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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市中心的地皮现在对方今天来说是只诱人的色香味俱佳的小烤猪,既能营养身体,又能营养心和神经,这两天常在他睡梦里出现,而且很刺激地嗷嗷叫着,令他一听就兴奋得发抖。傅北洋到底是同学,最终同意把这道菜送他享用。
  能调用的资金已告罄。非明无信;深圳的老马说要告法院——破费二十万也要把他方今天请到深圳来过官司瘾。洪友运据说回了北方星公司,反正已经是好久找不到他人了;找到开发区老刘问题情况,老刘嘿嘿哼哼哈哈什么也谈不出来,全不似谈生意之初总有酒喝时那样清醒,开发区工程已经停工,工人工资发不出来,情绪很不稳,留不是散也不是。
  只有烤得喷香的小乳猪是能救命的真家伙了。
  听傅北洋的暗示,那块他到手后少说可以卖到三千五百万到四千万,而他找搞房地产的朋友咨询后得知,竞拍到手恐怕得要两千八到三千万。这笔款当然得靠贷。
  宋过的表叔老陈现在已经当了副厅长,方今天与他先后接触了几次,几乎是矮着辈用宋过的口气和他说话。这表叔和宋过隔着很远,年龄不过四十岁,帮宋过方今天的几次忙其实是很有报酬的。这次额度大,自然不似以往那样容易。不过几次喝着酒谈下来,听口气并非咬紧了不放,只说很难。方今天的困境也就是宋过的,所以他也就死乞白赖地缠,很尽心尽力;当然事先他说明白了,这么大个事,款贷下来了先得给他买套商品房,要不现在他妈的连个睡姑娘的地方都没有,实在没面子。方今天说好好好,小宋,咱们两个难兄难弟这一辈子怕是都要捆到一起了。宋过说那是啊,和方老板这样的高智商捆在一起,总有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一天的。方今天就嘿嘿嘿笑。宋过也笑,心里却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秀才做生意也一样屁样;他宋过如今是虎落平阳,先委屈着过过再说,将来怎样谁说得清楚呢?好在方今天这号人没什么生意人的奸诈狠毒,有利不会一个人独吞,好相处。如今在生意场想找一个不贪婪不奸诈能长期合伙的朋友,真好比在长江里钓带鱼;说心里话,如果方今天真能赚到钱,他知道他是不会亏待他宋过的,这点恰是他不离开方达而且愿意帮他忙的主要原因。
  谁担保?三千万,除去傅北洋还有谁?
  方今天带着豆豆到大南海。
  傅北洋对方今天可能要贷款的事没作过任何承诺,当然也没有一口堵死,方今天现在来了,而且带着豆豆,要谈什么他是心里有数的。寒暄两句后他就端着咖啡杯不语了,等着他们开口。
  方今天直入主题,说他反复拈量考虑过了,决定不变:若大南海不干他就干。他说了方达的情况,现在很窘,除非两个生意中有一个近期能见到钱,不然真要拖死人。当然也很有信心,洪友运毕竟是朋友,非明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拉掮撮合的生意没有不成功的。只是现在真他妈的苦死人,所以非得搏一记,贷款干一场。北洋,他说,我是朋友面前不谈面子,现在看你的了。说着甚至苦笑了一下。又说经过测算他需要贷三千万,最少两千八百万。
  意思很清楚:大南海的生意让给他做,同时还得帮他弄到巨额贷款。
  这是谈生意,傅北洋一改平日一起聊天时的习惯,无一丝笑容,很认真地看着说话的人——谷豆注意到他眸子里闪动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泽,那光不是向外闪射,而是很实在地在往内收敛。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和方今天是无论如何不会知道的,任何人都不会知道!另一方面他也并不着意掩饰自己的得意,表情里偶有流露:这个方今天,当着谷豆的面这样说他的事业的窘困,倾吐不得意,甚而乞求,相识的几十年间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啊。即使在最不顺遂的年代,他也从来都是得心应手不可一世的啊。在谷豆面前,听这样的对手这样说话,心里不能不溢满一种少有的快意;他想到海南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读周兵兵日记时的痛苦心情——现在这心情多少得到些补偿了。
  你是否和陈行长接触过?他终于问,话音里有一种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生意腔。这种微妙变化连谷豆都能感到。
  方今天说,多次接触,不是个好相与的官员,可能也是有他的难处。好在有宋过,勉强露了点口气,需要两百万信用金存入他的银行,更重要的是,需要有超实力担保——他笑了笑——对我来说,当然只有你能了。
  傅北洋却一丝笑容也没有,沉吟着。他的沉吟使空气都显出了几分压抑。谷豆有点莫名的忐忑不安,毕竟对生意场不熟悉,方今天带她来并说有件要紧的事要与傅伯谈时,她压根就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重要场面,现在多少有一点气氛上的感受了。
  傅北洋忽然很快扫了谷豆一眼,垂下眼皮说:可以。
  方今天表情明显松弛下来,但仍迟疑了一下,带有几分小心地问:大南海有什么条件?
  傅北洋说,不是条件,该说规矩或者规定才准确。
  方今天在沙发上不安地移了移身子,有点尴尬地笑道,你说得对。
  这是很细小的事情,但对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让这种用字及语气上的小差错出在这种场合,显然是有失水准的,既显示了生意谈判上的不在行,也露了某种不合时宜的心态。傅北洋的话听上去就有这种含义:你不过还是个搞技术的呀。更重要的是,这种口气显然有拒朋友于千里之外的意思,使方今天和谷豆同时感觉到了他生意人的冷硬的原则性。
  傅北洋说,按惯例和规定,你要用全部财产作担保抵押,包括住房、小车、存单、高档家电、所有办公用品……方今天忍不住开了句玩笑说,还有为人为朋友的信誉。傅北洋却瞄了他一眼,一点不笑,说,生意与做人做朋友是两个概念方总。稍稍停顿片刻又接着说他的:另外对你的债权债务我要有清楚的了解。
  这些话一点不错,但听上去过于冷醒无情。谷豆虽在低头看报,心里却一个劲咚咚跳着,她感觉到了一些与平日交往中不大一样的东西。方今天低着头拍打裤子上的灰,咳了两声,末后文雅地笑着说,傅总,我这些东西不但抵不够三千万,两百万信用金也没法抵啊,客观说你的风险是不是太大了些?称呼也在无形中改变了,三个人似乎都未觉察到这点。
  傅北洋说,这只是些基本作法,深入下去当然还有要求,到时银行方面会参与一起谈的,眼下还没谈这些的必要。说到这里他语气似又缓和了一些:参与这种根本无利却有很大风险的借贷担保活动,考虑当然是多方面的,之所以同意,首先是地皮竞拍到手后有N公司的后续介入,二是即使不,地皮本身也完全有增值的可能,三是有基本抵押条款,四——最重要的是,可以给你也给豆豆一些帮助。
  大家不约而同地互望了一眼,都不说什么。
  这时傅北洋又道,生意大风险大,你还应该全盘考虑一次。
  这次方今天语气生硬地说:不可改变。
  傅北洋略微低了低头,脸上滑过一抹谁也猜不出意思的浅笑。
  方今天心里冷冰冰想,洪友运非明把自己逼进了窘境,现在又总算有了点生机。只是看陈行长的了。今天的“生意谈判”虽令他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但心下总还是感谢傅北洋的,毕竟他愿意帮助自己,而且稍想想也会很理解他的若干条件和那副纯粹的生意人面孔,一点不生气。
   
十七

  洪友运又回过北方星总公司一趟,这次稍摸出了点道道:头们关系紧张,投资方向及经营决策老是意见相左,甲同意的事乙一定反对,结果自然耽搁自己手里的项目。现在到处是半拉子楼房,工程一停就是一两年甚至更长,所以本公司停停也没什么要紧,有个头就是这样说的,他一个聘用的经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而且方今天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求也没用啊。
  他现在已是一个光杆司令,办事处聘的人员都陆续散去,还是个穷光蛋,账上一分钱也没有,请个客都没办法。他几乎想关门了事,找公安的亲戚也行,找朋友也行,另弄个公司干干,可又有点舍不得方今天答应的那三个点,再说北方星的牌子也值得留恋,弄得顺是可以不断生财的。公司资金大大的有,这在财务部找人摸过,再等等吧,工程款只要能划来,三个点的二十四万就能拿到,工程搞下去,这个办事处比哪里也不差,生猛海鲜保龄球桑拿浴天天少不了。
  这天下午接到一个自称王实的人的电话,请他到山林茶坊坐坐,有件要紧的生意想和他商量。他的第一联想就是那个神秘的匿名电话,稍考虑一下便答应了。
  这几年城市酒楼饭店林立,而且还在不断地树招牌,在这酒肉大战中,茶坊异军突起,而且生意越来越红火,以其清雅脱俗的中国传统韵味吸引着大小生意人乃至各种档次的消费者。山林在其间又独以朴拙稚玩取胜,竹椅竹屏泥盏泥壶,古筝琵琶使室内清韵绦绕,塑了一个使人彻底静心的环境,一推门就有忽地游人山间竹舍的感觉,心生把盏唤茶来的渴望。
  王实身材颀长,三十多岁,望望就知道是个精明家伙。而且因不显年龄,又满身文气,让人很容易把他当成大学生而非生意人:可他的名片上实实在在写着泰新公司总经理——另标有二级律师、高级经济师字样。
  洪总,王实说,我知道你是个痛快人,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想你该把你公司手上的开发区项目转让给我。
  果然没错,洪友运心里跳了一下。他平淡地说,为什么?
  我有便宜你也有好处——你的公司和你自己都有。
  我的项目有多大你知道吗?
  从动议到调查决策,从立项报建到地皮批租乃至设计斟探施工,当然还有你洪总个人的一些事情……说着王实忽然笑了笑:我这样找洪总,洪总难道认为我会不作任何了解吗?比如说吧,年初你的办事处成立带来一百万,三月份又划来六十五万,现在干干净净,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北方星公司通过你的手在项目上大约投入了两百万,我想这个数字是很宽的。
  洪友运盯他一会,说,你是作过调查了。可是这和转不转给你无关。
  王实说,北方星现在对此项目已兴趣大减,财力也多少有点问题,资金可能会流向西北——因为公司上层大约会有重要人事变动——我想这你总是清楚的。你本人也觉得事情越来越烫手,既对不住朋友又不大对得住自己,是不是?而这样一个项目我的公司想要,就是这样。
  王总好像在乘人之危。北方星钱是有的,款是迟早会划过来的,这点我可比你有数啊。
  这只是一种可能,可我和洪总要谈的是现实——明白我的意思吗?至少对洪总来说是很现实的事情;你总不能把自己押在可能上,一天一天拖过去。
  洪友运憨厚地笑笑,说老弟你看事情倒是简单明白,可是这么大个项目,你是怎么看得这样简单的,说让就让?
  洪总是说办手续不容易是吗?这就是我们公司的事了,你只须同意,然后回你的公司为促成它下点劲。
  你认为公司会同意?
  除了上层人事变动是个不定因素,我想洪总会动脑筋总是不成问题的——抓住现在的不安定晓以利害,摆摆问题,总之是推翻先前的决策,让他们明白继续干就会陷进去不能自拔。这也不是我在故意吓唬谁,真干下去会麻烦无穷。
  洪友运忽然粗俗地笑起来,说我已经被你吓着了王总。
  王实对他的嘲讽并不着恼,挺挺身子很严肃地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又说,我想你洪总是见过世面的人,比我清楚赚钱比赌气重要。洪友运靠在椅子上,两只小眼望着天花板不动,面无表情。这时王实说:我会为洪总提供有足够说服力的资料,比如相关的武汉房地产市场预测报告之类。用以显示该项目的不利前景,使你不至于空口无凭。我还会为洪总提供足够的活动经费,北方星的老板恐怕大多不是廉正楷模。在一百六十五万当中你办事处的不合法开支——他瞄洪友运一眼——到头来总会暴露,我给你两百万转让费就全了了,你反为公司创了收,对你以后的发展不无帮助。至于洪总个人的利益——我想这是更明白的事情,方达允诺的二十四万返利我们敲协议时你就能得到。你还想到什么了吗?
  我想知道,泰新为什么要得到这个项目?
  首先是原则上它与本公司寻求发展不断开拓的宗旨合拍,其次,从开发区的总体规划看,你们那个项目仅仅因为所处的位置,单是地皮,增值的可能性就很大,只要根据本公司的总体市场设想把规划略作改动,就会使本公司有利可图。而且盘下来也不贵,这点当然是作过调查论证的。毕竟买卖的原则就是双方有利,其它都不重要,是不是?
  盘下来确实不贵,洪友运说,你很实在。一百六十五万只是一个有形的数字,办成现在这样,有的人你给他三百万可能也做不到啊。
  王实把桌子叩了一下,说道,洪经理的说法也有道理,办这类事的投入中应该考虑到经办人的社会关系这一层,也相当于隐形资产。洪总的关系硬我们是知道的,转让费的高低我想还可以考虑——或者在个人返利里考虑进去更好?
  洪友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脸望着布置清雅的四壁说,妈的,这里的音乐蛮舒服啊。
   
十八

  非明电话联系上了,他说他在澳大利亚,宋过说,你妈的X该掉到太平洋里喂鲨鱼!他在那头嘿嘿笑,说他移民了,不回了,弄到了可以长期居留的袋鼠证。宋过说我杀你娘老子,那边仍是笑,末了说他打电话问下再说,不会有问题的,叫他和方总放心,他回国后告诉他们。结果一晃又是一星期,人又像臭屁一样在空气里消逝了。
  洪友运还是没消息,电话打他家里,老婆说他们北方星的项目说不定要转出去,你不知道吗?方今天先没悟过来,等明白意思后不免出一身冷汗,连问怎么回事。洪的老婆忙说也是她瞎猜,又支支吾吾搪塞,说只听说北方的款很难转来,友运着急,北上忙去了。方今天再怎么问,她就只是说只在电话里听过他们谈了什么转让的事,也不知是不是说的工程。
  方今天心越悬越高,怕得很,天天盼非明回,盼洪友运回。同时也天天躲老婆的那个包工头亲戚的电话,躲老婆的追问。
  梦全在贷款上了。
  他把请陈行长过个周末吃顿“便饭”的地点安排在湖城一楼的雅厅,这说不清是出于一种什么想法。
  吃饭间他不时要走会神,一晃眼很快又回到现实里来——现实是这样的:方今天为了生存在请手握生杀大权的行长大人“便饭”。陈行长很高兴,看得出来只要有谷豆在场他就很高兴。谷豆的女孩效应很强烈,在街上是景在娱乐场所是歌在餐桌上就是一道最为色香味俱全的可餐之菜了。方今天在心里把她和林小姐作比较,忽然生出几分失望:令人难忘的可人的林小姐在湖城是为了钱,而使人万分喜欢的豆豆出现在这里也同样是为了钱啊——为了他方今天的钱她才这样温声软语地把行长唤着——他觉得这不大对得起周兵兵。
  行长的微笑驱赶了他的烦恼。宋过胡吹瞎侃,逗得谷豆一个劲笑,见多识广的行长也适时地插进一两个笑话或故事,把饭桌上的气氛调得很活跃。谷豆很高兴,有时捂嘴轻笑,有时则笑得前仰后,当然即使这样也不失优雅。
  近来谷豆心情并不算好,这起于那场方今天和傅北洋的贷款谈判。那次谈判虽是语言平和,也不乏友情点缀,但她分明觉出了一种深隐危机的惊心动魄。他们没有过多地谈钱,却处处不离利益二字;他们时时不失同学之礼,却满室流溢着近乎敌意的戒备和火药味。她是名文科大学生,并不是天外来客,散发铜臭气的市场经济至少从书本上是见识过的;但还是有莫名的失望感——对方傅二伯的纯净感情一下变得模糊了。她意识到,这就是作家社会学家们常说的现代文明的“污染”对传统意义上的纯洁的侵袭。她理想中的生意是电影电视里所展现的那一类:大家坐在某个豪华的处所,端着漂亮的玻璃酒杯,温文尔雅地谈笑,或者即使有什么杀机也是一眼就能望穿的,如是,心术不良者就大白于天下了。这不是说方傅二位长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鬼名堂,只是说那次给她的感觉不好,两人心里都有太多的藏着的内容,特别是傅伯。是什么?她讲不出。
  另外,方今天为了争取傅北洋的担保,仿佛显得过于“柔和”,少了平日常能在他身上见到的洒脱,更不似妈在日记中录下的那个性格随和同时又不失刚硬的下放知青。是岁月改变人呢还是金钱改变人?另一方面,傅北洋则又显得过于寡情了,这两样她都不喜欢。
  为贷款的事受命跑了几次银行,精神有了一两次意外放松。陈行长对她很热情,在他宽大的行长办公室呆着,能多少品味到一些权力的滋味。那么多电话求他,那么多身份高贵的男男女女低三下四找他讨钱,他或颐指气使,或插科打诨,或礼貌随和,或斩钉截铁,使她非常佩服。一次有单位请他“视察工作”,不由分说把她也拉上了,跑到市郊去看一个很大的草场——一个北方女孩策马奔来,一猫腰忽地把她扯上马去,拥着她在草场上跃马飞奔。她闭上眼惊呼,但觉爽人的清风正把自己的长发掀起,如旗帜般在头顶飘扬;薄薄的衬衣紧贴着皮肤,有如赤裸着身体浴着风在空气中飞行,同时伴随那嚓嚓的马蹄声,头脑里顿生诗人御风而行的美妙联想。后来她睁开眼,不停地舞着手,不停地惊呼怪叫,觉得自己正随着自己的充满欣喜的呼唤,一点一点融化在流动着的薄如蝉翼的明亮光线里了。坐车回市区的路上,她仍旧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脸色发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太美妙了,人变得像摇荡的空气一样,没有速度,仿佛静止不动,只在原地轻轻摇啊摇。陈行长说,你要喜欢以后我们一星期来一次,怎么样?后来饭桌上听他们断断续续谈话,方明白他们是围绕建跑马场的事谈贷款问题。
  一个生意人是不同于一个官员的,前者因钱而生的压力永远多于因钱而生的享受,享受只是压力的伴生物;而后者因权力而生的享受却要单一纯净得多。真正意义上的享受大抵只属官员所有,这点从方傅二人与陈行长的对比中看得出来。对“钱”的认识,应该说是又一个层面。
  在谷豆这一方,对钱的新认识均“得益”于方今天——让她跑银行找行长,原是他的意思;这中间有什么理由吗?他自己不敢多想深想。甚至不愿去想,生活中总是有许多事该糊涂些才是。
   
十九

  湖城的菜味道很好,陈行长说,以前倒是没发现,好像来过两次,这点却没发现。方今天下意识地瞄了谷豆一眼,心里想,方达请你,当然是味道很好,是方达公司啊。“便饭”桌上,陈行长的手提老是响,接通后,有的说得很耐心负责,有的却含糊其辞支支吾吾,有的则是刚听清对方的声音就装作线路不好的样子随便喂两声收机,转身又和身边的谷豆说话。宋过的呼机也是不停地叫,不是生意买卖就是喝酒打牌,后来有个呼机他去柜台回,转身时脸色不好,说有个朋友的车在县城出了事,他得连夜赶去。说着喝干杯里的剩酒,扭头匆匆走了。
  席近尾声,方今天扯到贷款事上,说起了傅北洋,有几分醺醺然地侃:几十年的感情你陈行长是知道的,割头换颈,担保借几个钱那不是小菜一碟么?
  谷豆望他一会,心里在揣摸,方伯不喝酒是清清白白的搞理工的人,喝了酒就有点文人气味了,吹个牛也是不管场合的。傅伯担保他“几个钱”可不是他说的小菜一碟呀。
  陈行长说,你们的感情那我是知道的,豆豆就跟我说过,那不是钱的事,世上确是有比钱重得多的东西噢。
  方今天就站起来拉陈行长的手,摇了又摇,摇了又摇,连声说知我者陈行长也,陈行长莫怪我说你那个侄子的坏话,宋过那些年轻人是永远不会理解这一点的,到底一代人一个想法啊——价值观、价值观、不一样啊。
  陈行长脸泛红光,转脸望谷豆说,这也是年轻人,和宋过那小子是不同的,和满街的那些粗俗女孩也是大不一样的,从没受过污染的,是不是啊谷豆。
  谷豆啜着饮料笑,说那可不一定,陈行长。
  方今天说,豆豆我知道,和她妈一样,像、就像桂林漓江的水那样清能见底。又说文革他串联去桂林,漓江的水草都能一眼望见。
  陈行长打断他:漓江也不是以前那般清了,报上还说过,你这个当伯父的可就说得有点不大对头了。说着就哈哈哈哈笑起来,指着他又道,真是不对头真是不对头,罚一杯。
  方今天就说,好好,说得不对,罚一杯。一口倒下一杯去。嘴一抹他问,陈行长今晚是桑拿还是卡拉OK?
  陈行长手里转着酒杯,想了想说,今晚找我的人太多,家里肯定坐满了,老婆这两天也发神经,我这一身酒气……说着叹了口气。
  方今天说,陈行长的意思——
  陈行长说,人很累,活动就免了,今晚我也不回家了,就在这里包间房好好休息一下。你们别管,等会你们回去吧。
  方今天愣了愣,起身时身体晃了几晃,眼神迷离地说,也好也好,我看你也是该好好休息一下。又自语道,他妈的我这是怎么啦,脑子晃晃悠悠——说着腿被椅子绊了一下,手则把面前的酒杯扫到地上。
  谷豆扶扶他说,方伯,我看你也该回去休息了,我上楼给陈行长安排房间。
  方今天瞅她一眼说,豆豆,这真是的,那就拜、托了。陈行长,真是对、对不起。
  一刻钟后,谷豆已和陈行长坐在湖城饭店八楼的一间套房里。陈行长人已半醉,歪在沙发上,一脸醺意地看着谷豆。谷豆安排好后告辞,他拉拉她的手说,豆豆,你该陪我坐一会才是,坐一会吧,我心里会好受一些。话音未落他呕了两次,很难受地抓了抓胸,接着莫名其妙地说昏话,说老婆如何如何不懂感情,别看他在外是个有模有样的金融官员,走进家却是个痛苦不堪的家伙,谁也想象不到他的痛苦;说每天都是接待不完的要钱人,陀螺似的转个不停,是一种苦不堪言的潇洒,睡梦里都不堪重负——连喝酒都是一份痛苦,谁能了解呢?这公司的老总那单位的处长,来车请你了,能不去吗?人生存着,就有一个他独有的环境,他不能随意得罪他的环境,否则会后患无穷。而且一个做官的,还要时时提防“错误”,提防上下左右……
  谷豆有两份惊讶。一是如此不可一世的财神竟也有这么多苦恼,另外则是和一个又醉又痛苦的男人呆在一间陌生的房间,而这男人又是公司能生存下去的支柱,他这样和自己说话——这令她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处理才恰如其分,很尴尬,而且有点怕。
  这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忽然被陈行长捉住。
  谷豆惶恐万分,她对面前这个男人印象本不坏,但那是另一种感觉,那不是导致这种场面的感觉,她拼命往回抽手,但抽不出,拼命往后退——猛然间却手一空,仰面倒在地毯上,行长扑了上来。谷豆惊叫一声,死命往上推搡,行长气喘吁吁,死压住她,探过嘴来企图吻她,手也开始乱抓。谷豆扬手扇他一耳光,看见他的因酒因欲望涨红着的脸在天花板下摆了摆,而且转瞬欲望更显狰狞。这时她忽然清醒了,扭头看看,抓住滚落在地的玻璃烟缸,猛地甩向铝合金窗。哐啷一声响,陈行长愣住了,谷豆一把推开他,一跃而起,冲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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