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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阅毕三个研究生的论文,闻笔教授大为惊诧。
  他表面给予过严厉得不近情理的批评,内心却一直看好的明月,所写的论文出奇的平庸。在她的字里行间,不但看不到发在《楚辞学刊》上那篇文章上的锋芒,就连一点综合分析的能力也没有;说得严重点,抄袭别人的观点和论证也不圆满,往往是断章取义,东拉西扯,看不出一个主题来。姚江河虽然平时不大言语,但闻教授从他平常的作业和少量的谈吐中,看出此人不俗,应该在文章中闪烁出一些智慧之光的;遗憾的是,除了从文字里透露出的隐隐的孤独,是看不出有什么新鲜见解的。可以说,他的态度是草率的!相反,木头木脑的夏兄,却有让人惊喜的表现!
  闻教授把他的论文看了好几遍,凭他高屋建瓴的锐利的眼光发现,这篇论文绝不是抄袭的。作者的考证如此详实,把闻教授不曾注意的东西也查看了,并作了颇为成功的归纳分析,较为有力地一阐诉了自己最喜欢《离骚》的理由。文章旁征博引,虽有引多于析之瑕,可细细看去,不难发现作者试探性的还不太大胆的观点。最后,闻教授用朱红大笔在夏兄论文的末页批道:“看了你的文章,我除了兴奋还是兴奋!”
  放下笔,闻教授陷入了沉思。
  在他布置下这一个题目之后,闻教授有一个别人不知道的想法:迎接挑战!他把向他挑战的主要对手,看成是明月,或者姚江河。随着年龄的增长,岁月的淘洗,闻教授的名利之心愈加淡漠了。
  淡漠了名利的人,可能不会淡漠对事业的执著追求,也不怕挑战。了。
  事实上,在闻教授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有名的战神。他扛起一面大旗,以笔代矛,向研究先秦文学的元勋们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那些稳稳地坐于山顶,悠悠地品着绿茶的毛至者,开始是不把从山下吹来的这一股不适的凉风当一回事的,可是,这股风越来越强硬,猛烈,使学富五斗的人们顿感心虚气短,惊异地向山下一望,发现一个浑身长刺的毛头小伙,扛着一面烟熏火燎的残破的旗帜,向他们猛攻而来。直到这时,他们才慌了手脚,平常友善的、分歧的。
  刺刀见红的、纷纷聚成一团,操起刀矛,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发起了不屈不挠的反击。
  闻教授为此拼杀了一生,终于以公认的实力占领了那块阵地。
  井辟林开道,把那座山峰引向更高处。
  他所不服气的是,自己以青春和生命为代价挣来的地位,很快就要被后来者取代了。
  此时此刻,他才开始认真地反省自己。当初,他占领了前辈的山头之后,心高气盛,不解恨似地对僵化的学究们大大地刻薄了一番,之后才冷静下来,继续开创自己的事业。即便是已经比前辈们走得更远了,他还回过头来,以鄙夷的目光嘲笑着早已心气平和的前辈们。
  这是何等浅薄的游戏啊!
  不久的将来,自己也将成为那些被人嘲弄的老者了。
  闻教授的心里,怎么可能不由衷地涌起一阵悲凉呢?
  正由于此,当明月把那篇很不成熟的论文交黄教授发表之后,闻教授陡然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深刻的危机,也才做出了撕毁绿皮大书的不明智之举。
  实际上,不管从哪个方面讲,明月和姚江河们都没有取代他的实力,连黄教授也没有。明月和姚江河再奋斗十年、二十年,也不足以与现在的闻教授抗衡。可是,那种对生命的哀惋和恐惧,也提前来到了他身上。……闻教授是善于自省的。
  这同样在他年轻时候就表现出来了。
  闻教授进入而立之年,也就是在他体魄最为旺盛、创造力像太阳黑子一样急剧爆发的时期,他受到了一个女人异乎寻常的亲睐。
  这女人名叫高秀,身段子正如她的姓氏,比闻教授高出半个头,但并不属秀气的一类,而是有着丰腴饱满的身材。在她二十三岁认识单身一人的闻教授之前,她已经出嫁了,男人是一个家境富有的忠厚人。在闻教授没有出现在她眼里的时候,她觉得丈夫是很不错的,既不日嫖夜赌,也不唯我独尊,在家里,洗衣做饭诸事什么部要干的。这在当时的男人中实在难得。
  可是,偏偏有了闻教授!
  那时候,闻教授还不在通州大学,而是在两江回环的鱼米之乡叙州府。高秀的父亲,乃叙州府潜藏起来的名声赫赫的文化人。当时,大中国并不宁静,可文化人是需要心灵的交流的,长江黄河也无法隔绝。这一点,古今皆然。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老人缓缓地起了床,慵懒地在竹椅上坐上一会儿,亲自动手泡了两杯清茶——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而且,家里唯他一人有品茶嗜好和福份,其余的人一律喝白水——把最小的女儿高秀招呼到身边,严肃地说:“秀儿,你能帮父亲完成一件任务吗?”
  “当然能,爸爸。什么事你说吧。”
  “这事非同小可。”
  高秀不语,等待父亲把话说下去。
  “本来,我该亲自出马的,但年迈体衰,牙又掉去大半,一副破败景象,是不便于去做这桩事情的。”
  老人的表情既苍凉又庄严,高秀更不知何事让一向清净书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父亲如此动心。
  “爸,你说吧……我一定完成任务。”
  “去把府学里的闻笔先生请来一叙!”老人浑浊的目光洋溢着春阳的暖意。
  “府学?”高秀对父亲这种旧式的称呼不大明白。
  “就是叙州大学。”
  高秀如释重负,笑嘻嘻地说:“我还以为啥不得了呢,原来是请一个人!”
  老人对女儿的不以为然深感不安,训斥道:“此人非彼人,是我们叙州府的文化旗帜。不久的将来,世人都会认识他的价值!”
  高秀不言语了。
  一路上,正处于新婚燕尔幸福笼罩中的高秀却在想:闻笔教授到底是什么模样呢?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奇异的才华让父亲如此着述,如此赞赏呢?父亲今年七卞岁了,闻笔教授是七十还是八十?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一个严重问题:要是闻笔教授根本走不动咋办?这难道就是父亲对我能否将他请来深表疑虑的缘由么?要是大夫在身边就好了,他身强力壮,可以轻松地把一个瘦弱的文化老人扶在背上背着就跑。可是,为一点公事,他昨天已经回去了,特地让我留下来,照顾父亲一些日子……高秀一路上就乱纷纷地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就到了叙州大学。
  “喂,老师,认识闻笔教授吗?”高秀走近年迈的老者谦卑地问道。
  老者正在花园里缓慢地运动着手脚,像打太极拳,又不像。听到高秀的问话,老者收了姿式,目光如炬地盯住高秀:“你是问那个疯子?”
  这让高秀大吃一惊,她连连摇头道:“不,不,不是疯子!
  老者下颌上的胡须一阵乱抖,狠狠地盯了高秀一眼,又拉开了架式。
  高秀想哭,想叫,像真的遇到野狗、豺狼一样冲出了叙州大学的校门。
  她在街上疾走,浑身乱颤,对自己无比爱戴的老父亲充满了怨恨。什么人不可以请,偏要请一个疯子来叙?而且要亲自为他泡好茶!老昏了,真真老昏了!
  她要回去质问父亲!
  由于走得太快,高秀撞翻了别人的挑担,初出的青果撒了一地。要在平时,高秀一定连连赔礼,并一个一个地给别人捡起来为止。今天她顾不了那么多了,直直地向前冲去。她以为别人要骂她,那她一定还嘴,与人对骂!可是,挑担的主人却送过来一句关切的话语:“小女子,慢些,这一段路车多哩!”
  高秀冰凉的心里立时充满了暖意。
  她于是放慢了脚步,到一座老桥头,她完全心平气和了。
  她扶住桥栏看滚滚长江水。
  父亲的一生,潦倒是潦倒了些,可他从来也没有虚妄过,并有着惊人的眼力,叙州府的好多人才都是他发现的,且可以预测别人一生的走向和发展前景。他有一句名言:看马看蹄小,看人看年校在高秀猜想,闻笔教授肯定也是一个如父亲般的老者,不然,父亲不会给予他那种过分夸大的评价。他既然如此看重闻笔,证明他确实有着某些非凡之处。
  可是,那打拳的老者为什么对他如此深恶痛绝呢?
  但她有一个信条:宁愿相信父亲而不相信别人。
  她心事重重地返转身去。
  再次跨进叙州大学的门槛,高秀再不是初来时的跳荡不安的心情了,而是显得很凝重,像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似的。
  她不敢向人打听,但又必须打听。
  她站在一处石梯前等了几分钟,终于过来几个说说笑笑的男女学生。
  “同学,你们认识……认识闻笔教授吗?”
  “闻教授?”男女学生齐声问,脸上满是惊喜欣羡的神色,“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我父亲认识。”
  “来来来,我们给你指。”说毕,男女学生在前面引路,一直把高秀带到一棵八百年黄榆树下,才止了步,对她说:“你从这里上去,三楼的左手边就是他的住房。”
  “谢谢你们。”
  “谢什么呢!闻教授是我们最尊敬的学者,这学校里,你随便问谁都认识他的。”
  男女学生走了,高秀却呆在原地,心情很不平静。
  对同一个人,为什么有如此迥然不同的评价呢?一个说好到极点,一个说坏得透底,闻教授到底是何等人物?
  这倒大大增加了她的好奇心。
  高秀登到三楼,一看左手边的木门上,写着闻教授的名字。她的心狂跳起来,几次扣起食指都不敲门。
  终于敲了。
  一下,不应。
  二下,有了!脚步声从远远的地方逼近门边。
  开了门,里面站着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工整地梳着分头,穿着一条灰色的背带裤,上身一件雪白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羊毛开衫。
  “你父亲在家吗?”高秀问话的声音极小,抖抖索索的,像临近冬天的蚊虫叫。
  里面的人大惑不解:“我父亲?”
  “嗯。我父亲找您父亲。”
  里面的人开怀大笑起来:“我父亲早就见马克思去了。”
  “对不起,我找错人了。”高秀喃喃自语,准备离去。
  “没关系没关系。你父亲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认识呢。”
  高秀疑惑地看了一眼门上的名字,不好意思地说:“也叫闻笔。”
  “闻笔?在哪里工作?”
  “就这所大学。”
  里面的人又是一阵大笑:“这学校就我一个闻笔!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高秀把父亲的名字告诉了他。
  “噢,老前辈!老前辈!我们早已神支很久了。他找我何事?”
  “不知道。他一早起来就泡了两杯茶,叫我来请闻笔教授……”高秀还不敢相信父亲要请的人就是眼前这个英俊小伙。
  “好,好,我早就想跟老人家好好谈谈了。”
  “他还说,他应该亲自来请……你……,但年迈体弱,走不动。”
  “罪过!罪过!我应该登门拜访才是。在这一块偌大的地界上,你父亲是对新生事物感到欢欣鼓舞的唯一的老前辈。”
  高秀从他的话里悟出了什么,终于相信眼前这英气勃发的年轻人就是父亲所要请的了。
  “闻教授,你有时间吗?”
  “笑话,即使事情堆到脖子上,我也要去的。”说毕,他又笑着对高秀说:“不要喊我闻教授,叫我闻笔,或者闻大哥,都可以。”
  高秀所有的疑惑顿消,感到异乎寻常的轻松愉快。
  春阳高高地升起,从树叶和墙眼间透过来,照在淡红色的木门上,幻化出耀眼的光彩。
  “到我书房坐坐,我准备一下就走。”
  高秀随闻教授走进了他的书房。
  天啦,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满满的两面墙,都被书柜占满了,五颜六色的书脊,含着温暖的微笑望着靠窗的书桌。高秀惊得目瞪口呆。
  “你读书吗?”闻教授亲切地问道。
  高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偶尔读点。”
  “读书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闻教授说,“拥有书籍也同样快乐。在我的书架上,那些真正的大师的作品,包括现在正恶毒地攻击着我的大师的作品,我是要放到顶头上的,使我时时保持着一种仰视的目光去看他们,并确定目标,向上登攀。我相信终有一日,我的著作会被别人放得更高!”
  伴随着这最后一句话,闻教授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书桌上,像在宣誓。
  高秀注视着他的拳头。他的拳头并不大,但拳头上的每一根纹路,都是一条奔腾的江河。当教授舒展拳头伸开五指的时候,高秀惊呆了。那是一双多么智慧的手啊!五根手指,纤细修长,与他的身高是完全不成比例的,指头成椭圆状,流畅的线条在此圆润地收束。这是一双充满了瑰丽想象并富有惊人创造力的手!
  年轻的闻教授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笑着对高秀说:“你坐一会儿吧。”就进另一间屋去了。
  几分钟之后,闻教授穿了一身笔挺的中山服出来。
  高秀大为感动。这个心高气盛英姿飒爽的青年教授,在见自己父亲时穿戴如此工整,证明他对父亲是充满了敬意的。
  回到家,父亲早已迎候在门口了。
  宾主的激动是无法表达的。老人迅速伸出青筋暴露的手,与伸过来的年轻俊美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进入客房,在笨重的栗色木质茶几上,放着一尊微型的巫山神女的雕像。
  这是老人的精心安排。他要以此来嘉奖闻教授在楚辞研究上作出的贡献,并鼓励他继续前行。
  见到神女雕像,闻教授毕恭毕敬地位立,长声吟道:

  一见一见高唐神,有点有点情萌心。
  心头心头念及您,希手希乎欠成病!


  闻教授话音刚落,老人接口吟道:

  一见一见高唐神,实在实在动人心。
  心中心中有了您,希乎希乎掉了魂!


  两位年龄跨度很大却心心相印的学者,就这样巧妙地表达着彼此的敬仰。
  这却苦了高秀。
  她侍坐一侧,听着闻教授爽利的谈吐,心旌禁不住为之摇荡。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父亲笑着向女儿道:“秀儿,听得懂我们的谈话吗?”。
  高秀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两人舒心地大笑起来。
  “前辈有如此美丽的千金,真乃应得的福份!”
  老人微微颔首,一副满足的样子。
  “芳龄几何?”
  闻教授像是在问老人,又像是在问高秀本人。
  “二十三了。别看她已成别人的新妇了,却像一点儿也没长大似的。”
  闻教授默然。
  “弄饭去吧,我要与闻教授小酌两杯。”老人向女儿吩咐道。
  “高老前辈,不必了。最近,我有些杂事缠身,需要回去料理。待我轻松下来,一定叩拜高老,把老前辈接到寒舍浅斟慢饮。”
  老人并不执意留他,因为学术中人,自然知道事业的阶梯需要时间来垒砌。
  “那就依你的办吧。此处随时欢迎你来。”老人说。
  闻教授起身告辞。
  高秀怅然立于门边,望着闻教授飘然远去。
  闻教授的身影消失于人海之中,老人问女儿道:“此人如何?”
  高秀立即回过神来,生怕父亲看出了自己心猿意马,做出平静的口吻答道:“很有学问。”
  “不仅止于此啊,女儿。要说有学问,你父亲也对三坟五典略知一二,但绝没有他那披荆斩棘的勇气和坚强的心性。他是一个异人,一匹黑马!”
  有人骂他是狗,父亲说他是马,看待这个年轻人的眼光和心态,是多么不同。
  在闻教授的身上,有一团奇幻的根本就不能捉摸的光环。
  高秀潜藏于心底的那股青春的热潮,完全被搅动了。她提前回了夫家,为的是摆脱不宁静的情绪。但是,不到一个月,她又回了娘家。在以后的差不多一年里,常常如此。
  可她一次也没有遇上过闻教授。
  在父亲简陋的书橱里,倒是多了几本闻教授的著作。每一本著作都有四五十万字,捧起来沉甸甸的。高秀惊奇于闻教授年纪这么轻,脑子里咋会装那么多东西。
  深埋起来的酒是越封越醇的。高秀一方面厌倦于丈夫的憨直和对情感的冷漠,一方面向往闻教授喷发而出的青春活力。很明显,这是相当危险的意识,既不能让丈夫察觉,更不能告之于父亲。
  父亲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有些不近情理。他最推崇的老学者是北大的辜鸿铭,辜鸿铭虽受西方文化的深刻熏陶,可他的守旧是闻名世界的。据说,他主张纳妾,并在朋友聚会上采用喻证法证明自己的观点:先在朋友们面前各置一只空茶杯,再提起水瓶将每个茶杯倒满,抖抖胡子,理直气壮地说:“一个水瓶的水可以灌这么多茶杯,一个男人不是同样可以养这么多女人么!”父亲就受了他这些封建思想的影响。在家里,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二十年前,母亲身体还很好的时候,他就对母亲说:“我可警告你,你自己要好好保重身体。你生时我不能纳妾,你如果在我八十岁之前死了,我可要续弦!”差点儿把母亲气晕死过去。这之后,母亲的身体一日不济一日,八年之后就死去了。父亲虽然没有续弦,可他保守的思想是没有改变的,如果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心猿意马,不但他与闻教授之间的忘年友情无法继续,恐怕还要打断我的腿!
  高秀越想越害怕。
  但她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愫。她一定要找个借口,见一见闻教授才甘罢休。
  一天,她胡乱地翻开闻教授的一本著作,做出极为虔诚的样子问父亲道:“爸,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正在精心地磨墨准备一试早已迟钝的书法,听到女儿问话,把指甲壳大的眼镜片挪到鼻尖,颇有兴致地望位女儿的脸,笑笑说:“我的小女儿准备学习了?”
  “那当然!”
  老人将光泽上佳的墨锭往砚台上一放——他之所以久不写字,是因为市场上买不到墨锭了。现在的人用碳素墨水写毛笔字,他认为是对中国传统书法艺术的玷污。他正磨的这锭墨,是么女婿出差安徽时在一个古董店里花重金特地为他买回的正宗徽锭——接过女儿手中的书,认真地看了女儿的疑点之后,老老实实地对女儿说:“你没见我在此处画了条红杠,还打了个问号?我对闻教授的这一提法,也是不大理解的。”
  这正是高秀的细心之处。她专门找了这个地方,让父亲回答不上来。
  “你跟闻教授探讨过没有?”
  “还没有。人家正处在开创事业的大好年华,不可能常到家里来。他跟我不一样,我老了,再隔两年,书也无法看了。”
  “那——何不登门求教?”
  “那当然好!只是我越来越挪不动步子了。”
  高秀做出很有些委屈的样子,对父亲说:“我去帮爸完成这个任务吧,谁叫我是你的么女儿呢?”
  老人高兴得无以名状,磨墨的声音也更细腻,更流畅,更圆润了。
  闻教授的门虚掩着,高秀敲了敲,没有应声,便径直走了进去,探了头看他的书房,没人。
  “闻教授。”高秀放了声喊。
  “噢!”
  闻教授在另一间屋子里。
  他虽然应了声,却仿佛是无意识的机械的应答,既不知谁在喊地,也没作出任何反应。
  高秀站在闻教授的门边,看见他正站在一幅裸体的画像前出神。
  这幅画题名叫《泉》。
  一个清纯丰腴的女子,面向画外站在泉边,将一只陶瓷瓶倒立着高高举起,让亮丽的泉水沐浴青春的身体。
  高秀同样被深深地吸引了。她潜步进入室内,与闻教授并肩站在一起欣赏。
  闻教授的眼睛里,有晶亮的泪光,那是被生命感动的。
  几分钟之后,闻教授回过神来,看见身边站着一个女子,他的脸上立即有了奇幻的神采,疑心这女子就是画面上走下来的人儿,竟然将高秀紧紧地搂于怀中。
  高秀浑身颤栗。
  闻教授越搂越紧,生怕一松手,这人儿就会回到墙上的画里去一样。
  “闻教授。”高秀轻轻地喊。
  闻教授猛然一惊,这曾经熟悉过的声音让他如梦初醒。他迅速将高秀推出,质问道:“你是谁?”
  高秀显然被吓住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是高秀。见你的门开着,我自个儿进来了。”
  闻教授一脸惊慌。“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地说。
  “我对不起你,闻教授。我没经过你同意就进来了。”
  他们什么话也没谈。高秀自然也忘记了她的使命,踉踉跄跄地回家去了。
  这一次的造访,在两人的心里同时点燃了爱情的火种。
  这之后,闻教授和高秀就有了不断的书信往来。高秀回娘家,再不先去看父亲,而是先到闻教授这里来。她把身体给了丈夫,把心灵和身体同时给了闻教授。
  如此持续了半年,当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高秀光着身子偎依在闻教授的怀抱里,凄凄切切地问道:“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这一问题,是闻教授没有考虑过的,他不解地问:“你说呢?”
  “我想跟你结婚!”
  “可你是别人的妻子了。”
  “我要离婚。”
  闻教授吻一吻她满月似的娇嫩的脸庞,无所谓地说:“那你就离吧。”
  可怜的高秀,把闻教授根本就没加思考的话完全当真了。她高兴得青春勃发,情欲顿起。
  事情越来越明朗化,没有必要再隐藏,更不能再拖延了,高秀把自己的想法,以及与闻教授交往的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地对丈夫讲了。
  憨直的丈夫,此刻一点也不憨,他顿时怒目圆睁,双脚一跺,劈头盖脸就往妻子的身上打来,边打边骂:“你个狗×的婆娘,老子在外面给你挣钱,东奔西跑,熬更守夜,历经了多少艰辛。我以为你在屋里好好地等我,让我在外面辛苦也有个想头,你却在家里卖X!”
  这之后,是骂一阵打一阵,并用烟头去烧高秀的乳房和阴部。如此折磨数小时,直到她伤痕累累,气息奄奄,发疯的男人才在暮色之中冲出门去。
  他去把高秀的丑行告诉了岳父。
  年逾古稀的老人哪里经受得住如此巨大的打击?他从檀木椅上蹦跳起来,又迅速跌坐下去,口里顿时有了白沫,手指叙州大学的方向,以嘶哑僵直的声音高叫道:“闻笔!闻笔!你……你你你……真是一条野狗!”
  说完,他颤动着双腿走到书橱前,疯了一般抓出闻教授的著作,一本一本撕得粉碎。
  受了委屈的高秀的丈夫站在一旁,惊惧地看着这一切。
  撕完书,老人累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情形,好象他的气马上就要吐完似的。
  高秀的丈夫急忙递给他一根拐杖。
  老人拄着拐杖,定了定心,看着地上的一大堆纸屑,口齿不清地骂道:“野狗……野狗……”骂过一阵,他突然将拐杖重重一柱,厉声喝道:“还不去将那不贞节的婆娘捆来!”
  高秀的丈夫吓得一抖,但他得到了岳父的支持,立即来了精神,向家里冲去。乡邻们听到高秀的惨叫,正请来医生为她敷药。见男人回来,围观的人群齐声指责道:“对自己的婆娘这么狠,你还是不是人?”
  男人眼睛一瞪,愤愤地骂道:“你们晓得个卵!你们的婆娘偷了人,比我还不如!”
  人们惊嘴咂舌,都叫晦气,对高秀撇一撇嘴,丢几句骂声,就纷纷散去了。连医生也半途而废,挎起药箱就走。
  男人三下五除二,将高秀四肢一摁,装进麻袋里,就像扛一袋化肥似的扛到了高家。
  高秀被父亲关在了一间有着厚墙木窗的老屋里,叫回高秀的姐姐,洗衣做饭。
  高秀从早到晚不见天日。
  闻教授什么也不知道。
  这样过了十多天,善良的姐姐偷偷递给妹妹一把锯子,并嘱咐她当父亲熟睡的时候,悄悄锯断木窗逃走。她让妹妹放心,父亲的一切动静,她都会准确及时地告知。
  高秀热泪长淌,对姐姐说:“谢谢你,我的好姐姐……”她是在夜半三更时分逃出来敲开闻教授的家门的。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闻教授就估计到是高秀,他一边拉灯起床开门,一边心满意足地、自言自语地说:“好家伙,就这么耐不住寂寞?”
  门刚开了一条缝,高秀便迅捷地挤进去,重重地将门关上。
  闻教授见到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
  高秀披头散发,又黑又瘦,一双泪眼凄迷而急迫。
  “怎么回事?”
  “不要问了,闻笔,赶快准备,我们逃吧!”
  “逃?为什么要逃?”
  高秀的泪水夺眶而出。
  经闻教授再三催问,高秀才原原本本地将自己所经历的一段非人的生活向他讲了。
  “无耻!真是无耻!”闻教授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我们逃吧!”高秀再一次恳求道,“再过一会儿,说不定父亲就派人找来了。”
  闻教授停了步,面色沉郁地说:“往哪里逃呢?”
  “不管逃向哪里都行!”高秀抓住闻教授的衣袖,使劲儿摇晃着。
  “需要准备什么?”
  “除了一身换洗衣服,什么都不需要!”
  闻教授轻轻将高秀的手拿开,缓缓步入琳琅满目的书房。他的心像被人拧着一般难受。
  除一身换洗衣服什么都不要,这就是说,我的这些书也不要了?天啦,这简直是要我的命!再说,我的理想是要把思想的旗帜插上最高的峰顶,这一逃,不是前功尽弃了么?那些骂我野狗、疯子的人们,不是会指着我远去的背脊说:看,这只野狗!对着高尚的灵魂狂吠一阵,就夹着尾巴逃跑了!
  闻教授从书房里走出来,把在客房中怔怔呆坐的高秀拉起来,深深地拥入怀中,什么话也不说。
  聪颖的高秀,已完全猜透了闻教授的心思。一阵巨大的悲凉飓风一般向她袭卷而来。
  她浑身冰凉,心也冰凉。
  “闻教授……”
  “不要叫我闻教授,叫我闻笔。”
  “我们……”
  “我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不是要跟我结婚吗?”
  “……是的”
  “那我们逃吧。”
  “其实……用不着逃的。我跟你父亲是朋友,我会把工作给他做通的。”
  “不行!他与你只是学术上的知已,并不是思想上的知交。你们毕竟是两代人。在这个问题上,你是没法把工作做通的。”
  “请相信我。”
  “我说不行!”高秀的声音大起来,“说实话,你太不了解他了!
  当你的思想与他发生冲撞的时候,他宁愿撕毁你的著作!”
  “有这么严重吗?”
  “已经是这样了!”
  闻教授没有言声,心里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烦躁和不安。他拥抱高秀的双臂松弛下来,软软的像被砍断的两根树枝。
  高秀什么都明白了。
  这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教授,并不愿为一个女人作出牺牲。
  高秀的手也松弛下来。
  两人相对而立。闻教授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感到无奈。高秀越来越凄惶,越来越紧张,怕父亲派出的人立刻到来。
  这样过了几分钟,闻教授说:
  “好吧,我们……逃。在逃之前,请允许我单独在书房里坐一个小时。”
  听了闻教授的话,高秀竟然笑了。灯光下,那微笑像凋谢前的花朵,异常美丽,充满了对生命的留恋和哀惋。
  “你去吧。”高秀说。
  闻教授拈起高秀的一丝秀发,凑近嘴边吻了吻,就独个儿进了书房,并将书房的门关上了。
  高秀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淡红色的木门,就轻手轻脚地走出了闻教授的家。
  走到渺无人迹的街上,高秀感到心情异常宁静。她什么也不怕了。
  她向父亲的家里走去。
  父亲还在熟睡,好心的大姐也沉沉睡去了。高秀走到他们床边,分别深深地鞠了一躬,就投缳自尽了。
  闻教授第二天就知道了这一噩耗。他砸烂了书房的门,面对高秀死去的方向长跪不起。
  他以为高秀的父亲和丈夫会来找他算帐的。奇怪,十天半月过去了,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人来找他,叙州府大学的师生员工,没有人知晓闻教授这一段风流韵事。
  可他自己再也不能在叙州府呆下去了,一纸申请,便调到了通州大学。
  通州城虽有奇山秀水,但若说富庶和文化氛围,远远不能跟叙州府相提并论。当时,闻教授自愿申请调入艰苦的地方,被作为许多报纸的头条新闻大加宣扬。
  只有闻教授自己明白:在他的身上,捆绑着一个女人对他的哀怨和叹息。
  为此,他终身不娶。
  不知怎么,闻教授审视着三个学生的试卷,竟然想起了高秀来。几十年来,他从来没有为高秀流过一滴眼泪,可此时此刻,他却泪眼模糊。一时间,他对自己的三个学生,产生了无比的亲近感。
  他在姚江河和明月的答卷上,写下了总共长达7页的批语。然后,将夏兄的论文重新阅读一遍,将一些不妥当之处作了改动,阐释得不够详实周密的地方作了补充,便拨通了黄教授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黄教授的爱人:“喂,谁呀!”
  闻教授并不报名,只是问道:“老黄在吗?”
  “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我们老黄忙着呢!”
  闻教授的心里微微作梗,略作停顿之后说;“我是闻笔。”
  对方显然有些发呆,老半天才回话道:
  “噢,闻教授埃——老黄,老黄!”
  一两分钟之后,电话里才传来黄教授方言很重的问话:“你是……”他显然不大相信电话是闻笔打来的,自他转攻楚辞并对闻笔发起攻击之后,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我是闻笔。”
  “嗯……你……”
  “是这样,老黄,我现在带的研究生当中有个名叫夏兄的,写了篇论文,我个人认为很有价值,想推荐给《楚辞学刊》,看方不方便——当然,最终是否发表,还要由老黄您定夺。”
  电话那边的黄教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明月在《楚辞学刊》上发文而被狠狠克了一顿的事情,以及闻教授愤怒地撕书的故事,黄教授是有所耳闻的。他一时无法判定闻教授到底是在奚落他,还是真有一篇学生论文需要向他推荐。
  “老黄……”闻教授又开始说话了,他从黄教授的沉默中猜出了一切,“老黄,我是真诚的……这些年来,你我两人处在一种极不应该极不合理的氛围当中,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古人说,二虎相争,必有一败,我们再也不应该这样较劲儿了……我们的共同事业,是发掘中国传统文化的宝藏,并使之丰富起来。我们完全应该携起手,互相取长补短,共同铸造这座丰碑……这些年我们之间的隔膜,主要是我的不对……说真的,我恐怕是有些盲目自大。这几天,我翻了一些您主编的《楚辞学刊》上的文章,都闪烁着相当厚重的理性光芒,在研究方法和对待传统文化的观念上,都有重大突破,与时代脉搏息息相通……我们研究传统文化,不就是为了关注现实么?不然,那就是僵死的东西,就不必花费一生的心血了……看来,我是真正落伍了……”闻教授越说越激动。
  电话那边的黄教授,比他还要激动。
  黄教授主动出击,与闻教授形成对峙的心理状态,一开始就与闻教授有所不同。他有一个不成熟的却十分坚定的信念:要在先秦文学的科研领域有所作为,必须首先击倒闻笔!否则,将永无出头之日!在产生这一念头之初,他为自己的生命感到深沉的悲凉。论年纪,自己与闻笔相差无几,然而,闻笔却在自己的位置上铸就了一座高山,可我黄教授,在不惑之后才确立了人生的坐标。要是再年轻二十岁该有多好啊!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以强劲的实力,开辟出一条道路,体会“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快乐。遗憾的是,每个人只有一次青春,任何关于时间的假设都是不成立的,这为历史不能假设奠定了深刻的理论基矗要征服闻笔这座大山,唯有另辟蹊径,甚至不惜建造空中楼阁!
  黄教授选择了后者。
  他首先连续推出几部理论专著,说不上有多少价值,却有一种“集团”的优势。黄教授抓住这个契机,大做宣传文章,可谓先声夺人;然后,黄教授瞅准一个楚辞研究的空缺,办起一本《楚辞学刊》,吸引了一大批中外楚辞专家。
  他因此在这一方面独树一帜。
  在干出这一番事业的当初,黄教授是颇为得意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感觉到空虚了。
  造成他空虚的最为直接的原因,是因为他第一次系统地阅读了闻教授的著作。
  他本是不愿意阅读闻教授的著作的,开始是凭一股单纯的傲气,后来就是一种忌讳了,直接地说:他害怕从闻教授的著作里照出自己的渺校可是,有一天,黄教授的爱人却从书店里买回一套出版社出版的闻教授著作的精装本。
  黄教授是爱买书的,年轻时候就有这种癖好,哪怕身上所有的财产只有五元钱”,只要见到自己喜爱的书,也会倾囊而出;那一刻,全然想不到下一顿开饭时嘴巴将何以打发。刚刚结婚时,生活十分紧张,他拿着钱出去买菜,带回来的往往是一篓子书。为此,他常与年轻的妻子发生口角。有一次,夫妻俩好不容易凑足了百元钱,下决心要去买一台电扇和一个装衣服的柜子,因为朋友来坐,都说他们家是狗窝,自己也甚觉没趣。妻子知道丈夫的脾气,不放心让丈夫去买,非亲自去不可。黄教授(那时也还不是黄教授,只不过是通州城里一个小小的中学教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只得依了妻子。
  可事有凑巧,妻子刚刚跨出门槛,她的娘家人便来了!她回屋迅速地收拾杂乱的衣物,以便挪出一个凳子好让娘家人坐。这当儿,她只得对丈夫说:“你去吧。”把钱给了丈夫。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黄教授得意地说。
  妻子娇媚地嗔视他一眼。
  黄教授出了门,妻子撵出来,附耳低言道:“电扇可以缓些时候买,余下钱买菜。”又特别强调说,“等着你下锅哟!”
  黄教授不耐烦起来,不应声地走了。
  最终的结果是:他将一百元钱全部买了书!
  自己扛不动,便雇了一个手推车运了回来。
  对黄教授的妻子来说,这犹如晴天霹雳。
  可黄教授汗流泱背地将书搬回家的时候,还正处在无尽的喜悦之中。
  妻子将书一本不剩地扔进了窗外的臭水沟里。
  夫妻俩大打出手。
  妻子的娘家人勉强劝下之后,就饿着肚子怏怏离去了。
  妻子坐在屋子里嚎哭,黄教授坐在阴沟边嚎哭。
  那一次,他们差点离婚。……
  后来,经济宽裕了,妻子也便纵容丈夫买书了。几十年来,几大间屋子,大半都用来装了书,从地板一直冲向天花板,常被前往拜访的生客以为这不是他们的家,而是一个有相当规模的图书馆。——她不但纵容丈夫买书,几十年相濡以沫,知道丈夫喜欢哪些书,需要哪些书,还帮着他买。
  作为女人,她是不大理会男人之间那种在她们看来完全是莫名其妙的恩恩怨怨的,她只知道闻教授名气很大,写的书一定有很高的质量,书也装璜得异常古典,异常精美,丈夫一定是喜欢的。如果丈夫与闻教授关系好,完全可以请他送一套,可他们虽同处一所大学,却没有来往。在家里偶尔谈起闻教授,丈夫也没有好脸色。与其去求人送书,不如自己花钱买一套算了!
  黄教授看了书的作者,脸顿时变成猪肝色。
  “这书多少钱一套?”
  “一百六”
  “你什么时候变成富婆了?”
  妻子正在卫生间洗手,本以为丈夫是在和她开玩笑的,可听他的语调硬梆梆的,不像是玩笑。走出来一看,丈夫稀疏的黄胡子在胡乱地抖动。
  妻子并不明白丈夫微妙的心态,反问道:“你不再买书了?”
  “书怎会不买,但要买好书!”黄教授完全是在吼。
  妻子委屈得想哭。跟黄教授一辈子,里里外外都要操劳。因此,她的头发过早地白了,白得没有一点光泽,灰灰的,像败草。
  此时,她干枯的头发有些乱,显得异常可怜。
  “闻教授的书还不好?”她颤颤地问。
  “好个狗屁!徒有虚名!你说,他的书好在哪里?你说呀!”
  妻子被丈夫的狂吼吓得发抖,终于嘤嘤地哭了,老泪纵横地躲进了里屋。
  “买他的书,还不如买几斤肉!”
  黄教授吼声不绝。
  那一天,妻子饭也不吃,躲在屋子里不出来,翻来覆去地想自己的一生,真是觉得没有趣味。她不再哭了,只是叹息。
  妻子的叹息是凝重的,黄教授分明听见了。
  他渐渐冷静下来,夜半时候,推开门,坐到妻子的床边,劝解道:“原谅我,我脾气太暴躁了。”
  这是妻子几十年来第一次听到丈夫自责的话语。她立刻被感动了。
  “你真不喜欢这几本书,明天我去退了。长期买书,书店里的人也混熟了。”
  “用不着,买回来又去退,逗人笑话。”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用退,不用退。”
  “……你吃饭了吗?”
  黄教授摇了摇头。
  妻子翻身起来,到厨房忙碌去了。
  一会儿,煮出两碗面来。
  黄教授把那一套精装的书摆在书桌上发呆。
  夫妻沉默着吃了饭,妻子去把碗洗过,过来轻柔地对丈夫说:“你还是看看这几本书吧。”怕再次惹起丈夫的烦恼,又补充道,“反正买都买了。”
  黄教授没有应声。
  妻子睡觉去了。
  黄教授门坐一会儿,缓缓地将书翻开。
  他一直读到凌晨,才沉沉睡去。
  之后的数天,他暂时搁下手中正创作的一部稿子,一鼓作气地把闻教授的著作读完了。有些篇章,还反复研究。
  他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凭他的实力,是无法超越闻教授这座高山的,不管把声势造得多么轰轰烈烈,将来进入史书的,只能是闻笔,而不是他!
  为此,他在空虚的同时,产生了极大的逆反心理。
  也正由于此,他到省城领奖,连帮闻教授带回奖品的举手之劳也不愿意做。
  但在黄教授心灵的深处,有一团火种终于点燃,且越烧越旺——那便是与真正的大师亲近。
  依照黄教授的性格,他是不会主动迈出这一步的。当然,他也绝没有想到闻教授会迈出这一步。
  但事实是闻教授打来电话了,不但推荐自己学生的作品在他主编的刊物上发表,还说出了那些真诚的、感人肺腑的言辞。
  这怎不让黄教授兴奋呢?
  第二天,他早早地去找闻教授,要亲自取走闻教授推荐的论文。
  闻教授正在阳台上晨练,听到敲门声,颇感吃惊。依照惯例,是没有人在天刚亮时就来找他的。
  他没有理会,把自编的一套养生拳术练习完毕。
  敲门声没有再起。
  闻教授漱了口,洗了脸,便端着碗准备下楼去买早饭吃。
  开了门,见黄教授静静地立在门外。
  “老黄!”
  “闻教授,打搅你啦!”
  “哪里话哪里话!”闻教授把黄教授领进屋,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半小时前我听见有人敲门,是不是你?”
  “是的。我想你还没起床,就在外面等。”
  闻教授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就等了半个多小时?”
  “这有什么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嘛。你屋外的夹竹桃花开得多好!”
  闻教授是一个很难被感动的人,此刻,他被感动得双手发抖。
  “老黄啊,你怎么不报个名姓呢?我那时已经起床了,在阳台上锻炼身体!”
  “没关系没关系。”
  “老黄,你呀,你呀……”
  两个隔膜很深的学者,进行了长达半天的深谈。
  在学术界,这样推心置腹的长谈是很少见的,闻教授坦诚地承认了自己的固执己见,以及不能容忍的狭隘心理,并说这是对自己学术生命不自信造成的。黄教授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浅保两颗心灵,从相距千万里的遥远之处拉到一起来了。
  黄教授带回去的,除了夏兄的论文,还有闻教授刚刚完成的两万余字的文章。
  下期的《楚辞学刊》,本要立即开机付印了!黄教授果断地撤下三篇文章,把闻教授和夏兄的论文换上去了。不仅如此,黄教授还连夜赶写了一篇数千言的“主编的话”。
  在这一篇长长的话里,黄教授专谈闻教授,恰如其分地指出闻教授是当代先秦文学领域真正的大师。
  从此,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把这种友谊栽种在《楚辞学刊》这一块肥沃的土地上,让它枝叶繁茂,昭示海内外。
  在此之前,许多研究楚辞的日本学者,是小瞧中国人的。他们知道中国的通州大学有一个黄教授,更知道通州大学还有一个闻教授,然而,他们却从未见两个教授携起手来,共同开创一项丰富自己祖国传统文化的大事业。闻教授是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的,许多国际性的会议他也懒得参加。黄教授与他恰恰相反,只要有露脸的机会,他从来也不愿意放过。据说有一次他去北京开会,会前,一个精通中国文化的日本学者问黄教授道:“贵国不是有一个名叫闻笔的大学者么?”
  黄教授很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哪一位是他?请黄先生引荐引荐。我对闻笔先生仰慕已久。”
  黄教授冷冷地说:“他没来。”
  “这样的会议,闻先生怎么会不来呢?”日本学者大惑不解。
  “他没资格参加!”黄教授生硬地说。说毕,他离开了座位,不想再跟这个不知趣的日本人谈下去了。
  日本学者顿时满脸通红。
  他红脸的原因,不是黄教授对他的极度冷漠,而是觉得闻笔都没有资格参加的学术会议,自己就更没有资格了。
  他在开会前夕离开中国,回到了日本的书斋。这个实际意义上的中国通,再也不敢声称自己精通中国文化了。他实在弄不清楚当代中国的学术研究已经走到了哪一步。以前,他以为闻教授是中国楚辞专家中最高的权威,哪知山外有山,他还根本没被中国人打上眼呢!
  日本学者更加一心一意地潜心治学,千方百计收集黄教授的著作,带着十分虔诚的心情坐下来拜读。
  然而,他除了发现苍白二字之外,什么也没看出来。
  日本学者迷惑了。
  中国人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他突然又想起了那次中国的北京会议,通过有关途径,质问闻笔先生没有资格参加的理由。
  得到的回复让日本学者大吃一惊:
  闻笔先生淡泊名利,除了他认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会议,一般的学术研讨会,他是不会参加的。
  日本学者禁不住冷笑几声。
  他以前是要给《楚辞学刊》投稿的,且每寄一篇来,黄教授都作为重头戏采用了。打那以后,他再不把稿件寄往中国。他有一种明显的感觉:黄教授欺辱了他。他也曾经写过几封信来质问黄教授,黄教授置之不理,对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头儿十分厌烦。
  那位日本学者对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感到失望。……当刊出闻教授及其学生论文的刊物一出,黄教授四处赠阅,自然也包括那位已有明显芥蒂的日本学者。
  结果,那位日本学者首先回信。在薄薄的一页纸上,燃烧着老学者欢呼的热情:“孤本不为林,断岸成沟壑,你们终于握手,必将成为一座桥梁,让后继者从这座桥上通过。这是楚辞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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