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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今天傅北洋和周兵兵是初中同学,六六届初中毕业,一九六八年下放在一个公社,傅北洋和周兵兵还是一个大队。
  方今天是班上的才子,各门功课的第二老师,而且吹拉弹唱样样拿得出手——那个年代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遍布大江南北,有文艺专长的人是宝,也是身边的人崇拜的偶像。人见人爱的女孩周兵兵是暗恋他的女生之一,这份爱恋不单一直演练到“广阔天地”,就是几十年后的今天也还在两个男人的生活故事中充当看不见的故事主线——人们慢慢就会看到它的力量,了解一种独特年代演绎出的爱情究竟具有怎样的不朽性。
  确切说,这不朽的主角是傅北洋。傅北洋对周兵兵藏有无法解释的感情,这感情从发生那天开始就因政治历史的原因被压抑在灵魂深处,几十年过去了,这感情已如品相极高的矿藏,也如千年不喷的原油。终有一天它会喷发吗?我们慢慢往下看。
  现在的谷豆简直就是当年的周兵兵,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常能毫没来由地把傅北洋拉回到二三十年前。即使是这方面稍显迟钝的方今天,也常为谷豆的气质所吸引,生出些若恍若惚的似与从前的某一天相关联的感觉。
  那天一个朋友把她带进他的写字间,他当即就觉得一个念头在心间闪过,怔了有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朋友说谷豆是大学的老师介绍来的,刚刚毕业,想进一家合适的公司锻炼锻炼。后来的交谈证实了他的第一感——谷豆太像周兵兵了!话题自然涉及到她妈妈。周兵兵因嫁给大队书记的儿子,后来一直没回城,二十多年就在县城生活,去年不幸因病去世了。
  方今天沉吟了片刻,拨通傅北洋的电话,说北洋,你来一下,看是谁在我这儿,一定要来,就现在。不过上十分钟一辆奔驰就开到饭店门口,很快写字间的门就划开了。谷豆正面对门坐着,傅北洋一眼望见,居然果在门口好一会没动。后来的谈话中,傅北洋一直显得神不守舍,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沉着,而且方今天惊奇地发现,他看谷豆的眼神不很自然,甚至脸还红过一次。他不清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心想,这倒是不知道的傅北洋的另一面,如此易动感情;他是把存储了多年的学生式的感情投射到谷豆身上了吗?谷豆使他想起了那些说不尽的苦苦甜甜吗?这倒是件让人感动的事情。
  和两个长辈相会,谷豆很兴奋,清亮的嗓音小鸟一样在房间撞来撞去。方今天很喜欢,如冬日雪夜与友人围炉话饮,心里想着缘分二字,这确是人生一件不可多遇的令人动心的好事,就想,傅北洋动感情是很有道理的啊。
  到吃饭时间,一直显得心事很重的傅北洋忽然提议找一家温馨的个体小酒家坐坐。方今天附和,说很好。这些年里,初中同学间的大小聚会每次都是挑价格不菲的饭店,今天却着意挑选一家小个体,这里含有一种相通的品味;两人相互望了一眼,都意识到了这一层。
  那一天他们谈得很晚,两个优秀男人的话题很凡俗很平稳地探进历史深处;美丽脱俗的谷豆很安静,两手支颐,水汪汪的眼睛在两个长辈的脸上移来移去。只是又有件不解的事是,傅北洋一直没开口问及周兵兵,而方今天告诉他说她已经病逝时,他竟也无动于衷。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惊异,给方今天的印象是似乎知道这事;同学们中大抵没人知道,否则他总会听到些传闻,而傅北洋知道却不说,这没法理解。
  这些年来方傅二人联系基本没断,方今天下海后接触更多了些。傅北洋当然很忙,上午在甲地,中午刚过则已在乙地了。他的大南海名气一天比一天大,电视里不时能见到与公司业务有关的报道,而且全省的文学艺术体育界的有关消息里常能看到大南海的影子。虽然忙,而且层次也了得,但他很记得老朋友和中学的老同学,除了不定期的初中同学聚会他或组织或参加外,偶或也会抽空到方达公司或是某一个要好的同学那里坐坐,哪怕是几分钟的偷闲。同学中有刁钻的说,傅北洋这样做一多半是为了他自己——生意场到处是险滩悬崖,他生意越大自然就越紧张;只有同学感情是不必猜疑防范的,他是在占同学的“便宜”。
  而自打谷豆忽然出现在方达公司后,他来方达就不单是偷闲了,有事无事总会找点理由来玩玩,哪怕没话可谈,就只那么干坐着,看着方今天忙这忙那,望着谷豆进进出出。这与一个大公司老总的身份显然不合。
  谷豆私下问过方今天,傅伯为什么总显得比你还清闲?方今天笑笑,想想说,长袖善舞,他庞大的机器因为有雄厚的财力支撑,想必不需要他事必躬亲吧。谷豆说那可不该是这样,庞大的金钱王国恰恰要宵衣旰食啊。方今天忙笑着摇头说,你方伯小摊小户,这辈子大概是没法理解傅伯的宏图大略了。谷豆说,方伯,你真实在呀。方今天说,我实在吗?你是根据什么这样评判的?又说,做不值钱的学问和玩更不值钱的音乐,傅伯不如我,可谈做生意赚钱,我就远不如他了,你知道吗?在生意场滚这么两年,我可以说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做一行要一行的天赋,能赚大钱的人其实跟能当将军当大科学家的人一样,是小瞧不得的,这点特别是知识分子圈子里的人有偏见,有的人甚至吃不着葡萄就说酸。我也是最近才认识到这一点的。
  谷豆静静地听他说着,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几天后,在大南海傅北洋的私人会客室里,谈了一会XFB-Ⅱ型芯片的事后方今天半开玩笑半认真说,豆豆,方伯那儿是小儿科——手往四壁一扬——你这样气质的孩子该来傅伯的大南海一显身手才是啊,就是你妈在我想她也会这样想的吧,来不来啊?
  笑着说完这话他无意间瞥了傅北洋一眼,却发现他正紧张地盯着谷豆看,弄得他自己心里也不免跳了一下。
  天真的谷豆正在折纸船,头也不抬就说,这庙太大了,怪吓人。妈妈说干什么都得一步步来。
  方今天嘴里打着哈哈眼却偷觑着傅北洋,他注意到他的手抖了抖,而且很轻地出了口长气。
  他想,北洋是个感情很复杂的人,远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看出他很喜欢豆豆,心里揣摸这肯定与学生时代的感情分不开,毕竟是又一代人长大了,而且这孩子这么可爱。他自然不知道傅北洋在想什么——书柜边的傅北洋眼眯缝了一会,仿佛刚才那几句话是一道强光,刺得他难受,同时有一个不大痛快的念头在心里蜇了一下:他方今天有点像是在炫耀什么。有种很深的失望与不悦在胸间漫起来。
   

  方今天的心情很好。
  他站在落地窗前,望着阳光下的马路;马路上一串黑亮黑亮的轿车反射着耀眼的阳光,缓缓滑行——他认为这恰如他此刻的心情,从容且有光彩,远不是前些日子的那种惶惑不安与灰暗了。洪友运到底是孩提朋友,没有让他失望,他不去选择更大些的诱惑,这充分说明他憨厚的本性没变,市场经济情况下,这点尤为显得可贵。
  他请来总公司的两个老板,方今天和宋过把他们安排进了三星饭店,和谷豆一起陪着吃喝玩乐,当爷一样供着。北方佬性格痛快,不隐自己的好恶欲望,高兴起来老想沾沾谷豆的光,弄得宋过直鼓眼方今天也尴尬,却只有忍着,还不大好将谷豆撤走,了不起暗示一下洪友运,或者很为难地做做谷豆的工作。后来几次实在没办法,干脆找个借口不让谷豆参加,由宋过当桌呼小姐来作陪,倒也快活了喜欢痛痛快快直来直去的北方佬。临走,又去友谊商店为他们的老婆各挑了一件价值不菲的首饰。
  协议已草签。
  前天下午去吃饭前,他和宋过在北方星办事处看了洪友运的办事员提供的全套项目资料,开发区、建设银行、规划局、市政府的各种批文及全套图纸装订得齐齐整整,不容置疑。这当然是“验明正身”的过场。后来去饭店吃饭,吃完就包了间客房谈协议。
  垫资不能再少,需一百六十万。垫资完成后一周,甲方开始打进第一批款,以后依进度分期付;
  垫资抵押不列入条款。垫资息亦不列入,适当的时候在补充协议里写进去;
  甲方需回扣三点。
  三点是惯例,根本不算多,另外交挂靠的建筑公司两点,总共也才五点。方今天的物理脑袋简单转了一下,这八百万工程的利润就明明白白了,垫资利息也就没什么咬住不放的必要。另外先要垫资一百六十万,虽然自己的实力还达不到,但仔细算算也就有谱了:材料商那里很多材料可以赊购。如此,所谓垫资一百六十万实则有个八九十万也就很够了。这他能想办法筹到。
  问题是条款中没有垫资抵押——倘若作为乙方的一百六十万投入后出现任何毁约的变故,乙方的权益以什么来保护?
  他想到这个问题的同时,宋过也在琢磨。洪总,宋过说,甲方的垫资抵押不注上吗?
  洪友运笑了笑,没说什么。办事员说,你们很过细啊——可是有十个以上的施工单位愿意倒给抵押北方星。
  方今天脸红了一下,摘下眼镜擦着,有几分不自然道:毕竟是合同,尽量全面是不是更好些啊。
  一心一意在看动物世界的老刘转脸说,方总,洪总这里是办事处,他拿什么给你抵押?你是存心难为他。再说,你们是娃娃朋友,这不是最好的资信?就是你不信他,北方星是三两个人的皮包公司吗?你方总的一贯的大气派哪去了呀?说着哈哈哈笑起来。
  这下方今天脸更红了,感觉到老刘简直是在转弯抹角地说他的方达不过是个皮包公司。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尴尬得直咳嗽,只是望着洪友运笑,心里骂自己生意场上的应变能力太差了。宋过也在心里骂,他妈的书呆子一个——作为一个“曾经的书呆子”,他太了解方今天这类人了:常常会为自己的利益抹不开情面。他觉得无论怎样,这条不写上总是不大妥当,但老板不坚持,他还有什么咬住的必要?转而又一想,老刘和办事员他们说的也是实话,多少施工单位在等饭吃啊。弄一个像样的工程不容易,而且洪友运看上去也不是坑人的人。
  方今天也反过来想,自己过迂了吧,有肉嫌毛,杞人忧天了吧。
  甚至直到现在,站在窗前看着远处那一幢幢高楼大厦,他还在心里嘲笑自己文人的斤斤计较和优柔寡断。思想者顾虑多,所以干成惊天动地大事的多是行动者。协议昨天已经草签了,因这层关系,也没必要作公证。他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重要的是快些动起来,金钱在远处闪光。
  宋过推门进来,坐在他的老板椅上转来转去。明天设备准备进工地,都安排好了,他说。协议的事总还是有点不踏实,你呢方老板?
  方今天看他一会,似笑非笑说,文化人是不是干稍大点的事就会犹犹豫豫?友运那儿我昨晚又打了电话,叫他快些把款从他总公司划过来,大家都好。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后来宋过问,我们几时去深圳?
  方今天说,我跟那边说好是后天。
   

  傅北洋的父亲当过五天国军,这给他的命运罩上了那个年代最为常见的不幸:文革父亲被打死了,他和成了精神病的哥哥与母亲相依为命,不久哥哥卧轨,母亲就成了他的唯一亲人,更是他唯一的精神依傍。随后的几十年生涯里,在他的记忆中出现了一个难释的精神现象:这一辈子除了母亲,生活中仿佛就从未有过另外的亲人。乃至母亲于一九八○年去世时,已经三十多岁的他只剩下一个颇为荒唐的执顽念头:出家。这念头甚至游丝一般仍在今天的生活里神出鬼没。
  而且他是一个因过分的压抑而变得特别胆怯的人,这胆怯几乎有了医学上的精神病患者的含义;这点谁也不清楚,因为他的心藏得很深,而外在的他又是一个自负自信的成功者。他一直在内心深处珍藏着残酷的痛苦体验,无意间也在培植着要毁坏什么的越来越茁壮的愿望;不知将来谁会撞在他的枪口上。
  另外,还有一种无法说与人听的情感,就是对周兵兵的数十年不变的爱恋;这根本就未曾兑现过的爱恋没有因时间的漫长而消殒,反倒如陈年老酒,越放越浓厚醇美。如此,酷似母亲的谷豆的突然出现为什么会引起他的特别关注就很容易理解了。
  自上次方今天开玩笑说出让谷豆到大南海的话后,他就无法甩掉这个奇妙念头了——刚好海南总部有事,颠来倒去的想了好久,终还是给方达公司挂了电话,以需要一个助手帮帮忙的理由提了想要谷豆同行的想法。方今天自是不会有什么异议的,而谷豆也想去海南玩玩,就一拍即合了。
  在飞往海南的航班上,谷豆坐在舷窗口,一直侧脸望着窗外飘浮的白云,显示给他的侧影如一尊浴在穿窗而入的阳光里的温润玉雕,令他怦然心动。他微闭着眼,思绪却在机舱里游来游去,有一种类似情人又类似父亲的感觉在胸间拂动着;这奇特的感觉带给他一种几十年间从未有过的激动和欣慰。他细细省视内心,知道自己对谷豆的感情是纯净的,很清楚除了希望她能常在自己身边外其实别无其它奢望。他没有成过家,能把谷豆当作女儿吗?不能,内心藏有一种柔韧有力的障碍:谷豆和兵兵总是重迭为一个人。这又是很矛盾的了。
  小车把他们从机场接到傅北洋在海边买下的一幢花园别墅,看楼的阿姨给他们开了门;一切起居用品先已准备好,前一天已来过电话。谷豆在房间里打着旋,轻灵柔曼的姿态托着她的惊讶满屋飘飞:傅伯,这是你的小楼吗?你来海南就在这儿住吗?真美啊傅伯,大海的声音真美,还有那些——那是棕榈吗?还有那……傅北洋抑制着心里比她更甚的激动,随她在楼上楼下花圃草坪胡乱转悠,不停地点头。有时又不由自主地站着不动了,望着她的身影发怔。远处的海风不停地拂过来,又拂过去,掀起帘慢,摇动着窗口的树枝,也把她的笑声播来播去。二三十年前的一幕幕在他眼前忽忽闪过,撩得他心里一片纷乱。
  晚饭后他们去海边散步,谷豆光脚在沙滩上奔跑,不时提脚在又湿又厚的细沙上盖上她小巧秀气的脚印。疯闹累了,她又不停地谈她的同学她的学校,谈她的一直生活在武汉的脾气倔强的外婆,还有和父亲生活在县城的小弟。傅北洋跟着她走走停停,有时也伸手拂拂她肩上的沙砾,或顺手理理她被风吹乱的长发;他觉得满身心洋溢着一股一生也未曾有过、今后不知会否再有的幸福感。
  他终于说,豆豆,你不是说过来海南就告诉我的吗?
  告诉你什么哪?
  你是怎么刚巧找到方达公司去的呀?
  就是巧合呀,缘分呀。谷豆笑道。
  鬼才相信。
  谷豆就咯咯咯笑着,“一遛沙”地跑开去了。晚上我给你看样东西博伯——风把她银铃样的声音送得很远。
   

  方今天带着宋过飞往深圳,令他颇为诧异的是老马没到机场接,二人只好打的进城。车上方今天一直不语,显得很不痛快,宋过则作无事状,嘴里哼着流行歌,只拿眼睛偷觑他。电话里说好车来机场接人的,这样失约在生意场上自是不可原谅,说明主人对生意的态度,至少是不热乎——或者甚至是某种要价的手法?若真是这样,就有点卑鄙了,毕竟是老同事啊。
  老马也还是老马,电话一打给他,一刻钟就到了下榻的饭店,而且握着手不停地摇,千解释万道歉,反倒弄得两人不好意思起来。他很忙,厂里的活做不过来,公司的订单也是雪片样飞来,根本没办法应付。一旁的宋过在心里笑,方今天分明说过福仁生意做不下去了,要他的芯片是救他的命,怎么一下又这么好了?很清楚这是和不去机场接人相关联的手法。他瞅时机朝方今天使了个眼色,方今天也点了下头。他还想,这家伙真是丑啊,怎么比我还难看?
  老马瘦多了,惯常总有些滑稽表情的面孔上也没了几年前见面时的红光,看得出笑容里有种遮掩不住的负荷感。几年前正是他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用他当时的说法是,下海第三个年头,刚刚才找到了点感觉,一点也不想掩饰暴发大款的得意;当然这不是说他这个发了财的知识分子很轻薄,说的只是他的因生意顺当而生的好感觉使他无法做到“情能自禁”。
  他找了家中高档饭店做东,很热情周到,把餐桌堆得满满的,因而扫除了方宋二人心底的阴霾。方今天与老马叙旧,谈一日比一日冷清的科研所,谈老同事老熟人,也把某某弄的什么科研成果一带而过,自然更不离生意,也少不了牢骚,或者情不自禁发些经济上升道德下降的感喟。小宋丝毫不讲客气,在一边只顾埋头吃,吧哒吧哒嗤溜嗤溜,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方今天拿眼睛瞅他他也不睬,最后弄得老马莫名其妙哈哈大笑,要和小宋这样有趣的小老弟干一杯,结果就都笑起来。
  XFB-Ⅱ型芯片是有足够的现货的,什么时候要都可以,但必须是钱货两清,没有回旋余地。话题到这里就卡住了。公司是有规定的,老马说,先款后货可以,反过来不行,董事会铁的规定。
  宋过说,马总,没什么规定是铁得不可变通的吧,情况也是在不时变的呀。
  老马笑着插科打诨,情况再怎么变,人民币还能变成丑小鸭吗?
  方今天静静呆着,打量这个十年前在研究所谈奖金脸都要通红的地球物理小专家,觉得心神散了一下。老马正用窝着的左手掌遮着大嘴,右手拈着牙签伸在手掌里掏牙;他觉得这是人类最为丑陋也最为令人恶心的动作之一,他一直看不惯这个据说是文明人才使用的动作,认为它只能让人生出讨厌的联想,远不及龇牙咧嘴地剔牙缝来得坦率,有故作遮掩向人挑逗之嫌。另外老马一见面就不作任何客气与羞答地径以生意人面貌出现,这却又显出商场人的最本质的坦率了。这个矛盾的老朋友很是有趣啊。
  宋过说,马总跟我们方总不是一天两天的感情吧。老马说一二十年。是啊,宋过道,你那点货方达公司会黑你的吗?
  老马说,生意场不是情场,各有各的原则。困扰中国经济的最大问题是什么?三角债?接着就独自胡侃起来,说中国经济领域里的三角债问题,已经到了特别严重的程度……
  宋过很不礼貌地用筷子敲着盘子打断他:马厂长,这和三角债有关系吗?
  有。老马一口回道,而且笑。我现在差外边几百万,到时你们再差我的,不就成三角了?我再像最早成立“讨债协会”的上海人那样,到别人的越南去一看二查三怜四醉五磨六泡七跟八绝九全来?
  这一口脱口而出的催债绕口令弄得方宋二人哭笑不得。宋过说,马老板,你真了不起,你那点芯片是打算压在仓库生儿子了?
  老马愣了一下,旋又漫不经心说,跟我联系芯片,你们并不是第一家。
  方今天心里有点扑通。宋过则轻松地笑起来,说自己的:你是怕骗了你的货吧?其实被人骗了跟压仓库让它老化有什么区别吗?
  老马很快就说有,骗了就成别人的了,压着还是自己的,而且不是还能算产值吗?又笑着补道,就是将来宣布破产也能起点小小的作用啊。
  方今天望了宋过一眼,显得没多少信心地说,老马,能不能有点别的什么办法变通一下?
  老马说,先款后货你不干,货到越南验后付款我不干。要不这样:你们弄一百五十万来,拆借这点钱我想你并不会太难,我们一起开个账户,存进去,作为保证金,这样我就发货,也好向董事会交代。如何?是老同事今天我才这样痛痛快快说话,不假客气,老方你不要见怪。
  方今天觉得先前的靠空手道小发一笔财的计划像肥皂泡一样破了。宋过在拨“爱立信”,通了后他说——非明,你他妈在哪里?瑞士?我操你妈瑞士。跟你说,我们方达钱有点不应手,芯片厂家要现款现货,你能不能叫越南那边先弄点钱过来?什么?当然喽,这点小生意你他妈大老板当然本来就不想做(他斜眼瞅着老马,老马似有点紧张地扭了扭身子,很快又恢复到惬意状态了),可你要真不做那是不行的。怎么不行?一句话,回来我饶不了你。好吧,那我就等你的商量结果了。宋过收机后愁眉苦脸地望定老马说,马老板,能成不能成,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又说,方总,万一不能成我们明天就直接回武汉算了,马老板也忙。
  老马甚至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地起身拍了拍宋过的肩:来了就玩两天嘛。
  回饭店房间,方今天问非明到底是什么意思。宋过笑道:倒是先蒙住了你老兄,刚才我拨了他北京家里的电话,他老婆接的,胡诌几句你倒信了。我是想吓吓姓马的小子,让他松松口,没想到那家伙一点不惶的样子,倒弄得我他妈没了主意。深圳人认钱不认爹,这回算领教了。
  方今天望他一会,又望别处,心里想,到底他妈的是谁在哄谁呀?他觉得今天实在是没面子,来深圳前对宋过拍了胸的,说老马没问题,现在却弄成这样。
   

  谷豆五年前考进了武汉大学,这是她妈生前的最大愿望,毕业后能留在武汉自然也是一家人的意愿了。能进方今天的方达公司,是缘分又不是缘分,这个小小的谜团很自然地成了傅北洋内心深处的病。这个女孩突然出现了,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不准确说是出现在以他的朋友方今天为中心的圈子里,这使他于惊喜之外更有一层深深的类似心疼的遗憾!他很在乎这个,太在乎了,几乎不能自抑。
  离开武汉前,他在晚餐桌上很随便地提到这个问题。
  谷豆冲他一笑,说傅伯,到海南我就告诉你。
  现在他们刚从沙滩散步回来,就坐在傅北洋海滨的别墅里,阿姨端进水果盘和咖啡,放在茶几上,静静退出去了。谷豆赤着脚在客厅里跑来跑去,仍是大惊小怪地说这问那,外面若有人听,一定会以为这里有一房间的快乐小女孩。傅北洋靠在沙发里,浅含笑意的目光追着她小巧好看的脚在地毯上方飘游,心却再次跑得很远很远。
  一会谷豆窜进她自己的房间去了。那短暂的一刻,傅北洋恍然有种连空气都陡然消失了的感觉,心里一阵发慌。
  谷豆出来时手里拿着两本有毛泽东头像的红日记本,一眼望去,那破旧就显示了沧桑,岁月留下的痕迹是显而易见的。她已没了刚才的欢乐与喜悦,脸上是沉静认真的表情。傅伯,她声音很轻地说,这是妈妈留下的,记着她下乡的全部生活,她是在医院给我的,说让我了解一下她的过去,还说这事让不让方伯知道也由我自己决定……她忽然哽咽起来:妈这一生太苦,我不是说在生活上,是说她的感情,我想妈的感情又真又纯,它不该在人世间默默消殒,应该让方伯知道——傅伯你是方伯的朋友。你看了也就是方伯看过了,你会将真情告诉他的是吗……说着终于抑制不住哭出声来,冲进房间去。
  这是一个只属于那个年代的少女独有的心的海,一只忧伤的灵魂在海中漂游,支撑着她使之不至于沉没的,是那叶正颠簸于浪涛之上的寄寓着她的全部情感的小舟——浑然奋然且万般艰辛地操舟搏斗于大海中的,正是方今天。那个年代没有爱情,只有被虚假的政治与革命彻底压抑着的情感波澜。周兵兵只能把少女的心念寄诸笔端。
  日记里满篇都是她对方今天的怯怯爱慕,鲜活丰满曲折有致,不泛出自灵魂深处的铭心刻骨痛彻肺腑的呼号。少女的文字因匆忙仓皇躲闪而显得相当粗疏,但那份真情却如啁啁啼啭的小鸟满纸飞扬,顷刻就能将人紧紧攫住,令人无法躲过倾天而下的情感泪雨。
  显然,动人心扉的少女情思、撼人心魄的单方面情感对话,方今天一丝儿也不曾觉察。
  那时他们下放在一个公社,周兵兵和傅北洋同在一个生产队,方今天却在几十里之外;当然经常也能见见面,没事时窜着队走亲戚似的会会老同学新朋友也是常事。方今天因为吹拉弹唱能说会道且仗义执言而名扬方圆百里,每一个知青都知道他,他是相当多的女孩追逐的目标。最美丽而且最文静的周兵兵的爱他没法知道,这实在是一个历史的大错。
  日记里也不时提到傅北洋,但那不过是比较好的同学关系,这一层是显而易见的。
  周兵兵家里很穷,父母关系很坏,战火常常殃及她和弟妹,下放后和家里的关系基本上就是名存实亡了。她身体羸弱,沉落在没有归期的生活底层却又感情无所附着,因孤独及失望而起的某种莫名期待在扭曲的日子里悠悠荡荡——终于落进对她关怀备至的大队书记铺设的网里……日记记录了她后来终因生活与精神的无望,自然走进书记大家庭的大致过程——后来的丈夫就是书记的儿子。下乡后期知青已作鸟兽散,各忙各的招工进城去了,而看上去无望回城的周兵兵有这样一个结果也算是攀了高枝。当时傅北洋感觉到了她的选择,但无力扭转,背负着沉重的情感包袱默默离开了那个大队。
  当年她不时被接进书记家吃饺子,留给傅北洋的感觉就是心灵正被撕扯和绞割;现在日记像一面镜子,让他照见自己在兵兵心目中的地位与形象,相似的感觉出现了。这感觉带来的痛楚彻底毁灭着一个男人的自信与自尊,让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人世间一只最微不足道的小虫豸。
  谷豆回到客厅时傅北洋正望着窗外的夜色发怔,见她走到身边,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她坐下,沉默了一阵说,我找到方达只是想代妈看看方伯在怎样生活。
  傅北洋点点头,似是表示理解。
  谷豆拿过日记走进卫生间,一张张撕下点燃,投进一只瓷盆里。傅北洋跟进卫生间,静静地站在身后看着。她说,傅伯你看了等于就是方伯看了,是不是?妈的心愿也就了啦。妈说这东西不值得留在世上,我烧掉该也是妈的意思,是不是?
  十来分钟后瓷盆里只剩下一堆纸灰。谷豆仍呆站着。
  傅北洋说,豆豆,我回饭店去了,你也早些睡吧。
  谷豆转过身说,傅伯别墅里不是有许多房间吗?
  他说还有些事要处理,并说明早他还会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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