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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大灰狗向他排开了白森森的牙齿


  斗狗的“大日子”。
  终年沉寂的石子路,今天的气象似乎有点异乎寻常。当浓雾还笼罩着山林的时候,就有人影在雾海里晃动,那是打前站扎台子的。随着晨雾的散去,路上匆匆走过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相互吆喝着、招呼着,带着兴奋的笑声向青龙山腹地五里崖走去。
  五里崖下一个宽敞的坪地里,今天要举行隆重的“狗王节”。山民们前呼后拥走向五里崖的时候,苏子民还没出门。他要彩花关上大门,从屋后的柴堆里拿出一个蒙得紧紧的蔑篓,撕开盖布,一条剧毒的“乌梢公”便吐着信子,从蔑篓里探出头。他家那条凶恶的大灰狗见状,朝毒蛇扑了过去。
  “别急——”
  子民拍拍大灰狗的头,道:“有你的用场。
  他从蔑篓里提出“乌梢公”,一抖,毒蛇便不动了。他捉住蛇头,用力挤出蛇毒,又拍大灰狗的头,要它张开嘴,将蛇毒涂到它尖利的牙齿上。
  这情景恰披彩花看到,她惊讶地问:“这是干什么?
  子民眼一瞪:“不用你管的事就别问!”
  “呜”远处,传来牛角号声。娃崽黑狗早就随一群小顽皮走了。“我们也去吧——”苏子民对彩花道,便牵着大灰狗,与最后去的山民们一道向五里崖走去。
  五里崖一带绝崖兀立,古木参天,杂草横生的淤地上深陷着一行行、一片片禽兽践踏的足迹,证明这里虽无人烟却充满勃勃生机。青竹寨的祖宗们选择了这个地方举行“狗王节”,是有深远意义的。传说青龙山脉大小十几个寨子,先民们都是狗的子孙,只有斗赢了狗,才能得到祖灵庇佑,成为首寨的寨佬。每当要选择寨佬的继承人时,就要在五里崖举办“狗王节”,大小寨子的山民们便虔诚地从各个山旮旯里顺着纤纤小道,怀着对祖宗的敬仰、对神灵的崇拜来到这里。
  雾气散去了,太阳像个红灯笼,挂在山巅那秃顶枯萎的老松树上。四处流溢着旺春时水津津的土腥味夹着的生生草香。小青河里,麻卵石上青苔衍成长辫,随了流水悠悠漂,菖蒲草也变得极为柔嫩。
  几条毛光皮亮的猎狗在场子中央叽哩咕噜地啃着骨头,唯有牛崽子般粗壮的大灰狗却在一旁怒目圆睁,盯着人群中的杨宏——它的主人指点着告诉它:这人便是今天的猎物!人们传说,这大灰狗是通人性的,子民打声哈哈它就会摇尾巴。苏子民的目光投向哪里,它的目光也投向哪里;苏子民的目光从杨宏身上移到台上,它的目光也盯着台子上那两炷香烛。
  ““砰——砰——砰——”
  浊重的三声火铳响过之后,台上的师公(巫师)“噢”地大叫一声,将燃烧半截的香火拔起,扔到台下场坪正中,山民们便自然地朝边上退去。师公又端起大碗老酒,向后面苍苍青山洒去;闭目静神一会,尔后,向着苍天大喝一声:“神灵庇佑!”浑厚的嗓音一下把整个气氛浓缩起来。
  唢呐吹起来了,锣鼓响起来了,密集的火镜声震荡开了。
  唢呐吹起三长两短,锣鼓更密集,更揪人心。
  “闪开”随着一声大叫,杨宏翻进场中。
  大灰狗见这猎物样的人来到面前,“嗷——嗷——”极简单但很敏感地狂吠两声,啃着骨头的猎狗却机警地抬起头。
  嗷!”大灰狗又低嚎一声,猎狗们迅速分散开,把杨宏团团围在当中。
  杨宏在猎狗群中立定后,不急于出击,眼睛不眨地看着它们的动静。
  “嗷——”大灰狗又嚎了一声,猎狗们列成扇队,蹬着前腿,缩着后腿,脑袋贴巴着地皮,脊背像绷紧的弓。大灰狗立在后面,观测着杨宏的举动。
  杨宏很快看清:大灰狗是群狗的头,须首先将它制服,才能震慑群狗。他突然甩出罗布汗巾,群狗不知天降何物时,杨宏已飞跃到狗群后面,未等大灰狗反应过来,飞腿朝它踢去。
  这一腿势劲力猛,脚未到,风先至,先声慑人。
  大灰狗被踢倒在地,却元气未伤,很快又站立起来,闪电般窜到杨宏身后,群狗转过身,左右夹峙围住杨宏。
  黄毛狗瞅准机会,一个饿虎扑食,从斜刺里窜过来。
  杨宏一个平地翻身,从这头滚到那头。
  黄毛狗紧追而来,他突然出手,一拳将它打得嗷嗷直叫;又一个“鹞子翻身”,立住。
  群狗都吓住了的时候,大灰狗“嗷嗷”狂吠,给群狗打气,它率先出阵,一跃而起,直扑杨宏胸口。
  杨宏跳到一边,趁势将腰上的罗布汗巾抽下来,绕身一甩,缠住大灰狗的双眼。
  “好哇!”山民们洪水排壑般赞叹,喊声如同雷吼滚动在山岭。
  寨佬传给他的这条油渍晃眼的罗布汗巾,果然不同寻常,那上面有先人的血,先人的汗,有炯熏人鼻的蛮荒气,还有震慑群狗的威力。
  几招下来,杨宏身上冒出麻麻细汗。群狗受到如此攻击,反倒镇静了,摆好“山猫阵”,伺机反扑。
  人圈中,小玉大气不敢喘,目光始终跟着杨宏的身子转。
  “小心!”她惊叫一声。
  原来,大灰狗己挣脱了罗布汗巾,不声不响地摸到了杨宏身后,正欲偷袭。
  杨宏赶紧侧身一跳。
  大灰狗一跃而过,杨宏的衣襟被啃撕了一块。
  大灰狗占了便宜,黄毛狗想上去追咬一口;谁知杨宏动作更快,抢先一步,一招“没遮拦”,将黄毛狗的前腿“咋嚓”一声打断。
  “呜——”黄毛狗一声哀叫,瘸着腿躲到一边去了。
  群狗停止了攻击,退下阵去。
  大灰狗嚎叫着,群狗又聚拢来,狗眼瞪着杨宏,虎视眈眈。
  全场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九条狗与杨宏对峙着,九条狗的力量与一个人的力量对峙着,谁都不敢贸然出击。
  空气凝固了。一只老鸦仓皇飞过草坪,惊恐地抛下几声凄惨的鸣叫,躲进了老林。
  杨宏把衣衫甩下了,只穿着一件贴身对襟衣,挺拔的身躯在四月的阳光里闪着人的灵光。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双拳格格控响,一步一步逼向狗群。
  “嗷——嗷!
  大灰狗凶凶地怪叫着。它是一条野狼与雌猎狗的后代,既有野狼的强悍,也有猎狗的机敏;“只要你咬住猎物,我就奖赏你!”它的主人经常这样说,也这样做,所以它才长得膘肥体壮,也轻易不放弃猎物。
  杨宏眼睛紧盯着大灰狗,。心想这次一定要制住它,让它动弹不得;正欲抬腿出击,却不料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
  群狗见状,紧随大灰狗扑了过去。
  “嘣——”杨宏沉沉地摔在地上的响声,抖动着地皮,惊动着寨佬的心。
  “唉呀!”他听得小玉惊叫一声,“不好!”他也在心里叫着,手握紧了火铳,脸上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沉着。
  寨佬这时心绪像一团乱麻,矛盾极了,连呼气的味道也变了。他害怕杨宏就这样被那只灰狗咬死,不,他一定要救他!
  他的手开始痉挛,他的皱皮脸也抽搐起来,值得庆幸的是,今天他也带上火铣来了,他慢慢将火镜端起……
  杨宏倒在地上,只觉得一阵晕眩。
  有几只狗在扯他的脚了。那黄毛狗也一瘸一瘸地赶了上来,咬住了他的一只衣袖。
  大灰狗向他排开了白森森牙齿,它对面前的猎物已十拿九稳,只要他一动弹,随时准备撕裂他的胸膛。可现在,它不急于下口,要慢慢摧垮猎物的意志。
  苏子民脸上露出了狞笑。他心里清楚:
  只要大灰狗咬了杨宏一口,杨宏必死无疑,谁也救不了他。
  小玉吓白了脸,哭出声来。围观的山民们都屏住了气,不忍心把这悲剧看下去,人群中骚动起来。
  “通通——通!通通!”野牛皮大鼓发出沉闷的响声。
  锣鼓敲得好不揪心。杨宏躺在那里,紧张的思谋着。他娘的,怪就怪这地上太阴湿,让脚板滑了。
  腰上的罗布汗巾腻腻的,透出凉气来,钻进了脊背,扩散到血液里。
  寨化送的罗布汗巾果然是好东西,只是他时运不济,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好意;他相信寨佬一定会救他,不会让大灰狗咬死他;可是这样,他便会遭耻笑了。
  杨宏的喉咙里有一种暖暖的细流,就像熔化的铁一样;他使劲一吞,硬灌进肚子里去,连同他的意志。他清楚他今天在“狗王节”上的价值不仅是他将来承继的寨佬的位子,是他一个汉子力量的显示,更是他获得小玉的唯一途径。
  想到小玉,一股神奇的力量猛然由脚底腾地传遍全身,他扯起全身力量一声吼:“嗬喂——”
  这一声大喊惊动了山谷,惊动了山民,惊动了正欲搂火的寨佬。
  “嗬喂——”
  “嗬——喂!
  大灰狗攒足了劲,正欲把白厉厉的尖利牙齿扎进他的脖颈,被这几声大喊给怔住了。愣神间,那块罗布汗巾飞甩过来,蒙住了它的眼睛。
  “嗬——喂喂喂!”
  喊声未落,杨宏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气收丹田,牙一咬,电光火石般将大灰狗一手捞过抛出去;畜牲口里蹦出一个猩红的火球。
  “砰!”那边紧接着响起尖厉的火铳声,杨宏一凛,一股热气擦着耳根冲过,铁砂子一齐射进大灰狗壮硕的躯体。顷刻之间,它软塌塌地瘫在地上。
  “我日他娘!”苏子民大怒,抓过旁人手中的虎叉甩出去。
  虎叉带着寒心的哨音直指杨宏的脑门,他顺势又将黄毛狗一举,身子一蹲,虎叉贴着头发扎进了黄毛狗的脑袋。
  “好哇!”山民们齐声吼道。
  杨宏收了虎叉。一切都像在梦里,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像有一种不可预知的东西在支配着这一切。山民们把杨宏围在当中,叫着嚷着,舞足蹈。他们已很多年没这么痛快淋漓地欢欣过了,因为寨佬的继承人寄托着他们的希望,青龙山脉大小十几个寨子将再次得到祖灵的庇佑,风调雨顺,水保平安!
  “呜”牛角又吹起来。
  “通通”牛皮大鼓又敲响了。师公招呼寨佬和杨宏都到台上来,从寨佬手中接过红布,披到杨宏身上,庄严宣布他为寨佬的继承人。“来,喝了这碗同心酒——”师公叫人端过米酒,三人一饮而尽。
  “呜哩哇哩呜··”唢呐吹起来,那是吹的得胜调。台柱子上,燃起长长的“千字鞭”,炸碎的鞭屑和着“哪里叭啦”的鞭炮声四溅。
  “让开,让我过去!”小玉穿过欢乐的人群,往台子边挤,不顾一切地跑上去。
  杨宏从师公身边走开,迎住了她,心中千言万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寨婆笑眯眯地指挥一帮人,把成担成担的米酒,煮熟的肥猪肥羊肉担了上来,摆在场坪里,招呼寨佬:“让大家先喝酒吧!
  山里极易找碗筷,柴刀一挥,破截竹子便是碗,削根竹枝便是筷。寨佬恭敬地向师公敬酒,谢他劳心劳力;又叫过杨宏,向师公敬酒后又向每个小寨子的“首事”敬酒,要大家以后多帮扶他。杨宏见邻近乌龙小寨的首事身旁有一把发亮的虎叉,与刚才朝他扔来的那把一样,便问缘由,首事说:“是子民扔的。
  苏子民端着一碗酒过来,敬杨宏道:“兄弟连杀两犬,神勇无比,不愧为寨化的继承人,难得,难得!
  他见杨宏用眼瞟着虎叉,忙解释道:“我见黄毛狗咬住了你,恐有闪失,为了帮你对付这畜牲,才掷去虎叉。”杨宏道:“那么我该谢谢你啦!
  “不敢,不敢。”苏子民谦恭地说。退到一旁,把兄弟疤子不解地向苏子民问:“大哥,你怎么还要去巴结他?“你不懂,”苏子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方能成就大事。”
  山民们纷纷向杨宏敬酒。小玉怕他喝醉,出面阻拦。彩花酸溜溜地说:“还没圆房哩,就知道疼男人了。”
  寨婆笑眯眯地对人们说:“礼节不到莫见笑,我们已请师公占过‘蛋卜’了,杨宏、小玉生辰属相相合;今天是个好日子,就把他俩的喜事也办了;大家放开肚量,吃吧,喝D巴,唱吧,跳吧……”
  场坪里,乐师又吹起唢呐,奏起了欢快的“新婚歌”;后生们木叶声声绕山飞,姑娘们跳起古老的“摊舞”。她们时而戴上面具,掀胯扭腰,做出各种奇怪动作;时而将五指伸开,双手交叉变换出各种花样。她们边舞边移动脚步,形成一个圆圈,簇拥着这一对新人来到师公面前。师公将一把张开的红伞和一面圆镜庄重地交到新郎新娘手中,祝福他俩团团圆圆,如伞如镜;“伞”、“镜”还能挡魔驱邪,平平安安。寨佬寨婆脸上早已笑成了两朵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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