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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夜袭锅盔凶 ◇

  谁也摸不清座山雕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晚饭后,在黑云岭遛马川前清点了人马,座山雕一言不发,扳鞍上马就向锅盔山进发了。
  他的行动,令他爷爷老黑云担心;更令随队前往的父亲白毛熊担心。
  “三儿,进锅盔山咋打法?”白毛熊问。
  座山雕见有大哥盖江东在场,一言不发,调头就走。
  漆黑的夜,山林奇静。座山雕家族的一支马队像幽灵一样沿着崎岖的山路向锅盔山方向奔驰。
  胡子们惯于夜行军,练夜眼、练夜耳是他们打家劫舍、绑票砸窑、进行报复的需要。
  离锅盔山越来越近了,走在最后骑自马压阵的白毛熊对随他而行戴水獭帽子的人说:“玉山,告诉乐山他们哥们,压着点。”
  “哎!”玉山答应一声,打马从队尾跑到队前,对打头的座山雕说:“乐山,爹让你压着点。”
  “嗯哪!”座山雕借着微弱的星光回头望望身后的马队,遂提缰勒马。大青马放慢了蹄步。
  行了十几分钟,两座呈大馒头状的大山黑糊糊地出现在马队面前。
  锅盔山地势险要,两山沟之间的一村镇,是上山倒套子,上黑瞎子沟淘金必经之地。这里,善良与邪恶、诚实与奸诈并存。当年清圣祖爱新觉罗·玄烨(康熙皇帝川欠复沙俄占领的边唾失地,曾御驾亲征路过这里。得胜回朝时,又在这里狩猎一日,给沟两边的大山取名锅盔山。作为驿站与村镇合一的山沟,这里一年四季人流不断,数九隆冬亦是如此,往往是挺而走险者居多。
  马队在白毛熊的指挥下在镇外一片树林中停下。
  镇内静谧,大多数人家已熄灯。
  镇中车马大店门口上悬着一个马灯,高挑两个破罗圈儿。罗圈布又旧又脏,豁牙漏齿的。
  与车马店隔道有一大院,深宅壁垒,四角露出阴森森的炮台。在大门旁的上马石上拴着三匹打盹的鞍马,旁边站着两个人。
  院内,在一青石建筑的上房里,橘色的灯光一抖一抖地照在纸糊的窗户上。
  屋里,临窗的大炕上,坐着脸有黑迹,面呈倒梯形,下巴长满大胡茬子,眯着一双三角眼的郭黑子。陪他抽大烟的是他的小妾“洋戏匣子”。她模样挺俊,满脸涂着劣质香粉,挺着一个滚瓜溜圆的大肚子,挺费力地用银针拨弄着大烟枪。
  地当间,一个人来回踱着,他足穿牛皮靴子,身穿撩起一角扎着黑布带于的藏青色大棉袍,头戴一顶狐狸皮毡帽。白脸膛褐服珠,一脸勾勾巴巴的络腮胡子,给人一种既老实厚道又捉摸不定的感觉。他手攥两个被磨得光滑的山核桃,指尖捏着下巴颏,皱着眉说:“白毛熊的三个儿子,是三只虎啊!小瞧不得啊!”
  “鸡巴毛!”郭黑子一拍长毛的胸膛,瞪着三角眼,一副公鸡要斗架的样子。“你青山好怕他,我郭黑子不惧他。白毛熊他爹老黑云咋样?在黑瞎子沟金矿让我绑在大树上喂蚊子。他能拣条命,是妈巴子黑瞎子把他救了。不的,他早死了。”
  “那老黑云被黑瞎子舔了半拉脸,从此不能出山见人,他的后代会饶过你?!”青山好见郭黑子如此强横,仰头思忖一下后坐在炕上,盯着对方的三角眼问。
  “我不惧他!”郭黑子吸口大烟,毫不嘴软。他知道老黑云及其儿孙时时在想报仇雪恨,有朝一日他若是点儿背栽到老黑云手里,说不定使用什么残酷的络刑。正因如此,他像一个被钉夹夹过的老黄皮子,时时、处处、事事提防着黑云岭的人。他行踪不定,每到一地,往往是打一照面就走,能码着他的去向很不容易。回到老巢锅盔山,进人自己家大院就再也不出来。夜间,四角炮台里的炮手彻夜不眠。外人谁都不能随便出入。
  “兄弟,信不信由你。”青山好往郭黑子跟前凑凑,“我打闹枝沟赶来,亲自给你报个信儿,就是让你提防着点。白毛熊已经把金大猪羔子那伙子人全掏了,砸的响窑。大意不得叮!后悔药没场淘登啊!古有关云长,近有金大猪羔子,可别英雄一场最后走了麦城。”
  “谢谢老哥!”郭黑子说着,从屁股底下抽出两把大匣枪,顶上子弹,搁在窗台上。“也替我谢谢闹枝沟的双龙和一枝花,日后必有重谢!”听到金大猪羔子那伙人被黑云岭全掏,他大吃一惊,暗暗庆幸自己早行一步,如果坐爬犁回来,自己非落个金大猪羔子的下场不可,看来爬犁上的那五个弟兄没命了。他越想越有点后怕。
  “那我就走了。”青山好看郭黑子脸有点变色,感到自己完成了使命,下炕抬腿要走。
  “老哥请留步!”郭黑子把烟枪往盘子里一放,往前一伸,张开黑手。
  青山好站住回头。他不知道郭黑子还要干啥和有啥话要说。
  “去,”郭黑子对“洋戏匣子”一努嘴,“把给青山好老哥留的大烟土、毛金粒子拿出来!”
  “洋戏匣子”虽心里不愿给拿,但也装成十分乐意的样子,整整衣服挺着肚子下了火炕,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往里间屋走去。
  “妹子,”青山好望一眼下炕挺费劲的“洋戏匣子”笑笑,“我可有日子没看二人转了。”
  “洋戏匣子”从里间屋出来,双手捧出一玻璃瓶毛金粒子,一块黝黑的大烟土,笑着递给青山好:“二人转,你兄弟早就不让唱了。再说我这身子能扭起来吗?”
  “海林县二道街儿戏园子门前,可还挂着你‘洋戏匣子’的水牌子呢!”青山好接过毛金粒子和大烟上,掖巴掖巴塞进扎腰的黑布带子里。胡子的长十二尺六寸的腰带子用处很大,除了别枪挂刀外,里边还可以藏金卷银,必要时还可以当绳子用。
  “洋戏匣子”瞥一眼炕上的郭黑子:“是他摆的迷魂阵,想抓几个肉票。”她说着脱下趿拉着的绣花鞋往炕上爬去。
  望着她大肚蝈蝈样,青山好笑笑:“盼夫人生个骑大马挎匣子枪的!”
  “借你吉言,我就想儿子。”郭黑子看着“洋戏匣子”的肚子说。他在海林同她挂上以后,把她接到家中来个金屋藏娇,并派好几个管亮的炮手日夜保护,怕被黑云岭的人抓肉票。如果她给他生个儿子,他会把她供起来。
  “告辞!”青山好往下拉拉狐狸皮套袖,又拉拉屁股后山狸子皮的“护屁子”,整整头上的毡帽,往外走去。
  郭黑子忙下炕,扯过一件皮袄,光着脑瓜把青山好送出屋
  外,他出门冲黑咕隆咚的外面喊声“送客”,又说句,“多包涵了”,往屋里缩去。
  院子里,早有两个持枪的炮手在等待。两人把马鞭交给青山好后,陪着往大门口走去。三人谁也不吱声,只能听见踏踏的脚步声。
  出了大院儿,青山好蹦到上马石上解下缰绳,手扶马鞍,脚踩马镫,一跃上马。然后,他一拉嚼绳凋过马头,说声“驾”,同时照马屁股猛抽一鞭,同他的两个炮手箭一般冲进黑夜,在镇中寂静的大道上留下一连串清脆渐远的马蹄声……
  这时,在挑罗圈的车马大店里闪出一个人影——猎户孟恫春。他挨近马灯,伸手一下拧灭。立时,被两座大山夹着的村镇更像锅底般的黑。
  孟恫春原是锅盔山的猎户,弹无虚发,被誉为山神爷,各山头的大络子都想让他入伙。可他说啥不肯挂柱(即为匪人伙),说一个人在山里转悠活得自由、自在、痛快。一次他在老爷岭打猎,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头大野猪横住去路,他放下肩上的野鹿,举起猎枪瞄准。这时,“噌”地一下,一只野兔在他脚下惊起。他吓一跳,勾响了猎枪,子弹擦着野猪的脑门飞过。登时,头皮出血的狂怒的野猪不顾一切地向他冲来。正在野猪逼近他前胸这千钧一发之时,被路过这里的座山雕发现,马上抽枪射击,子弹从野猪这一只眼睛进去,从另一只眼睛钻出。野猪双目失明,嚎叫一声,蹬几下腿死去。他拣一条命,更钦佩座山雕的枪法强于自己。于是他当即表示为报救命大恩诚心诚意人伙为黑云岭效犬马之劳。按着蒙面人的吩咐,他挂柱不张扬出去,仍以打猎为由在锅盔山一带活动,一旦发现郭黑子的踪影马上报信。这次郭黑子在金大猪羔子那里没呆上一天就偷偷潜回锅盔山老家看望小妾“洋戏匣子”,就是他及时发现并传信给黑云岭的。
  他拧灭马灯后,像猫一样挪动脚步,到离车马店不远处的一个木栏子垛旁观察动静。等了半天,听不到一点响动。他有些着急,心想:怎么搞的?怎么还不见上来?
  突然,他模模糊糊地瞧见一个马的黑影贴房子的墙根悄悄向车马大店方向走来,蹄步极轻,几乎让人听不见动静。他知道这是一匹训练有素的马。他忙把头缩回去。
  马到木排垛跟前停住。他一看是座山雕骑的大青马,鞍上无人。他四下望去,不见人影。他感到奇怪,不由得喃喃自语:“咦,怪呀,人呢?”
  “在这儿!”压低声音的座山雕从马肚子底钻出。
  孟恫春忙走到座山雕跟前,把嘴凑到座山雕耳边:“三爷,青山好走了。”
  “郭黑子在吗?”
  “我一直在这疙瘩儿码着呢,就他一个人。”
  座山雕抬眼看看郭家大院的墙角炮台:“有人吗?”
  “独眼朱七在上面,院里还有两个炮手。”
  “这么办……”座山雕冲孟恫春耳语两句,随后把缰绳往大青马脖子上一系,扯着笼头拍拍马的头囱儿。
  懂得主人意图的大青马悄悄走到路中间,冲郭家大门楼一声鸣叫,然后,在路中间亮着响蹄,“得得得”跑向镇外。
  这一阵急促响亮的马蹄声,惊动了郭家大院土炮台上的朱七。他马上提着压上子弹的长枪趴在墙头上往下瞅。当他瞧见路中间的一个人影时,马上把枪口对准黑影骂:“妈拉个×的,谁?”
  “我!山神爷孟恫春。”
  “我操,当谁呢。原来是孟老三,你黑灯瞎火地干鸡巴毛呢?”朱七在墙头收起枪。屋外刮鼻子般的冷,他想回炮台躲躲风。
  “朱七,你他妈的咋当的炮手?”孟恫春冲墙头的朱七喊,“我出来撒尿见郭黑子的大青马打院子里溜缰跑出来你是没看见还是没听见?你耳朵塞鸡巴毛啦?”
  “真咋的?”朱七侧耳朵听听往镇外跑的马蹄声,还有点不太相信。
  “胡弄你是牡丹江窑子娘们养活的。”
  “快!你帮我一下,把马圈回来。大当家的明个一早还要走呢。”朱七怕挨骂也怕耽误郭黑子上闹枝沟。马若真的跑丢,郭黑子急眼不得杀了他呀。他心里直埋怨喂马人怎么不拴好马。
  “给啥好处?’孟恫春一本正经地讨价还价。
  “七(女人)八(财务)九(酒)管你个够!”
  “坐蜡咋办?”
  “我若是坐蜡,都是你捧出来的。”
  “你要这么说,我去帮你圈马。”
  朱七怕马跑远不好找,忙把枪往身上一背,匆匆走下炮台,小跑到大门口,拉开大门栓,开门走出冲仍站着不动的孟恫春嚷:“还站着干鸡巴啥?快去撵马呀,跑没影了上哪儿找?”
  他的话音刚落,从背后冷丁闪出握着尖刀的座山雕。
  朱七感到不妙,刚要转身往回跑就被座山雕紧紧夹住脖子,随即尖刀插入胸膛。朱七想喊一声报个信都未来得及。
  孟恫春走上前,座山雕已对要倒的朱七顺势在脖子上一抹刀子,脑袋被齐刷刷地切下。
  朱七的身子倒地,脖腔喷着血,黑糊糊淌一地。
  “走!进去!”
  “小心地枪。”
  座山雕嘴叼刀子,手提人头,随孟恫春闪身进入大门。
  郭家大院,上房五间,下屋左右各有三间厢房,呈簸箕状。上房门前摆一张八仙桌子。桌上支一个又大又憨的老母猪炮。一把空太师椅子放在炮后面。
  座山雕见炮口忙一闪身。他非常清楚这种带有地枪性质的老母猪炮杀伤力很强,面积很大。夜晚进门没有人领着,一旦踏响机关想躲都来不及,不丧命也得受重伤。
  盂恫春知道太师椅下连着门口的机关,扯着座山雕的胳膊,脚步极轻地沿着墙根往厢房走去,怕惊动其它炮台上的人。
  孟恫春一猫腰.在黑暗中手碰上了座山雕手里拎着的人头,问:“你想用这玩艺砸响老母猪炮把郭黑子逗引出来呀?”
  座山雕眼睛瞅着有点亮光透出的上房摇摇头。
  “那你干啥?”
  “有用。”
  孟恫春没有再问,领着座山雕沿厢房窗前,弯腰悄悄地向上房摸去。
  在有亮的上房纸窗上显出郭黑子与“洋戏匣子”互相搂抱的灯影。郭黑子抽足了大烟,精神头儿极强,尽情地发泄兽欲。他是不管“洋戏匣子”要临产与否。他没想到自己刚回到家,黑云岭的人马就尾随而来。而且已到了自己眼皮底下。
  看到他俩的影子,盂恫春忍不住一笑,差点没乐出声。
  座山雕没有笑。从他记事那时起,就知道笑是杀人。爷爷从来不笑,那张令人生畏的脸总是冷冷的,即或是烈日炎炎的三伏天,也让人感到冷气袭人。有一次他听见爷爷笑了,他跑出屋一看,爷爷在割活人肉喂山鹫,并且训练山鹫啄人眼珠吃。长时间的家庭熏染,使他的目光总像爷爷的山鹫一样恶狠狠的,谁也看不见他露出一点笑模样,这次夜间偷袭郭黑子,他要的是万无一失,了却爷爷一生的最大的心腹事。同时,他也要给大哥盖江东看看,他座山雕取郭黑子的人头不是说大话。
  然而,就在座山雕和孟恫春向上房摸去时,一个墙角土炮台上的射击孔悄悄伸出一杆长枪,向下面的座山雕黑影瞄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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