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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梁队长他们冲出眺山抵达平汉路的时候,已是深夜两点了。按照行军距离,他们可以宿在靠近城郊的八里庄。可是队员们一致要求继续向路东挺进,其中闹的最凶的是张小山,他一口一个“走亲”去,梁队长懂得大家的心意,他也十分赞成兼程赶到。于是,连队长在内二十一名同志,加了两个钟头的快步,横跨一条铁路、两道封沟,来到千里堤外金环住的村庄。
  按着习惯,队员们分别住在支书和村长家里。梁队长吩咐大家烧水洗脚、整理行装,房上派出岗哨,室内检查洞口。宿营工作刚刚就绪,张小山把背包往肩上一挎,拉着梁队长说:“走!咱们瞧瞧小离儿去。”膘子听说后,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有的队员也要去,张小山说去人多了不方便,有好吃的他准能带回来。
  梁队长他们三人离开堡垒户朝北转了两个弯,看见西坡上那矮矮的三间土房。因为心里着急,没敲墙山暗号,张小山领头跳墙进去,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近前,刚要说什么,金环开门走出来,说:“谁这么贼手猫脚的。”张小山缩在黑处不吭气,就见金环对梁队长说:“快屋里来!”
  梁队长领路进门时,张小山拉住膘子往墙角落处缩,膘子表示不去,张小山用劲拉,金环走过来,伸手拧住张小山的耳朵:“耍什么鬼,给我老实点!”张小山痛的耸起身子呲牙裂嘴地跟进去。三人到了屋里象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张小山上炕遮窗户,膘子划火点灯,梁队长去拨弄小离儿。小离儿睁开惺忪的眼睛看清了来的是谁,就从被窝里伸出双手说:“给我带的山货呢?”张小山把空背包提起说:“我是两肩膀扛着嘴来吃东西的,你跟膘子要吧。”膘子也是赤手空拳,他感到对不起孩子,解下烟袋荷包上的玉石坠儿说:“权当个山货儿吧。这次出山,正赶上敌人‘扫荡’,顾不上呵!”小离儿不要玉石坠儿,金环喝斥着要她睡觉。她坐在被窝头上撅着小嘴生气,梁队长从衣袋里掏出两个大核桃,无声地给了她,她才笑着进被窝了。
  金环问他们出山过路的情况,没等梁队长答言,张小山把爬山过岭越封锁沟遭遇敌人的事编排了一套。他比手划脚的时候,金环瞥见他袄袖上露出棉花,就上前扯住他的胳臂说:“干么撕这么大的口子。”说着从线板上取针,揪了一条灰线,不用眼看即把针线认好,一面说话一面吃溜吃溜地缝袄袖。张小山红着脸说:“在眺山口碰上敌人,从山坡朝下滚,准是那时候撕破的。”
  金环缝完衣服,用牙咬断线头,吐线头时,发见膘子的鞋破的不跟脚了,就起身从小橱里取出一对用毛巾包着的夹鞋。把鞋放在灯前说:“过年的时候,抽工夫做了对鞋。谁需要就给谁吧!”张小山说了个“我需要”就将鞋抢到手中,试了试大四指。他遗憾地说:“这是给俺们队长作的。”梁队长拿过来比了比,说:“恐怕我穿着也大。”膘子这才慢谈细语地说:“让我试巴试巴。”他一穿正可脚。金环说:“老实人不用忙,乖巧人跑断肠。穿上吧,就是专门给你做的。”膘子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穿的尺寸呢?”金环说:“上次你们队长下炕穿你的鞋,我看着正大一指。”膘子称赞道:“手儿就是巧,比鞋铺里定作的都地道。”金环舒心地说:“把你们打整利落了,上炕休息会吧。走了一夜怪累的。”膘子不肯上炕,在地下走来走去,不错眼神盯着自己的新鞋,突然他想起队长此来是有任务,便说:“山猴子,咱俩该走啦,队长他们还谈工作哩!”张小山用手敲着背包:“空着回去,弟兄们呢。”金环指着桌上的撢瓶:“里面装着醉枣,过年的时候就给你们拿出来的。”张小山毫不客气,大把儿抓了半背包,往肩上一挎说:“膘子,走!让队长跟咱们这女房东……”金环眼睛一瞪:“你胡说什么?”张小山改口说:“让你们谈谈工作。”金环啐他一口:“你撅什么屁股拉什么屎、吐什么唾沫撒什么谎我都知道。耍贫嘴,小心我拧下你的耳朵来!”张小山吓的连呼“不敢!不敢!”捂着耳朵同膘子走了。
  屋里剩下梁队长和金环了,金环等着他谈工作,老梁又想着先说点别的。两人一时无话,呆呆地楞起来。一分钟后,老梁不无抱怨地说:“你这个人哪,对人好不平等呵!对他们那样热情,对我就是这般冷淡。”
  金环撇了撇嘴:“狭隘死咧。我对他们好,大处说是为了咱们党的事业;小处说是为谁工作方便,哪头炕热都不知道?
  亏你还当领导干部哩!”
  梁队长张了张嘴,没法回答。楞了一会儿咧着大嘴笑了。
  金环恨轻爱重地瞪了他一眼,下得炕去,从温罐里打了一盆洗脚水,放在老梁跟前:
  “有什么事,你就吩咐吧!”
  “俺们武工队这次奉命出山,任务是:在省城脚下,打击敌人,配合山区反‘扫荡’。请你快到城里给杨晓冬政委送个信,要他给我们出个主意。要是他还没回来,你要到车站上侦查一番,着重看看警务段的情况,听说这是一股既麻痹又没战斗力的武装。”金环听罢,感到这是件迫不及待的大事,催梁队长赶快写信,她要黎明之前出发。老梁刚擦完脚,金环把纸在桌上铺好,掏出自己的钢笔递给他。老梁笑了笑:“我这把刷子扶不好,请你这念过洋书的圣人代劳吧!”金环说:“不行,这是大事,一定要你的亲笔。”梁队长听着有理(他听她说什么话都觉着有理),只好提笔边想边写。金环听到远处鸡声,忙着洗脸梳头换衣服,把一切料理停当的时候,老梁才写好那封信。
  金环打了个小包袱,装满两瓶枣酒,把密信裹在瓶塞里,这当儿小离儿醒了,见到妈妈穿着那身银灰色新衣服,头上脚下打扮得象走亲一样,她说:“阿妈,又进城去呀!”金环安顿她说:“乖孩子,起床后跟梁叔叔到队部里玩去。妈天黑准赶回来。”
  金环离开家,走出七里路,天色青悠悠的,大地从朦胧中苏醒了。迎面村庄叫李家屯,围村栽满果树,阳春三月,正是沙果秋梨开花的季节,粉白花簇,开满枝头,一抹烟霭,一脉香味,整个村庄象被鲜花裹住一样。金环嗅着花香步入果园,由于她的粉白脸庞和银灰衣服,在她披花拂芯快步前进的时候,只能看到花枝颤动,是人是花都分辨不出来了。她在园中走着,一时触景生情,心中颇为喜悦,喜悦自己负了千斤重担的使命;喜悦全体武工队员眼巴巴等候她的消息;喜悦一个共产党员,在无限美好的晨光时刻,象古书里的侠客一样,孤身一人,大摇大摆向着敌人占据的省城闯关越界。这种豪迈之情激动着她挺身走出果园,迈上通往省城的公路。
  早八点,金环抵达距城十里的外封沟,这道关口过的还容易,他们简单地看了看她的居住证,就对她放行了。她心里说:狗日的们,有眼无珠呵!
  内市沟挖的又深又宽,路口筑着堡垒群,堡垒背后,一边是飞机场,一边是伪军兵营,再靠后能看见突兀高大的城市建筑,静一下,还可听到一股由城里传来的嘈杂音响。沟口的栅栏斜开一扇,行人一列前进,依次接受搜查。金环和往日一样,对搜查并不害怕,觉着敌人搜查越紧,越证明他们是兵力空虚、内心胆怯,她只担心丧失了时间来不及同小妹见面,当日赶不回千里堤。
  金环前面被检查的行人中,头一个是吃官面混洋饭的,他念叨了几句什么就放行了。第二个是挑筐担货的受苦人,因为回答的不好,挨了伪军一顿臭打。依次就轮到她了。
  “证明书!”持枪的伪军细着眼睛问。
  金环掏出证件递过去。
  伪军看了看说:“进城干啥去?”
  “倒腾个小生意。”
  “包袱里是啥玩意?”
  金环耐着性子解开包袱。
  “瓶子里装的什么?”
  “给人家送的两瓶枣儿酒。”
  “带酒犯私!”伪军夺过酒瓶去。
  “两小瓶酒还犯私?”
  “一盅酒也不行。”伪军把瓶捏的紧紧的。
  “那好,”金环压住火说,“你们看我身上还有犯私的东西没有?”
  伪军扭嘴摆头,表示她可以通行了。猛然间,金环上前一步,劈手夺回酒瓶,伪军赶来相夺时,金环双手高举,用力相磕,砰的一声,酒瓶打个粉碎。
  “犯私的东西,谁也不能要。”金环说着把那有密信的瓶塞握在手里。伪军们惊怔的时候,她提起包裹就走,刚走了几步,忽听楼顶上有人喊:
  “那个娘们太野刁,别放她走!”
  金环返身抬头一看,说话的人从楼窗里探出半截身子,他穿着泥黄色军装,带一副白边绿眼镜。金环估计是个小伪军官,便将包袱放下停住了。搜查她的伪军气呼呼地赶过来,抢过她的包袱,喝斥着要她上楼回话。金环这时旁的倒不在乎,最担心瓶塞里那封密信。在炮楼上下的众伪军注视下,她不敢表示任何不安,紧握瓶塞跟随伪军上了楼。楼梯狭窄,伪军带路前行,在楼梯拐弯处,她见身后无人,急忙抽出那封密信,放在嘴里,伸了伸脖子咽下去了。
  楼上摆着一套沙发,四把短凳,方桌上放着电话,墙壁上挂一张烟熏变色的地图。看来象个办公室。绿眼镜自称是市沟防哨的指挥官。他趾高气扬地说:
  “你一早从东边来,一定是给八路探信的。”
  金环说:“清早这么多人从东边来,都是给八路军探信的?
  随便你咋说吧,反正舌头在你嘴里长着哩。”
  绿眼镜见头一句话失败了,他接着说:“人家都老老实实的接受检查,你……”
  金环不等他说完便反问:“我不接受检查,到楼上干什么来了?”
  绿眼镜高声说:“你接受检查为啥耍野蛮?”
  金环说:“你的弟兄随便抢人家的东西嘛,泥人还有个土性子哩!”
  绿眼镜拍桌子:“抗拒检查,扣你三天三夜!”
  “你扣下更好,又有饭吃,又省住店。”
  绿眼镜听完这句话倒笑了,“好伶俐的口齿呵,真象枪子一样。”他背过脸去同伪军们吐吃了几句什么。一个伪军赖着脸皮说:“小娘们,给你个便宜,只要你陪俺们打几圈牌,就放你过去。”
  金环看了看户外的天色,仔细研究了这几个伪军的身份,心上打定主意,不紧不慢地说:“打牌倒是个消遣事儿。”伪军们认为她同意了,打着哈哈凑趣说:“就是为了消遣消遣呀。”金环眼睛一瞪:“可惜我没时间。”说着走到办公桌前,伸手抄起电话,伪军正要阻止,就见金环对着话筒说:“接五百五十号。”五百五十号是军用电话,绿眼镜直着眼睛,看打电话人要干什么。金环不理他们,说:“接特别高级警察班。”绿眼镜说:“等一下,你要特高班找谁?”金环说:“我想找找韩翻译官。”韩翻译官是敌伪中任人皆知的,绿眼镜有些犹豫了,他问:“你们是什么关系?”金环说:“什么关系也谈不上,我请他捎个信转告有关方面,说你们留我在这里打牌,上午十点以前去不了啦。”
  防哨指挥官知道,在千头万绪的省城关系中,说不定谁和哪方面有联系。这个女人的态度从始至终是强硬的,直接能跟特高班通电话,她的背景必然十分不简单。他慌了,向伙伴使了个眼色,诡称有件要事,溜边躲开了。伪军们都是老手,打官腔调停说:“韩翻译官和俺们长官有交情,没说的,没说的。”金环说:“指挥官儿的牌还打不打?”伪军们齐声说:
  “打牌的事儿以后再说,你有事情请先忙吧。”
  金环听罢气也不哼,闯闯就要下楼,检查她的伪军说:“带上你的包袱。”金环回身说:“你们从什么地方拿的,给我放到什么地方去!”两个伪军无奈,提着包袱送她下楼。到大路口将包袱交给金环,金环接过包袱白着眼色说:“牵着不走打着走,天生的不吃好粮食的东西!”伪军惭笑着直点头。
  金环沿着公路,跨过电灯公司走到新水闸。这里过往行人,又被一群伪警察拦阻,不知搜查什么。她怕再发生什么意外,决意绕过新水闸先回家看看,然后写封信把银环叫出城来。


  银环拆开信,从清秀熟练的笔迹中,知道是姐姐写的。她很佩服姐姐的天资,她只读过半年中学,数学曾不及格,语文在全班考第一。她写的《忆母亲》、《少女日记》等文章,都在报纸刊物上发表过。
  姐姐信里说有紧要事情,邀她到南门外护城河畔六棵柳树跟前会面。按照杨晓冬临走的指示,她应该深居简出不同外界接触,为这个原因,高自萍的几次邀请都被她拒绝了。但现在来信的是姐姐,又有紧要事,经过考虑,认为不能不见,她向院方请了半天假。
  她洗罢手脸,穿好衣服,去同姐姐会面。刚出唐林街不远,恰好与高自萍走了个碰头。她心里想:“这比说书还巧,为什么总是出门就遇见他呢!”
  高自萍已换上了春装,上着雨过天晴色的毛料制服,下穿深咖啡色的绒裤,头发油光发亮,象个家道殷实的阔公子,也象个有天资而又不大喜欢读书的洋学生。他看到银环脸上有问号,心里说:奇怪吗,姑娘?我每天围着医院附近走三趟,还少了碰上你。他笑吟吟地走到跟前问银环干什么去,她回答说没事,他就邀她进入附近一家元宵铺,到里间方桌前,让银环坐上首,他打横坐下边。
  “你不是喜欢吃酱牛肉吗?我去买,这里有带芝麻的烧饼。”
  虽经银环再三拒绝,他还是外出买了酱牛肉和老烧酒。把东西放在桌上,他把掌柜的喊过来:“给我们煮二十个元宵,白糖的、豆沙的、枣泥的、核桃仁拌青丝的各来五个,分四碗盛,宽宽的汤。”
  银环怕耽搁时间,说:“随便来两碗算啦,也别要这么多花样。”
  高自萍说:“既花钱嘛,为什么不排场排场?我这个人,不买是不买,买什么都要讲究的。掌柜的,告诉你,送完元宵后,几时叫你算账,再进来。”呷了两口白酒,他说:“我找你是谈重要情报,为什么老强调不接头呢?”经过银环解释,他继续说:“这几天的情况可蝎虎啦,日本军带了全部伪治安军去山地‘讨伐’。由关敬陶团长留守。根据可靠消息,日本部队已经深入边区,在各个大的村庄,一律架电线,安据点,在眺山口还安了电灯,看来这是要长期‘扫荡’呀!”“是这样的?那杨同志他们……”她说了半截,感到失口。
  一阵复杂的感情绞乱她的心,她沉默了。
  高自萍的独特聪明,就表现在他对这类问题善于察言观色。从银环的半句话里,他知道杨晓冬已经回了根据地,对于银环的震惊,倒有掩饰不住的高兴。他劝银环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嘛,咱们那么多的部队,怕什么!”他的小眼翻了几翻。“不过,这一‘扫荡’,老杨不好回来啦,我敢肯定,他不会回来啦。”
  银环急着问他什么原因。他连肉带酒吞了一大口,带着分析的语气:“你想,老杨是个重要干部,他既到军区,必然跟领导机关打游击。而敌人每次‘扫荡’总得几个月,几个月变化多大呀!自然罗,从我们的愿望上,都盼他早些回来,可战争总是战争呀!……喂!我说,你这掌柜的是怎么回事?不是告诉你算账的时候再进来吗?”喝退腰缠围裙前来照应的元宵商人,他楞了许久,意味深长地说:“庞炳勋带着整个集团军投降了,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单是咱们这方面招架,我看,论持久战上说的那个相持阶段会延长呢,……”
  银环听了他的话,心里非常痛苦,用筷子来回拨拉着碗里的江米团团,一个也没吃,因为在她嗓眼里噎着个跟元宵同样的东西。
  “你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要,我要马上把它送出去!”她心里激动、难过,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很想离开他,跟姐姐会面谈谈这些情况。
  “慢一点,何必这么着急,我还有事,你坐下。”他拦住她,心里已经别有企图。
  “什么事,快说吧!”
  “好!”高自萍镇静着出了口气,作好思想准备,他把欲望难填的小眼睛连眨几眨,最后表现出一不作二不休的神情。“我喝了两盅酒,可能要说醉话,假如酒后无德,须请你原谅。
  但是一般说来,酒后是会吐真言的。”
  “我这个人,政治上是比你脆弱,可我的这颗火热的心经常对谁跳动,你还不明白?让我接着上次行宫会面的话头说:
  你原先对我很好,自从他来内线后,你对我的关系变啦……”
  她怕他说出最难听的,打断他的话:“这都是你的神经质,过于多心。其实我对你,还不是跟从前一样。”
  “那么,你还承认咱们两人的关系?”他的小核桃眼里射出希望的光辉。
  “咱们的关系,是革命同志的关系。”
  “你同姓杨的呢?”
  “当然也是一样!”
  “骗人!我有眼睛,别当我是瞎子。”他感到语气过重了,转换了温和的口吻说:“反正老杨是肯定不回来了。在我这方面完全愿意恢复,假如你也有同样的愿望……”他哆嗦着伸出手来,象是要同她握手。
  “小高,你喝醉啦!”
  “喝醉?告诉你,我清醒得很。说良心话,自从咱们一块工作以来,我即把咱们两人的命运安排在一起,我考虑什么问题,从没有把你抛开过。为了这种关系,我竭力让你避开叔父,不让他了解我们的情况。想不到中途来了个官大的首长,你的态度越来越加暧昧。现在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是死是活都要说个明白。我们不能光是一般的同志,要就是同志加亲人,要就是命中注定的对头冤家。”
  “小高!你这话是存心欺侮人,……我走,喂,掌柜的,你算账来。”她的眼里噙着两颗泪花,用高亢的声音呼喊,掌柜的闻声赶来算账。她乘此机会离开了元宵铺。
  高自萍把饭钱摔给元宵商人,走出门来望着银环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我应该检讨,今天未免说的太露骨了。对方也有责任,她对人实在寡情。”……
  银环沿着顺城街朝城外走,一时头晕心悸,眼花缭乱,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她生怕被车辆撞倒,便躲开大路低头向前走,不知不觉出了小南门,一直走到护城河畔,要不是戏水的鸭子在河边搧着翅膀呱呱叫唤,她或许真要走到水里去。
  她忘记到这里是来干什么,四肢无力地倚在河边柳树上,盯着已经解冻的河水出神。一会儿。她喃喃自语地说:“他真个留在根据地不回来吗?……不会,不会的!他跋山涉水,出生入死,对党是多么忠诚呵!但为什么老是那么严肃呢?……”她瞧着轻流不息的河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头脑清楚些了。
  “你这个家伙,欺侮我老实。拿我的小软儿啦,我要向组织上反映你!……”
  “谁拿你的小软?”随着话声,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了一掌。银环打了个寒噤,赶紧回过头来:“哎哟喂!真吓死人!是你呀,姐姐!你……”她想说“你怎么来了?”话到嘴边,才想起姐姐是特来会她的。
  金环责备她说:“你这个丫头,真叫人上火,左等右等都不来,嘴里还胡念八卦的,到底是为什么呀!”
  银环估计姐姐听到她刚才的话,红着脸站起来,沉默了会儿,领姐姐傍依河沿往西走,从公园围墙缺口处穿过,踱到倾斜的河坡。这儿是杨晓冬母子年前会面的地方。那时节朝阳的树木刚露青皮,现在榆叶梅的蓇朵已咧开红嘴,对于这些诱人的花草,银环象没望见一样。她想起元宵铺里那件不愉快的事,想瞒着,瞒了姐姐还向谁倾吐呢?想直说,又没有勇气,嘀咕了半天还是要说,她绕了个很大的圈子:
  “姐姐,做个女人难着哩!”
  “有啥难的,这个世道男女还不是一样!”
  妹妹象没听见姐姐的话,她继续说:“特别是当个青年女子,在都市里边工作真是多方为难……”她想起受到的委屈,眼里饱含了泪水。
  姐姐平常总嫌妹妹懦弱温情,该说的不说,该办的不办,叫她急的嗓子眼直痒痒。现在看到她的委屈可怜的样儿,并不十分同情她,她觉得妹妹性格里缺点东西,她想拿出自己的来影响她。
  “妹妹!你要坚强硬朗点。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谁不是一个人呢!你认为在都市里边活动难,难道在外边活动就好一点吗?不哇!就拿姐姐出入封锁沟说吧……”她把今天掉酒瓶打电话的事说了一遍。
  妹妹对姐姐从来是敬服的。姐姐虽然只比妹妹大五岁,但她在三口之家中,早已承担了主妇的劳动,对于小妹还扮演着母亲的角色。生活上她拉扯小妹长大成人,政治上引导小妹走上革命道路,连她父亲在内对金环都是既敬且怕的。可是,现在姐姐这番现身说法的话,并没有怎样打动银环的心,因为她的问题不是害怕敌人,而是如何处理自己的事。现在她认为这个问题还是干脆放下好,便说:
  “你的本领,我哪能比!这以后慢慢跟着学吧!姐姐写信叫我出来有什么要紧事呢?”
  金环用困惑不解的眼色盯着她,楞了一会儿,她似乎看懂了妹妹的心,立刻透出谴责的表情,嘴唇撇了撇,她把拱到嗓子眼的话又咽回去了,她长出了一口气说:
  “我的合法条件差,给杨政委的信被我吃了。调查敌情,又没把握,才写信找你出来。看你小小人儿,蔫头蔫脑的,情绪倒满多呢!”
  关于自己的心事,任凭姐姐批评,银环已经无意和她争辩了。按照姐姐提的几个要点,她想先去车站走一遭试试看。离开姐姐后,她满怀心事地想:“既是整个武工队能出来,他们不是一样吗?也许比不了,人家是武工队呀!不!也许这早晚儿,老杨他们已经回到西下洼了呢!”
  银环刚到西关横街,汽笛拉出长声,火车到站了,前进的路被火车挡阻了。她又走了一段路程,只好停住脚步,耐心等着列车开走。时间不大,她望见成群旅客们争先恐后拥上天桥,咚咚的脚步响声震的人心里发烦。银环嫌响声嘈杂,又不愿跟旅客碰面,躲开下天桥的大道,转身退回横街,没有走多远,听到远处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估计是耳鸣上火听错了,这里不会有人招呼她,这个念头没完,又听到后边继续喊叫,她情不自禁地扭回头,发见不远处有两位风尘仆仆、步履踉跄的旅客,向她招手走来。她站住脚步,等他们走近了,仔细一瞧,呵呀!真是两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他们正是杨晓冬和韩燕来。
  没作任何停留,银环领他们奔向公园马路。路上她说明了武工队派她姐姐来的意图。
  杨晓冬知道梁队长携带武工队进入郊区,心里开了一朵花,有了这股力量,他感到事情好办了。但他不同意武工队攻打警务段。他派韩燕来先回家,了解了解西下洼周围的情况,如果没啥问题,在黄昏之前要燕来到公园接他。抓紧这个机会,他要亲自会见金环,说明他对袭击敌人的意见。
  在漫河坡前杨晓冬见到了金环,稍稍寒暄了几句他就说:“我们抓紧时间谈谈,我的意见:侦查敌情暂时停止,攻打车站也先作罢论。咱们有钢使在刀刃上,咱们既然手里有刀子,总得把敌人割痛一点,你马上回去,把我这个意见告诉梁队长,必要时,我和他见面谈谈……”
  金环听了杨晓冬的种种理由,表示完全同意地说:“这样很好,我告诉老梁,叫他进来一下吧。”
  杨晓冬说:“老梁能进来吗?”
  金环说:“从和八里庄有了关系,凑合着能混进封锁沟来。”说罢她就同杨晓冬和妹妹告辞了。
  现在剩下杨晓冬和银环他们两个了。她向他谈了伪治安军进入眺山,城防空虚以及司令部指挥权由关敬陶代理的情况。杨晓冬满意这些消息,根据这些,联系到梁队长的力量。联系到军区首长说过的:争取关敬陶要创造条件不能单凭教育的话。他心里埋伏了一个大胆的尝试。为了把情况弄确凿,他问银环这些消息是从哪里来的。银环迟疑了一下,想起高自萍对她和杨晓冬的态度,感到再沉默下去,不但使小高犯错误,自己也要犯错误。于是除了说情报是小高提供的外,她终于鼓起勇气把高自萍谈的根据地变质,相持阶段延长,以及杨晓冬不能回来等都一一汇报了。
  她说:“我认为,高自萍不光意识不好,政治情绪也比较低落;我第一个建议,是把他调出去,如果认为他有上层关系不便离开,我建议换一位同志同他联系,我可要回避他啦!”
  杨晓冬意味深长地说:“你的看法有道理,这次进山讨论干部的时候,决定调小高到根据地学习。肖部长叫二处给咱们派个政治上强的同志跟高参议联系。但在此之前,你还得同小高接头,不光是传达工作,更重要的是加强对他的教育。……”眼前不远摆设着烟酒摊,那里也有卖烧饼肉肠的小贩,杨晓冬冲着小贩连连投了两眼,他不说了。
  银环看到他的神情,问道:“你吃过中午饭没有?”
  杨晓冬答道:“要吃过中午饭那敢情好,我连早饭都没吃呢!”
  银环听罢就奔向小贩去买东西。
  杨晓冬从背后看着她那轻盈而俊丽的身材,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好姑娘!……”他心情经过种种活动,叹出一口气,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晓冬呵,晓冬!党派你进都市,是来开展工作,还是追求什么个人问题?你知道吧!下面对领导,固然看原则,更多的人是看生活作风。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好坏,很大程度上是从生活作风来的。你才二十八岁,年轻嘛,为党为人民再工作五年、十年,再来谈这个问题,有什么大不了?也许,这种观点遭人反对,甚至连年迈的母亲都不同意。但这终于是一种观点,一个共产党员情甘愿意的观点。”
  银环用手帕提了两套烧饼夹肉,笑吟吟地走回。到跟前,先拿了一套递给他:“烧饼夹肉,省城最有名气的。”
  “在这冲要地方吃东西,怪不好意思的!”
  “到杏树坡去吧!那里背静。”
  杏树坡地势很高,靠近公园西部的边缘。杏花已经脱落,从雕谢的花瓣下面,长出掌形的绿叶。他们漫步登上坡顶,一时感到视线非常开阔,鸟瞰西关全景,一览无余,三百米外有一片青堂瓦舍的楼房,外面环绕个大围墙,正是伪治安军司令部的所在地。看到司令部,杨晓冬的心头又浮起他那个大胆的想法,专注地凝视着敌人的司令部,很久,他发誓般地说:“张牙舞爪跑到山里张狂,你们这里也有家底。……”
  她在旁边提醒他:“别光顾说话,你可吃呀!”“对!一定吃掉它。”杨晓冬所答非所问地挥动着胳臂,已忘记了他手里拿的是烧饼。


  经过短时间的仔细侦查,得知伪治安军司令部确乎只剩下个空架子。八大处的机关人员是上下班制,多数人晚上回家住宿,只留勤杂通讯少数值班人员。原来专司守卫的伪警备连,跟随高大成出发了。新调来守卫的是关敬陶的伪一团第八连,就是邢双林当文书的那个连。伪连部跟伪司令部隔一条河,驻在河对岸火磨旁边的新房里。该连轮流派一个排给司令部守卫,并负责监护司令部南边的仓库。仓库里也有几十名武装库兵,不能进行有组织的战斗。此外车站内外有伪护路队警务段警察大队、机炮连武装干训团等。还有日本鬼子一部分零星分散互不协作的武装。根据上述情况,通过银环姐妹往来三次传递消息,按照杨晓冬的意图,制定了袭击伪治安军司令部的计划,战斗决定在第二天夜里开始。
  第二天上午十点,袭击伪司令部的指挥所,移到西关小斜街的一家旧书铺里。这条斜街与司令部驻地背靠着背,相距不过一里。指挥所里只有杨晓冬一个指挥员,他安坐在书铺的板凳上,一本挨一本地翻阅书刊,搜集敌情资料,等候侦查敌情同志的到来。
  十二点钟,小燕来了。她汇报:在司令部门口蹲了整个上午,发现通讯摩托车出进了两趟,运输粮食菜蔬的卡车来了一遭,兵力没见增减,旁的也没有什么变化。杨晓冬点了点头,叫她立刻返回迎接哥哥他们去……
  吃过中午饭,从西关火磨旁边蹬来一辆三轮车,车上躺着一位穿着时装的魁梧的汉子。车到桥头突然停了(一般行人很少在这里停留,因为河流两岸一面是伪司令部首脑机关,一面是它的警卫部队)。拉三轮的下来,磨蹭着检查前后带里有无跑气,魁梧汉子没下车,但他象个看阴阳宅的风水先生一样,不断地东张西望,研究这两侧地形。几分钟后他咳嗽了一声,拉三轮的又蹬车前进了。三轮拉过了桥,掠着伪司令部的围墙绕向北来,走到伪司令部门外摊贩跟前,又停住了。这次是三轮车夫饿了要买东西吃,乘客也跟着下来,他摘下墨晶眼镜,露出那因涂了大量药水而显得红肿的眼皮。乘客向商贩说他的眼睛害了急性角膜炎,催车夫赶快吃点东西拉他到医院挂急诊,三轮车夫说:“事忙先吃饭。”他从一位眼睛含笑的小姑娘的竹篮里,又拿了一套烧饼馃子。“眼病不妨碍吃东西,你先点补点补!”乘客接过烧饼闭着眼睛大吃大嚼。一分钟后,这个患眼疾的乘客瞪圆两只大眼睛珠子,忽悠忽悠地盯着伪司令部的门口,恨不得把一切东西都看到眼里去。他这样做时,周围摊贩没人注意,他们忙于照顾自己的生意,早已忘记了乘客和三轮车夫的存在了。只有小姑娘特别对他们挂心,在他们要吃第二套烧饼的时候,她低声对三轮车夫说:“哥哥!你们该走啦,叔叔叫你们早点回去哩!”
  拉车的听了她的话,招呼乘客上车,带着特有的强健身姿蹬车前进了。
  拉到西关的斜街,三轮停住了,拉车人有节奏的捺着喇叭。听到声音,一位看书的顾客拿着几本书出来,在背静地方,他同乘客作了下面的对话:
  “梁掌柜!那批货物看好了没有?”
  “我从外表粗粗看了一遍,不赖。”
  “可以成交吗?”
  “我看行!”
  “运货的时间和地点还变不变?”
  “我看都不要变啦!”
  “我派姓韩的伙计帮你们运运货。”
  “算啦。这年头,道路并不安定,你们出钱股就行,别出人股了。”
  “他道路熟,出出入入的引个道不好吗?”
  “当然好罗!其实你们柜上不出人股,按照总柜的意思,除了让我带几个零钱回去,主要红利,统归你们支配呢。”
  “这儿有点物价资料,可供验货参考。再会!当心些,里面有照片。”
  照片正是伪团长关敬陶的,物价资料是伪司令部八大处住所的拍照。这些都是从伪治安总署内部刊物《治安月报》上找到的。伪军保密观念不强,杨晓冬从书铺里花几分钱买到手的。
  太阳靠西山了,斜街显出白天稀有的热闹,赶夜市的人陆续增多了。摊贩们带着发财的欲望,兴致冲冲地拉电线、接灯头、清扫地摊、摆设货品。烙芝麻烧饼的已燃起发红的木炭,油煎凉粉咝咝作响,豆腐脑儿锅开的滚滚腾腾,骨头汤海米煮馄饨的气味,被风吹的香气四散。在这为生活奔波忙碌的人群里,金环冒着蒸腾烟气,悄步敛声地来接杨晓冬。按照计划,这位指挥员,在部署完了后,应该直接跟她到八里庄去。八里庄住着金环不久前认的老干娘;老干娘一辈子没亲生儿女,认下一位这样干练的干女儿,感到是一种莫大的荣幸,在生活上十分照顾金环,有啥好吃的都给她留着。在这样的感情基础上,金环同老人很好地谈了几次,逐渐唤醒了老干娘的阶级觉悟,因此她竟敢于深夜把梁队长他们十几个人迎接进来。今天武工队就藏在八里庄,金环特来接杨晓冬,请他到那里调兵遣将,处理善后工作。
  杨晓冬不肯早走,他要等待最后的敌情变化,金环是性急的人,见他这样安闲地坐着心中十分焦躁,竟引起了牙痛复发。她痛的嘴里咬着一根细柳条棍,坐又坐不定,立也立不安,一会儿看看将落的太阳,一会儿瞧瞧杨晓冬的脸色。
  杨晓冬故意不看她,自己背过脸去望着街头,表面看来仿佛他是消磨时刻,实则他的精神也很紧张,胸膛里滚水般的沸腾着,生怕在最后的时刻里发生什么意外。如果敌情没有新变化,再等四个钟头,他和他的伙伴们将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突然伸出铁拳,猛捣敌人的心脏,那时节会叫全城的敌伪人员惊呆,叫进入山地的敌军丧胆,叫正在进行反“扫荡”的边区军民兴奋地出一口气。……
  最后的情况陆续收到了。周伯伯回来说车站没有增兵,小燕回来说:伪司令部周围平静无事。杨晓冬又把这些消息转告金环,金环一口吐出哪里的柳条棍,高兴地催促说:“快走!
  快走!别叫那边人急的瞪出眼珠子来!”
  杨晓冬说:“别慌,在关敬陶家布置的潜伏哨还没回来呢!”
  金环想起这个潜伏哨必是银环,她狠歹歹地说:“什么事情轮到她个死妮子头上,总得磨磨蹭蹭的没个干净利索劲。”她刚撂下话把,银环骑车赶来了。她跑的满脸绯红,额头冒汗,下车后都顾不上跟姐姐打招呼,就径直走到杨晓冬跟前没头没脑地说:“你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吗?”这话问的太突然,大家都被闹懵了。
  金环走过来抢白她说:“你说不出个青红皂白,开口来个星期六,对!今天是星期六,明儿礼拜天,后儿礼拜一,有啥用,谁是一年级的小学生!”
  银环急的抱怨说:“我的好姐姐,你嘴下留点情。”她回头对杨晓冬说:“怎么你们这些明白人倒糊涂了呢。每逢礼拜六,公务人员不是都回家吗!我刚才从公共电话旁边看到关太太给她爱人打电话,他们夫妻规定好今晚一块看电影去!”
  “嗐!净怨我糊涂。干吗偏选这么个日子。”杨晓冬悔恨自己久居都市,竟忘了这样常识范围里的问题;要是早些意识到这种情况还可补救。现在太阳已落,老梁已在集合人马,他紧皱双眉寻思办法。
  金环催促说:“依我看瞎子害眼,也就是这回事啦,怎么安排的就怎么执行;抓不住大鱼,捞他把小虾米子。既然兴师动众的来啦,还有打退堂鼓的?”
  杨晓冬沉默片刻,从犹疑到坚决,两只眼睛象由暗到明的调光灯一样渐渐闪亮了:“金环哪!我们捞把虾子,空闹满手腥气呀,不能!你立刻回去告诉梁队长,要他按兵不动,是长是短,等我亲自通知他。”
  七点钟,新民电影院门前出现了关敬陶夫妇。关敬陶外披风衣,内着深绿色军服,他的小巧玲珑的爱人,身着南京蓝旗袍,两人没跟随员,并肩行进。银环发现了他们,悄悄通知面壁看海报的杨晓冬。两人脸上都有喜色,怀着渔夫张网的等待心情,盼望他们入场。不料关敬陶看到售票口有几个买票的市民穿的很褴褛,他不肯同他们并肩购票,对他妻子说:“不看新闻加片没关系,先遛遛。”说着挽了他妻子的胳膊,转奔正东马路。顷刻之间,银环他们的猎物消失了,两人陷于一种失望和尴尬的境地,越等越不回来,等到忍无可忍的时候,银环就出去朝着东马路的天空叫喊:“电影开映罗!”
  那对自视清高的夫妇,终于走了回来,女人买票后,两人比肩缓步进场登楼,坐在楼上后排的空闲座位上。
  银环早已暗中盯准关敬陶的座位,她同杨晓冬一再挪动,最后挨在他们不远处坐下。
  银幕上演的什么内容,银环和杨晓冬根本没看,他们的全部精力集中于两点:一是关敬陶夫妇的语言和行动,一是舞台口右面挂的夜光钟。
  这对夫妇保持了长时间的沉默,后来看到映片中有位当时红极一时的女明星领着一群女影星跳裸体舞,夫妇开始对话了。
  男的说:“女影星浑身上下只剩一块巴掌大的三角裤叉了,再进化怎么办?真个光屁股?”
  女的说:“电影吗?不这样能叫座儿?”
  男的说:“电影也是一样,慢藏诲盗,冶容诲淫——你看那个大屁股女人。恋爱你就恋吗,干么哥哥妹妹的喊,那么轻贱!”
  女的说:“管它呢!给,口香糖!”
  男人嚼着口香糖时,下半场接着开演了,色情趣味更加浓厚,男人哼咳叹气,坐卧不宁。女人低声用安抚和温存的语气说:
  “不愿意看的话,咱们回家去吧?”
  “回家去,嗯,回家也好。”说着他们站起身来。
  杨晓冬听到关敬陶夫妇要回家,感到银环今天探得的情况很准确,感到他们这种钉梢跟随很成功。他心想:“幸亏……”这个“幸亏”没想完,失望的阴云来了,给他煞费心血的计划蒙上了个大黑形。他想随同站起,想了想,又颓然入座了。
  关氏夫妇起身走时,银环知道事情败坏到不可收拾了,不知什么原因。兴许,是工作习惯的关系,她紧紧尾跟在他们后面。快下楼梯时,她才发觉拉下了杨晓冬。正在回头招呼同伴的时候,关敬陶对他妻子说了几句话,好象是商量什么问题,银环一句都没听见。
  杨晓冬同银环走到楼下,瞥见这对夫妇已迈上大街。至此,他完全失望了,眼巴巴看着进网的鱼儿,又自在逍遥地游向深水里去。他心灰意懒地小声向银环说:“今天的一切算白费啦!”
  银环不吱声,不错眼神地盯着这对夫妇的后影,看看他们被一群争抢座位的三轮车团团围住。忽听那位小巧玲珑的夫人说:“要两辆,那一辆拉西关!……”
  银环喜出望外地急推了同伴一把:“你听到了没有?”
  杨晓冬早急了,他顾不上答话,因自己没带零钱,竟伸手朝银环腰兜里掏。恰在这时,有位健壮的老人拉过车来说:
  “杨先生,上车,我等你多时了。”
  杨晓冬看清来的是周伯伯,更有说不出来的高兴,把掏出的零钱递还银环,用力攥住她的手说:“咱们双管齐下,一竿到底,我跟他去,你跟她去!”
  伪治安军司令部大门顶上,安装着一对聚光灯,强烈耀眼的光辉照射的很远很远。大门口两侧,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岗哨,他们是夜十二点到下二点的夜班。因为刚刚上岗,很精神,很威武,背着两把雪亮刺刀,不错眼神地监视着他们的警戒区域。看来,就是从门前溜过只耗子,也难逃出他们的视线。
  就在他们聚精会神的时候,距司令部门前不远,灯光照亮的马路上,膘子和张小山化装出现了。膘子伪装醉汉扑打张小山,声言先打后上警察局,被打的突然挣扎出来,表现着惹不起对方的可怜相儿,嘴里喊着“欠债不还,还要醉酒行凶”,边说边跑,奔向卫兵跟前求救。卫兵们凝视着这种希奇罕见的事,感到他俩可能有不良的企图,正要举起刺刀问个究竟,张小山已经跑到跟前,就见他迅速抽出两支短枪,左右开弓逼住两个卫兵的胸口。卫兵惊魂未定的时候,手中枪支被打落地,四条胳膊被膘子两只大手拧住倒剪上绑了。与此同时,梁队长从黑影里一个箭步窜出来,他振臂一挥,低沉有力地说:“一二组,快上!……”话没说完,他亲自闯进去。二组五个人,径直扑向原警卫连住的那个大房间。这里住有八连两个班,因为周末,有的士兵溜号了,有的因为后半夜值勤提前睡了觉,有的人撅着屁股洗衣服,下岗不久的几个人,围着圆圈推牌九,所有的枪支都按着号码排列在枪架上,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他们长官大吹进山胜利的当儿,竟有人深夜闯进司令部来。当武工队员用枪逼住他们时,竟还有人昏头胀脑地说:“别胡闹啦,快过来压两注!”直到要他们立起举手,才清醒过来。
  梁队长领着第一组,直奔中楼伪司令部办公室。办公室在楼上第三个大房间;外面是会议室,里间是关敬陶的临时卧室,房间南北两面都是玻璃窗户,因为是毛玻璃,从外面看不清楚,只能瞧见里面是一片澄黄灯光。
  关敬陶从电影院别离小陶扫兴归来后,烦闷加寂寞,情绪颇不愉快。但因为责任和职务上的关系,他还是亲自与主要有关军事单位用电话作了联系,十点钟值班参谋向他作了例行汇报,说省城周围“平静无事”,他接过值班参谋的工作日志,上面对治安情况一栏还有一段很好的形容:“……山地共军在我扫荡与清剿结合下,粮绝弹尽,立锥无地,从此省城治安坚若磐石矣!”关敬陶看了这些,觉着轻松一点。抬头看见自己写的那条“今日事今日毕”的座右铭,长出一口气。打了个哈欠,想要睡觉,突然瞥见月份牌上是星期六,他又想起什么,上前撕下这一页。当发见下页是星期日,他更蹙着眉头,经验预告他,一经紧张或烦恼,必然要失眠,他索性从书桌上拿起曾国藩的家书,翻出曾国藩在江北大营里给他弟弟写的那封信,一面阅读,一面用朱砂毛笔圈圈点点,直到桌上马蹄表响了十二点。他知道失眠时候躺到床上也无用,便坐在转椅上闭住眼睛打坐养神。
  当梁队长领先扑奔中楼时,关敬陶预感到外面有一种出乎寻常的骚动,赶走了刚浮上来的睡意,他清醒了神志,立刻去捺电铃,电铃直通楼下传令班,他企图喊来传令兵问问情况。
  梁队长奔着电铃响声前进,跨过会议室那段距离时,脚步音响太重太急,关敬陶感觉进来的不是他的传令兵。他更增加了警惕,甚至在闪电般的刹那间,他忆起在电影院里就有人跟踪钉梢。这时候最重要的是防护生命,他想奔赴床上掏取枕头底下的手枪,刚站起身,梁队长推门而进,大机头对准他的脑门。
  “举起手来!”
  关敬陶左手举起,右手乘势关闭电灯。在黑暗到来的一刹那间,梁队长瞥见敌方从书桌上伸手抓什么,同时听得一种东西带着响声迎面飞来,他赶紧矮身低头,飞来的东西带着碎裂音响打在他身后一位同志的胸脯上。梁队长近两年来打惯了“挑帘子战术”,交手搏斗的经验很丰富。从敌人的举动里他晓得对方是徒手,不顾一切,一个饿虎捕食窜过去,希望借此一着至少先将敌人压住。可是这一扑落空了,他撞到一把空转椅上,他一翻身又扑向对方的床铺,手脚同时并举,手摸床上,脚探床下,床下没东西,手从枕下摸住关敬陶的手枪。缴获了手枪,心里感到多少有些把握,你个徒手的敌人还能怎样呢。这时他的队员已开了电灯,灯光照亮全室,各处不见敌军团长的踪影,单见后窗开了一扇,梁队长推开后窗向楼下一看,下面正在进行紧张的搏斗。
  原来关敬陶是个狡猾顽强并有战斗经验的人,看到梁队长来的凶猛,趁举手闭灯之际,先投出桌上的马蹄表,然后推开身旁窗户,跃身窜出窗外,握住楼梯木栏杆,使个千斤坠从高空出溜下来。楼下有路灯照明,他的双脚刚刚挨地,被山猴子张小山发现了。张小山看到关敬陶身着将校呢军装,知道是这次作战猎物中的主要人物,一时喜出望外,心想:这只煮熟的肥鸭,竟从天空为我掉下来,活该我露脸。他见对方是赤手空拳,趁他立脚未稳便飞快朝他扑过去,想用个狗熊掰棒子的拳术打倒他,不料这个棒子并不好掰,在他挨近身时,关敬陶用力向外一搡,山猴子站脚不住,倒退三步,栽了个屁股墩;二组另一个队员接着扑过去,关敬陶上面闪身下使绊脚,又把扑来的对手摔了个大筋斗。经过楼上楼下的两次交锋,关敬陶胆量壮了:你们的本领也不过如此。角斗是在自己的司令部,对方又专打哑巴仗不敢开枪,明明是力量单薄,怕惊动了邻近友军。不怕!离传令兵的房舍不到十公尺,只要进入传令兵的房间,不用说那里有个战斗班,就是剩一个人,只要抄起一支步枪,管叫来人讨不出公道去。他抓住眼前对手被打退的机会,将身形迅速隐蔽在黑暗的墙角,背靠住墙,横步移动,移动了两三米,他责备自己太胆怯了,“来这么几个土八路,你竟这样胆小,亏你还受过冈村司令的嘉奖呢!”他一激动,想挺身明处笔直跃到传令室,正在这时,他的胳臂被黑暗里伸来的手握住了。他吃惊之余乘势反攥住对手的胳臂,对手在他的感觉中倒是筋骨粗壮,但他一经用力,对方竟象绵羊般地顺从着被他掳过来。在这一瞬间,关敬陶的胆量更壮了,他既得意又骄纵:
  “敢搏斗吗?我在军官学校练过武术呵,你们共产军还不是徒具虚名……”他正陶醉在这种自豪中,被他牵过来的“绵羊”突然变成“猛虎”,猛虎探出双手象两把大钳子,上边拧手,下边钳腿,用一种特有的捆猪本领,将关敬陶打倒在地。
  “等的就是你!”韩燕来捉住伪团长,发出低沉而又短促的喜悦声。
  梁队长率队下楼的工夫,关敬陶已被捆好了。他们围攻独立房屋,要传令班赶快缴枪投降,传令兵们看到团长被俘,早已惊慌失措,完全丧失了斗志,即使关敬陶不下停止抵抗的命令,他们也会很快就当俘虏,料不到在这个当儿,关敬陶竟然厉声喊起来:
  “弟兄们!他们是少数土匪,没战斗力,打响娄,他们一个也跑不脱!”
  “团长你怎么办?”传令兵中有人问。
  “不要管我,你们尽管开枪!”
  “好你个铁盖汉奸!”膘子话到手随,狠狠地抽了关敬陶个嘴巴,要是膘子不受伤,这一下管保把关敬陶打个鼻青脸肿。可是三分钟前膘子是受了伤了,关敬陶投出的那只马蹄表,正好击中他的前胸,粉碎的玻璃,扎的他胸脯几处出血,他恨上加仇才动手打他的。
  传令兵果然开枪抵抗了,子弹在深夜唿哨,声音格外焦亮。梁队长生怕丧失时间,不敢恋战,便下命令先叫二组押俘虏撤出伪司令部,他想按照计划带一组去烧仓库,然后与封锁桥头的三组会合。刚撤出伪司令部大院不远,火磨方面敌人八连出来增援,梁队长见势不好,临时放弃烧仓库的计划,三个组同时拥到桥头,滚着疙瘩撤出去。


  武工队带着一群俘虏,胜利地回到了八里庄。
  靠近老干娘家小院前面的树林里,梁队长派人看好俘虏。他带上敌军工作干事去找金环和杨晓冬。他们临时开会讨论了分别处理俘虏的办法。
  梁队长同敌工干事回去,把连同关敬陶在内的二十五名俘虏叫到跟前,分别作了简要的谈话。对那些贼眉鼠眼的家伙,简单地问个姓名职务,就派人重新绑好拉到树林里排队,其他老实忠厚的对象,偷偷地逐个挑拣出来。
  膘子首先带着关敬陶进入老干娘的小院,见外屋里金环正在点火烧水,他直接把俘虏送往东间里,他说:“你蹲下吧!共产党八路军优待俘虏,不杀头,不记仇——要是记仇的话我就把你打发到老家啦。象你这号人,脑子里的油泥太厚,非改造思想不结!”他放下他扭头向外走,快到门口,又回头说:“西间里的房东早睡觉了,不许你吵嚷,老实在这儿蹲一会儿,我找俺们政委跟你谈话。”膘子响着沉重的脚步声到户外去了。
  关敬陶正迟疑间,看见门帘启处,有一位身着银灰色夹衣裤、身材适中、颜面俊丽、眼神有些忧郁的女人踱进来,他估计她是这个家庭的主妇,曾经是他管辖内的居民,但他很慎重,试探着说:“大姐!我渴的很,能给点水吗?”
  她没答言,从外屋端来一碗开水。看到他被倒剪双手,端着水碗送到他的唇边。
  关敬陶这时频频摇头谢绝了喝水,他摆出受难求怜的相儿,小声恳求说:“大姐!能救救我吗?”见对方没吭气,他想起钱能通神,立刻许愿说:“救了我,三天之内,准给你送两千块老头票来!”
  她淡淡地回答说:“我不希罕钱,这年头有钱也保不住,不叫鬼子抢走,也得叫你们治安军搜了去。”
  “大姐,不要钱,随便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说,你可快说呀?”
  “我要,我要一个中国人的良心,你有良心吗?”“良心?……”关敬陶怔神看看她,忽然感到她的话可怕,他哆嗦了一下,再也不说话了。
  “我有仇呵!日本鬼子和治安军汉奸队,杀死我的亲人。
  这些东西,统统没良心!”
  “呵!敢情是这么回事。”经她这一解释,关敬陶又产生了新的希望。“大姐!他们是坏人,至于我,我是有良心的人呀!”
  “你有良心吗?我们要的就是你这颗良心!”随着说话,杨晓冬包着白色毛巾走进屋来。听到这位进屋就说话的人自称是游击队政委,关敬陶一时吓的心惊胆战,头发根子发乍,后脊骨直冒冷气,他这才断定连这位乔装的妇女,都是清一色的八路军。回忆着他们刚才的话,心中暗道:莫非真象人们传说的——叫八路军逮了去摘心剜胆,他十分警惕地审视了政委一眼,政委服装怪朴素,态度很温和,举止挺斯文,实在象位既有修养又富学识的人。他正在揣测中,政委开口了:“我们对你很清楚。你虽造下罪恶,在伪军官中比较起来,还多少有点正义感。如果你能用行为补救你的罪过,人民还可以不究既往。现在,你既敢自称有良心,你要拿出良心来回答我的问话。我问你:日本顾问、伪省长吴赞东、汉奸司令高大成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说!”
  “我凭天良说话,他们都是坏人!”
  “我再问你,共产党八路军所作所为的一切,是为私利还是为老百姓?”
  起初,他对这问题不肯表示态度,后来终于点了点头。“好!”杨政委上前替他解开绳索。“你请坐,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这几年,你卖身侍奉敌人,作了很大罪孽,我们完全有权利代表祖国惩罚你。但你在敌人方面还不是很坏的,又开始承认了起码的真理,凭这一条,我们信任你,放你回去。希望你不要忘掉自己的话,真正作个有良心的中国人。现在我代表共产党,宽大你这一次,好,你可以走啦!”
  关敬陶懵了,迷惑地瞧了瞧这位游击队的政委,又转身望了望金环,象做了一场大梦之后突然醒来,他活动了一下手脚,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外走,快到门口,他又迟疑地回过头来。“呵!这是真的。”看了杨晓冬他们的脸色,他给自己内心的问号做了肯定的答复,怯生生地走出门去。
  杨晓冬处理完了关敬陶,去研究武工队跳圈子的路线;把释放俘虏的问题都交给了金环处理。
  第二个进来的叫赵黑锅,是伪司令部的一个老伙夫。金环问到他的家世时,他说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孤老头子,就为了不挨饿,他才给敌人做饭,他的老伴和独生女孩,在省城沦陷的那年,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金环听到他的不幸遭遇,便说她的男人也被鬼子杀啦(是真的),唯一的男孩又叫伪军枪挑啦(这是假的)。断肠人对断肠人,说着说着两个人都哭了。没有多大阻力,她完全说服了赵黑锅。他发誓说:“只要我能安全回去,准能帮助共产党干点事,这不光是给救命人报恩,也是为自己的骨肉报仇。”赵黑锅怀着激动的心情被队员送出了八里庄。最后进来的年轻小伙儿名叫汤二狗。这孩子才十七岁,十五岁上就跟关敬陶当传令兵。别看这小伙子年轻,他有个乜大胆,打仗是把好手。多么紧张的情况下,也能把关敬陶的命令送到需要的地方;他又好赌贪玩,这次就是在夜里跑到警卫排压牌九的工夫被俘来的。
  金环问到汤二狗的生活,他先是害怕不敢讲,经过多种启发,才说出了他从小没爹没娘当流浪儿的痛苦经历。金环是热情人,特别同情别人的苦难,她含着眼泪听完他的话,问他爹娘在社会上是什么身份,一个流浪孤儿是在给谁卖命?问他代表劳苦大众利益的共产党是不是他的真正敌人?对于这些问题,汤二狗一个也没法回答,看光景似乎有了些觉悟;金环很好地安慰他,给他吃的喝的,答应送他回去,并把袋里的零钱统统掏给他。
  汤二狗多少年来没有被人抚爱过,他所有接触过的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被他欺侮的,另一类是人家欺侮他的。他从来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和亲人。在他记忆中除了死去的母亲,再没有第二个人同情他疼爱他。今天夜里,他糊里糊涂地当了俘虏,当时,想抵抗没武器,想逃跑没机会。在树林子里把他单独挑出来的工夫,他心里异常恐怖,自觉着是团长的传令兵,跟一般伪军不一样,既被挑出来,不是枪毙就是活埋,当时想,死了倒省事,活着还麻烦哩。哪料想,生活是这样变化多端,从死到生,从恐惧到温暖,主宰他命运的是这位拿出真诚含着眼泪相对待他的女主人。女主人在他眼里是救命的菩萨,真理的化身,再生的父母。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感激,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咕咚一声双膝脆下,朝着金环叩头叫了声娘,多年没掉过的眼泪,串珠般地滴落下来。
  金环双手把他搀起,丝毫不迟疑、痛痛快快地认他作干儿子,进一步的抚慰劝勉了他一番后,就亲自把他送出八里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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