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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鼓



  有声自天深处来。余加岭极目搜寻,看到天河的白光正粗大地插入雪夜,冷寂如磐,星光磅礴,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可他清晰地听见那声音是从一无所有的空中飘忽而起的,带着冰冻的味道穿越耳朵直入心脏。他心境陡恶,伸手打打寒冷,寒冷嘭嘭地发出棺材胸腔的声音。走吧走吧,他瞄准天空恶狠狠地射了一口,飞痰抟扶直上,撞到一颗大星,他听到大星辰颤抖下鳞片,在声音飘起的远处溅下一片白光。
  屋里,电灯的黄光揉着人气,仿佛一股迎面漫来的遥远的流计。屋里的人仍各在自己的角色里,拉的拉唱的唱。没有人注意到马汉的举动异常?或许是注意了而没有说?他迅速地扫了一下众人,急速扫荡的目光碰到一阵急速的闪避,他的心一沉沉得很深,证实到所谓意会不言传是真实无疑地落根在众人之间了。
  马汉的位置,那儿空空的。狗小子还没有回来。刚才狗小子打鼓时坚韧而嚣张的姿势依然回闪在他的脑子里,那是一种极其挑衅的姿势,鼓的声音丑陋难听,咚咚啪啪闹痛了他的心,不满的膨胀在那会儿就长在了众人的神色里。他喝了一声马汉你打的什么鼓?狗小子落架似的停了桂,陡然要跳起来的样子,他想他不会有跳起来的胆量,果然就没有这个胆量,只顿挫了一下又坐到了原处,两眼向上看,骨子里的挑衅咚咚作响,只在空空洞洞的眼窝里长出一些长刺。之后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向外走。
  “马汉,去哪?”
  “撒尿。”
  “打完这一段过去行不行?”
  “不行。”
  狗小子就这么出去了。等了一泡尿的工夫也不见回来,大家算起时间,过了一泡尿了又过了一泡尿了,数到第十仍不见人影。大家就有些不耐烦,说马汉不是掉到茅厕里去了吧?他就起身出去看。先看屋山头的小茅厕,又绕屋一周,没人;看看稻场那头的草堆,踏雪过去看了,也没有。向远处看,远处夜黑雪白一片苍灰,只有这曾经是牛房如今是鼓剧团排练场的几间房子还心脏般地跳。那小子去哪了呢?不会独自溜回家了吧?他站在那里,思想有些游移,恍惚看见没有通电的当年高张起汽灯在夜中演唱移植样板戏的情景。那些日月都已流逝。昨天源源走远,只有记忆怅然永远年轻。虽然身为剧团团长,但身心强壮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再去两个人找找,看马汉跑哪去了。”他说。
  就站起两个人向外走。他停了一下,也跟了出去。仍旧绕屋一周,看茅厕,看场那头的稻草堆后面,远离村庄的这个孤独的所在就这些东西,只能这么个找法,找遍了,仍不见马汉的影子。
  正要嘘一声叹息,一个人看见了马汉。
  “他在那!”
  指雪中一处,三人都过去,见马汉坐在雪中,背后是田埂,身下是田山沟,远远一看只能看到个头。伸手拉他起来,这才发现他已脱了棉衣,衣眼单单的,与夜一样凉。
  “马汉,你这是干什么?”
  忙拿了棉衣套过去。马汉不动,让人穿,只口中呜呜哝哝发出一种响声,响声极不分明。
  “马汉你不要撮,你撮什么?快站起来,穿好衣服!”
  马汉极不情愿地站起来,样子仍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整个神情分明沿着一个很深的巷子走。拉他回屋里,他没有一丝表情,大家都看他,都问马汉你今天是怎么了?马汉莫名其妙地突然迸出声冷笑:“我怎么了?我啥也没怎么,你们大惊小怪个什么家伙?”他挖了一眼团长余加岭,敌意和挑衅成根根铁针长出皮肤又弯起尖子长回去。他拿起鼓捶,发狠“咚”地就是一捶。
  就在这时候突然停电了,屋里顿时一片漆黑,大家哄地一声陷入恶骂,又停电,不是停电的日子也停电,那个狗日的电工又犯神经病了?余加岭哗哗地摸出火柴,想在黑暗中划出一点火光来,可是啪地一声,火柴被甩来的一掌打飞了。
  “谁?谁干的?”
  没有人答谁干的。
  马汉在黑暗中突地一声大叫:“有鬼,快跑呀!”
  女演员们全发出一声尖叫,恐惧如大树的冠蓦地蓬松开去,屋里顿乱,纷纷夺门而逃。“不要慌不要慌!”余加岭叫,“大家不要跑!”可是没人听他的,他脚下飘忽,被人裹挟着流出屋子。站在外面的雪地上再看屋子,屋里黑洞洞的,只有马汉一个人没出来。大家刺刺嚓嚓地踏着雪相互什么也问不明白,远处一片雪意很浓的狗声。余加岭遏制不住自己对屋里大吼:
  “马汉,你小子给我滚出来!”
  马汉徐徐出屋,一副恨的样子黑黑地站在那里。余加岭质问他乱叫什么?到底要干啥?马汉说不干啥,看到鬼了还不让叫吗?“我真看到鬼了,”他说,“又黑又长,这会儿还竖在屋里,推都推不动。”女演员们又呀呀地叫着朝一块挤。余加岭又找了火柴,划一根走进屋去,点着备用的煤油灯。火光照透屋里,他指定一处,说刚才他就在那儿。大家都明白马汉是有意要走邪了,余加岭心里更加明白,只是大家都不敢点破,他也不敢点破。他知道熟透的浓包要出头了,堤坝的崩溃也许就在眼前。他极其愤懑又极其沉着地说了一些天晓得是什么的话,接着就宣布继续排练。“马汉,你把鼓打起来。”他说。马汉压了他一眼,拿起鼓捶,又现出那种挑衅的姿势,咚咚啪啪打出只有他才听得出的丑陋的鼓声。
  “怎么搞的?算了,今晚就到这,收摊子!”
  余加岭说完,注了盖世一眼,看到盖世也在注着他,眼底里胀着散乱的恐惧,他用眼光告诉她,回吧,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大家散后,很晚了他才回家,向家走时已经狗声沉寂,月亮出了,下弦的一片从雪光里飘出来,薄薄的样子一震就碎。视野里横亘了更多的苍白,看到月光死在地上,僵硬的丘陵无边无际。他踏着雪,嚓嚓直响,他想踏破一千年凤阳府我们的步子嚓嚓响,他想起了正在排练的剧本中的一句唱词,那唱词左唱右唱总是唱不顺溜,盖世唱到那句时总是用眼光看着他。那十八岁的眼睛真是叉人。十八岁的眼睛一把叉,叉到你你就别想再脱开。
  小严芳就是用这种眼光把他叉上的。他想这事无论如何怨不得自己,那叉子们的眼光又尖又快,躲也躲不及,也许自己天生要落到被叉的台儿上?能拉,会唱,打得一手除了马汉之外谁也比不上的好鼓,白手起家拉杆子般拉起了鼓剧团,这就是自己。这些个事里就长出许多勾魂的勾子,勾着十八岁的目光,小严芳不过是其中之一,所不同的是常常有一些想不透的眼泪从她眼里流出来。
  后来有一天她告诉他,马汉要和她好。
  “是吗?”
  “是的。”
  “你呢?”
  她看看他的表情,露出一些严重的神色:“马汉人也挺好的,可是……”
  马汉从那严重里升起来。马汉是鼓剧团的中坚角色,死心塌地追随剧团又最能打出动魄的鼓声,除自己之外,那是另一个巴掌,要拍出响声来少不了马汉的。他想事情可能要变得黑起来。他试图收住脚,可是十八岁眼睛下的坡子太陡,收不住,而且也为时已晚。
  有幸的是自己多年对马汉的调教,马汉有如不敢回头对主人露出白牙的狗,除非是中邪了。
  走进自家院门时月光还没越过墙头,心神不收,走几步就踢到院中狗盆,当啷啷直响,冻木的大脚趾被撞得钻心尖,他止不住就烦躁仇恨地骂起来,直想一拳将放盆的老婆打翻。推动老婆的堂屋门,里面闩得铁紧,敲也不开,老婆的声音却射了出来。
  “你还有家呀?你疯去吧,唱去吧,滚野女人那睡去吧,我的家没你这个人!”
  “给老子开门!”
  老婆偃了声,屋里静静地像个地洞,门依旧铁紧。
  他恨恨站立,感觉到渴望热被窝的水在身上流得很快,忍不住就向门上狠踢了一脚。这时厢房的高龄老母发话了。
  “小岭子,你撮什么?天天这么晚回来,还发什么葬头疯?”
  他立时蔫了。勾腰驼背满脸皱纹的老娘的悲伤在心上划出伤痕。
  “妈,没有什么,我踢狗的。”
  他知道老婆不会给自己开门了,恶骂了一句就向锅屋走去。狗正睡在锅屋,见他进屋讨好地摇过来,他飞起一脚把它踢翻,然后走到锅门前,捺捺火栏槽里的草,还够多,就把草弄弄好,施出一些手段钻进去,不敢取平睡的姿势,平睡太冷,半斜着,衣也不脱,听着乱草恢复平静时的嘈嘈响声。越响越细。冷气缓缓而来,又因在草和衣的外面,畅心舒气力求入定,听到狗在院子里徘徊。远处的宁静铺展开来,生冷的月光也开始翻越墙头,院里白色的光亮增加了。狗忍不住走进来,在火栏槽旁边战战兢兢地走,又战战兢兢团好自己然后睡下。天地郁归于宁静,草也归于宁静。这时厢房门响了一下,他听到老母蹒跚的脚步走出来,在院子里瞧了瞧,口中喃喃着什么,跟着叹息一声又回去关了门。他听到老娘起床后在寒气中栗栗抖的声音,老娘走过无穷的艰难。老娘老了。自己幼年时向她许下的长大要报答老娘恩情的那些愿大部分都兑不上现……一阵悲怆穿过心头。这一辈子。就这么两腿泥陷着走动,自己的一点精神实际是光屁股向前走的精神。他闭紧眼睛,听到月亮在云层中走动的声音,听到成千上万个生命在月光里走动的声音,那里面也有他自己。那种推动着生命向前走的力量架着自己使自己站在那里,他看到自己以中间为界,上半亮下半黑,半辈子都是半亮半暗立着走着,一切都是多么不容易。圆锅一样的天底下,四下空落落的,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就是这么回事。好比这寒气沉沉的夜里,有人在金銮殿里睡着龙床,有人却不脱衣半斜着钻在草里,旁边还有一只狗。

  他晃晃悠悠入睡,惊惊炸炸醒来,一次又一次。他是漂在梦海大浪里的船。很小的时候,他就坐着这条船而来。那时候他看到许多透明的风景,他光着腚,稚嫩油黑的身体泡透了太阳,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何首乌。他觉得自己很小,永远长不大,可是刺啦一声,生活的厚重打进了他成年的血液。夏天似乎总是流不完的汗,庄稼疯长的时候他看到人们都忘了一切,戴着草帽穿着白褂子,在绿色涌动的起伏里零零点点地忙着。太阳出了他们在那儿,太阳落了他们还在那儿,他无法弄懂他们静夜里想些什么。他望着永远的天空和永远的夏天,就暗自落泪。那时候老婆总要骂他,说他文不能立家武不能创业,肚里装了墨水就会摆这副酸样子。他憎恨地看着她,并不搭腔,瘦骨嶙嶙的苍凉在心里艰难地爬来爬去。只有到冬天他可能过上半身发亮的日子:元旦,春节,正月里闹元宵,二月里龙抬头,丘陵里打鼓唱戏的古老传统在他的血管里流着,只要听到鼓声、二胡声,炯炯的风采就会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直钻出来。可是,就是这样的时候,小严芳那双十八岁的眼睛就叉了过来……
  一海的浪打过来,晃荡的船又漂远了。
  黎明到来的时候他没注意到,他的船进入浪峰低谷。船升到浪峰顶时,曙色已像白色的鸟群拼命进攻火栏槽子里的草,惊惊炸炸的东西又支撑在脑子里,接着他听到太阳升起在东方,雪野金光四射,太阳拱动乱草的声音像金属的脆响。他呵一口浊气,白雾茫茫,丝丝缕缕穿过乱草,碰到了阳光的金属的光束。这时他听到敌意的脚步声从远处响来,到院门前站住了,接着是叩动院门的声音。
  他不想动。冬天的早晨公鸡红红的啼叫铺在朝阳里,家家户户不必起早,他同样想捍卫火栏槽中的温热,可是那个声音叫他了:
  “余团长。”
  是马汉。他跳起来,刷刷拍掉身上的碎草,过去拉开门,见马汉年青松散地站在门口,好像已把昨晚的事情忘得很远,又好像把那一切深藏进了骨髓。
  “什么事?”
  “亢站长来了,”马汉苍白地说,“他找你,在村长家里。”
  “亢站长?”
  他很奇怪会有这样的事,亢站长会来找自己?而且又是这么一大早?他看看太阳,确信了它确实是在东方升着而不是在西方落着,就跟马汉向村长家走去。想来想去亢站长早已像大陆和台湾一样中间隔上了一道海峡。当初自己草创这个被称为所谓民间自发剧团时,自己曾在亢站长面前当过孙子,想得到支持,调几个人,弄点乐器什么的,可堂堂的乡文化站,房子也没有钱也没有,要什么也要不到,只给他一点口头支持。这个尚算乡干部的站长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坯子,不敢和乡上多说一句话,壮着胆子去找村长,被村长几句话一顶,灰溜溜地走了,临走时找到自己说老余呀,有空子去抹抹麻将吧,别搞这个剧团了,谁把你当回事呀?他差点一拳劈脸打过去:“只要自己把自己当回事就行了,管不了少说风凉话!”亢站长走了,从此不再来;他也不再去找他,各自守定日月,如同花钱一样一天天数过去,全然忘了彼此间还有什么呼应。
  今儿这混蛋突然冒出来做什么?
  他五指炸开梳尽头发上的草叶,然后抓一把雪揉揉脸,再抓一把塞到口里,涮了涮牙,噗地喷开去。
  “小严芳走前找过你吗?”他问。
  马汉不作声。
  “其实,”他说,“盖世比小严芳好得多。”
  马汉不作声,也不回头,一步一步在前面走,样子与昨夜接得很紧。
  “这个事,我们得好好谈谈,”他说,“不要弄得两败俱伤。”
  马汉仍没有反应。
  走进村长家果然见亢站长坐在那里,衣服穿得很好,手里夹一支村长敬过去的烟。他一进门亢站长就站起来,一手把他握紧,样子不同寻常,好像要把他当一面旗帜举起来似的。他马上意识到一次新的转机要降临了,或许是真要把自己当一面旗帜竖起来。
  事实果不出他所料,亢站长告诉他,专区领导知道这个丘陵县的民间鼓剧团了,很快就要有专区电视台来拍电视。
  他很奇怪,怎么会突然有这一次曝光?亢站长说,这个么是这样,地委要各县汇报抓精神文明建设情况;县里要各乡里汇报;乡里要各村里汇报;村里要各队里汇报,一共五层。这第五层,全县只有咱这一个,完全是群众自发的,不要国家钱不要国家人,是真正的群众“共创共享”;而且是稀有的鼓剧剧种,说不定唱出去了,能像南面的黄梅戏和北面的凤阳花鼓一样红遍全国。这一下就引起专区重视了。拍电视时,县宣传部和文化局的领导都要来。时间么,亢站长扳起手指头数了数,还有十五天。怎么样?快快准备吧,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乡里村里都可以尽力帮助解决。
  “钱和人。”他脱口而出,“我们需要钱和人。”
  亢站长反应也很迅捷:“要钱要人不行,别的都能解决,就是这两点解决不了。”
  “起码,我们得需要一个大鼓,”他说,“岗子上的徐庄有一个大鼓,老辈子传下来的,只卖不借,要价五百,我们没这个钱。还有,也是这个徐庄,有个叫徐丽丽的,条件很好,当地人给她起了绰号叫盖世,我们早就想把她弄进来,可是队里不放,说她作风不好,希望这一回站长和村长能帮着做做工作。”
  “盖世我也听说过,实际上什么问题也没有,就是队里不放。”亢站长看看村长,“希望村长帮着做做工作,这是关系到影响全地区的大事;至于那个大鼓,能不能先借一借?”
  村长说:“不能。那个徐老头弄玄说大鼓是什么传世之宝,不卖不借,我给他说过好几次,总算退了,只卖不借,开价五百,少一分也不干。”

  亢站长的信息在鼓剧团里引起一阵哄动,如同云层上面掠过的飞机掷下一颗炸弹。大家七嘴八舌,议论、想象电视镜头架在面前的情景,脑中飞起片片辉煌。彩色电波载走这里的故事,丘陵县的鼓剧团飞上了天,狭隘单一的小圈圈被扯大了,不再是排了戏在四乡里演演了事,那扯大的圈子里罩着什么,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受用明白,令人激动的发条在大家心里鼓胀起来。
  只有团长余加岭是个例外,他不激动。没什么好激动的。拍电视又能怎样?不拍电视又能怎样?所谓荣誉之类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又一个从他面前飘过的彩色气球,轻飘飘地毫无份量,作为许多年冬天演唱不息的元老,他已曾经沧海,他干这个仅仅是为了要干这个,不干就难受,不是为了什么拍电视。唯一使他感到有所益的是盖世从岗子上调来了。盖世那小妞她穿着红衣踏着自己的路,从岗子上轻轻盈盈走下来了。黑眼白牙,不笑也笑,她的身体她的四肢就是拨动人心弦的神指。他把她指给马汉看。
  “你小子看看,”他说,“她哪儿不比小严芳强十倍?”
  马汉阴郁地看看她又看看他说:“老余,你对不起我。更对不起小严芳。”
  “这个话你说过不止一回了,你不要说了。再说也没有用,”
  “我就不相信没有用,没有说出来没用的话。”
  他看看马汉:“俗话说得好,行船就怕一边重,干事就怕起内江。”他说,“算算我俩的交情,从你穿开裆裤的时候算起,该有许多年了吧?”
  马汉不答,也不看他。两眼只朝天上看。
  “若是死一回能管用,我就死一回来悔这事,”他说,“可是死了也没用,你要我还能怎样呢?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设法补救,尽量对得起你,”你看看我现在做的,撮合盖世和你成,你还能要我怎样呢?”
  马汉仍旧不答,两眼依旧望天。
  “我知道你马汉心里不好过,可摔碎的盆子泼出的水,收不回来了,你这样拗上劲搞下去,什么好处?真撕破脸皮来搞,到后来吃亏的是你不是我。我这个年龄,一辈子就没在丘陵里了,你还年轻,又打得一手好鼓,早晚一天就悠出去也难说,这一回拍电视,说不定就是个机会……”
  “那小严芳呢?”马汉说,“她那个样子……”
  “我们生米已做成熟饭,一辈子我不会亏待她的。”
  马汉阴阴地看着他,然后转过身走了。

  冬天凛冽地孤悬着空中的太阳。丘陵起伏,村庄散乱,远处那座最高最大的山峰披满白雪尖在那儿,他压抑得很,想上那座山。他曾经上过那座山,那是和今年冬天一样的去年的冬天,雪后阳光刺眼,小严芳走在他的旁边,他和她踏着雪越走越高,飘飘地像要飞起来一样。回首山下所有的村庄和小岭都贴着地皮起伏着,许多炊烟浮动着虚无的青色,一只鹰样的大鸟发着尖啸从天空中掠过。上到山顶,他和她都看到了山那边的苍凉,以山为界一边村庄密布一边却是荒凉,他们两边俯视,心孤独得异常难受。他说几千年的祖先们密布这一片村庄要多累啊,她说你看这一边这么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可是什么也没有的远处却是县城,县城那一边还有更大的城市。他看着她说的那一边,她看着他说的那一边,都感到一股酥心的膨胀,于是,男女间该有的事儿跟着就都有了,在雪壳生硬风声呜呜太阳明亮的山顶上,他一边热烈地作为着一边听到内心深处的责难,一半很想痛苦很想唾弃自己的卑鄙,一半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他知道自己的行为饱渗了丘陵的唾沫浸透了自己的衣襟,可那种注入自己血管里的古老传统以唱和演的形式放出来的激情,谁也无可奈何。
  这一切都在去年了,或者是去年的去年了。
  现在他要正视的事情是小严芳的前衣襟,那儿渐渐地鼓了起来,这是一种麻烦。他明白半个月后的电视给小严芳带来的情绪是双重的。激动和痛苦并行,或许痛苦更甚。她必须让那前襟瘪下去。她有那个本领么?显然是没有的,他知道这么回事突然光临的时候,曾经无限恐慌,马汉用仇视的目光看着他也看着小严芳,后来他就让自己不声不响了。他给小严芳想了许多办法都没有奏效,有一天他看见了她眼中荡起自我阴狠的颜色。这一天是个夕阳的黄昏,夕阳流血。他看见她走入了庄前的双谷山的马尾松林子,夕阳红红的血光如深深的红海,吞进她去再也不会让她回来了。他从另一条路进了马尾松林子,茂密的松枝深沉地栅栏着蛮荒的气息,他小心地跟过去,几次以为要找见她了都没有找见,时光在寻找里进行了整整半辈子。他找见她了,是一种残忍的声音引导他找到的。他听到野兽的前蹄对坟墓的拍击声,他的心慌起来,大步飞过去,见小严芳正翻滚在地上,绝不留情地抓着石头猛击自己的肚子。
  “严芳,小严芳,你在干什么?住手!”
  小严芳住手,极为遥远极为敌意地看着他,样子完全不认识他。
  “你滚!”她咬牙切齿地叫一声,扔下石头,接着就呜呜地哭了。
  他过去把她抱起来,发现她抖个不停抽搐个不停,许多血从她的牙缝里流出来,她变得扭曲不堪。
  他说:“不是和李医生说好了么?你还这样干什么?”
  “李医生还是一口咬死要四百五,少一个子儿也不行。”她说,“哪有那些钱……”
  “我有办法,”他说,“听着,我已把我老娘的镯子弄来了……”
  “镯子?你母亲的镯子……”
  她呜呜地哭个不停,她叨叨着什么也叨叨不明白,只是呜呜地哭得很明白。他抱紧她安慰她,驱着她的哭声,直到她停住了哭。他静在那里,她也静在那里,在他胸前默默地汹涌地流泪,他知道她在汹涌地流泪但静静地让她流……
  马尾松林子里又有一种别样的声音,她先听见了,抬起泪光看过去;接着他也看见了,他放下她踅过去看。
  林子里很静,能听到声音是从挺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听起来有一股忘乎所以的味道。他循声前去,很快发现了两个人留在雪上的脚印。他的心跳起来,有了某种预感,眼前晃动起马汉的影子,急步过去,果然看见了马汉,还有一顶红色的帽子落在视线里,那似乎就是盖世。他的眼光碰到了马汉的眼光,马汉不动,直望过来,胸前那双向反方向的眼睛没有看到这边的一切,但肯定是感觉到了。为此他动了一下,极为隐匿地动了一下之后隐匿了。

  再见面时一切都如所料,马汉看他时脸上就有愧色了,他心里落下了某种东西,走得很远的元气又荡回来饱胀了自己,他一点也不想给马汉难堪,只是有轻微的炉意,本来不过是说梦般的事情,何以就如此迅速地实现?想一想就想到那无处不在的漩涡,知道了人生力量之外的东西,就不再去想了。
  一天排完戏,马汉告诉他,说岗子上的徐庄老头同意降价卖鼓了,他急问降到多少?马汉说四百五,比原来的少五十。余加岭摇摇头,说四百五可不是个小数字,哪儿去弄这笔钱?
  他下意识地摸摸揣在胸前的镯子,正好也卖这个数,可是……
  “我找见了一个来钱的门路。”马汉说,同时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他。
  他有些狐疑,接过纸包打开来看,里面缩着个闭着眼睛的田鸡,他愈加狐疑,急速来找马汉皮肉里潜藏的阴险。没有找到。
  “这东西城里饭馆收,十五块钱一斤,”马汉说,“我们可以多弄些去卖。”
  “到哪儿去弄?”
  马汉说,田鸡湾那儿就有。田鸡湾那儿应该有,这他知道。那儿是平铺宽阔的涧湾套子,两边板子陡削,下面长满蒲草,每年夏天蛙呜震天,十几里路都听得见,但眼下正是冬天。里面草枯水干,田鸡全藏了起来,料峭的寒风里和白白的大雪里连个田鸡的影子也没有,哪儿去找它们?马汉说,能找到。马汉贴着他耳朵说了几句,他立刻为之一振。
  翌日凌晨,两人带了蛇皮袋子和绳子大锹木杠,绝早来到田鸡湾,找到马汉所说的地点。见陡削坂子上有许多小树倾斜,一道很大的雪口已经现出来,呈随时大塌方的趋势。用锹在雪缝里挪了挪,就捣出一个冬眠的田鸡来,二人不声不响,将预备的木杠插入雪缝,挂上绳子,再绷紧拴到远处的树上,然后二人拼命地拉绳子的中点,就在他们用尽力气的一刻,轰然一声,陡坡的塌方形成了,大地猛地震动了一下,长长宽宽的一溜陡坡巨墙似的扑跌下去,饭子下面被扑得雪粉飞扬。马汉丢下绳子,率先跑过去,眼光触到塌方的断面,就呆呆地愣了。余加岭过去,见视野是空空的,除了断面上裂出的新上,一只田鸡也没有。
  “这里肯定应该多的,可是……”马汉说。
  余加岭挥挥手,示意他不用再说。
  两个人顺着整个田鸡湾走了一圈,找到了仅有的第二个雪缝。用同样的法子做了,可同样是空空的,断面上一只田鸡也没有。
  “天老爷把田鸡都收回去了。”余加岭说。
  两人一起抬头看天,天上彤云密布,又要下雪的样子。可是东边天的云雪开一道口子,如同塌方前的缝一样,太阳的红眼露出了云,红紫的光尖利地射下来,照着涧湾套子中孤零零的两个人。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绝望的冰冷。

  这天排戏时小严芳没有来,大家眼光都对望着,有的窃窃私语。余加岭望着大家,眼光里也说小严芳怎么没来?可是他说出的话却非常淡然:“没来就算了,大家排吧。”排练完后他瞅空子出来,看着严芳庄子的方向,听到那儿传来很仓惶的狗声。晚上排完戏,他在归途中站了许久,绕道到常与小严芳碰头的地方等了许久,都没见到影子。他站在雪地里,听着寒冷把大地冻出的寂静的声音,听着天边的星光驱赶着厚霜一层又一层落到雪上的声音。回家时又是很晚了,他不再去敲堂屋的门,径直走到锅屋的火栏槽子里去,狗在黑暗里站起来给他让地方,乞怜的尾巴在草地上拍出一阵刷刷声。他在寒冷的寂静中安顿自己,草里面半倚半睡,让草慢慢围笼自己的梦。
  后半夜他听到庄子上不正常的狗叫,他闭着眼睛,等那狗声过去。可是狗叫声不过去,向着一个方向,叫出了一种僵持。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就跳起身,向狗吠的方向急走。远远地,他看到了一个游游移移的影子,他断定那影子就是自己想象的身影,走近前,果然是。
  “深更半夜的,你……”他说,“不是讲好了?找李医生,镯子我已卖了,大后天……”
  “用不着了。”声音像一百年前发出来的。
  “为什么?你……”
  “那些钱,你拿去买鼓吧。”
  “小严芳,你到底……是怎么啦?”
  “我不能在鼓剧团里了,这,是最后一面……”一声苍凉的哭泣撕裂般地迸出来,再也止不住。
  余加岭拥住她,抱紧了再抱紧,一个劲地问为什么?她要远嫁了,是她自己在山西那边找的头,那人很忠厚老实。
  “就嫁吗?”
  “先到姨姐家去。我们的事爸昨天知道了,他又打又骂,一天也不让我在家住了。”
  “不,小严芳,你不要这样对不起自己,我们还是去找李医生,钱我已经备下了,你千万不能……”
  “不要说了,这事已经不能改了。”
  她说,家里人那个态度,改是不行的,还有,那个李医丰也是个嘴不紧的人,钱是堵不住他的嘴的,早晚也得讲出来;再说,她也不想打下来,有就有了,永生永世都让它有,还打它干什么呢?“还有,”她说,“我知道这一回拍电视的重要,一分钱逼死英雄汉,你还是把那些钱买鼓吧,电视拍好了,鼓剧团扬了名,你扬了名,我死也闭上眼了。”
  余加岭感到有东西在挖自己,越挖越空。他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双腿和膝盖全被挖空了,他跪了下去,在深深的雪地上跪在她的面前,双手抱住她的腿,就像电影中那些朝圣的信徒跪抱圣母,她则抱着他的头,去下手套,用冰冷的手指掠着他的头发。久久,久久。久久之后他觉得自己缩得像个菜籽般的飞虫落在她手指下面,她一捺他就死了,可是她没有捺,呵一口气让他飘起来,双手拱着,保着他向天上飞。
  “小严芳,我永生永世忘不了你。”
  狗不叫了。不知过了多久,鸡叫了,一遍,两遍,他木然地站起来送她走。他们俩是结成一体向前走的,天空无边的星光注在地上。快分手了,他们等着第三遍鸡叫。第三遍鸡叫了,他们心都不复存在,丘陵上最后一次黎明前带着星光的鸡叫催动了冬天的早晨,冬天的早晨徐徐地、凝重地、不容置疑地张开双翼压过来了。这就是别……别。
  数日之后,电视台的人准时来了,余加岭的鼓剧团如虎添翼地买来了大鼓,马汉动人的鼓声响出了催人的节奏,人人都感到这鼓声不同寻常,真正的不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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