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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明月回到寝室,与姚江河一样,夜不能寝。她反反复复地咀嚼着姚江河的话,越咀嚼越觉得有一种苦味儿。无疑,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平凡的女性。按姚江河的观点,平凡的人是不能像伟人一样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的,哪怕是沿着生活的正常轨迹,也必须缩手缩脚地向前滑行,否则,别人就会指着你的脊梁,鄙夷地说:看,这就是小人做出的蠢事!这公平吗?难道这世界的一切法制都为小人而设置,伟人就可以超越之外吗?如果说,诸如金钱、权力一类的东西,明月是可以不在乎的,但有一种东西她却十分在乎,那就是自由!她活泼跳荡的天性是不允许自己的心灵有一些遮拦的,她追求和需要的,就是那种超脱尘俗、放松身心的自由!
  明月非常清楚,追求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为了自由,可以抛弃生命,抛弃爱情,这对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明月觉得自己追求的自由与诗人的自由似有所不同。诗人的自由是人生的,政治的,而她的自由,当然不是这样,那么是什么呢?明月自己也模糊起来了。她再来看那篇给她带来短暂欢欣和长久痛苦的关于《离骚》题解的注文,认为是强词夺理,一派胡言,难怪闻笔教授要她当着他的面将书撕毁。如果把那种信口开河写成的所谓注文也当成是追求自由的话,明月是不赞同的。她甚至觉得这是浅薄的,她所追求的自由,应该更有质感,更富有生命的内容。
  第二天,本是有两节心理学课的,但明月提前给老师请了假,漫无目的地走出了校门。她之所以告假,是怕见到姚江河。昨晚,在姚江河的寝室她失态了,姚江河最后对她的邀请,很难说不是出于一种同情。她生怕自己的再一次失态让姚江河看出了自己小人般的庸俗。
  明月穿过几条马路,沿一条斜斜的土路插下去,便是闻名省内外的水泵厂。厂内正在搞建修,到处堆满了水泥、圆木,一股散发着树木清香的锯木气息飘进她的鼻孔。从厂区走出去,便是一条新辟的机耕道,修建厂房所需要的石子、河沙,就从那条机耕道上运进来,七八辆大型“华川”牌卡车,正在机耕道上突突突地忙碌。明月直直地走下去,穿过一片柳树和杨树林,就是洲河边有名的镜花滩了。
  镜花滩很宽阔,平整,一滩的鹅卵石,使一大片清幽幽的土地显得五彩斑斓。把石头捡开,便是润润的细沙,触之柔绵滑腻,如女子的肌肤。汤汤洲河到此,显现了出奇的纤巧,只在滩的极远处,成一条线似的软软流去,一个背了渔网的捕鱼人,便趟在水中,瞅准一个位置,双手一抛,网便如中秋之月落进水里,任其飘流数丈,再慢慢收起,网中有一条银亮的生命,在作徒劳的挣扎,之后就被锁进渔人腰间的笆篓里了。草木是有的,岸边,除了成荫的杨树,贴地草沿滩遍布,像在白色的背影上镶了边儿。树是蓊蓊的,草是浸浸的,使整个镜花滩既有生机,又有寂寥的凄冷。
  明月嫌岸边有了汽车的轰鸣声,便一直向前走去,任脚下炫人眼目的鹅卵石向后退去。到离水流约四五丈远的地方,她停下来了,挑选一块干燥的地方,铺了随身带的报纸,便坐了下来。
  她刚一坐下去,就听到一种奇妙的声响。这种声响没有音节,如一根拉直的钢丝,绵绵无止地伸向天尽头。明月仔细辨析着这种声音,寻着她的源头。是从天上飞来的么?天上是一朵朵散淡的白云,绵羊一般在悠悠闲散,绝无风的迹象。是从地底发出的么?明月似乎感觉到了一种轻微的震颤,但是,在别的地方为什么就听不见了呢?那么,是河水的流响?
  为了验证,明月站了起来。那低徊的声音立即消失了,河水无声无息地向远方流去。
  她感到奇怪了,干脆拾起报纸,径直走到流水的边缘。刚才听到的声音出奇地响亮了。
  渔夫是一位壮实的青年,见河边来了位姑娘,向她羞涩地笑了笑,网撒得更加圆满。可是,不一会儿,他就被流水带到了河的下游,明月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背影了。年轻的渔夫有了空间的掩护,羞涩顿消,撒一网下去,久久不回收,而是把一首字正腔圆的歌谣送了过来:

  风吹竹叶摆几摆,
  我唱盘歌你来猜。
  什么过河不脱鞋?
  什么过河横起来?
  什么背上摆八卦?
  什么背上长青苔?


  青年最后一句歌词还未唱完,立即就有人应和了:风吹竹叶摆几摆,你的盘歌很好猜:牛儿过河不脱鞋,螃蟹过河横起来,乌龟背上摆八卦,螺蛳背上长青苔。
  歌声来自一只小船儿,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上身着了鲜红的夹衣,腰身直直的,右手撩起被河风吹散的头发,满脸透红地对着那青年唱。小船平缓地滑下来,从明月面前经过。明月看见那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像河边的青青草。
  明月发出会心的微笑。
  没想那青年却失了兴致,急急地收了网,从河的对面爬上岸去了。
  小船远去,青年也悻悻地离去了,明月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除了不息的水吼和身后汽车的轰鸣,河滩又归于沉寂。
  明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河水,她想捕捉到一束水花或者一粒水泡,但总是徒劳,那些水花或水泡,在她还没有真正看清它们的时候,就消失了,或者被流水带走了。这时,她突然想起苏格拉底的名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抽象的哲人之语,在这里是得到验证了。东方伟人毛泽东有诗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光如梭,属于每个人的青春只有一次,古往今来的多少风云人物,都被这汤汤水带到了渺茫的天际,那些无名之辈,却无法抵达时间的下游,只就地化为尘土,灰飞烟灭。然而历史,却像一位沉稳的老人,静观默察着沧桑巨变,默默吞吐着大悲大喜,把他放牧的那些被称为人的生灵,或轻轻拾起。或一脚踢开。这对个体的生命而言,难道不是一个悲剧吗?
  明月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到了遥远的山背。
  据老人们讲,镜花滩原来不是滩,而是数丈深渊。它是在一夜之间形成滩的。那是1931年8月的一天,传奇人物许世友将军接受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的命令,在那遥远的山背上与刘湘的主力部队展开激战。战斗在子时打响,一直折腾到东方破晓。当大地苏醒过来的时候,一面被炮火撕裂得丝丝缕缕的红旗插到了山脊,满脸乌黑的许将军仰天长啸。可是,当第一束阳光来临之时,他的长啸变成了石破天惊的悲哭。因为他看到了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惨景:一夜之间,洲河变窄了,窄成了一条细线,他的战士的尸体,混合于敌人的死尸之中纷纷从山脊滚落,填塞了宽阔的河道。
  据说,那些五彩的鹅卵石,便是红军战士灵魂的化身。
  为幸福和自由而战的人们啊,你们又何曾享受过幸福和自由!
  正领受着幸福和自由的人们啊,你们又是否愿意听一听这惊天动地的传说呢?
  后人似乎记住了先辈的丰功,不然,为什么要给这滩取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字呢?
  明月再一次凝视着河面,河面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打鱼人不在了,可小船儿还零星地从上游漂下来。那些流水,虽与初来时的大同小异,但肯定不是同一种东西了。那些汹涌而下的河水,不知又到了哪一个世界?洲河经年不断,来的来,去的去,永远那么鲜活,灵动,想起来真是一个谜!明月的眼睛有些昏花了,头脑也有了短暂的晕眩。这种时候,一个人是最容易忆旧的。
  她想起大学时候的男朋友。男朋友名叫何云,重庆沙坪坝人,家离他们就读的师大,不过十余分钟路程。人们说,大学时是人生最浪漫的季节,男男女女的交往也特别随意。可是,对明月而言,却几乎是一片空白。究其根源,便是与何云的恋爱。何云个头高大,神情稳重,平时少言寡语,不仅和女生没有话说,既便与同一寝室的男生也无特别的交往。他似乎没有朋友,独来独往的时候很多,加之他在学校住宿的时间本来很少,大家就更把他视为可有可无的人了,明月与他同班就读一年,可记忆当中似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他们恋爱了。他们恋爱的开始是一点也没有诗意的。
  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明月和同寝室的三个女生决定不睡午觉,集体到小龙坎买衣服。她们手挽手走进一家个体商场,挑三捡四分别买了一套,便到更衣室里换上了新的,把旧衣服装在塑料袋里提着。刚走出商场的大门,就看见何云与一个六十余岁的妇人走了过来。
  是何云首先看见他们的,他的脸上有了一丝潮红,但并不准备和她们打招呼,可是明月看见了他。
  “买衣服啊?”明月大大方方地问话。
  何云身边的妇人看见这么一个穿着玄黑紧身上衣配搭雪白牛仔裤的艳丽女子给何云打招呼,顿时喜笑颜开,忙推何云说:“人家给你说话呢!”
  何云满脸透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青年男人,被艳丽女子发现到时装店买衣服,虽不是什么大事,却毕竟让人有些尴尬的。
  几个姑娘见此情形,便从他们身边闪过去了,谁知那妇人眼明手快地拉住了明月的手,快言快语地问道:“几个妹子,这衣服买成多少钱?”
  四人—一作了回答。
  “贵是贵了点,可穿在身上要有多俏就有多俏!还是你们当姑娘好,穿个啥就成个啥。现在的裁缝师傅,也好像只会做姑娘的衣服了,大街小巷都摆得有,活生生地把男孩子给忘了。你看他嘛,一个星期都在买衣服,走了不下二十家商店,就是买不到一件像样的!”
  妇人怜爱地地视了何云一眼。何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侧,那情形,恨不得立即堵了妇人的嘴。
  几个姑娘笑起来,明月依是大大方方地说:“别太挑剔嘛!”
  妇人立即接嘴:“哪是挑剔,真真没有像样的!我时常对他说,男娃娃到一定年龄,也该注意些穿着打扮,不然,哪个姑娘瞧得入眼呢?可他就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你看他嘛,穿个衣服像和尚似的,他还跟我争,说叫啥‘里根服’,洋名呢!我们单位没一个年轻人穿这玩意儿,都是中年人穿呢!”
  几个姑娘笑弯了腰。明月的眼泪水都笑出来了。
  这可惹恼了何云,他的脸上几乎要流出血来,愤愤地叫了一声:“五妈!”
  妇人全不理会他,见姑娘们笑,她变得更加活跃起来,扯住她们问道:“你们怎么跟何云认识?”
  “我们是同学。”
  “以前的还是现在的?”
  “现在的。”
  “噢,大学生!女秀才!
  ……举人上头是啥呢?我说不上来了……”“五妈!”
  何云痛苦地叫一声,怒气冲冲地向前去了。妇人见状,挪动肥胖的身体向前追去,边追便回过头来,向姑娘们摇一摇手:“拜拜!”
  姑娘们笑得气都回不过来了。
  她们欢声笑语地往回走,把穿了新衣服的喜悦完全淡忘了,整个身心,沉浸于这一次奇遇带来的兴奋之中。
  “太有趣了,我觉得她完全可以去做小品演员。我敢打赌,她绝对超过蔡明!”
  “不要说蔡明,恐怕赵丽蓉也不是她的对手!”
  姑娘们又笑。
  “喂,何云把她叫五妈?”
  “好像是。他两次都叫的五妈。”
  “为什么是他五妈陪他买衣服而不是他自己的妈妈呢?而且,看那表情,他五妈与他特别亲密,好像就是他自己的妈妈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这么关心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深入了解?如果想,我明天就帮你牵线搭桥!”
  这话是明月对一个伙伴说的。为此,那姑娘对明月很不高兴,认为明月小看了她,甚至侮辱了她,“我找不到男朋友宁愿当女光棍!”
  于是,大家又把话题引向了何云。
  “他是土著的重庆人,重庆毕竟是全国有名的大都市,几十年前这里还曾经是中国的陪都,应该是有优越感的,他为什么那么羞涩呢?”
  “就是嘛,你看我们班上那些男崽女崽,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说话如炒豆,动不动就吵架打架,虽缺少了都市的文明,却多了一份刚毅,哪像何云呢?”
  “他太缺乏阳刚之美了,要是高仓健走红的八十年代,恐怕任何女孩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的。”
  “在他身上,体现着阴盛阳衰的社会景观的缩影。”
  “我觉得你们太过份了。我的看法与你们不同。在这个社会,知道羞涩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在夸夸其谈,自我卖弄,甚至不知廉耻。男人见到女人,红脸的越来越少了,他们总是带着攫取的目光盯着你,不是盯着你透露心灵的眼睛,不是盯着你表达思想感情的嘴,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你的胸脯!有的还把眼光下滑,像一把刀子似地把你一豁到底。这时候,你就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某些人见到女人赤裸的臂膀就想着她赤裸的全身。你在这样的男人的眼光之下,不但感觉不到一丝半点的呵护、安慰和理解,而且你觉得自己完全被凌辱了,被强奸了!除了恐惧和憎恶,你难道还有其他感觉吗?因此,我倒觉得何云的羞涩是一种诚实,诚实的背后,是一颗善良和美好的心灵。”
  说这话的是四人中最漂亮的一个。她个子本来最高,又穿了高跟鞋,就比别的姑娘高出一大截了。她穿着质地很好泛着淡青光泽的连衣裙,腿上套了肉色线袜,便把她那被人称为水蛇腰的身材,衬托得更加动人。
  “这么说,你是爱上她了?”被明月讥笑的那姑娘说。
  “爱上他也不是耻辱!”漂亮姑娘直直地说。她涂了口红的唇线微微上翘,显然是有些生气了。
  “你要把你读军校的男朋友甩了?人家一天给你写一封信,你就这么绝情?我真为他可怜!”那姑娘还不知趣。
  漂亮姑娘的心被刺痛了,她是多么爱她的男朋友,是这智力不够发达的姑娘所不能理解的。她不能听一言半句对她男朋友不恭的话。姑娘眉毛一挑,愤愤地说:“你的心胸里多一点高尚的东西好不好?你对社会的认识,除了男女情爱难道就没有别的了?我看,你去写言情小说或者性小说算了,因为你的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那些细胞!”
  她的话是过重了,被骂的姑娘气得停了脚步,眼睛愣愣的,好半天才憋出话来:“是不是要我写嘛,我要写就写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上学期末,你男朋友从北京回来,住在我们班男生寝室,你给他送早饭去,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不要我写出来嘛!”
  漂亮姑娘嘴唇微微张开,浑身抖索不已,过了好一阵,才捂住脸痛哭起来。
  过往行人奇怪地看着她们,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事情是这样的:上学期末,漂亮姑娘的男朋友比师大早放假几天,先不回自己的家,而是先来看恋人,顺便与她一同回去。姑娘让男朋友住在同班的男生寝室里。第二天,姑娘给男朋友买了早点送去,见男朋友已穿戴整齐躺在下铺的床上。
  “寝室里怎么空空的?他们到哪里去了?”
  “不清楚,我刚起来。他们大概是买东西去了。”
  姑娘把稀饭递给男朋友。
  男朋友喝了两口,就把碗送到恋人的唇边。
  “我已经吃过了。”
  男朋友固执地不把碗端开。
  姑娘顺从地吮了一口,眉眼儿看着男朋友笑。男朋友收回碗,重重地放在书桌上,猛地将恋人抱住,顺势按倒在床上,便在她的脸上、脖颈上狂吻起来。
  “不行……会有人……来的……”
  男朋友不作声,只一个劲儿地吻她。
  姑娘既胆战心惊,又娇喘微微。
  这么过了一阵,便有了解腰带的声音。
  “不行……我要生气了……”
  “别……我要你!我立即就要你!”
  正在这时,另一架床上的闭着的蚊帐突然被掀开,黑影一闪,呼地跳下一个人来。原来,这家伙一直躲在床上看书,他的本意是不想打搅这一对情侣,没想到事态的发展如此糟糕,终于让他忍无可忍。
  黑影怒气冲冲地冲出门去,随即返转身来,对以固定的极不雅观的姿式躺在床上的人说:“作为同学,我想忠告一句:一个女生,读完大学并不容易!”
  之后,轻重不一的脚步渐渐远去,直至在楼梯口消失。
  姑娘的男朋友从她身上爬起来,又把双眼直直的恋人扶起。一种深深的歉意使他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过了好一阵,姑娘才以平静的口吻对男朋友说:“吃吧,时候不早了,你肚子早该饿了。”
  男朋友看着恋人美丽而忧伤的眼睛,说:“我对不起你……”“不要说了。不能光怪你,我自己也有责任。”
  男朋友更加感到愧疚了。
  可事情毕竟没有向更坏的方向发展,这是他们感到欣慰的。
  “真该感谢你的那位同学。”
  “是的,真该感谢他!”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姑娘担心的,一是那男同学告诉系里,二是他告诉别的同学。新学年开始,姑娘的男朋友也一封接一封信地询问事态的发展。可过去了许久,一切风平浪静,那男同学见到她,依旧是平常的神态,平常的口吻,无丝毫的异样,连姑娘自己也怀疑那不光彩的一幕是否真的发生。
  她越发感激那男同学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家伙却把此事告诉了这个蠢笨的女生!
  “你不要害怕,这事情除了他,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敢打赌,他绝对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得势的女生以傲然的口气说。
  她的话带有明显的暗示性,别的姑娘都可以大致猜想漂亮姑娘与她的男朋友到底发生了什么。姑娘哭得更伤心了。是的,她开始是为愤怒而哭,现在是真正的伤心了。
  对此,明月大为不满,几个人好好的出来玩,平时关系也不错,却为一件小事抖出别人的隐私,这难道还有友谊可言吗?还有道德可言吗?她一边劝慰蹲在地上背脊不断耸动的同伴,一边以挑衅的口气对得意地眺望远方的姑娘说:“何必呢,要谈何云就谈何云,把话题扯那么远做啥?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伤了姐妹情份,值吗?再说,人家何云也没得罪你,把人家贬得那么一文钱不值又有多大意思?”
  女性尤其如此。那姑娘眉毛一横,沉了脸说:“是的,你心痛了是不是?刚才何云的五妈不就只在跟你说话吗?要是我有这福份,就嫁给他!何云再孬,大小也算是个重庆居民嘛!”
  明月一口气憋在喉咙,愤怒得直想给她一巴掌。
  但她没有这样做,而是扔下同伴,急匆匆地回了学校。
  这之后,那刀子嘴姑娘就被同寝室的人孤立了。
  可事情的发展是蹊跷的,刀子嘴姑娘不幸言中。
  十多天后的一个上午,两节德育课下来,上午的课就告结束。
  时间尚早,明月准备到图书馆翻阅已经看过一半的《屈原传》。最近,她迷上了这本厚达六百多页的书。写书人的技艺并不高,语言粗疏,线索凌乱,可那些光彩夺目的细节却时时焕发出生命的光彩。初读此书是不起眼的,读过百十页就不想丢,三闾大夫的华彩词章和人格光辉形成一种强大的磁场,你不得不任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在那磁场的漩涡中沉福明月对先秦文学的兴趣,就是那时候培养起来的。读过二百来页,明月真心感谢作者的辛勤劳动了。目前,淫词秽句充斥书刊,一些流浪文人宣传下海,下海干什么?答曰:“我们文化人,只能做文化生意。”一副文化人自居的清高模样。
  实际上,所谓的文化生意,就是出卖灵魂,把高尚的精神产品坠落成赚钱的工具,迎合低级趣味,大书男女枕床之事,掀起肉浪狂涛。
  而本书这一个陌生的作者,却独守清贫,翻开尘封的历史,寻求华夏文化的根,剥开风蚀的腐壳,张扬生命的支柱。仅凭这一点,已经足够获得人们的敬佩了。明月在前面走,总觉得后面跟着一个人。
  上午十点左右,是学生上图书馆的高峰期,这自然是不值得奇怪的,可那跟来的脚步声像一片树叶似的,那么轻柔,那么胆怯,明月就感到奇怪了。过了中国槐林,到假山旁边的时候,明月终于转过头去。
  是何云。
  何云早就等明月转过头了,他有话对她说。
  “你好。”明月笑一笑,露出了一口好看的白牙。
  “你好。”何云说。他怕明月离开,立即像背书一样把话说了下去:“我五妈叫你今天晚上到我家玩,我们家在小龙坎正街21幢3楼2号我五妈叫你一定去。”说完,何云急匆匆地绕过假山出了校门。
  明月觉得太好笑了,一个男子汉腼腆到如此地步,简直是一件可笑的事!她暗自笑了一笑,之后摇一摇头,向图书大楼走去。
  她在图书室一直呆到管理员下班时间。看书的学生走完了,独剩她一人,管理员大声吆喝,她却没有听见。对这样的书痴,管理员是常常遇到的,她们处理的方法是将沉重的油漆大门轰隆一关,待你惊醒且发现事情不妙并跑到门边,她们已在上锁了,这时候,你得一口一个“老师”地喊,一声一声地哼出“下次再不”的歌曲,管理员才将门开了,却是一脸的赞许。明月听到那沉沉的门响,吓了一跳,快速地看了页码并记在心里,就到门边求情。今天吓唬她的是图书馆的副馆长,一个身体富态的五十余岁的妇人,她开了门,不但不凶横,还异常慈祥地对明月说:“女子,我是不忍心的,但你和阿姨都要吃饭的么。”
  “谢谢阿姨!”明月甜甜地说。
  “空了再来吧。”
  “呃”
  明月雀跃下楼,突然觉得那副馆长与何云的五妈相貌有某些相似之处。
  她要请我去玩?为什么呢?……明月再一次觉得好笑。
  可此时的明月是不愿意想这些的,因为她的整个思想和感情,都活跃在数千年前的中华大地上。
  ……楚国岌岌可危。楚宫扑朔迷离。忠奸莫辨,美丑难分。风骚妖孽,视为时兴美人;糜烂荒诞,成了流行时尚;长袖舞女脐身国之主宰;忠耿之辈落得众矢之的……其时之郢都,有一座宏敞雅丽的宫殿,名曰:“细腰宫”,糜集了天下绝色佳丽。各路诸侯,无不馋涎欲滴,望眼欲穿。这些美女,一个赛一个俊俏,一个赛一个聪颖,岂料却偏偏一个比一个风流,一个比一个阴毒!这是女人的过错,还是男人的悲哀?……楚国啊,早已是国之不国了!
  愤怒出诗人。不正是这种倒悬的历史,造就了屈原“辞赋悬日月”的诗人本份么!
  “屈原属于全世界!”
  明月正清晰地说出这一句话来,便听见有人在林荫丛中唤她。
  “喂,明月,我等你好久了。何云的五妈到寝室找你,才走一会儿。她叫你晚上到她家去玩。”
  是受过委屈的漂亮姑娘。她已经为明月买了饭,和自己的碗并排放在林荫丛中树根状的水泥凳上。
  明月和好朋友一起吃完饭,整个下午就处于心神不定之中。
  单派何云来通知她,她可以当成好玩的事情,笑一笑就过去了,没想到他五妈还要亲自出马,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你去不去?”漂亮姑娘问她。
  “我去干什么呢?与人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无缘无故地去别人家里,不是笑话嘛!”
  “我看他五妈那神情,挺认真的,不像那天那么逗趣,你还是去一趟吧,说不定人家真的有事。就算没有事,作为同学,去走一走,也不是什么笑话。”
  明月不做声。
  黄昏来临时,明月坐在寝室一动不动,一脸的犹豫。那个被孤立的姑娘平时都是愁眉不展,今天突然来了精神,出出入入爽爽利利的,眉宇间藏着关不住的讥笑,好像成心要看一场笑剧。见此情形,明月毅然起了身,从箱子里翻出一套衣服,坐在窗前梳妆打扮起来。……原来,今天是何云的生日。
  “本来,生日是要中午庆贺的,可何云说,你上午要到图书馆看书,中午没有时间,就挪到晚上了。”何云的五妈说。
  明月十分尴尬。在没有足够精神准备的情况下,单身一人来参加一个男同学的生日,而且是到男同学的家里,这成什么话呢?她非常后悔,不该意气用事。现在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像一只找不到栖所的小鸟了。
  何云的五妈在忙上忙下地弄菜,何云也无事忙似地跟上跟下,实际上,他什么事也不能做,反而碍手碍脚。他五妈便训斥他:“同学来了,去陪着说一会儿话嘛,把人家请来,你却不闻不问,哪有你这种同学!你再像这个样子,以后的事我就不管了!”
  经这么一训,何云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他偷偷地瞅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明月,明月正朝他笑,他顿时将头低了,躲在厨房再也不敢出来,并干脆将厨房的门关了。厨房是安了蓝色玻璃的推拉门,经雾气一罩,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倒给明月挪出了时间,可以仔细地打量打量。
  这是一间宽敞的居室,光是这客厅,至少有三十个平方。客厅正上方,挂着一幅经过精心装饰的一个标致青年男子的照片。客厅左侧,轻轻拐一个角,就是几间卧室,分别用粟色、红色和天蓝色的珠帘做了门帏,既古朴又典雅。头上有构造繁杂的顶灯,墙上有制作精巧饰有红枫花型的壁灯,一台大屏幕彩电,十分气派地安放在傍阳台的屋角。无疑,这是一个富庶人家,可是,屋子里为何冷冷清清的呢?除了何云和他的五妈,为何不见别的人呢?何云的父母哪去了?何云的五爸哪去了?今天,是何云的生日,难道就只请了我明月一人?
  这些问题,在明月的脑子里旋转,使她觉得这宽敞的居室里增加了一种阴森森的神秘气氛。
  不一会儿,饭菜上桌了,何云被他的五妈强拽到桌边坐下,三人没有任何祝词,也没有特别的形式,就开始吃饭。
  看来,果真没有别的人了。
  明月举筷之前,很想问一下:没有别的人吗?可是,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逢人且说三分话”,稍有不慎,说不定就触着了别人最不愿被人弹拨的敏感之弦。
  那顿饭吃得十分死沉,像在吞石头似的。何云的五妈显露在街头的那份活泼开朗,全从她身上隐去了。那好像是她穿在身上的一件衣服,只有出门时才披在身上,回到家里,就把它脱下来了。
  灯光并不明亮,顶灯座上无数颗灯加起来,大概也不会超过十五瓦的光源。明月一边缓慢而艰难地吞咽,一边默察着何云的五妈。她惊奇地发现,在他五妈的右眼角上,有一粒明显的黑痣,民间称这种痣为泪痣。
  难道这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明月更加觉得神秘了。
  吃了几分钟,何云倒是比以前显得大方些了,虽不言声,表情却自然了许多。
  何云的五妈不停地劝菜,其实明月是不需劝的,她怕筷子一停,给主人引来许多心理上的惊慌。她不想再给这神秘而凄清的人家增添任何麻烦了。
  吃过饭,何云的五妈说:“明月姑娘,看一看何云的屋子吧!”
  “不必了。”明月说,“我该回学校了。”
  “时间还早呢,这里离学校又不远,待会儿我叫何云送你回去。”
  明月不好再说什么,她知道说也无用,这个面目慈善的妇人是非常固执的。
  她原以为何云的屋子就在这一个套间里,可是错了。何云和他的五妈径直出了大门,明月也只好跟出去。何云的住房在他五妈的楼上,也是相同的面积的一个套间,摆设比他五妈的屋子还要堂皇。
  明月暗自惊诧。
  无论如何也该离开了,虽处在现代大都市里具有现代气息的人家,明月却仿佛置身阴冷的地窖里。她想尽早地逃离。她觉得呆在这里一个多小时吸进肺里的空气,全是中世纪的。她的脑子里,浮现出长江大桥底下那一排朽烂不堪长出青苔发出霉味的木质楼房,那是上百年的古老建筑,留存下来专为拍摄电影的,可在此时的明月看来,那木质楼房只有古老的形而无其骨,若在这里来拍,当有更加浓郁更加本质的氛围。
  明月坚决不让何云送她回校。
  何云的五妈把明月送下楼来,声音颤颤地说道:“孩子,今天把你请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我这家里带来一股活气。几十年了,我在这家里就这么死气沉沉的,我都怀疑自己是活人还是死人。那天在街上碰见你,我就被你脸上的欢乐感动了,便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你到我家里冲一冲喜。我厌烦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了……孩子,委屈你了……你不会见怪吧?”
  妇人的眼里有了闪闪的泪光。
  “我不见怪……我很高兴。”明月说。她的脸上是没有表情的。
  回到学校,明月没有向任何人谈起此行的真实感受。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一种要破解神秘生活密码的倔强,使她一步一步地接近何云并与他恋爱了。
  一阵整齐的雄壮的号子声使明月从回忆中惊醒:

  往前扯哟,往前抬哟,
  下了滩罗,就好整罗!
  过洲河哟,下长江哟!
  顺风行啊,逆流撑呃,
  斩波浪噢,去大海哟!
  船家人呢,水上生喂,
  走江河哟,不怕苦哟,
  哟嚯嚯哟——
  是命根罗!


  原来,是一艘沉沉的木船搁浅在上游的滩上了。
  这一段洲河本是不能过大型木船的,河道浅而窄,过此必被搁浅。然而,大巴山上的栗木、松木、柏木、黄桷木、枫木、杉木,甚至那些最大不过碗口粗木质却异常坚硬的青枫木,都必须通过这条河直送下长江,运往重庆、武汉、上海等地。沉沉的木料是不能用小船运载的,必须用舱底厚重的大船。
  这却苦了船家!
  大船以稳重的姿态从上游下来,一到镜花滩附近,船身就被撂在五光十色的卵石上了。因此,他们只得脱了鞋,长裤和上衣,只穿了一条裤衩,齐刷刷地跳下水去,除两岸七八个拉纤的人,其余的人一手扣住船舷,一手搂住船身,几乎是把大船扛在肩上。船在他们的号子声中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即使很均匀平整的地方,也能听见船底与卵石摩擦的刺耳声响。
  一个披了长发的摄影家,正追逐着纤夫咔嚓咔嚓地按着快门。
  明月欣赏着眼前的壮观景象,突然起了一阵冲动:她要跳下水去,助船家一臂之力!
  于是,她几乎是兴奋地跳跃而起,踏着卵石和柔软的沙地,向上游奔跑而去。她边跑边将鞋子踢掉,到船身处,将袜子也脱了下来,咚地一声跳下水去。
  号子声嘎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这个明艳的疯女子。
  明月不管这些,她脐身于船家人中间,仿照他们的姿式摆好架子,凛凛地说道:“来呀!”
  没有一个人动。
  明月大失所望。
  这样僵持了几秒钟,船老大走了过来,对明月说:“姑娘,请上岸吧。这是从大巴山顶浸出来的山水,山水是不好惹的。夏天并没有真正的到来,这水冷浸浸的,会咬人的筋骨。我们这些人,没一个不得风湿病的,现在看起来身强力壮,一上五十,就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你没下过水,更没出过力,突然逞强,是要出大毛病的!”
  船老大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刀劈斧削似的脸,像河岸的峭崖绝壁,脸上明显的纹路,是河风游走留下的痕迹。
  明月不动。此时此刻,她正被一股英雄主义的豪迈情绪感染着。是听不进任何劝告的。
  “我求求你了,姑娘!”船老大说。
  “求求你了,姑娘!”所有的船家人说。
  明月被他们的真诚感动了,缓缓地走上岸来。
  一幅静止的图景再一次活跃起来。
  明月看见纤索上还多出一根被血汗深深浸渍过的搭带,她又走过去,毅然将那根搭带挎在了自己的肩上。
  这可忙坏了摄影家!
  他像翻书一样不停地掀动着快门,一会儿整体扫描,一会儿局部待写,镜头总不离明月左右。他的那一头长发,前后飞扬,显得分外英俊洒脱。
  这是一个不到三十的青年人,穿一身布满风尘的牛仔服,敏捷的动作,锐利的眼神,如鹰隼一般。
  河岸上,河道里,一滴一滴的水珠静静漂落,这不是船家人的汗水,而是他们泉涌的泪珠。
  他们的号子声更加坚定有力,震彻整个镜花滩,使沉寂的五彩卵石也似乎欢乐地舞蹈起来:
  往前扯哟,往前抬哟,
  下了滩罗,就好整罗!
  船家人呢,水上生喂,
  走江河哟,不怕苦哟,
  哟嚯嚯哟——是命根罗!


  当大船顺利地下了镜花滩,再一次昂首挺胸地行进在宽广河面的时候,明月突然感到精疲力竭。她艰难地举起手臂,和激动不已的船家人挥手告别,待他们转过一个大湾,消失于隐隐青山之后,明月便不顾一切地坐在湿润润的草地上喘息。这时候,在明月的眼里,镜花滩呈现出少有的壮美,这里的每一块石子上,都有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奋斗的足迹,她这个养尊处优的高等学府的研究生,因为一次偶然的机遇,使她终于尝到生活的原汁原味了。
  明月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
  实际上,这种为了共同的事业,众人齐心协力闯过艰难险阻的感人场面,她在重庆读书时是见到过的。那是快毕业的时候,明月和她的四十多位同学到渔洞中学实习,有天晚饭之后,她与十多个男女同学一起,走过农田和菜畦,迤逦来到长江边上。这里的长江河道并不如想象的宽广,简直就如一条小河似的,一个装了沉重山货的木排行进至此,扎排的绳索突然垮去了,山货即将从越来越大的裂缝处漏入水底!在这千钧一发时刻,赶排的七八个中青年汉子,猛地扎下水去,凭着顽强的毅力,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奋斗,硬是将木排重新扎好。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和她的同学站在江岸,带着敬佩的目光观察着这一切,可是没有一个人跃入水中去帮他们一把。
  事后,明月心里既惭愧又后悔。生活中,时时都可能闪烁出崇高的美,而自己却对此作壁上观,自然也就无权领受其无限的快乐。
  她相信她的同学都与她有同样的想法。
  今天,算是还了一笔心灵的债务。
  当明月歇定之后,她才突然想到那个长发披肩的摄影师来,可是,他早已无影无踪了。明月觉得,他仿佛一朵飘逸的云彩,因为无根,才没有了羁绊。
  没能与他说一句话,明月颇觉遗憾。
  是该回校的时候了,清凉的午风已在河面上游走,使河面起了许多鳞甲一样的清漪。
  当她爬上那浅浅的斜坡,发现一棵粗大的柳树身上,有许多没能彻底痊愈的弹孔。这是文革时武斗双方留下的痕迹。当时,只要一方占据了对面的山脊,就用坐力很大的“歪把子”枪射出炽热而密集的子弹,将另一方压到这无法蔽体的镜花滩上,失败一方人虽死了,但并不意味着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因为他们后继有人,并东山再起,以死相拼夺回山头之后,如法炮制,满嘴里吐出愤怒的复仇的火舌,将“敌人”剿杀。就这样,踞点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整个文革期间,这一带美丽而英雄的土地再无宁日。
  这些有着婆娑倩影的河边柳树,也在历史的灾难中经受苦难并作了忠实记录。
  那些具有嘲讽意义的暗黑的弹孔,不知是不是洁问苍天的眼睛?
  明月大约是不知道这一段历史的,她用手摸了摸,觉得这些密布的树眼长得如此均匀,真是一种难得的美丽。
  她把姚江河完全忘记了。
  可是,她刚刚迈入学校的大门,却与姚江河劈头一碰。
  两人对视着一愣,但目光都是坦然的,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
  两人友好地亲切地笑了笑。
  “匆匆忙忙的,出去干啥?”明月问道。
  “交信。”
  姚江河将握在手里的信扬了扬。这是他昨晚给顾莲写的信。
  明月扫视一下信封,开玩笑说:“塞得鼓鼓囊囊的,是情书?”
  “都老夫老妻了,就说不上情书不情书了。”
  明月以为他在打趣,嗔视他一眼,轻柔地骂道:“也说得出口,哼!”
  “你以为我骗你?我们结婚都几年了!”
  姚江河说得十分认真。
  “我不相信。”顾莲说。她语调里失去了逗趣的味道,显得有些迷茫,有些五心不定。
  “真不骗你。”姚江河认真地说,“我妻子叫顾莲,以前我教书的清溪区财政所干部。”说着,姚江河将信封凑到明月面前。
  明月飞速地瞟了一眼,微黑的脸上飞来一片潮红,随后。带着几分鄙夷正色道:“我觉得你这个人才怪呢,你有没有妻子关我啥事?你妻子叫啥名字又关我啥事?我又不是居委会妇联主任,又没查你的户口,何必那么认真呢?”
  姚江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脸的尴尬。
  待他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明月已经走远了。
  姚江河看着她的背影,顿时觉得受了侮辱,非常愤怒,大声道:“神经病!”
  他一直走到邮局门口心里在嘀咕:不是你问我是不是写的情书吗?不是你不相信我已经结婚了吗?我真心真意地给你说明情况,你有什么理由如此待我?即使你对我的情况不感兴趣,又凭什么朝着我发火呢?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同时他想:我有没有妻子本来就不关你事,你又何必如此认真呢?
  明月与他的心态却大相径庭。一路上,她觉得姚江河欺侮了她。这个正接受高等教育的女研究生,自然知道她的这一想法是毫无依据的,可她无法抗拒这一想法的产生。回到寝室,她一头扎在被子上,呜呜地哭泣起来。哭了好一阵,她觉得已经困乏不堪了。便干脆脱了鞋袜,午饭也懒得吃,就钻进被子里去了。可她是无法入睡的,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枕边,放着一面小圆镜,明月拿起来,在被面上拭了拭茸茸的细尘,便举到脸的上方。她看到了一双水蜜桃一样红肿的双眼。我哭得这样伤心?为什么,为什么呢?
  她心灰意懒地将圆镜放回枕边,心想:难道天下的好男人都结婚了吗?
  这实在是让人沮丧。
  也许被子太厚——她还用的冬天的被子——明月觉得浑身燥热不安,便坐起身,将衣裤脱去,只留了网状的胸罩和紧绷绷却富有弹性的粉红色裤衩,重新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她太疲乏了,想好好地睡一觉。她觉得此时的情绪之所以低落到极点,恐怕与过于疲乏有关,只要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恐怕一切都会好的。然而,整个脑子昏昏沉沉,没有片刻的宁静。
  她无法进入梦乡。
  为了帮助自己入睡,她开始启用古老的方法:侧过身去,用右手的食指在床单上下不停地写着一、二、三、一、二、三……这一方法,是她进入高三下期的时候,由于过度紧张,常常失眠,班主任老师得知后教给她的。她忠实地按照老师教给的方法去做,结果相当奏效,兴奋的大脑在不断的简单重复当中趋于沉静。进了高校之后,遇到类似情况,她还是采用这种方法,几乎屡试不爽。
  可今天她失败了。
  她把“一、二、三”不断地重叠在床单上,可她却在不断地清醒。
  气愤愤地骂自己,仍无济于事。
  燥热再一次袭来。
  明月把大腿伸出被外,有一股微微的凉意悠然从大腿上流过,她感觉到了一种轻柔的被抚摸的快意。她干脆将手臂也放出来了,只将被子搭住了腹部和胸部,并将枕头垫高,圆睁着眼睛,想着她的心事。
  明月今年二十三岁了,若说怀春,二十三岁的姑娘已进入比较成熟的阶段了。可是,从严格的意义讲,她还没有过一次真正的恋爱。
  大学期间与何云长时间的接触,只不过是浪费了美好的花季。
  如果说,明月开始与何云的接触只是意气用事,后来,就纯粹是出于同情了。何云有一个不幸的家庭。考其祖籍,他老家本是上海,一百多年前,重庆只不过是沿长江和嘉陵江两岸分布着的几处村落,但是,越来越多的巨轮却要从此通过并时时作短暂的停留,因而,码头十分兴盛,而今商船云集人来攘往一派繁华景气的朝天门码头,那时候就有了雏型。大江两岸的人家,便纷纷奔去田园,做了码头上的搬运工人,一些在上海滩上无法混下去的渔民,也逃离故土,到这块具有可观前景的土地上谋生。
  何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就是那时候涌进来的。其时,他们不过二十岁。
  于是,何家便在此繁衍生息。
  到何云的父亲这一辈人,思想意识发生了较大的分歧。他父亲一共五兄弟,父亲是老四,本世纪四十年代初,重庆虽被擢升为首都,却日日受着日寇的空袭,黎民百姓几无宁日。有一天,当较场口的第六次警报解除之后,老大带着一大家族人钻出黑乎乎的防空洞,无限悲凄地说:“兄弟们,树挪死人挪活,这重庆是再也呆不下去了,我们走吧!我们本来就不是重庆人,这里也没有值得我们留恋的东西,而且时时面临着生命危险,何苦呢?你们别以为这里是首都就有安全感了,小日本那么厉害,政府拿他们根本就没办法!
  别说这里刚刚成为首都,南京经营了那么多年,不是几天就完蛋了么?”
  当时,老五就提出了反驳意见:
  “上海不是更去不得么?”
  三年前,以七十万中国军人的生命为代价,终没斩断侵略者的铁蹄,他们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就完全控制了这颗东方明珠。
  何云的父亲支持老五的意见。
  老大愤怒了,他给了两人一人一记重重的耳光之后,泪水长淌:“去不得,就不知道往西北跑?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脑袋还这么不开窍?我们的祖父祖母不就是因为在上海混不下去后才离开故士的么?何况重庆本身就不是我们的故土呢!”
  听他那口气,他对陪都感到非常厌恶。
  老四老五没有和大哥争执,觉得他这一记耳光打得既亲切又让人感动。是啊,他是老大,他要对这个家族里每一个人的生命负贝。
  但是,老四老五终于没有顺从大哥的意志,毅然留在了重庆。
  大哥又是打骂又是规劝,并以死相威胁,也没能动摇他俩的想法。
  没有办法,老大只有带领老二老三,举家迁往陕北某镇。待安定之后,老大时时遥望西南方向,在梦中也能听到飞机的轰鸣,炮弹的炸响。他还无数次地听到老四老五家人惨绝人寰的痛哭之声,并无数次地被这哭声惊醒。醒来之后,那哭声依然在耳边萦绕,久久不散。老大积郁成疾,有一天,待家里无人的时候,他面向西南,长跪不起,对天呓语道:“父亲啊,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子,我没能保住全家人的安全,我该死啊!”说完,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去,拿出一根结实的裤腰带来,在一条小碗粗的柿子树上自荆……三个哥哥离开之后,老五便对老四说:“四哥,我要参军!”
  老四心头一震:“参军?”
  “参军!捶他个狗日的日本鬼子!老子不相信他们是钢铁铸的,捶不烂!球!”
  老四沉默不语,老半天才说:“你结婚不到二十天,屁股一拍就走了,秋兰咋办?”
  “秋兰……你帮忙照顾吧,四哥,等我打败了日本鬼子,再回来谢你。”
  老四的眼睛先是一片潮润,紧接着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他一把抱住这个年龄最小却最有远见的弟弟,任泪水流进他蓬乱的头发里。
  就这样,老五参军去了。他走的那天,秋兰——何云的五妈一刀剪断自己美丽的长发,塞进丈夫土黄色的包里,一句话也没说,背转身去,跑进里屋任泪水汹涌而出。
  老五参军不久,便随国民党滇军代总司令卫立煌开到松山,加入到松山大血战之中。
  松山为滇南龙陵县境内第一高峰,属横断山脉南麓,海拔两千六百九十公尺,它兀立于怒江岸侧,形如一座天然的桥头堡,扼滇缅公路要冲及怒江打黑渡以北四十里江面,易守难攻,地势极为险要。驻守松山之敌为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下属腊勐守备队,该守备队配备强大火力,有—一五重炮群、反坦克速射炮、高射机枪、坦克等,兵员共计126o名。著名地方史专家、云南大学教授方国瑜先生战后亲往松山战场遗址考察,并在《抗日战争滇西战争篇》中对该防御工程有过较为详尽的描述:“……敌之工事,布满全区,均构成堡垒群,如龟背纹,周以刺铁丝数重。堡垒内外,编成浓密火网,互为支援,互为支撑,即局部失险,亦不影响余部之单独作战……”为此,中国投入了二十万大军,以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占据有利地形负隅顽抗的日军展开血战,一时间死尸枕藉,血流满山,据点久攻不下。然而,松山好比一把大锁,从怒江西岸牢牢封锁了滇缅公路,卡住了中国军队的脖子,不砸开这把大锁,龙陵前线就没法长久坚持,迟早得崩溃。后来蒋介石急了,在重庆下了一道命令,限李弥率领的第八军必须迅速拿下松山。此时,美国顾问给李弥出了个主意,建议从松山下面挖地道通到了高地,然后用新式的美国炸药将地堡炸掉。李弥采纳了美国顾问的建议。
  这样,中国军人一面以炮火掩护,一面暗中挖地道。
  地道挖了将近二十天。完工那天,大清早,太阳从怒江东岸升起来,把松山照得通红。炮兵照例先打一通炮弹,步兵又作攻一阵,目的是把更多的敌人吸引到了高地,使爆破取得最大的效果。大约九点钟,所有的部队都撤下了大桠口,李弥下令启爆。那天卫立煌、宋希濂、何绍周都早早地过了江,还有几个美国将军和高级顾问在也在掩蔽部观看。命令下达之后,一个矮矮墩墩满脸尘土只看得见一双大眼的士兵立即准备完成启爆任务。他的手有些抖,猛吸几口烟,然后愤怒地扔掉烟头,猛地摇动那架电话机改装的启爆装置。
  开始几乎没有动静,过了几秒钟,大地颤动了一下,接着又颤动几下,有点像地震,掩蔽部的木头支架嘎吱嘎吱晃动起来。同时,在高地上有一股浓烟窜起来,越来越高,停留在半空中,久久不散。声音传过来时,不及想象的那么大,甚至没有飞机扔的炸弹那样震耳,有点像闷沉的远雷。
  紧接着,这个摇动启爆器的士兵和三团的步兵一起,迅速冲上高地。可是,当他刚刚站到至高点,敌人地堡里顽固的枪声响了起来,这个士兵猝然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就是老五。
  老五死得一点也不壮烈。然而他毕竟死在松山大捷的前夕,死在了生命的最高点。
  消息传回,何云的五妈秋兰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只是默默地从箱子里翻出丈夫生前留下的唯一的那张照片,精心擦拭之后,拿到相馆放大,请人细心装饰,挂在了屋子里。几十年来,住宅迁徒了不下十次,许多物件卖的卖了,送的送了,可这幅照片,就像她的影子一样,伴其左右。
  弟弟死后,老四在床上躺了十天,直到形销骨瘦。他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弟媳秋兰谈心,劝她再嫁。秋兰依然一句话不说。
  这事情就被搁置起来,秋兰像一具越来越憔悴的影子,默默地出入,黄昏一来,就坐到窗前擦拭幅死者的照片。每见此情景,老四夫妇就泪流满面。
  后来,他们就不劝秋兰再嫁了,因为这不但无用,还反而增加了她的痛苦。
  三个大人过得挺寂寞的,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孩子。老五结婚二十多天,没能给自己留下一粒种子。老四的妻子,年轻时就得上了风湿性心脏病,是不能生孩子的,否则,将有生命危险。
  没有孩子的家庭过上三五年可以,时间一久,整个家就变成一座阴森森的坟墓。
  老四和他的妻子,还有秋兰,就在这坟墓里虫蚊一样度着日月。
  时间到了本世纪六十年代末,老四一家都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了。有天夜里,他和妻子躺到床上去,再一次沉味于阴冷的空寂里,听隔壁秋兰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话,妻子突然低泣起来,边泣边说:“这个家就要完了,就要完了……”老四重重地叹气。
  他出走的三个哥哥,大哥死去之后,大嫂带着两岁的儿子再嫁了,老二、老三两家人,在陕北某镇呆到解放,之后又举家迁回上海,从此再无音讯。老四曾回去找过,可他们不住在以前的地方,那里的人自然不认识这个故土的叛逆者的后代的,老四问起都说没见他们回来。老四独自怅然,又沿着外滩一线,寻找了若干路程,可人海茫茫,不知所踪。
  “看来,这个家真的是要完了么!”老四幽幽地说。
  听丈夫也这么说,女人像失了主心骨似的,抱住丈夫的身体,浑身发抖。之后,她毅然决定地说:“来吧,我死也要为你生个孩子!女人再过两年,想生也生不成了……我一定要为你生个孩子!”
  老四不从,又在枕间摸摸索索地找他的避孕套,女人一把夺过那面目可憎的胶皮,愤恼地扔到地上,剥光衣裤,就伏到丈夫的身上去了。
  老四一边被动地应承着,一边凄然地说:“你这……不是要……再让我失去……一个亲人么……不是……要……要我的命么!”
  女人不管,固执地牵引着。
  这样,他们怀上了第一个孩子。
  孩子怀上之后,给一家人带来的欣喜是无以言说的,老四和他的妻子自不必说,像石头人一样沉默,像枯木一样憔悴的秋兰,就像自己怀上了孩子一样,脸上渐渐变得红润起来,眉宇间时时挂着灿人的欢颜。
  可是,一团巨大的阴影却笼罩着老四,使他在欢笑的背后,总觉有一把血淋淋的尖刀刺着他的心脏。
  肚里的孩子长到第七个月的时候,惊喜异常的母亲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了,她先是感到胸闷气短,接着常有短暂的休克。这种母亲缺氧的状态,对肚里的胎儿是十分危险的。
  秋兰自告奋勇去请教医生,医生的回答让一家人陷入痛苦之中:从现在起,作母亲的必须长久地跪在床上,这样有利于胎盘舒张,胎儿吸氧;否则,就趁早打掉算了,因为这是玩儿命在生孩子。
  老四和秋兰泪水长淌,之后都劝固执的母亲上医院做流产手术。没想到她一排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咬得鲜血从齿缝间洇洇浸出,然后断然说道:“我要跪着把我的孩子生下来!”
  她在床上跪了将近三个月。垫褥磨破了膝盖的表皮,密布的毛细血管便如剥了土的树根,历历可见。尽管有丈夫和秋兰的精心护理,可是没有多久,那些脆弱的毛细血管就被床上的棉布制品割破了,血慢慢渗出来,在垫褥上浸开,凝结,颜色由红变暗,像一朵凋零的花朵。见此情景,老四和秋兰常常偷偷拭泪。
  一九六九年的春夏之交,一个瘦骨磷峋的男婴呱呱坠地。这便是何云。
  当何云以第一声啼哭宣告他的诞生的时候,比他仿佛还要瘦弱的母亲也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步。
  何家陷入了大悲大喜的尴尬境地。
  老四添了一个亲人,却正如他所预言的,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而且,失去的这个亲人,的的确确就要了他的命。
  何云母亲的尸体在屋子里停了三天。春末夏初时节,地气浮升,各种细菌混水摸鱼,正在这秩序混乱的交接之中猖撅着。因此,到第三天的下午,尸体已有明显的恶臭了。
  首如飞蓬浑身肮脏的老四终于从妻子的尸体旁走出去,默默地来到秋兰的身边。秋兰正搂着孩子,满脸凄惶又充满无限疼爱地给孩子喂牛奶。“秋兰妹”,老四怆然说道,“以后,这孩子就靠你抚养了。”秋兰的心一阵狂跳,脸上顿时有了潮红,手里的奶瓶差点掉到了地上。她不知四哥话里的确切含义,可她隐约地觉得四哥在此时此刻原不该说这种话的。她没有言声。
  当她给孩子喂完奶,又抱着这个小生命默默地坐了许久许久,独自流了一回泪,直到孩子已安静地熟睡,才将孩子放在床上,进屋去看嫂子。嫂子的后事,她还要与四哥商量呢。
  她所见到的情景使秋兰象遭了闷棒,接着浑身冰凉。
  四哥已死在妻子的尸体旁边了!
  他的身上没有血迹,但眼睛大大地睁着,生命最后一刻透露出的痛苦,迷茫的留恋便定格在那浑浊的瞳孔里。
  秋兰返转身来,抱着孩子痛哭不已,直哭得昏天黑地。
  当黄昏如乌鸦的翅膀罩住整个山城的时候,秋兰不再哭了。她明白了自己肩上的责任。
  她料理了四哥四嫂的尸体,毅然地振作精神,发誓要将这只有二天的孩子抚养成人!
  可是,这个被苦水泡大的何云,为什么显得如此怯懦、自卑。又阴阳怪气呢?明月实在弄不明白。
  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想了多远的心事,当明月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的心境完全变了,变得悲凉起来。她保持着那种固定的睡姿,沉味于悲凉的哀惋之中。她浑身再没有躁热感了,便把四肢缩进被子里,放低枕头,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不管什么事情,不去计较它吧,相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这依然只是妄想,因为她无法赶去姚江河的影子。奇怪,以前对他虽有好感,却绝没有这么狂热的思念,当知道他已经结婚,已经有了一个妻子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地需要他!这种感觉是多么强烈啊,以致使明月的脸呈现出病态的潮红。
  “为什么天下的好男人都结婚了呢……”明月重复着这句话。
  她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轻轻地喘息着,慢慢解开了自己的乳罩,手在饱满的、富有弹性的双乳上摩挲着。之后,她的手流水一样向下滑去,在圆润的小腹上轻揉着,回旋着,执拗地弹拨着,仿佛要找到一种被上帝召走的特殊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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