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初中生肖元元

作者:李肇正

   

  从学校到家里要走四十分钟。假如乘公共汽车,要换两部车,来回的车票四元,还经常碰到空调车,要八元。肖元元早上六点五十分离家,是步行的时间。肖元元一走到马路上,书包啪嗒啪嗒地砸屁股,他的心就噗噗地跳了起来。他天天都向爸爸妈妈要空调车的车费。八元车费省下来,可以买两块牌子,一块牌子打得好可以打两个小时。凤凰娱乐厅的老板娘昨天说,要进几版新的游戏芯片,都是最时髦的,一个人分成二十六块,一枪打上去,一只手就落下来,血呼呼地冒出来。肖元元的两只手已经动起来了,眼睛里都是键盘。肖元元一路走一路数,游戏机房都比超市多了,跟证券公司差不多,一条马路总有几家。有些游戏机房是很隐蔽的,没有招牌,两扇门翁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盒子,里面有几张光盘。肖元元一眼就看出来了。
  经过每个游戏机房,肖元元总要停一停脚步,所以他天天都是火急火燎地去上课,经常被值班的老师记下名字。校门口天天都有老师值班,只要预备铃一响,老师就把学校的大门关起来,学生走小门,算迟到了。迟到是很麻烦的,名字被记下来,然后汇总到教导处。教导处评文明班级,天天给班级打分,每星期张榜公布一次,百分制,迟到一个人次扣一分。班级的分数和班主任每个月的奖金挂钩。班主任的奖金按学生数计算,一个学生一个月两块,班级扣一分,班主任就扣一块钱。
  肖元元要是迟到,班主任就让他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整整站一堂课,然后去做课间操。课间操在第一节课后,学校在操场上打了许多点,每个学生站一个点,哪一个点少了人,巡视的政工教导一直,就扣班级的分数。
  离学校还有一百米,肖元元听到预备铃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肖元元发疯似的狂奔,一只脚伸进缓缓关闭的大铁门,身体却挤不进去。肖元元哀求地说,老师,我求求你啦,让我进去吧!老师很和蔼地笑着,但是还是很无情地让铁门夹住他的脚,让他进退两难。老师总是笑嫣嫣的,但是肖元元从来看不懂他们为什么要笑得这么专业,这么划一。所有的老师都这么笑来着。肖元元好艰难地抽出脚,脚脖子很机械地把痛感传导给他。下面的一切他是很熟悉的,到传达室去登记,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到教室外面,等待下课,等待去做课间操,等待班主任来教育他。班主任会一成不变地说,肖元元,你太不争气了,你太叫我失望了。班主任五十多岁了,是女的。老的女的教师总是心细如发,学生随便有什么过失,哪怕是很小很小,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对于学生的过失,她有整套的办法。迟到的站一堂课,不做或漏做作业,缺一罚十。班主任说,她跟市场管理员一样,专门抓缺斤少两的不法商贩。班主任从不发火,一向都是笑眯眯的。
  肖元元很规矩地站在教室外。肖元元站在班主任看得见的地方,表示他只迟到一会儿。尽管迟到一会儿和迟到老大会儿的效果是一样的,但是肖元元总是异想天开地希望把自己的错误减小到最低限度。迟到是不好的。但是不好在哪儿,肖元元从来不去想。班主任在上课。班主任教语文。班主任的眼睛不经意地飘出来,落到肖元元的脸上,立即硬朗了,像砖头。
  班主任抑扬顿挫地教学生读诗歌,
   
溪流的歌》:小溪流一边奔流,一边玩耍。他一会儿拍拍岸边的五颜六色的石卵,一会儿摸摸沙土上才伸出脑袋来的小草……肖元元听得有些人迷。他的眼前有一条小溪流,有五颜六色的石卵,有碧绿的小草。但是他的眼前很快就只有老白的墙壁了。小溪流慢慢地在他的耳朵里消失,什么都没有了。他的手抽筋似的,他情不自禁地模拟在键盘上敲打的玩游戏的动作。手敲打着大腿。游戏机的大屏幕出现了,太空战士,宇宙先锋,飞车撒哈拉大沙漠,枪战幽灵古堡。他的想象力绚丽多姿,像节日的礼花竞相放射。他的激情在心头蒸腾,烟云线绕,霞光万丈。他成了除强剪暴的勇士,把作恶多端的坏蛋-一击毙。他扳动枪的扣机,子弹一颗颗地划然而出,闪耀着亮丽的色彩,敌人的脑袋、胳膊、腿,一块块掉落,血迹斑斑。他兴奋得全身的细胞都在狂欢乱舞。
  下课铃惊天动地。肖元元全身一震,肖元元的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班主任一定会亲切地搂住他朝操场上走。班主任要询问迟到的理由,然后视其情节轻重,作出相应的处理。最轻的处理是中午休息时到教师办公室去反思。反思就是傻站着,等班主任想起你,你就作出深刻的检查,一定要从思想上挖根源,严肃地批判自己。最重的是下午放学后坐在教室里培养组织性纪律性,从三点坐到六点。
  果然,班主任走出教室,一手的粉笔灰来不及拍一下,就搂住肖元元,问,肖元元,怎么今天又迟到了?肖元元不假思索地说,汽车抛锚了,我有什么办法?班主任说,怎么汽车碰到你天天抛锚?肖元元说,你问我我问谁?真的汽车抛锚!因为课间操时间紧迫,班主任拉着他就走。肖元元有些得意:第一道关闯过了。
  肖元元做广播操时,手搭凉棚作孙悟空状,还撅屁股挺肚子学猪八戒。同学们都不理睬他。肖元元做得更起劲了。几个同学笑了,肖元元就有了满足感。肖元元终于被同学关注了。但是肖元元不认真做操,被检查的体育教师记下名字。班级又要扣一分,班主任的奖金又少了一块钱。
  班主任决定让肖元元停课接受教育。第二节是英语课。课间操一散,肖元元就飞奔起来,第一个冲进教室。教室有一种亲近感,因为上一堂课被它排斥在外面。肖元元在座位上倒立,两脚在空中踢蹬。课代表一个个来收他的作业。肖元元一概以"忘记带了"推托。肖元元赌咒发誓说,他昨天晚上做作业一直做到十一点钟,所有的作业都做好了。晚上睡迟了,早上就起不来,结果把作业给忘了。课代表们说,他们不管原因,谁不交作业,他们就记名字。他们接着就去向老师们汇报。回到教室时,响亮地对肖元元说,肖元元,班主任要你到办公室去。肖元元嘴巴很硬地说,去就去,不见得把我吃了!
  肖元元一走进办公室,脚脖子就软了。班主任说,肖元元,你为什么又迟到?肖元元说,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班主任说,噢,说了!瞧我这记性!对,你一乘汽车汽车就要抛锚。那好,你跟我说说,昨天的作业为什么都没有做?这难道也和汽车有关吗?肖元元说,我真的做好了,还做得很认真。我是忘记带了。我要是骗你,就是小狗!肖元元的神色是极其真诚的。班主任笑笑,说,肖元元,你去把书包拿来。肖元元说,拿书包来做什么?班主任说,叫你拿你就去拿。别罗嗦!肖元元一步三捱地走回教室,坐到位子上就不肯起来。班主任随后就到,说,你的这一套,太陈旧了!她"霍"地从抽屉里拽出书包,手腕一抖,课本和作业簿哗哗地落下来。班主任眼明手快地把需要的作业簿一本本地剔出来,说,这是语文薄,这是数学簿,这是英语簿。你不是说都没有带吗?不,都带了,只是作业都没做。小小年纪就学会骗人,叫老师怎么相信你?跟我到办公室去说清楚!肖元元立即大义凛然了,说,没做就没做,迟到就迟到,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老师又能把我们学生怎么样?肖元元老是把老师说成"你们",把学生说成"我们"。
  办公室里,老师们你一言我一语,数落肖元元。肖元元低头不作声。老师们说,肖元元,你皮真厚,原子弹也打不破,肯定要留级的。班主任说,肖元元,我向来不和学生空口说白话,下面两节课,一节你静立反思,一节补做作业。作业什么时候做好,就什么时候去上课。肖元元很自觉地走到墙跟前,面壁思过。他的脚一抖一抖的。他肯定又在"打游戏机"了。肖元元就好像不在办公室里,办公室里也好像没这个学生。老师们静静地工作。
  一节课过后,班主任说,肖元元,过来。肖元元这才回过神来,影子似的飘去。班主任说,肖元元,想好了没有?肖元元背书一样地说,老师,我想好了。我迟到是不对的。我早上起来迟了,以后一定起个一大早。我不做作业更不对了。做作业是复习巩固,也是检查课堂学习的成效。班主任笑了,说,肖元元,道理你什么都知道,说起来也一套又一套。你真是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跟你说道理是没用的,要实打实。就坐在我的座位上,把昨天的作业做好了。肖元元很有礼貌地说,谢谢老师。就坐下写作业了。一支圆珠笔在他的手里转动,像螺旋桨。
  作业做好了,老师们一个个检查了。班主任说,好了,上课去吧!肖元元,你这是恶性循环。别人做作业时你玩,别人上课时你做作业,这样能读好书吗?肖元元规规矩矩地鞠躬说,老师批评得对,我以后一定改正。
  这学期一直在说减负,所以学校下午只上两节课,三点以后,学生自由活动。学校也有所安排,比如,阅览室全天候开放,各种活动小组全面开花。但是学生不肯积极参加。学生们说,这和上课有什么区别?确实,阅览室里,有专门的老师负责,借了书,老师就登记,过几天,老师就会问你,读书笔记写好了吗?活动小组都是课堂的延伸,活动的辅导老师就是上课的老师,活动往往就是上课。下午只能上两节课,这是硬性规定,但不是上课的上课,这又另当别论。
  下课的时候,肖元元口袋里的八元钱已经哐啷啷地跳起来了。肖元元做好了一切准备,只要老师一宣布下课,他立即背上书包,从后门径自溜出,然后跑到后操场,翻过有他两人高的围墙。学校的大门口总是有老师值勤的,肖元元是全校出了名的,每个老师都认得他,看到他都要说,肖元元,好好读书,你很聪明,但是从来不把聪明用在学习上,真可惜。
  下课铃响起来时,班主任出现在教室门口。班主任等课任老师一出去,就说,肖元元,以后你在学校里做作业,我要看住你。肖元元心里恨得直咬牙,嘴上说,谢谢老师。老师,我在教室里做作业吗?班主任说,你要在我眼皮底下做。肖元元说,好的。他背上书包到教师办公室里去了。
  班主任在改作文,肖元元在边上认真地写着。肖元元突然说,老师,你应该相信我,今天你已经教育过我了,我一定会改正的。你这样做,我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肖元元说得非常诚恳。班主任认真地观察着他的脸色,说,好,我再相信你一次。不过你不能离开学校,你要去参加课外活动,学校要严格考勤的。肖元元说,这我知道。我去阅览室。我想看《红楼梦》。我一直想看。我写读书笔记,老师以后帮我修改。班主任说,肖元元,这才是我喜欢的学生。
  肖元元一走出办公室,立即健步如飞。肖元元飞檐走壁,轻易地跃过矮墙。肖元元走在马路上,全身的细胞都在放声高唱,解放了!眼里都是飞旋的汽车轮子、耳里都是叮当的自行车铃声,行人喜气洋洋。商店招牌都飞黄流金。
  肖元元直扑凤凰娱乐厅。肖元元拿出八个一元硬币,说,两个牌子!老板娘眉眼花花的,说,全新的版子,不骗你的,玩得不开心,我请客。肖元元走到游戏机前,幸福的太阳冉冉升起。肖元元的脸上都是红艳艳彩霞。肖元元的双手在键盘上翩翩起舞。
   

  肖元元的两块牌子很快就给机器吃掉了。新的版子,肖元元玩不转。玩不转,心里痒痒,但没钱了。肖元元眼睛跟桂圆一样。老板娘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没关系的,最重要的是玩得尽兴。你玩吧,钱有了就给。肖元元大人似的说,好的,你拿本子来,我签字。老板娘有一个练习簿,记账用的。老板娘甜甜地说,肖元元,阿姨做事情最上路了,有就给,没有不给又怎样?她把翻开的练习薄放到肖元元的眼前。肖元元说,拿两块牌子。老板娘说,哟,两块牌子玩什么?四块!四块圆圆的牌子整整齐齐地垛在肖元元的眼前。肖元元心里想,不就是两天的车费吗?他眼睛看着大屏幕,顺手在练习簿上签了名。
  天已经漆黑了,四块牌子也没了。新游戏肖元元渐渐地玩熟了,正上劲。肖元元知道再玩下去,会很麻烦的。肖元元站起来。边上的像他一般大的初中生也全都消失了。老板娘说,肖元元,明天再来!回家去,你爸爸妈妈会着急的。肖元元说,阿姨,明天我一个牌子就能玩半天。老板娘说,好,你是很聪明的。为了明天,快回家。四个牌子,明天算账。
  爸爸妈妈都站在弄堂回翘首企望。爸爸妈妈都是再就业的工人,所以上班是很辛苦的。爸爸妈妈远远地看见肖元元,高兴地奔过去,争着拿他肩上的书包。肖元元先声夺人地说,老师让我在学校里做作业。老师很认真负责的,还帮我一题题检查呢!爸爸妈妈说,真的?现在的老师真好!老师拿多少钱一个月?肖元元说,你们烦死了!人家拿多少钱管你们什么事?你们拿多少钱一个月?爸爸妈妈立即哑口无声。
  吃饭的时候肖元元的感觉总是很好。爸爸和妈妈陪在身边,争先恐后地给他拣菜。爸爸妈妈烧的菜不多,好吃的菜更少。但肖元元一个人吃足够了。肖元元跟游戏里的好斗的勇士一样,豪爽地干脆地把眼前的菜风卷残云。爸爸妈妈高兴极了。爸爸妈妈说,儿子胃口多好!
  肖元元开始做作业了。爸爸妈妈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妈妈要咳嗽,就捂着嘴巴跑出去;爸爸要抽烟,就像小偷一样溜走。爸爸回来有一股烟味,肖元元说,爸爸,你难闻死了。妈妈就说,你出去!爸爸抓着头皮跑出去。
  肖元元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课本和练习薄,但是脑子却全是别的事。明天的八元车费不够,还要八元,该找个借口要钱。今天一口气玩了六个牌子,手太臭,明天要赢回来。肖元元写了许多字,但没一个字是作业。爸爸妈妈只是看见他写字就高兴,就觉得他是未来的大学生。磨磨蹭蹭的很快就十点了。肖元元开始打哈欠。爸爸妈妈心疼了,说,天天说减负,作业还是这么多,已经在学校里做了几个钟头了,回家还要做几个钟头。肖元元说,现在的学生最苦了,还说什么小皇帝。简直是小奴隶!爸爸妈妈叹息了,说,儿子,现在苦一点没关系,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肖元元说,我苦一点算了,我考大学也是为了你们。你们现在应该多投入一些。有投入才会有回报,你们说对吗?这是要钱的话。以前学校里三天两头要学生交钱,现在要好许多。儿子又要钱了,爸爸妈妈难受。肖元元说,学校要搞素质教育,要求每个学生报一门课外活动,要交五十元。每个学生都交的,我要是不交,不好做人。肖元元知道,爸爸妈妈最难受的事好就是别的学生有他们的儿子没有。他们一定要让自己的儿子跟所有的儿子一样享用这个世界。果然爸爸说,每个学生都参加了,我儿子一定要参加。妈妈说,别人的儿子有的东西,我的儿子一定也要有!妈妈当即拿出五张十元的钞票。爸爸妈妈很少有百元或五十元的大钞,他们打零工,挣的都是小钱。肖元元得意了,雕虫小技,就从爸爸妈妈那儿拿到十几个游戏牌子。明天可以放开手痛痛快快地玩了。肖元元突然想起作业。老师天天都布置许许多多的作业,昨天欠下的还没还清,给班主任作的检查回响在耳边,明天又要重蹈今天的覆辙。在教室门外站着,到教师办公室里去对悄壁反思,做作业,都是很没面子的事情。肖元元下定决心要完成作业时,眼皮却不停地打架了,他实在熬不住了。管它呢,明天再说吧!大不了再给臭骂一顿,我又不会少一根毫毛!
  肖元元果断地说,我要睡觉!
   

  肖元元重复了昨天的故事,在教室外面站了,到教师办公室去接受了教育。班主任说,我不再相信你了,你今天给我做完作业,才能回家。肖元元理亏。不能争辩什么,心里却不服气。班主任说,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好。肖元元想想也是。班主任说,现在的形势你是知道的,高考的压力已经转移了,中考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考上重点高中,考大学就不会有问题。退一步说,哪怕是考上一般的高中,还是能上大学的。区教育局已经作出庄严承诺,要让所有的高中毕业生都能升入大学。现在要是没有大学文凭,找工作难上加难。你要是笨,读书读不好,那我也就算了,但你很聪明,只要抓得紧,成绩就上去了。我对你放纵自流,是对你不负责任。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说个不停。肖元元承认,班主任说得句句在理。肖元元决心要听班主任的话了,好好读书,考上重点高中。班主任说,肖元元,你得挖挖思想根源,为什么作业者是不做?肖元元仔细地想,说,老师,我想玩。我管不住自己。班主任说,肖元元,现在不是你玩的时候,考上大学,有得你玩了。你已经落后了,就要比其他同学更努力,什么都不能玩了,一门心思读书。只有读书才能给你前途。肖元元连连点头。
  肖元元努力去按照班主任的要求做,但是他上课注意力集中不起来。他强迫自己认真听老师讲课,思想却像云朵,在浩渺的蓝天上遨游。听老师讲课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很笨,老师的话要琢磨多时才能听懂。但是思想一旦飘上天宇,他就是天马行空的宇宙战士,无所不能。他手执激光枪,弹无虚发,所向披靡。他是超人,是英雄。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去摸五张十元的钞票。它们能使他很彻底地施展美妙的想象,实现英雄的梦幻。
  整个下午,肖元元都心不在焉。肖元元想做个好学生,每次考试后,学校都张榜公布年级前十名的名单,肖元元很想让自己的名字写上这样的大红纸。但是他心里有许多蚂蚁在爬,他的脑子和双手在游戏机的大屏幕前会得到高度的统一,心想手到,消灭一个个敌人。消灭敌人具有极大的快感,他的生命力会在其中高扬,血脉贲张,兴奋得全身像通了电。要是读书也和打游戏机一样,那该多好!肖元元开始怨恨读书了。读书太没劲了,老师上课时照着教学参考书念,学生不停手地记录,然后老师出卷子,学生把记下来的东西背熟,写到考卷上,考过以后,学生就把记住的东西忘记,再去记新的东西。不停地记和背,不停地忘记,这就是读书。所有要他记住的,都是他不愿意记住的;所有他想记住的,全都不需要他记住。学生是全世界最不自由的最辛苦的人!
  下午第二节课是劳技。小三门的课都安排在下午,所以下午是打瞌睡的课。但是小三门的老师一看到学生打瞌睡,比大三门的老师还要生气。他们说,上语文数学英语就不打瞌睡了,上副课一个个像瘟鸡。老师常常说"瘟鸡"一类的词语,有时还会指着你的额头说,你真笨哟!肖元元觉得学生的尊严在学校里是得不到保障的,说你笨你就笨,说你是瘟鸡你就是瘟鸡。劳技课是缝缝补补,做枕头,做袖套,做太阳帽。肖元元忘记带针线和布了。劳技老师一走进教室就说,有谁没带东西?站起来!三三两两地站起来几个学生,肖元元是半站的姿势,屁股撅着。劳拉老师略过别的学生,径直对肖元元说,怎么又是你?好事没你的份,坏事总少不了!肖元元向来看不起副课的老师。有本事去教语数外,别缝缝补补地混饭吃。肖元元说,我怎么啦?我做了什么坏事?你是老师,说话要负责任。劳技老师说,哟,现在的学生真了不起,敢跟老师吵架了!你不带东西,难道是好事情?上一节课我吩咐得清清楚楚,为什么大部分学生都带了,你偏偏不带?肖元元说,我忘记了,你又能怎么办?劳技老师气得一拍讲台,说,你破坏课堂纪律!你给我出去!肖元元最生气的是,有几个学生没带东西,可是劳技老师只批评他一人,太不公平了!肖元元说,出去就出去,这种课不要我上,我谢谢你!肖元元抽出书包,往肩膀上一摔,大摇大摆地从劳拉老师的面前走过。
  按照惯例,老师把学生赶出课堂,学生只能在教室外面站着,等到下课接受批评教育。肖元元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极了。教室里,学生们热热闹闹地飞针引线,他被排斥在热闹外,很孤单很孤单。报纸上天天说要尊重学生的人格,还说初中是义务教育,为什么老师不尊重他,把他赶出教室,让他站在同学们的外面?既然是义务,就不可以剥夺他接受教育的权利,为什么老师说不让上就不让上?在学校里,学生是最可怜的,最弱小的。肖元元的心头翻腾着心酸和凄凉。肖元元终于冲天一怒:老子不干了!老子走了!
  肖元元仍旧熟门熟路地翻墙而出,直奔凤凰娱乐厅。肖元元潇洒地摸出人民币,说,阿姨,拿牌子!肖元元付清了昨天的四个牌子,又拿了两个牌子。肖元元专心致志地投入键盘。肖元元的思维飞速旋转,智力高度发达。肖元元冲破层层险关,直捣敌人的老巢。肖元元一次又一次地胜利。老板娘夸张地说,喔哟,你这样打下去,我要蚀死老本了!
  肖元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兴高采烈地回家去。肖元元踩着一路涟滟的霓虹灯的倒影,神采奕奕。肖元元打开家门,看见班主任和爸爸妈妈正襟危坐。班主任还是笑吟吟的,爸爸妈妈却怒气冲冲。肖元元顿时掉入冰窖。肖元元想,今天我死定了!肖元元立即装出老实的可怜的样子,低头垂手地站住了。班主任说,肖元元,我在学校里等你,想教你做作业,没等到。我怕汽车又抛锚了,还怕会有什么交通事故,所以只能家访了。爸爸和妈妈都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因为班主任在,所以爸爸妈妈现在只能摩拳擦掌。肖元元这时只有一个念头:如何才能减轻身体的被打击。所以班主任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爸爸一声怒吼,老师说的话你听到了吗?肖元元赶紧说,听到了,听到了。爸爸说,老师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肖元元说不出来。肖元元张口结舌。爸爸在捏手指的关节,咔咔响。爸爸以前做钳工,很粗的钢丝,他能很容易地弯成各种工具。班主任说,肖元元爸爸,先别发火,让肖元元说说,他到底在玩什么?爸爸低沉地说,说!肖元元支支吾吾地说,我,马路上随便看看。爸爸的一只手扬起来,在他的头顶突然停住。爸爸看了班主任一眼,说,说!昨天从我这儿拿五十元去,干什么?班主任说,肖元元,别说谎了。你老是说谎。说谎是最不好的习惯,要诚实。肖元元说,我……学电脑。班主任说,恐怕是打电脑游戏吧?妈妈说,元元,老师整整等了你两个小时!班主任说,那好,事情都清楚了,我告辞了。班主任站起来时,肖元元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肖元元恳求地说,老师,你,再坐一会儿。肖元元明白无误地知道,只要班主任~走出家门,爸爸立即会劈头夹脑打下来。只有班主任的求情才有可能使他避免毒打或减轻毒打。班主任坚定地说,我走了。肖元元,应该让爸爸妈妈教育教育你了!班主任简直是火上浇油。肖元元立即把班主任看作最大的仇敌。肖元元极其可怜地把作业簿拿出来,做出认真学习的样子,想以学习为盾牌,侥幸地避免或推迟被打击。
  爸爸和妈妈一起送班主任。爸爸和妈妈回来了。爸爸二话不说,拿起一根绳子。妈妈也一语不发,拿起一把竹尺。肖元元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势,吓得哇哇大哭。肖元元只能用哭来保护自己了。平常,哭总是很有效的武器,爸爸妈妈常常在他的哭声中赦免对他的惩罚。今天不,爸爸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掀翻他,把他摔到床上,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肖元元撕心裂肺地叫,爸爸,你饶饶我,我以后再也不去玩游戏机了!妈妈,你救救我呀!爸爸要打死我的!妈妈说,救你?只有游戏机才能救你!爸爸妈妈省吃俭用做啥?想让你成才!爸爸妈妈这辈子都是工人,没出息,就是不想让你再当工人!你呀!大叫爸爸妈妈伤心了!妈妈的尺落到肖元元的屁股上,啪啪响。妈妈的尺给他的是刺痛,假如是爸爸,那一定是火辣辣的痛,打得他几天都坐不下。肖元元拼命地叫唤,他想,还是让妈妈打他的好!爸爸把妈妈一推。爸爸不用尺,光用手。爸爸的手像铁板,先是落到他的屁股上。爸爸的手一下子一下子地把剧痛渗进他的骨髓。肖元元拼命扭动起来。肖元元的手脚在绳索的捆绑下像鱼一样屈伸。爸爸把他的两片屁股都打遍了,开始打他的大腿。爸爸一边打一边说,打断你的腿!打断你的腿!看你还去玩!看你还去玩!肖元元觉得自己的嗓子沙哑了,说话好像有锯子在喉咙里拉。肖元元全身的力气都在喊叫中飘散。肖元元像一条死蛇,软塌塌地趴在床上。
  爸爸和妈妈都在喘息,肖元元在疼痛中惧怕疼痛的再次降临。妈妈解开绳索。肖元元还是趴着不动。爸爸说,起来。肖元元条件反射地蹦达。爸爸说,写下来!肖元元机械地拿纸笔。爸爸说,保证书。肖元元写,保证书。爸爸说,每天做二十道数学题,写一篇日记,背一百个英语单词。肖元元记录。爸爸说,念一遍。肖元元念保证书。妈妈说,吃饭。肖元元拿过饭碗就吃。肖元元跟机器人一样。肖元元不能坐。肖元元站着,被打击的地方还是火烧火燎。
  当天晚上肖元元做了二十道数学题,写了一篇日记,背了一百个英语单词。肖元元有些得意,爸爸妈妈都是一窍不通的,他做的是小学里的数学题,背的是早已背出来的英语单词,日记倒是货真价实,是他今天的切身体会。
  肖元元不能睡觉,侧着身子,但本能上有了反应,只要爸爸一呼噜,他立即惊惊咋咋地叫唤。渐渐地肖元元麻木了,睡眠压倒了一切。第二天一早,肖元元一睁眼,立即是钻心的痛楚。肖元元把班主任恨极了。皮肉之苦就是来自于班主任的告状。
   

  很稀罕的,肖元元既没有迟到,也没有漏做或忘记做作业,而且上课规规矩矩,做课间操也认真无比。班主任高兴地拍打着肖元元的脑袋,说,肖元元,看样子昨天晚上你爸爸妈妈敲打你了。学生是常常要被爸爸妈妈敲打敲打,才会上进。肖元元恭恭敬敬地说,谢谢老师关心。肖元元心里在说,我会叫你难受的!有仇不报非丈夫!
  班主任老师骑自行车上班,下班时去车棚推车,发现轮胎气门心没了。班主任只得把车子推到车铺去修。过了一天,班主任发现自行车的坐垫被割破了。班主任也不吱声,换了个新坐垫。又过了几天,班主任骑在半路上,突然轮胎炸了,去车铺换轮胎时,修车的说,有人把轮胎剪了个口子。班主任心里有数,决心要抓个活的。班主任只要一看见肖元元溜出教室,就尾随其后。反复多次,终于活捉了破坏者。果真是肖元元。肖元元像个窃贼,偷偷地溜进车棚,把一个图钉拟在班主任自行车的轮胎上。肖元元那手还没有离开自行车,班主任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班主任说,肖元元,你太坏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老师?肖元元并没有半点掩饰,说,今天被你抓住了,要杀要剐随你便!班主任说,肖元元,你为什么要这样?肖元元说,我恨你!班主任一把揪住他,说,我本来还想息事宁人,现在看样子不行了。哪有学生这么恨老师的?走,到政教处去!
  班主任杀气腾腾地站在一边,肖元元倒有些视死如归。政教主任问,肖元元,你一共破坏了几次?肖元元供认不讳,和盘托出。班主任在边上气鼓鼓地说,现在的学生还了得?老师吃辛吃苦,都是为了学生,他还要这么对付老师。我心寒哪!政教主任问,肖元元,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肖元元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恨她!政教主任说,肖元元,学生怎么能恨老师呢?肖元元说,她到我家去告状,我爸爸差点把我打死!政教主任说,肖元元,这是家校联系,家校共建,家访是老师的责任!肖元元说,不,我不要老师到家里来!老师在学校里没本事教好我,只能向家长求救。这是老师的无能!政教主任严词厉色地说,肖元元,你无法无天了!快向老师道歉。肖元元倔强地说,不!政教主任说,肖元元,你再说一遍!肖元元响亮地说,不!班主任说,这样的学生,不处分不行了!政教主任说,好的!给个处分!
  处分的程序是:由班主任打报告说明理由,政教处酌定,交给行政会议讨论,最后由校长办公会议决定。然后,出一份白纸黑字的布告,在学校的广播里宣布。再然后,视其表现,撤消处分。是否处分,关键在于班主任。
  班主任为自行车的事情曾经很痛苦过;半路上出了问题,进退两难。班主任下定决心要抓出肇事者,给以沉重的打击。班主任以最快的速度打好报告。政教主任也在第一时间把报告转交给行政会议。行政干部都认为,现在一再强调素质教育,学生越来越难管理了,要借这件事情,整肃校规校纪。所以行政会议立即作出决议,给肖元元以记过处分。几个校长碰了个头,就在决议上签了字。
  白布告贴了出来,广播里也喋喋不休地宣告。肖元元一言不发,眼睛里有乖戾的神色。班主任说,肖元元,学生不怕犯错误,重要的是,犯了错误要改正。肖元元说,我什么都不在乎了!班主任说,肖元元,你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啊!肖元元说,老师,你骂人了,你骂学生是死猪。。班主任生气地说,我只是打个比方。肖元元说,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但我不要你管!老太婆!三八!班主任说,你说什么?你敢骂我?肖元元不在乎地说,对,骂你!我们一比一,平了!班主任说,你翻天了!明天,叫你家长到学校来!跟你一起来!家长不来,你也不要来上课了!班主任的脸色阴沉沉的。
  肖元元头一次不想下课,不想放学。放学就要回家,回家就要告诉爸爸妈妈,要他们到学校去。他们到学校去,第一眼就会看见处分他的白布告。爸爸的绳索和铁掌,妈妈的竹尺,都是威风凛凛的,足以让他心碎胆丧。下课的铃声还是一如既往地响起来。肖元元已经和各种课外活动小组风马牛不相及了。肖元元忧心忡忡地往外跑。但跑到哪儿去,他自己也不知道。
  肖元元摸摸口袋,还有四元钱。可以买一张牌子。肖元元毫不犹豫地走向凤凰娱乐厅。肖元元想起他挨的毒打,想起他写的保证书,想起他的处分。他想起所有的一切。肖元元有了必死的勇气。置之死地而后生。肖元元沉着地买了一张牌子,仔细地考虑,然后坐下,有条不紊地打起来。激烈的搏杀使他忘记了一切。他再次实现着他的智慧和勇敢。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敌人在他的射击声中鲜血淋漓,倒地毙命。肖元元这次玩得漂亮极了,玩了两个钟头还是生气勃勃。
  终于,肖元元的战士英勇牺牲。肖元元觉得是自己牺牲了。肖元元为自己哀悼,为自己悲叹。肖元元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离开他厮杀度战的战场。唉,这样的战斗总是以失败而告终的。
  商店依旧光华陆离,马路依旧行人憧憧。肖元元不能回家。肖元元想,这么多的人都和他一样行走,但他们为什么不回家?他们是因为快乐而流连忘返,而他,是因为痛苦有家不能回。肖元元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倒霉的男孩,被老师们恨着,却没有爸爸妈妈的爱。爸爸妈妈总是无条件地站在老师一边来压迫他,摧残他,使他的生命像燃烧的蜡烛,一寸寸地变成眼泪。肖元元十分清楚地知道,假如他不回家,爸爸妈妈一定会急得到处乱蹿,找他呀!班主任也一定会急得像猎狗一样四处寻找。对,他已经很痛苦了,他们也要像他一样他痛苦。而且,他们会因为这些痛苦原谅他的,不敢再给他以无情的打击。他们都是很在乎他的,他们最害怕的是他的离家出走。
  肖元元的心里多了一些残酷。但是肖元元的肚子不能忍受地饥饿了,而且用一种特殊的语言诉说着这种饥饿,呱呱的像青蛙叫。小青蛙扑通扑通地从他的心灵深处跳了出来,比赛着鸣唱。肖元元的口水流了出来,他的眼前是面包房。平常,爸爸妈妈晚上带他出来逛马路,见到越来越多的面包房,他总会说,现在的面包越来越难吃了,没有咬劲。今天的面包最好吃了,其香啊,门口挂着大幅广告,说过了下午六点,所有的面包都打八折。肖元元摸摸口袋,他分文不名。肖元元请不自禁地用眼睛诉说着对面包的渴望。店堂里,几个外来妹全无表情地用冷眼瞟他,木木的。
  有人叫他,小阿弟,做啥?肖元元的眼睛有些昏暗,茫茫地看一眼,似曾相识。肖元元的脑子僵硬了,转不开。那人说,小阿弟,不认得我了?肖元元真的不认得。那人说,我想起来了,你叫肖元元,对吗?肖元元也想起来了,是阿刚,老邻居,他刚上小学时阿刚家就搬场了。肖元元热热地叫,阿刚!阿刚梳一只小分头,油光铮亮。阿刚好像比肖元元大两岁,应该读初三。但是阿刚说,他不读书了。读书有什么用?天天被老师骂。阿刚亲热地喊元元。阿刚带肖元元去吃了一碗金师傅馄饨。肖元元肚子一饱,立即想家了。但他不好意思说,才吃了人家的东西。阿刚说,元元,我是过来人,知道你是怎么回事。走,我带你去玩玩。肖元元迟疑着抹不开脚步。阿刚豪爽地说,走走走,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是哥们,对吗?溜冰去,我请客!学生和老师都是有深仇大恨的,家长又老是帮着老师,让他们担心去,活该!肖元元的心里一活,脚底就抹了油。
  溜冰场里,阿刚非常细心非常善解人意地教肖元元。肖元元的聪明一下子被充分调动起来了。肖元元简直是天才,很快就会了,很快就溜得比阿刚还要流畅。肖元元跳舞似的滑行,阿刚看得呆呆。很英俊的小男孩,伶俐乖巧,只要肯上心,一定是读书的料。肖元元吃力了,阿刚就让他休息,还给他买饮料。肖元元觉得阿刚好极了。肖元元感动地说,阿刚,现在,什么人的感情都是假的,只有老邻居,老同学。阿刚说,对对对,什么东西,总是老的好。
  夜晚的凄凉慢慢地逼近,终于溜冰场里曲尽人散。肖元元和阿刚重新来到行人萧散的马路上,都有些无精打采。肖元元说,阿刚,我要回去。阿刚说,回去做啥?出也出来了,就一定要给他们一点厉害着看,不然你就白苦了自己。肖元元想:是这样的。肖元元说,那,阿刚,我们到哪儿去?阿刚说,到我那儿去。阿刚的爸爸妈妈都在新疆,他从小跟爷爷奶奶的。阿刚说,他早就不跟爷爷奶奶住一起了,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自由自在。
  阿刚在淮海路附近的老式石库门弄堂里租了一间亭子间。亭子间里乱七八糟,还有一股怪味道,肖元元才进去时连连打了几个喷嚏。阿刚说,随便混混,以后有钱买大房子。睡吧!阿刚也不洗脸,不洗脚,倒头就睡。肖元元躺到他脚跟头,想睡也睡不着:肖元元开始翻江倒海地想爸爸妈妈,甚至想班主任。肖元元觉得,与其说他在向爸爸妈妈和班主任施行报复,不如说他在惩罚自己。他辜负了爸爸妈妈,也辜负了班主任。他的身体痛了起来,痛得钻心。是爸爸妈妈打的。爸爸妈妈打他时,怎么不想他的儿子?是班主任告状告的。使学生吃苦头的人,有资格做老师吗?不放过一个,是一本书的名字、对谁叫我吃苦,我就叫谁难过!肖元元做出了沉痛的决定。
  天亮了。麻麻亮。那是起床的时候,总是妈妈起床,为他准备早点。妈妈把牙膏挤在牙刷上,茶杯里倒好不冷不热的水。肖元元刷牙时,妈妈就帮他准备洗脸水,也是不冷不热的。现在,他想起自己昨天晚上没洗脸洗脚,今天早上就不敢有洗的奢望了。阿刚还在打呼。肖元元轻轻地起来,偷偷地走开。肖元元走进上海的早晨,心里有说不出的悔恨。肖元元突然飞奔起来,他要早一点投入爸爸妈妈的怀抱。
  爸爸妈妈在弄堂口望眼欲穿。肖元元突然停了脚步。爸爸的铁掌太厉害了。爸爸妈妈朝他扑过来。肖元元害怕了,恐惧了。肖元元说,我再也不敢了……爸爸妈妈争先恐后地拥抱他。听不清是谁说的,可能是两个人一起说的,儿子,想死你了!以后再也不打你了,你一放学就回家,啊?一股得意的气流忽忽地蹿上脑门心,肖元元有了意外的收获。肖元元的眼睛狡猾地闪动了,说,有谁的爸爸妈妈这样下死手打儿子的?妈妈哭得泪人似的,"爸爸也抹眼泪了。爸爸说,还好,还好,儿子终于回来了,吓死我了!
   

  班主任也被肖元元急得一夜不敢阔眼。假如学生发生意外,那就是重大责任事故,她吃不了兜着走!听说肖元元回家了,班主任也连连说,还好,还好。
  肖元元成了闻名全校的问题学生。班主任对别的任课老师说,肖元元你们千万别碰他,谁碰着了谁倒霉。老师们都被肖元元的逃夜吓得脸战心惊。老师们采取了一致的办法:也不批评,也不表扬,班级里好像没有肖元元这个人。同学们也受了老师的影响,对肖元元敬而远之,各学科的课代表再也不问他收作业了。肖元元成了多余的人,没人理睬他。肖元元感到铭心刻骨的寂寥。肖元元找同学说话,同学总是躲避不及。肖元元甚至想让老师批评。肖元元上课故意发出声音,有时很响,但老师就像不长耳朵一样。肖元元开始欺负同学。同学总是让着他,即使告诉老师,老师也只是说,我们有什么办法?老师们的策略是,平平安安地把肖元元送出初三。久而久之,肖元元成了学生中的霸道人物,同学们都畏之如虎。肖元元也像模像样地戴上墨镜,穿了非常前卫的服装,经常是黑色的,真的像香港的"古惑仔"了。
  爸爸妈妈以前一直相敬如宾的,现在却天天吵架,当然是为了肖元元。妈妈说,是爸爸把肖元元打狠了,肖元元才会这样反抗的。爸爸说,都是妈妈宠的,筷子头上出逆子,棍棒底下出孝子。妈妈说,好呀,好好的一个儿子,给你打成这样,还是孝子?爸爸说,我真想再狠狠地揍他一顿。妈妈说,你敢?你再动他一根手指头,我后脚跟你离婚!爸爸说,离就离,这儿子我是不要的,给你!
  爸爸妈妈一吵架,肖元元就有内疚。肖元元觉得他要是硬不下心肠,爸爸还会朝死里打他。肖元元听见爸爸妈妈大吵大闹,置若罔闻。肖元元想,他只能这样,才能免遭皮肉之苦。肖元元先是装得心硬似铁,渐渐地真的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变得全无心肝了。
  在充满冷淡的教室里,肖元元老是在苦捱时光。肖元元开始逃课了。肖元元白天就上凤凰娱乐厅玩电脑游戏。肖元元没有钱,就向同学们借,三块两块的,数额不大。同学们都怕他,出点小钱,买个太平。
  阿刚倒是经常到学校来看他的。肖元元一看到阿刚,内心深处的亲和力就突破冷漠的外表,挥洒淋漓地涌现。阿刚给肖元元抽烟。肖元元抽了他的香烟,礼尚往来,就买烟回敬阿刚。肖元元染上烟瘾了。在娱乐厅里,肖元元可以尽情抽烟。娱乐厅外面有一个招牌,上面写着:未成年人不得入内。老板娘说,现在检查得很紧,一有风声,我就唱歌,唱《纤夫的爱》,你们马上从后门溜出去。
  阿刚也因为肖元元成了凤凰娱乐厅里的常客。娱乐厅里有个夹弄,夹弄里有个老虎机。肖元元还算有自知之明,不敢去碰它,阿刚却很快迷恋上了。阿刚常常输得一塌糊涂。阿刚输了就问肖元元借钱。肖元元只有小钞票,不够阿刚玩,阿刚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借钞票。阿刚从他爷爷奶奶那里拿出一张一千元的存折。阿刚有了一千元钱,就很大方地请肖元元去溜冰,去吃肯德基和汉堡包,买"大中华"香烟。阿刚有时也会赢钞票。阿刚手气好了,请肖元元去吃西餐。饭店并不因为是两个男孩子就轻视他们,也很地道地服侍。肖元元吃西餐时觉得自己是绅士。肖元元总是吃阿刚的多,就听阿刚的话。肖元元和阿刚称兄道弟了,拜了把子,点着两炷香,规规矩矩地磕了头,交换了生辰八字。是阿刚把肖元元带到一个算命先生那儿,算了生辰八字。算命先生说,肖元元天生是英雄好汉,是梁山泊里的"鼓上蚤"时迁转世投生的。肖元元没看过《水浒》,只看过金庸的两本武侠小说。肖元元说,他像郭靖一样仗义,像老顽童一样纯真好玩,像杨过一样用情专一。
  阿刚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阿刚老是说要捞外快。阿刚说要炒股票,说要做生意,但只是说说而已,阿刚没有钞票。阿刚想钞票想得发疯。阿刚不敢去偷。阿刚说,他看到过的,公共汽车上,小偷被捉住,打得半死。阿刚却一直很乐观。阿刚初二升初三时分流,就不再读书,到处混。阿刚常常借了人家的钞票,还不出,就四处逃债,杨白劳一样。阿刚想进入一些团伙,但团伙不肯接受他这个未成年人。阿刚在肖元元面前就是大哥大了,发号施令,很成风的,也像黑社会的老大,要罩着肖元元。
  肖元元几乎和爸爸妈妈要达成默契了:爸爸妈妈对儿子也失去了很高的要求,只希望他能顺利地考上高中,真的不行,那就考一个比较好的职校,以后能有一份一般的职业。当然他们依然有幻想,凭着儿子的聪明,说不定哪一天开了窍,懂了事,突飞猛进。肖元元也总是对爸爸妈妈做出顺从的样子,不争不吵。班主任再也不上门告状了。班主任实在吃不消肖元元的逃夜。事实只是被一层薄薄的纸蒙着,但是谁也不愿意戳破这层纸。
  每天早晨,肖元元问爸爸妈妈要八元钱,说是乘空调车。肖元元把八元钱放进口袋,就很有礼貌地和爸爸妈妈告别。肖元元规规矩矩地到学校去上课。肖元元站在教室的窗前张望;他看见阿刚很准时地隐藏在马路对面的法国梧桐树下,于是肖元元就把书包塞进抽屉,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出。肖元元进进出出,别人都好像看不见。
  有一段时间,肖元元到阿刚的住处去唱歌,唱卡拉OK。阿刚有台VCD,有台21英寸的彩电,有套一般性的音响。阿刚应该是个不错的歌手。阿刚唱任贤齐的歌,肖元元是听不出阿刚和任贤齐区别的。《心太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任逍遥》,唱得一个比一个好。肖元元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肖元元有着很好的音乐感觉,被伴奏引导着,很快就投入到港台的流行歌曲中。肖元元唱歌时就像在跟人打架,竖胳膊踢腿,摇头晃脑。肖元元喜欢刘德华,喜欢张惠妹,喜欢王菲。吃中饭是问题,阿刚的住处不具备餐饮的条件。肖元元本来是在学校吃包伙,但他要和阿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所以他不到学校去吃。他们常常去买点锅贴饺,或者买两碗阳春面。他们玩得很快乐,但都很清贫。
   

  他们发现,现在有钱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常常看到马路上的进口轿车里走下先生或者太太,从银行里提出一包包的钱。他们看了一些香港的警匪片。他们对抢银行特别感兴趣。他们常常说,抢他妈个球!但是他们决没有抢银行的胆量。他们的眼睛常常发红,为了一包包的钱。
  阿刚站在校门口时,老是看到比他们更小的学生,从口袋里掏出百元的大钞票炫耀。阿刚的眼睛落到钞票上,直直的。阿刚向肖元元建议,问比他们小的学生"借"一些钞票。肖元元立即表示反对。肖元元说,我已经在学校里挨了一个处分,再去抢钞票,学校非开除我不可。阿刚说,好,让你做个三好学生,我是无所谓的。
  阿刚为了"借"钞票,特地去把头发染得金黄。阿刚穿了件吊襟的黑衬衫,戴了副刚遮住眼睛的墨镜。阿刚也是颇费踌躇的,作了仔细的观察。下课的时候,学生纷纷涌出校门,到马路对面的超市去买饮料或者零食。学生们还常常躲在学校后面的弄堂里抽烟。
  阿刚先找抽烟的学生下手。阿刚走过去,一把抢了他们的香烟,说,小阿弟,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吃的?我是吃白粉的。学生们看着他,萎缩成一团。阿刚说,小阿弟,借点分,老阿哥今天手头不活络。学生们被他退到墙角落,手插到口袋里。阿刚拿出一把锉刀来,锉着手指甲。阿刚说,小阿弟,老阿哥是看得起你们。老阿哥只要到学校里去说一声,老师就会到你们家里去,那你们就少不了竹笋烤肉了。一人一百块。阿刚突然眼珠子一弹,说,快一点,免得我亲自动手!学生们就乖乖地拿出钞票,当然不会按照阿刚的要求拿,打点折扣,一人五十块。
  阿刚说,元元,钞票好赚吗?嘴巴动一动,钞票滚滚来。你跟他们说,是吃白粉的。吃白粉就是意大利的黑手党,人人都怕!他把几张五十块的钞票"啪嗒啪嗒"地在手心里摔打。肖元元的眼睛随着他的摔打跳荡不已。肖元元说,真的?你一开口,他们就乖乖地拿出钞票来了?阿刚说,当然是真的。钞票是社会财富,应当由全体社会成员共同享用。均贫富,等贵贱嘛,是陈胜讲的,语文书上有。
  这是个富裕的日子,他们去吃了肯德基,还买了一扎生啤。他们都喝得醉醺醺的,跑到阿刚的住处,一头倒下,睡到下午三四点钟。肖元元有个原则,那就是天黑前回家。肖元元不愿意再逃夜了。肖元元觉得自己对爸爸妈妈太冷酷无情了。随便阿刚怎么留他,用溜冰引诱他,用唱卡拉OK挽留他,都拉不住他的脚。
  爸爸妈妈为了他,都换了班头,上常日班,比他先回家。肖元元回到家里,爸爸妈妈都假装在厨房里做事情,其实在等他。肖元元一脚跨进来,爸爸妈妈就争先恐后地问,元元,今天学校里学什么?肖元元想亲亲热热地和他们说话,但是他很害怕他的逃学会被拆穿,于是他就狠狠心肠,凶巴巴地说,还不是老样子吗?语数外,理化生,你们要我学什么?爸爸的手指又在咔咔响了。妈妈赶紧说,好好好,只要把书读好就行了。接着妈妈就拿出点心来,让他在晚饭前垫垫饥。
  爸爸妈妈的四只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肖元元必须认认真真地做作业。肖元元只能无奈地摆出写字计算的模样。肖元元不停地在本子上又写又画,都是无意义的。肖元元一直在想,阿刚一出手就赚到一百五十元,是他将近二十天的空调车车费。一百五十元,可以买将近四十块游戏牌子,可以打一百小时以上。他还在想阿刚说的话。阿刚说,钞票是社会财富,应该由全体社会成员共同享用。为什么自己的爸爸妈妈没有社会财富?为什么他从来和百元的大票无缘?肖元元觉得社会有一种不平等现象,比如,爸爸妈妈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但免不了要下岗,只能做临时工。
  肖元元进入哲学状态,手就停止了写与画,爸爸妈妈立即小心翼翼地说,元元,累了?困了?要不,休息一下。肖元元马上恢复了装模作样的学习样子。不能做自己欢喜做的,不能想自己欢喜想的,肖元元感到很无聊,很灰心。生活里缺少色彩,没有兴奋点。
  阿刚说,元元,你不上路!风险我承担,钞票一起享受,我们是兄弟吗?肖元元难为情了。阿刚解释说,劫富济贫,是英雄好汉的行为,替天行道嘛!肖元元陡然间豪气满怀。肖元元决定和阿刚采取联合行动。肖元元为这种行为找到两个理由:1.为朋友两肋插刀;2.要为生活制造一些乐趣。
  肖元元也像阿刚一样戴上墨镜,把自己弄出一点黑社会的样子。肖元元和阿刚采取了两面夹攻的态势,把几个中预的学生堵在弄堂里,其中还有两个女生。肖元元逼近中预生时,紧张得气也透不出来。阿刚瞟了他一眼,对中预生说,小朋友,一回生,两回熟,阿哥我这几天手头紧,跟各位掉掉头,活络活络。肖元元学样了,说,各位,在家靠父母,出家靠朋友。我们都是朋友了。肖元元的声音颤巍巍的。中预生不知所措。阿刚说,小意思,拿点小钞票,一百块不嫌多,五十块不嫌少,真的拿不出,十块也不怪你们。中预生中有人哭起来了。阿刚嘴里啧啧有声,说,喔哟,我们什么都相信,就是不相信眼泪。有人说,我们没有钞票。肖元元立即说,那,给我搜。肖元元进入角色了,演戏一样,凶神恶煞的。阿刚拿出一根三节鞭,在手掌上拍打。肖元元眼睛朝学校里瞄,心头怦怦乱跳。肖元元似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肖元元想滑脚就跑。肖元元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还不拿出来?中预生一张张地拿出钞票。肖元元一张张地接。肖元元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不过,此刻他是激动,是兴奋。肖元元一蹦一蹦的,脚下像踩着跳舞毯。钞票鼓动起他的狂热,他的野性。中预生四处逃窜时,他的手里已有了厚厚一叠人民币。
  第一次依靠自己的力量获取了这么多的人民币,肖元元比阿刚还要高兴。阿刚说,元元,怎样,钞票好弄吗?我告诉你,钞票决不是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是混出来的。以后你混个官做,钞票还要好弄呢!肖元元摘下墨镜,一手却摇着钞票不肯松手。肖元元说,我以前天天问爸爸妈妈要八块洋钿,爸爸妈妈还要给我看脸色,真想不到,我一出手,就能弄到更多的钞票。阿刚说,我们傻站在这儿做啥?钞票要会弄,还要会用,这样,钞票才是长流水,源源不断,滚滚而来。
  他们勾肩搭背,像亲兄弟似的,一路走去。到哪儿去,不知道,但目标很明确,把钞票用光。阿刚说,白天打保龄球,半价收费。他们一招手,喊了部出租车,一车到"统领保龄球馆"。打好保龄球,肖元元说,淮海路附近有一家电玩公司,很贵的,他一直想去玩。他们又招一部出租车,痛快地玩。阿刚说,有一种进口的牛皮糖,要八十块一斤。肖元元说,第二食品商店也不远了,去买点吃吃。阿刚说,好,今天反正豁出去了!他们买了一斤进口牛皮糖,一边嚼,一边到"百盛购物中心"去兜了一圈。阿刚买了件打折头的T恤。他们一算,吃生啤的钞票不够了。他们商量了一下,就去吃快餐。
  一切都结束了,要回学校去了,拿出书包,规规矩矩回家去,在爸爸妈妈的跟前做一个好学生,好儿子,然后晚上就傻乎乎地趴在桌子上像模像样地做作业。白天是多么的丰富多彩,晚上是多么的枯燥乏味。阿刚冲着肖元元的背影说,元元,跟我在一起,很有劲的!肖元元回身伸出两根手指。这是胜利的标志。
   

  肖元元有许多设想。肖元元想买一辆山地车,龙头朝下面弯,坐垫还没有巴掌大,骑起来屁股翘得高高的,很神气。有许多同学骑这样的山地车,一股风似的在马路上你追我赶,热闹死了。学校里的自行车都放在马路边上,放学时,简直是自行车博览会。像爸爸那样的"老坦克",他是没有脸面骑的。
  肖元元跟阿刚说了他的向往。阿刚大大咧咧地说,山地车?小菜一碟!跟着我,买小汽车的日子在后头呢!肖元元建议,他们是否能积累一些资本?做一点大事情?阿刚说,元元,过日子就是过眼前,今天快乐了就是好日子。以后的事情,别管它!最关键的是,我们要做大盘子。现在的中学生是很老实的,绿豆芽一根,叫他做啥就做啥。把刀磨磨快,有一个斩一个。肖元元听了这话生气。肖元元说,我也是中学生呢!阿刚笑了,说,我也是。我们是中学生中的豪杰。肖元元鹦鹉学舌地说,对。我们是学生英雄。什么时候我要上少林寺学武功,飞檐走壁,打家劫舍,跟杨过一样。杨过是他心目中唯一的英雄。
  阿刚和肖元元歇了几天,又开始行动了。他们的策略深远了许多。他们拦住中预生,渐渐地连初一学生也要袭击了。他们不仅要现钱,还让没钱的学生在规定的时间里交钱。他们在学生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学生们暗中传说,有江洋大盗,戴墨镜,其中有一个还是学校里的。学生中很少有反抗的,也很少有告诉家长的,更没有告诉老师的。他们害怕挨打。挨打和问家长要钱,当然后者更稳妥。
  中预和初一的学生老远看见他们就兔子一样地逃走。阿刚和肖元元好不得意,他们把自己想象成佐罗这样的独行侠,所以当警察朝他们走来时,他们还毫无知觉。警察穿便衣,从两头逼来,堵住他们的退路。阿刚和肖元元发现来者不善,迟了。警察扭住他们。警察抓他们,像两根手指捏田螺。阿刚很有经验地立即泣不成声,肖元元木头木脑。只觉得双手被反剪着很痛。肖元元说,你们做什么?你们怎么能打学生?警察说,我们是警察,可以打你吗?肖元元的后脑勺上被敲了一下,但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警察两字,两腿就酥软了,人像一块布料似的朝地上滑下去。他吓得丧失了言语的功能。,
  他们被带到警署。他们被审讯。他们的口供被警察记录了许多次。他们也写了许多次坦白交代。他们被移交给少年法庭,被起诉。他们在拘留所关押了许多天。阿刚什么都不想,只想出去;肖元元却什么都想,想爸爸妈妈,想亲朋好友,想同学,甚至想班主任。随便是谁,只要他认识,他都想。放风时,肖元元看见阿刚。阿刚轻轻地对他说,没关系的,初中生,法律用不上的。肖元元不相信。肖元元想,他这辈子完了。肖元元老实得不得了,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自己的头上,好坦白从宽,早点回家。阿刚笑他,坦白从宽,把牢底坐穿。
  少年法庭审判时,肖元元见到了爸爸妈妈。肖元元还没有来得及羞愧,就眼泪汪汪地一叠声喊爸爸妈妈了。爸爸妈妈也眼泪汪汪地喊,元元,元元。公诉人说他们是抢劫。爸爸妈妈哀哀地恳求说,元元还小,只有十四岁,你们饶了他吧!肖元元也叔叔阿姨地乱叫,希望他们能同情他。班主任也来了。班主任说,出了事情,就可怜得踉小绵羊一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法庭首先认定犯罪的性质是抢劫。接着,经过多方查证,确定抢劫金额为两千元。事态是严重的。法庭征求了学校的意见,考虑到肖元元是初犯,所以从轻发落,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阿刚是主犯,被送去劳动教养了。
   

  班主任把肖元元领回学校。班主任说,以后你老实了吗?不听话,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肖元元低着头不说话。学校为了举一反三,对学生加强思想教育,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变坏事为好事,就和法庭联系,请法官到学校来宣布对肖元元的判决,还以此为例,请法官分析肖元元变坏的内在和外在的原因。法官在学校的广播里,对全校学生整整讲了两个钟头。法庭、街道和学校决定对肖元元进行共同教育。肖元元平常只能两点一线,从学校到家庭。在学校,班主任和同学们要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作出评判,为法庭提供减刑的依据。
  肖元元是抢劫犯,时时刻刻都要表现出低头认罪的姿态,每个老师都有责任改造他,每个学生都有义务帮助他。肖元元必须时时刻刻接受改造和帮助。每天早晨,肖元元在爸爸或妈妈的陪同下,走进学校;每天下午,肖元元又在爸爸或妈妈的陪同下,走出学校;肖元元在家里,不是听着妈妈绝望的哭泣,就是听着爸爸深深的哀叹;在学校里,肖元元不能乱说乱动,却必须忍受所有的蔑视和嘲讽。老师们骂学生说,你怎么这么坏,跟肖元元一样?家长们打孩子,一边打一边说,与其让你跟肖元元一样,还不如我现在就打死你。
  肖元元一直都沉默不语。肖元元瞪着茫然的大眼睛,看着难以看清的前方。肖元元的成绩倒数第一。老师们都恨极了,说,教到这样的学生,真是倒八辈子的霉了!肖元元使班级总分降低了不少,是让老师们最头疼的"拖后腿"学生。
  班主任说,肖元元应该进工读学校。每个区都有工读学校,是为问题学生提供特殊的学习场所,带有强制学习的性质。进工读学校要自愿。班主任去做肖元元的思想工作。班主任一说到工读学校,肖元元就说,随便。班主任说,那你同意了?肖元元说,随便。
  班主任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说,总算把这个拖后腿的学生送走了。
  初中生肖元元发誓,再也不踏进这所学校一步。
  从此,这所学校里再也没有看见过初中生肖元元。

  〔选自《上海小说))2000年第五期〕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