
  等他们起身离开食堂时,宋副书记已经上楼了,小单间里只剩下秘书和警卫,还有几个县里干部正在聊天,老彭认得书记秘书,便过去打招呼,秘书看到老彭说:“我正要找你商量个事儿呢!来,抽烟——”随手把桌上的未拆封的“阿诗玛”递给老彭,老彭接过香烟,又把它放回原处,掏出自己带的香烟,点上,秘书也不介意。
  等人们都走尽了,秘书才说:“老彭,我写了个宋副书记视察灾区,到英山县的稿子,马上就叫人传过去,争取今天晚上播出,最迟明天早上,你们就不要再写了。”
  老彭说:“那好那好。”又看看手表,疑惑地问:“来得及吗?”
  秘书笑着挥挥手,拉着老彭走出餐厅,低声说:“张书记、王省长的秘书都下来了,安排的都不错!你们广播电视厅怎么样,福利好不好?”
  老彭说:“一般化,不过你老兄下来当厅长的话,也许会好一点。”
  秘书哈哈大笑:“还未定呢,我只是摸摸情况,回去可别对别人说呀!你们那里复杂得很。”
  老彭呆呆地点点头,看着和自己年纪不差上下的书记秘书,心中一时不是滋味,连秘书向他告别打招呼,他都浑然不知,大姜笑道:“发呆了吧,见到世面了吧!你熬个科长还有人说你参加过动乱,人家给个厅长还要掂量掂量呢!”老彭辩解道:“我也不想当官!”大姜笑道:“触到痛处了吧!其实论能力,我们谁不是独挡一面的好手,只不过没存那个念头罢了。”老彭叹口气说:“不谈这个。”两人一齐往回走,整个大院很暗,夜凉如水,大姜理理短发,大眼睛在夏夜里闪动。一只红光闪烁的萤火虫停在大姜的额发上,在夜色里发出神秘而温暖的红光。老彭说;“瞧,一只萤火虫,就在你的头上。”两人都不说话,互相凝视着,只觉得神奇而不可思议。
  忽然,二楼那几间有空调的房间,灯光一下大放光明,照得大院中一片明亮,那只萤火虫象是受到惊吓似的,无声地飞走了,两人都长长地出了口气。老彭说:“看样子今天采访县长来不及了,干脆,我陪你去发稿吧!”
  大姜说:“好,稿子什么的都在房间里,你等我一下。”说完,轻盈地走出花园,身影很快地出现在灯光通明的大厅台阶上,留下一股淡淡的香气,老彭迷怔了一会儿,大姜从大厅里走出来,把稿件递给老彭:“你看看,帮我把把关。”老彭接过稿子,说:“这稿来之不易呵,差点为党国尽忠,我不敢动。”
  大姜笑道:“夸张!”
  县委就在招待所后边。主任办公室在二楼,亮着灯,小陈正和一个姑娘在看报纸,看见老彭,小陈高兴地说:“今天通车了,几天的报纸一下都送来了。”大姜拿起省城晚报,看着社会新闻栏目,老彭坐在电话机旁,看着大姜的稿件,偶尔用笔改两个字,然后看看表,对大姜说;“大概是牛台长值班,我来拨拨看。”他拨着电话,一边看着摆在桌上的稿件,电话通了,大姜接过电话说:“牛台长,我是大姜,嗯,嗯……”慢慢地,她的脸色阴沉下来,忽然把话简交给老彭,一个人到边上去看报纸了。老彭看大姜一脸的不快,也不好问,便说:“台长指示吧!”那边牛台长呼哧呼哧地说:“宋书记到了英山,英山稿件只能以宋书记的活动为主,现在各地都是十万火急,都争着上新闻联播节目,大姜的稿子,等回来后再安排时间,你一定要跟紧宋书记,有稿件随到随播,另外,英山大闸估计明天下午要开闸,宋书记要亲自去,因此你一定要在大闸上采访宋书记。”老彭放下电话。低声嘀咕道:“这个马屁精!怪不得能当台长呢!”
  吃完早饭,招待所的大喇叭便响了起来,正好是全省新闻节目,宋书记正和地区、县里的领导在花园中谈天,只听广播里传来报道他深入英山视察的消息和他所做的指示,宋书记背着手,象没听见似地,继续谈笑着,但几位县里干部不知是听广播好还是陪书记讲话好,都呆站在面前。一个干部说:“宋书记的指示很重要呀!”宋书记听了,用手把白发往脑后顺顺,说道:“还是要讲讲下面的同志,说了多少遍也没用,我也就不说了。”摆摆手,领着众人向大楼走去。老彭也和大姜站在稍远的地方,听着广播。这时,一个人笑着向老彭走过来,老彭一看原来是老同学,是这个地区行署的秘书长,一位地方实权派。老彭说:“你老兄可不同凡响,前呼后拥,神气得不行!”秘书长笑道:“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招呼一声?不够意思。”对左右说:“这是我老同学,省电台的大记者。”老彭边点头边说:“不敢惊动大驾呀!”又说:“你赶紧过去吧,书记专员都在陪着宋副书记,别误事。”秘书长笑道:“不碍事不碍事,噢,你还不知道吧,国家防总命令,今天下午16时英山大闸开闸蓄洪,以保证洪峰顺利通过古河。”老彭吃惊地说:“真的要打出最后一张蓄洪王牌了?”秘书长看看乌云密布的天空,叹息着说:“军令如山,必须执行啊!又是十几万人要转移安置,听说昨夜宋书记和上面争了几句,还摔电话呢!真不简单!”都不说话了。小陈急匆匆地跑过来,说;“英山大闸要开闸,咱们是跟书记走,还是……听说宋书记要晚些时候去英山大闸,上午要继续听汇报。”秘书长点头说:“是这样的。”
  老彭说:“我们不等宋书记,先去英山大闸。”小陈说:“那好,我去落实车子。”秘书长也说:“我还要去准备一下汇报材料,不走来找我呀。”
  这时老周和大姜都拎着包从招待所走出来。老周说:“小彭我们回去了,你们辛苦吧!”大姜也说:“我们在台里等你们的消息。”老彭忽然想起昨夜的那只幸运的萤火虫,便说:“你还在生气吗?”大姜摇摇头,看看天,又微笑着看看老彭,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脸上忽然露出顽皮的笑容,从口袋里拿出两包“阿诗玛”扔给老彭,说:“不知是谁搁在我房间里的,宝剑赠英雄,红粉贻佳人,香烟给老彭,哈哈……”老彭接过香烟说:“来路不明,受之有愧。”老周一边钻进面包车,一边说:“大姜为什么不把香烟给我,嫌我老了吗?”大姜坐进车,张开手掌对老彭说:“再见!”老彭看见几个人正往车后厢里放着用织带装好的鱼,边向车中人摇手说:“再见。”
  不一会,小陈带着一辆吉普车来了,司机是位胖胖的退伍兵,小车是从县电力局借来的。司机说:“现在是共产主义时期,各取所需,汽油还要叫咱电力局自己掏,唉,说来说去,还是老百姓遭殃!泥巴房子泥巴墙,泥巴锅台泥巴炕,大水来了全冲光。老百姓都说,现在是午季烂了,秋季冲了,岗地荒了,今年的日子砸了!”
  车子颠颠簸簸地开出县城,向英山大闸奔去。乌云越来越低,天晴得岗地头上一片铅灰,远远的地平线只剩下一线鱼肚白,凉嗖嗖的风直往车内灌,老彭和小陈坐在车内,都觉得冷,小陈介绍说,这条路近,过了沙河——古河的一条支流,上了桥,就是公路,然后就是古淮河大堤,顺着堤走几十里,便是英山大闸,如果一路顺利,中饭前可以赶到。但是,车速开始慢下来了,路越走越窄,两边尽是一人高的草垛麦垛,由于雨水浸泡,散发出热哄哄的臭味。当车子拐上通往沙河大桥的公路上时,老彭惊奇地发现路边尽是用芦席和农膜搭起来的小棚子,一个人高矮,里面有人或蹲或坐或躺,大小孩都恹恹地没精神,牛、猪就在棚子边拱来拱去,司机放慢了车速,生怕碰到路边的人畜,一点一点地往前,刚走到大桥边,就被一个交通警拦下来了,这人是县里交警队的,认识司机,大声说:“别再往前拱了!回去吧!”司机连声说:“咋了咋了?”交通警说:“沙河桥不通车了,你们还不知道啊!”车一停,边上立刻围上一群人,小孩钻在人缝里向车内探头探脑,老彭和小陈赶紧下了车,掏出记者证,说要去英山大闸采访,交通警摇摇头说,“大桥是通车,但现在水位太高了,连船都过不去,英山又一船一船地往外撤人,早上把桥板掀了一孔好让船走,车子是没法过!”老彭一听傻了眼,交通警想了想:“县委有条船在沙河对岸,可能马上到英山大闸,你们快去,下午也许能赶到。”小陈一听,赶紧让吉普车先回县里,然后向交通警连声感谢。交通警说:“先别谢,我替你们联络一下。”说完对着手中的讲机便哇哇讲起来,周围的人更奇了,都围过来看着他手中这个会讲话的黑匣子,把老彭挤得直打晃,交通警讲完便对老彭说道:“你们快去,那里有个挂着红旗的船就是。”说完把人群轰开。老彭拉着小陈,向大桥奔去,果然有条船挂着一面小红旗。就在这时,轰隆一声沉雷,大雨顺着河西向大桥上扫来,白色的无边无际的雨点迸在脑袋上、脸上,痛得人睁不开眼睛。人们开始奔跑,惊得大堤上的鸡、鸭、鹅哇哇乱叫,灾民们猫着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都往棚子里钻,还有些人手忙脚乱地把被风刮起的棚页用绳子捆牢,老彭和小陈把包顶在头上,噼达噼达地跑下大桥,又沿着大堤跑向码头,路上老彭几次差点滑倒,奔跑中他只看到躲在小棚子中的那一张张愁苦无望的面孔,和在雨中呆呆挨淋的小狗那茫然的眼神,好不容易到河边,他们慢慢地顺着斜坡向船一步步挪去,雨水糊住了眼睛,船上有人打着伞在大声招呼,小陈扶着老彭踏上滑溜溜的跳板,船上人的手拉着老彭上了船,小陈一纵身上了船,这才放下心来。抹一抹脸上的雨水汗水,回首看去,沙河大堤上连绵数里的小棚子,早已被雨幕掩得严严实实,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他们低头钻进船舱,满耳只听见雨点打在帆布篷上沉重有力急促的声音。
  这是一条水泥机动船。帆布防雨罩把船捂得严严实实,柴油机声震耳欲聋。小陈忽然欢快地喊道:“朱书记,你在这儿,太好了!”老彭一边抹着脸上雨水,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精壮的年轻干部正对着报话机大声地讲着什么,可惜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在暗中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小陈告诉老彭:“这是咱县的副书记,在县里威信可高了!今年才三十五六岁。和你差不多。咱上他的船,是对路子了!”他拉着老彭走过去,朱书记放下话筒,面色沉郁地拉着老彭的手,哑着嗓子说:“你要为我们英山多多呼吁呀!一场大水,把十年改革给农民带来的实惠全部冲光,伤了元气,再恢复起码要五年!”
  老彭也说:“看得出来,只要有可能,我们一定尽力为英山呼吁!请书记放心!”
  雨渐渐小了,水面刮着凉风,虽然是7月初,但站在船头,老彭还是感到阵阵奇冷,便对朱书记说:“这雨恐怕还得下:”小陈说:“咱英山县是倒了霉了。”朱书记说:“今年水不得了!云山水库昨夜开始放水,听说都开始漫坝了。今天下午又得打开英山大闸,那是咱县古河防洪的最后一张王牌,打出去,就听天由命了!英山县后面就是两古煤矿和津浦铁路,不淹你淹谁去?”小陈说、“那咱英山也太好说话了,应当去争一争!”朱书记正色道:“那倒不是,我要是上面,我也要牺牲英山。你那几亩庄稼算算产值,能值多少钱。还是太穷,没有一点经济实力啊!你拿什么去争呢?在上面那大棋盘中,别说英山,怕连我们省,也不过是个小卒罢了!”
  一支船队迎面而来,双方都拉响喇叭,船上挤满了人和牲口。“嘟嘟”的马达声在河面上回荡,其中杂着耕牛的哞叫声。朱书记把话筒打开,大声地问:“英山大闸怎么样了,出来了多少人?”对方的嗓子更哑:“差不多都出来了,还有几千人死不出来,都上了岗地台庄,估计没啥大问题了。”朱书记关上对讲机,点点头说;“还好,没出大事。”回脸对老彭说;“不到24小时,20万人安全转移出来了,说出来谁相信?等于欧洲一个小国搬家呀!干部们真正干起来,能量真不小!”老彭也说。“关键时刻,能量就显示出来了。基层干部这次反映都不错,不容易呀!”朱书记说:“算是吐了口气,争了口气。”
  船老大搭着竹篙,看着船队顺水而下,叹息道:“救是救出来了,拿什么养活呢?天立马就要凉了,又穿啥住啥呢?我看没个几百万块钱啥的不用谈。”
  小陈也说:“几十万人一夜之间成了无粮无草无房的‘三无户’,田地绝收,秋后的日子难!”朱书记双手撑着船帮,看着无边的河水,也不禁长叹一声。
  正各自想着心事,沉默无语时,报话机突然响起来,声音焦急万分:“朱书记,竹林乡破圩了!你在哪儿,能不能过来,水进村了!”几个正在打盹的干部睁大眼睛,紧张地听着,朱书记一跃而起,拿过话简大声道:“你是哪一个,你们乡长书记呢?”对方说:“我是乡里秘书小周呀!乡长书记都在大堤上,给水围住,下不来了!”这时电话里传来哭声和叫喊声,还有眶眶的敲锣声。朱书记一顿足,说。:“怎么好好的就破圩了?我马上赶过去!”然后对船老大说:“快到竹林去,中间不要停留。驶着又命令沙河桥边上的船都调过头,向竹林乡集中。
  老彭激动起来,身上汗津津的,不住地往前眺望,只见白花花的水急速地往下流,残存的断堤上,绿草丛中不时露出小动物的身影,小陈说,那是来不及带走的小狗小羊。老彭点点头,只听马达拚命加速,水哗哗地冲击着船身,大家都不做声,渐渐地好象听见锣声和叫喊声,断断续续的,老彭心一紧,大家挤到船边,睁大眼睛向前看,船老大喊道:“转弯过去就是竹林乡了!”一边放慢了船速,朱书记回头问:“能不能靠上去,老大?”几个干部都把竹篙拿在手中,船老大额头上冒着汗,把船向河湾开过去;突然眼前豁然开朗似地出现了偌大的水面,叫喊更清楚了,可以看见破圩处白浪腾雾,一样一群的人沿着大堤往外跑,水跟着屁股后撵,也听不清他们在叫什么,洪水象一把平铲,把大堤连根端起,平平地送走几十米,然后轰隆一声巨响,大堤立刻消失了。船上的人都发出一阵惊呼。老彭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堤象变戏法似地蓦地不见了,身上直打抖,不自觉张口“啊”了一声,朱书记回头说:“古人说洪水猛兽,一点不假!”再看去,洪水翻着白浪扑进堤内,一下就把房屋,庄稼淹灭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被水势带着翻了几个斤斗,立刻不见了。船近了,船身被水带着抖起来,船老大把身子使劲压在舵把上,他的女人把两个闺女赶进舱内,大气不敢出。仔细听去,水下有放鞭炮似的声音,噼噼叭叭地响个不停,接着是“空空”的声音,水面上立刻出现了几个漩涡,随即浮出来房梁和家具,可以看到几条小划子在破圩处打着旋,一群人在排命叫喊,想叫小划子靠过去,可是河水太急,小划子根本靠不上去。村里的人正往房子上爬,几个人拉着高压线在水中漂动,船老太慢慢地把船停了下来,发动机声一消失,大人小孩的尖叫声立刻清晰起来,水面上一片喊声,朱书记回头喝道:“怎么停船了?”船老大嗫嚅道:“这……这水太急了。朱书记不能再上呀!”
  朱书记一眨眼:“急你的给我往前开,快!”
  船老大不情愿地开把他在前移动,由于水流在这儿打个旋,船身象树叶一样左右抖动,堤上的人见船来了,都向这边跑来,干部们把竹篙伸过去,立刻有人紧紧地拉着竹篙,水泥船硬是慢慢地靠上去,停在堤边,一群打着赤脚的汉子往角落里一蹲,呆立片刻,然后闷声闷气地哭起来,朱书记带着几个干部“扑通扑通”跳下船,浑身泥水地上了大堤。船老大抖着手把跳板搁下来,老彭也顺着跳板上了大堤,紧跟着朱书记,拿个袖珍录音机到处乱伸,朱书记问一个农民说:“乡长书记呢,在哪里?”那人惊魂未定,指着水面上的小划子,说:“都在船上救人响!”朱书记看去,村里果然有几条小划子,从房顶上接了人往大堤上送,一个年轻人喘着气跑过来:“朱书记,我是乡里小周。”朱书记道:“怎么回事?”小周说:“云山水库放水,没人通知我们,早上乡长在大堤上巡察,看到水势大,就把民工调上来,准备抗一抗,人刚来,水就把大堤顶破了。开始水头就大姆指样粗,他一屁股坐上去喊快拿草包喊着喊着水就变粗了,一股劲地把他冲出老远,人还没站牢,堤就毁了!现在劳力都在堤上,村里没人,东西是救不出了。”说罢,红着眼睛,不敢看书记,朱书记跑到决口处一看也大吃一惊,脚下只感到大堤微微抖动,转身对老彭说:“危险,这堤也难讲能保住。”老彭看看四周湍急的浊流,颤声说:“那赶快把人救出来呀!”朱书记大声喊:“快,把小划子都搬到堤这边来,到村里去救人,每个划于上都要带着竹篙!”一群人把小划子靠上岸,再搬到堤内,然后向村中划去,朱书记和小陈上了小划子,老彭也要去,被他俩拦住了,小划子在洪流中一上一下,来回一次也就救出三四个人,更多的人站在房顶,树上,电线杆上挥着手,流着泪,摇着头,喊着船,都出不来。老彭在大堤上把救出来的老人妇女安置下来,水越来越大,几个妇女则上岸,就抱住他的手,跪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腰来,一个女人抬眼说:“庄稼没了,房子没了,男人也找不着了,为啥还要把咱救出来呀!让俺跟水走了算了吧!”说着就要往大堤上跑,老彭一把拉住,哽咽道:“大嫂你要挺住呀!”几个村民也拉着那一个妇女,都呆呆地看水冲进村内。默默地流着泪,老彭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脸上的泪水,便抬眼向前望去,泪眼朦胧中,只见漫天大水扑面而来,有如冬月清辉,慢慢地渗透到他的内心深处。
  这时,朱书记抱着个孩子上了断堤,连声说:“不行,水大,小划子不管事。”他咬咬牙,两边看看,又上了水泥机动船,找到正躲在一边抽烟的船老大,说:“把船从决口开进村去,那样救人快当多了,你再辛苦一次吧!”
  船老大抬起头,一听,惊得把香烟掉到脚板上,烫得他直顿脚,他伸头看看水,摇头说:“朱书记呀,进不得呀!这么大的水,我手都发抖了,哪里还敢开船?”那婆娘也一把抱住船老大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叫道:“他爸你要去我就去死!。”小陈赶紧把那婆娘拉起来,说道:“啥熊样子?”船老大哭丧脸求道:“不是不想去,是不能去呀:船毁人亡咋个办?我上有老下有小哩!朱书记你老人家就是拿盒子炮抵着我,我也不敢开呀!一进去非翻船不可!”朱书记说:“老彭你们先把人带下去。老大,我跟你在船上一块进去,我不会水,要翻船我先死。”船老大不吱声,几个干部把船上的人扶下船,都站在大堤上,眼巴巴地看水泥船。忽然“嘟嘟”几声,水泥船慢慢向决口处挪动,只见朱书记和船老大都黑着脸站在驾驶室内,船老大婆娘拉着老彭的手,说:“你是省里来的领导,你要给我们娘仨做主呀!”
  老彭一边连说没事没事一边紧张地看着船,船头好不容易对准了缺口,但上游的水又把船冲斜过来,只见船老大吐口唾沫,眯着眼睛,把船开过缺口,再掉过船头,然后对准决口直冲过去,水泥船随着洪水一下冲进堤内,只见船头一低,船尾高高竖起来,一下闪进堤内,原地打个旋,终于稳下来。老彭松了口气,才发现手中的磁带转完一面了。大船进了村,救起人来就快多了。几个年轻男女拉着高压线,水浸到脖颈,一步也没法动,人象鱼浮子似的,在水中晃动,水泥船靠上去,他们这才上了船,早软了。小划子从各处划来,把人往水泥船上送,然后再回去。老彭蹲在大船上,不问男女老少,只管见人就拉,累得直喘粗气。一个小姑娘,听老人说脱了下身衣眼才能泅水,不然非没命不可,便脱了下身衣服向大船游来,老彭把她拉上船,一看,吓了一跳,赶紧用条旧床单把她包起来,小姑娘人已经软了,脸白得象纸,连哭都没力气。上了船的人,眼见得半天内家园无影无踪,眼前一片汪洋,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几个妇女站在船角落里,浑身是水,叫风一吹,冻得直发抖,哭得让人心寒。男人们都沉默地盯着大水,呆滞无神。老彭安慰道:“县委朱书记就在船上,一定会解决你们的困难的!”他自己也难过得说不下去,便拿了半盒饼干塞给那个小姑娘,小姑娘见到他,哭道:“大哥,俺不活了没脸见人了!”老彭说:“什么话!要是喊我大哥就听我的话,不要乱动!”小姑娘把饼干搁在手掌心,泪水啪啪往饼干上掉。老彭抬头看看朱书记,朱书记说;“把那几箱饼干发下去,先吃点东西垫肚子。”这时,又有两条水泥船开过来,停在大堤边上,用话筒向这边呼喊,朱书记站起看了看,说:“这下好了,问题不大了。”一边指挥群众往那边水泥船上去,一边叫人把乡长书记喊来,老彭和小陈站在船头,眼见得整个村庄在洪水中消失不见,广阔的水面上,只有一排电线杆头子在水中延伸,相视无言,都摇头叹息。
  这时,几个乡干部跌跌撞撞地上船了,喊着朱书记,都围在朱书记身边。老彭依次看去,个个都是浑身透湿,精疲力竭。朱书记把香烟散过去,给他们点上烟,又招呼把饭和饼干搬过来,大家都抽着烟,不说话,河面上只有马达的轰鸣声。漫长的河堤象积木玩具似的,一截一截浮在水面上。洪水拍打着残堤,已经淹死的小牲口从船边漂过。朱书记对老彭说:“老百姓是灾民,咱们的干部,也是灾民。洪水来了六亲不认呀!”边上一个老百姓说:“咱乡长家都冲掉了,四间大瓦屋呀!”只见一个红脸汉子猛地抽上烟,对朱书记说:“朱书记,你要给我们乡拿主意呀!咱们乡几千人口,啥都没有,往后工作怎么做?”“你看,书记家也淹了,电视机啥的都放在棺材里,也叫水带走了,怕是难找到了!”乡秘书接着说:“他老婆骂他不顾家,要喝农药呢!难过呀!”
  乡长红着脸,说:“咱不难过谁难过?乡亲们死干活干一年,原指望有个好收成,大伙过富裕日子,现在好了,只怕人心散了,再聚不起来了!”
  朱书记说:“那也别泄气,你们的难处县里知道。现在不谈这个。你们赶紧吃点东西,然后去点点人数,有没有没上来的人。我把这船人和彭记者送到杭台乡,再回来,千万别出人命事件呀!”
  乡长书记点点头,赶紧吃着饼干。朱书记看了一会,然后一个人坐在船头,双手抱膝,看着两边的大水,感叹着对老彭说:“这条古河呀,真是讲不清,好起来疼死人,恶起来害死人,唉!”
  船向前去,水面上船渐渐多起来,不时有人向朱书记远远地打招呼。船向一个岗地开去。水边停着二三条水泥船。有许多灾民正从船里走下去,朱书记说:“那就是杭台乡,叫乡里派个车,但要赶上开闸,恐怕来不及了!”老彭说:“赶不上也不要紧,人算不如天算,今天也算是开了眼界!”朱书记挥手让船靠上。码头上到处是刚刚转移出来的老百姓,有上百号人,早有几个乡干部看到朱书记,几步围上来,齐声呼唤:“朱书记,咱们乡绝收了……”又都停下来,几个偌大的中年汉子硬是憋着泪水,朱书记低声说:“象什么样子!咱们的干部这种时候要紧的是坚强!耍哭,找个地方去痛痛快快地哭,别让群众看到!”几个乡干部都垂下头,无声地抽搐着裸露的黑肩膀。朱书记转过脸,使劲地握住老彭的手,半晌才说:“把这些都写写啊!写写咱们的干部,他们也是人啊!”
  老彭点着头,说不出话来。
  分手时,老彭和朱书记握握手,小陈也向朱书记招呼道:“我明天回县里,书记有什么事要交待的,大嫂那儿?”
  朱书记说:“孩子考初中,也不知怎么样。算了,你们快赶路吧!不然到英山大闸天要擦黑了!”
  沿着沙河大堤,走不了多远,便上了古河大堤。水大得惊人,早已分不清哪里是分洪道,哪里是干流。向前看去,英山大闸蓄洪区已是汪洋一片,滔滔洪水无边无际,千里古堤离水面不过一两公尺,两边临水,一直延伸到远方。大堤上挤着数不清的灾民,大篷车速慢了下来,小陈眼尖,远远发现一群人,围在一起,其中有个潇洒老者,站在人群外,小陈说:“老彭,你看,宋书记在那儿!”老彭赶紧让大篷车停下来,两人跳下来,小陈问司机要不要到大闸管理处住一夜再回去,那人说:“现在哪里敢睡安稳觉呀!大闸下有孩子他舅,也不知遭水了没有,我要去打听打听!”说着,“蓬蓬”地把车开走了。
  老彭和小陈走到宋书记身边,看到秘书长同学,还有地、县的负责人。老彭问:“怎么样,情况还好吧?”
  老同学和书记秘书都说:“人都出来了,就是没有吃的,粮食是个问题。”几个人正说着,只见宋书记停下脚步,原来有一家人正在建灶烧锅,一大锅红糊糊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宋书记问:“锅里面煮的是什么东西呀?”那农民也不知是啥来头,没好气地说:“南瓜、辣椒,刮油哩!”宋书记又问:“你们出来几天了?”那人说:“反正三天没吃上正式饭菜了。”边上有人说:“这是省委宋书记,专门来看望慰问你们的,大家欢迎。”
  宋书记点点头,看着渐渐围聚过来的人,大声说:“大家要相信政府,共产党是不会让老百姓挨饿受冻的。”他问站在身边的一个面黄饥瘦的中年人说:“你是不是党员呀?”那人点点头:“是哩,家也淹了,老婆孩子都住在大堤上哩!”宋书记说:“是党员就好,要把村里的党团员组织起来。充分发挥党员骨干作用,带领群众,共渡难关,重建家园。”县委书记跟着说:“大家快回去,按照宋书记的指示,把党员都组织起来,大家都清楚了吧!”人们茫然地点点头。都围着宋书记不肯散去。老彭举着袖珍录音机,钻进人群,几个摄影记者都抱怨他碰歪了机子,他抬抬头,连说:“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对宋书记说:“宋书记请你说几句话。”宋书记抬起头,看看老彭,几个陪同者都自觉地后退一步,人声安静了,只有古河大堤拍岸的涛声,宋书记向前走几步,对着一个端着饭碗的老人说;“老人家,你吃的是什么?”老人说:“麦糊糊。”“怎么这个颜色?绿乎乎的。”“都叫雨水焐霉了。”宋书记从锅里拈了一指头,放到嘴里,尝尝,说:“不行呀,老人家,吃了要生病的。”老人说:“那吃啥哩,啥也没得了。”宋书记说:“要相信政府,相信共产党。泄洪蓄洪,人民做出了巨大的奉献,证明我们的老百性是有觉悟的,我们就要更对得起你们。”
  听的人都直点头,有个人忽然说:“你就是宋大佑书记吧?我在电视上见过您!”宋书记和边上的人一齐笑起来。宋书记回头对身边的人说:“现在县里还有多少粮食?”一个胖胖的人说:“有倒是有,但那是国家储备粮,县里、地区都不能动,恐怕不好办……”宋书记啪地打开白折扇,又合上,说道:“有什么不好办的?救急要紧,先拿出50万公斤吧,分到人头,记下帐,你们要抓紧办,饿死了人我要找你们。”又对秘书说道:“回去补个手续吧。”秘书点点头。一行人继续往前走着。几个农民跟在后边,低声说:“到底是省里大头子,连皇粮都敢动,厉害!”一个挎着篮子的香烟贩子说:“反正见着了县委书记,就是淹死了,俺也闭眼了。”县委的干部听了都笑了起来。
  一群人踏着泥泞地,向临时码头走去。地上到处都是麦垛和草垛,青蛙一群一群地,也不避人,蹲在堤边,瞪着大眼睛。只见宋书记上了船,老彭赶紧拉住书记秘书问还到哪儿去,秘书说:“乘船到上邻县去。那边还在等着呢。怎么,你不去呀?”老彭想了想,说:“我还要回去发稿呢,估计那边有我们台的人在等着,我先回省城去罢。”秘书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想单溜呀,自由自在的?不过,跟着我们也没意思。好,省城见。”老彭说:“不,厅里见!”秘书哈哈大笑地上了船,数百万号人站在临时码头上,挥着手,看着船慢慢地离去。不一会,大闸上又安静下来了,几个临时锅灶升起了炊烟。淡蓝色的烟缕飘散在千里大堤上。天色渐渐暗下,空气愈加潮湿,带着一种腥气、和霉麦子的气味,黄色而朦胧的夕阳弥漫在水面上,有如梦境。老彭对小陈说:“我们俩到大闸去看看。”离大闸还有半里地远,就听见震耳欲聋的涛声,两人一前一后向大闸走去。
  只见20孔大闸铁门全都提了起来,整个闸身笼罩在水雾涛声中,一眼看不到头,浑浊的古河水从河湾通过闸孔正往蓄洪区涌流。小陈停下脚步,指着幕色四起的湖面说:“都是十几年搞起来的庄稼地呀,排灌站啥的都有,现在完了!”老彭静静地凝视着湖面,好象有什么声音在远处回荡,在轻轻倾诉着什么,但仔细听听,除了涛声之外,什么也没有。大闸口有武警站岗,他们找到一个中尉军官说明来意,中尉说:“你们来晚了。地区还有几位首长在大闸上,走,记者同志。”他们扶着栏杆走上大闸,脚下是震耳欲聋的涛声,大闸似在微微颤动着,中尉说:“开闸半个小时,整个湖区就淹掉了。不知能不能减少洪峰对古河大堤的压力。原来担心铁闸打不开,准备把闸炸掉,结果还算顺利。”他们三人都向湖面看去,只见两艘冲锋舟象树叶似地在湖面上漂动,中尉说,那是部队在搜索有没有人没出来。老百姓死活不走啊:到了大闸中部,果然只见几个人正蹲在台阶上说话,小陈眼尖,说:“那是地区的孙专员,咱英山的老县长。孙专员!”
  那群人中有个大高个,身材单薄的中年人应声回过头,看到小陈,说:“你来了!”小陈把老彭介绍给孙专员,人们一听他们从竹林、杭台乡过来,都问那里的灾情水情,老彭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专员说:“英山县做这么大的牺牲,历史不会忘记的,地区里也会支持你们的。”
  一行人告别闸上的武警,说着话儿,走到离大闸不远的管理处,一进大院就看见一个胖胖的干部站在食堂门口。专员说:“来客人了,加两个菜吧!”
  主任看看老彭和小陈,回食堂去了。
  食堂和县委招待所一样,也用一个屏风隔出一个角落,一张紫红大圆桌上摆好了碗筷,有两个人坐在桌边聊天,看到专员,都站起来,专员说:“这是省电台的老彭,刚从竹林乡过来,这两位是地区水利局的,大家都别客气。”把老彭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说:“对不起啦,今天就简单一些了。”老彭说没事,食堂主任拎了几瓶啤酒过来,随后上了四个凉菜,西红柿、黄瓜、卤牛肉、肚丝。主任一边斟酒一边说:“中午省委宋书记没让上啤酒,结果喝了点雪碧。咱这英山大闸,就出鱼,还有螃蟹,等秋后你们再来呀!那个蟹呀,肥得流油!”几个乡长都不出声,专员挥挥筷子说:“来来,别客气!”大伙儿都动起筷子,没一会,又是四个热菜,炒虾仁、炒鱼片、炒双冬、炒仔鸡,都辣得不行,接着又上一盘菜,只见一圈生菜上摆着一圈鸭蹼;绿的白的、色彩扎眼得很。主任说:“这叫‘脚踏窝边草’,大家尝尝。”专员笑道:“什么‘脚踏窝边草’,没一点意思,哪象个菜名字!”主任说:“专员给起个雅名儿!”专员用筷子点点,想了想,说:“就叫‘碧池春早’怎么样?春江水暖鸭先知嘛!”笑着看看老彭,老彭说好听好听,接着又是一道菜,主任说:“这个名字是没错的,‘掌上明珠”。”大家定睛看去,一圈鸭蹼上,摆着七个白莹莹的鹌鹑蛋,正好一人一个。专员说:“你今天摆的是鸭子宴啊,快告诉师傅不要搞菜了。”一桌上都笑起来。气氛便融洽起来。
  专员对老彭说:“这些天看不到报纸,全靠听广播掌握信息,你们广播电台可立了大功!你们在下面辛苦,也真不容易。”老彭吃了啤酒,脑袋晕乎乎的,说:“那没什么,还不是应该做的,你们古河人民才真正了不起呢!”专员笑着摇摇头,“这古河闹了几十年,口号也提了不少,可从来没有根治过,看样子,是要想个办法,好好地治理一下。”
  一桌人吃着,说着,不知不觉之中,月上中天,满地清辉,才各自回房安歇。
  第二天,正好有辆回省城的小车,小陈赶紧告诉了老彭,老彭说:“任务完成了,也该回去了。”两人说了会话,临上车,老彭又对小陈说:“多多写稿呀!遇到朱书记,代问他好!”小陈象个小学生似地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看着老彭上了车。
  小车开动了,老彭一遍一遍地回头望去,小陈、英山大闸、连绵的棚子、站在棚子边的小孩,都慢慢地向后退去。古河大堤上的高音喇叭唱着已经流传了几百年的民歌:“走千走万,不如古河两岸,自从收了大河湾,红缨帽子遮满天……”初升的朝阳照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一片金光,老彭闭上眼睛,心中蓦地涌起一轮清澈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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