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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59

  一辆出租车在那宾馆门外等着潘藩,潘藩拉门弯腰坐进去,车子马上朝那条斜街外开去。
  开车的是富汉。潘藩呼了他,他给潘藩回了电话,潘藩说想用车,他就来了。
  “您去哪儿?”富汉问。
  “啊……咱们先去吃个饭吧……我做东……”
  “我吃过了……我送您去饭馆吧……您说去哪儿?”
  “吃过啦?……那……哎,富汉,其实……我是有个事,想求求你……”
  车都逼近斜街口了,不知该往哪儿去,富汉便把车靠边停住了。那儿正好有块凹进去的空当,人行道边白蜡秆树的树冠罩着那块地方,树叶大半黄了,但还没怎么谢落。
  “您有什么事,值当求我?……凡我做得到的,您说!”富汉并不惊讶,只是一时猜不到潘藩要求他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我下一部戏,就是下一部要拍的电影,名儿叫《城市绿林》,是讲在这个乱世里头,民间藏龙卧虎,有那隐姓埋名的好人,专打抱不平,整贪官污吏,帮穷人弱者……这可是部好戏,拍出来,老百姓肯定爱看!……”
  “你拍出来,他能让演?”
  “咱们打擦边球!……先拍出来再说!……攻击的是贪官污吏,又不反‘皇帝’……当代的‘水浒’嘛!……大不了到时候修修改改,最后演出来不成问题……”
  “可……你们拍电影,我能帮什么忙啊?”
  “嗨!……上回,你不是带我,去见了老豹吗?……那老豹,分明就是条绿林好汉嘛!……你能不能,再带我见见他?……”
  富汉原来意态松弛,一听这话,浑身紧绷起来;他原来只是从反射镜里望着潘藩,潘藩此话一出,他猛扭过脖颈,质问说:“怎么着?你把老豹的事儿,编成电影啦?你漏出去啦?”
  潘藩赶紧解释:“剧本是别人写的,早写好啦……上回你带我去老豹那儿的时候,我已经接了这个戏啦……只是,为了演好这戏里的当代城市绿林好汉,我想再体验体验……我们演员演戏,也得有生活依据,不能凭空胡演,是不?……上回见着老豹以后……”
  “你就把他给卖出去啦?”富汉眼里的凶光,把潘藩吓了一跳。自从认识富汉,富汉总是对他尊敬友好,他简直没有想象过,富汉的眼里会射出这般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潘藩慌忙进一步解释:“那怎么会?……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是,想……从老豹那儿,多汲取些营养……罢了!”
  富汉逼紧了问:“你把他跟你讲的……你那天看见的……都告诉别人啦?!”
  潘藩矢口否认:“没,没……我哪能呢!……未经老豹……未经你们许可……”
  富汉斩钉截铁地说:“你就该光记在心里头,嘴要严,牙要紧!”
  潘藩自尊心大受挫。他万没想到,会碰这么硬个钉子。
  一时非常尴尬。
  富汉扭回头去,粗声宣布说:“你要是想再掏老豹的底儿,那门儿也没有!”停了一下又说:“那你可得小心点儿!”
  潘藩生气了:“我说富汉,你吃了枪药还是怎么的?……你忘啦?上回并不是我要见老豹,那不是老豹他想见我吗?……他喜欢我,你知道吗?而且他也信任我!我们俩聊的时候。你退出去了,你哪知道我们俩聊得有多投机!……你就能代表老豹吗?你准知道老豹不愿意再见我了吗?说不定,他挺乐意跟我再聊聊呢!……”
  富汉不言语了。
  潘藩趁势接着说:“……我不过是委托你,把我想再见他一下的意思,递个话给他,就是他忙,顾不上,或者真的不愿意见我,也该是他做出决定,然后他再让你转告我……你干吗先就把我堵这儿呢?……富汉,这就是你鲁莽之处了!”
  富汉一听又火了。他是只能听进老豹的批评,别人任谁的批评一概不吃。潘藩有什么资格批评他鲁莽?!富汉便瓮声瓮气地说:“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请下车!”
  潘藩没料到短短的时间里,两个人竟从欢聚变成了翻脸。他忍了忍,尽可能和颜悦色地说:“富汉,咱们毕竟是哥们儿啊……”
  富汉立刻回绝:“甭跟我套磁!谁跟你论哥们儿了!”
  潘藩便说:“你这人!……好好好……我配不上跟你论哥们儿,可是我的意思,我觉得你还是有义务跟老豹汇报……老豹喜欢我,喜欢我演的‘八渣儿’……我相信只要你把话儿带到了,他肯定还愿意见我!”
  富汉还是强硬地说:“行了……你说完了吗?说完了,请——您——下车!”
  潘藩脸上可真下不来,他说:“……我还去……崇格饭店……呢……”
  富汉依然铁面恶声:“我不拉!请您下去,另叫别的车!”
  潘藩无奈。他总不能去投诉富汉拒载。
  潘藩想了想,只好下车。下车前,他恳求说:“富汉,不管怎么说,我的要求,你总得给我带到啊……”
  他觉得富汉是点了头,有瓮声的应答。他下得车,隔着车窗又对富汉叮咛:“你可得把回话带给我啊!”
  可是富汉已经把车开走了,转瞬便开出了那条斜街。
  潘藩呆呆地站在那白蜡秆树下,后悔不迭。
  他从此再见不到老豹倒也罢了,他从此再呼不来富汉,乃至偶然遇上了富汉的出租车,富汉也再不理他,可怎么是好?
  他都不想再演那《城市绿林》了。
   
60

  康杰记得漆铁宝住的地方。那是临街的一座简易楼。什么是简易楼?那是“文革”初期,把一些实在已经不堪居住的平房,拆掉改建的居民楼。大都只有三层。说简易,并非是偷工减料,而是盖它们的指导思想,就是要立足于用最少的钱,盖最简单的房。那时候提倡艰苦奋斗到了极端化的程度,比如说,那时候报刊上推出了一个模范人物,叫门合,他的先进事迹之一,便是坚持住地窝子。跟挖一个坑搭一个篷子作顶的地窝子相比,简易楼算是相当奢侈的住所了。再一条,那时候是立足于备战,而且立足于“早打、大打、明天就打”,随时准备让敌人飞机将它炸掉,所以完全不必把它盖得很正式、很好。这些简易楼墙体单薄,每个单元的居住面积都不大,无阳台,厨房全设在楼道里,很小,厕所则是公用,厕所里是冲水式蹲坑,比胡同里的那种原始状态的厕所略强些。有自来水,有电,可是没有暖气,到冬天居民还是要生煤炉子取暖。这些楼虽说是因陋就简的盖造,但是当年施工认真,所以一九七六年地震时大都安然无恙,直到九十年代末,大量这样的楼房还在被耐心地使用,甚至于有人说,这种楼房虽然简易,可是反比这些年用很大投资,按很气派的设计,花很大价钱买来的某些商品楼,住起来放心;因为那些商品楼很可能一会儿这里管道漏水,一会儿那里墙体开裂……令人烦不胜烦。
  康杰当年曾跟漆师傅一起,走到漆师傅所住的那座楼下,漆师傅蔼然地跟他道别,却并没有一句请他“家去坐坐”的邀请。康杰判定漆师傅没有搬家。这天康杰借了辆自行车,骑到了那座楼下。仰头一望,这座楼虽旧,可是楼里有的人家,生活显然进入了新状态——窗外安装着空调机的分体机。
  康杰把自行车锁定楼外,走进黑糊糊的楼道,迎面第一家敞着门,屋里一位老大娘正在收拾饭桌,康杰便站到门边,唤了一声:“大妈!……跟您打听一下,漆铁宝师傅跟哪个单元?”
  这样的简易楼里,邻居们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还保持着平房大杂院里的那种淳朴关系。大妈挺热情地让康杰进去,问:“您是铁宝他……”
  康杰忙自报身份:“我们原来是一个厂子的……后来我调走了……我找他有点事儿……其实,是他今天找我去了,没能见着……我是怕他有什么急事……所以赶着来瞧瞧……”
  大妈便让康杰坐下:“……他住二楼,203……两口子刚出去……想必一会儿也就回来,您等等他……”
  康杰问:“他……全家都好吧?”
  大妈说:“他爹他妈,都过世啦……俩闺女……就是他媳妇带过来的那俩姑娘,都拉扯大啦……如今都出阁了……就他们两口子……按说,最艰难的日子都过去啦,可是……哎!”
  康杰问:“出什么事儿啦?”
  大妈便细说端详:“他媳妇真是个能人,里里外外一把手……可谁想得到,头几年总闹头疼……也没太在意,疼厉害了,也就要点止疼片吃……去年疼大发了,这才去医院细查……结果做B超,超出一团东西来……原来怕是瘤子,再查,不是,可比瘤子还糟心……您听说过吗?是叫什么猪囊虫的玩意儿,长她脑子里头了,越长越大,邪乎了!……”
  康杰问:“不能动手术取出来吗?”
  大妈说:“……可怜啊……去了好多家医院,拍了好些个片子……可是大夫们都摇头,说晚了,动不了手术了,那猪囊虫,都跟她脑仁儿,长一块儿了……只能是想法子用药让那虫子死在里头,要不,它再长——说是那虫子长完一片身子,就要再长一片——人就活不了了!……那虫子死了吗?说是并没死绝……这不,今年春节过后,他媳妇一只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如今那另一只眼,也保不齐哪天就会瞎!……唉,您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招上了这号虫子呢?……铁宝估摸着,那是十来年前,下乡‘支农’的时候,在那儿吃了没煮熟的‘米猪肉’,招上的……铁宝媳妇这么一病,我们这楼里的人,谁都不敢瞎买个体摊上的猪肉了……您说那猪囊虫怎么那么厉害呀?招上了,想打下它来,难着啦!……”
  康杰问:“那她还能上班吗?”
  大妈说:“病退半年多啦!好在看病还能报销百分之九十……实在要住院,手术,还有大病统筹……光这一档子事,倒也罢了,您该知道吧?厂子不是让人给兼并了吗?往下裁员呢,铁宝不也下岗了吗?……”
  这正是康杰最关心的,他忙问:“那漆师傅,他打算怎么着呀?”
  大妈说:“听说厂里,让下岗的职工,从三样办法里,自己选一样……一样办法,是提前退休,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不够花,您自个儿挣去……一样办法,是退职,关系转街道;给你总算一笔钱,好像是,按工龄算,每年一千多吧……最后一样,就是留职停薪,档案留厂里,一旦厂里需要,你还可以回来签合同……其实下来的谁还指望吃回头草呢?这第三样办法,就是你得下海,自己闯荡去!……”
  康杰一边听那大妈报告消息,一边把漆师傅的处境和《爷们儿歇菜》里的角色合起来琢磨:三样办法里,该取哪一样呢?
  大妈不等他问,便接着说:“铁宝他选哪样法子,还没听他往外露……其实,依着我想,还是头一样法子比较好,虽说俩人都只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那总有个保证不是?再说他们俭省惯了,俩闺女还能帮补一下……也不是单他们一家一户遇上这么个局面,有个裂了口的铁饭碗端着,也总比手里没了现成的碗儿,自己去攒个碗儿强,您说是不是?”
  康杰便说:“其实,在咱们京城攒个饭碗,也并不难……您看如今有多少外地人,跑到这北京,见缝插针,见沟泼水,挣下了多少钱呀?……就说满街卖煎饼的吧,差不多全是外地人,别看那买卖小,一个月总也能挣上几百块……”
  大妈便说:“哟,卖煎饼呀……又不是真饿的吃不上饭了……干吗那么小打小闹呀?……真想发财,还得做大生意!……可咱们不是没那门路吗?……”
  正说着,看见门外边,漆师傅两口子,一起走进来了,康杰忙谢过大妈,迎了上去。
  漆师傅见了康杰,并没显现出很强烈的反应。漆师傅那口子本也是熟人,用不着介绍。康杰随他们两口子上了楼。
  进了漆师傅他们那个单元,发现其实是两间很小的屋子,外间也就十来米,里间望过去,大约还不到十米。真想象不出来,一家六口人时,他们是怎么就合的。楼下那大妈家,大约是三间屋,当然也都不大,显得满满当当的,装修得并不高档,但地板砖、花纹墙纸、挂画线、百叶窗……一应俱全;沙发、摆设也都还不赖;特别是一台二十九英寸的大彩电,虽说望上去有点儿太不成比例,堵心,可到底宣示着主人的生活状态已远在温饱线上……漆师傅家,相对来说,确实穷多了,不过……康杰环顾着,心中评议道:穷而不酸,简而不陋……墙体就保持着刷白灰的原态,却清爽无尘;地面就保持着水泥的原状,却擦洗得平整光润;窗帘就挂在简单的钢丝绳上,可是蔚蓝色带一点竹叶图案的廉价窗帘布,望上去挺顺眼;外屋里一边是两架老式样的单人沙发,当中间一个朴素的茶几,显然是当年漆师傅自己打造的,耐心地用到今天;对面那边则是一个躺柜,也是自己打造的,上头有一台十四英寸的卧式电视机,很可能还是黑白的;另外就是一张可以折叠的铁腿木圆桌和两把折叠椅……里屋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无非就是一张双人木床,一个老式的大立柜,两口摞在一起的方方正正的大木箱;但那床上洁白的褥单与叠得如军营般齐整的被子,却给人以很强烈的视觉冲击……综合起来的印象,倒觉得漆师傅这儿比楼下大妈家更安适舒心些似的。
  漆师傅两口子给康杰让坐,漆师傅还给他倒了一杯茶,是冲的茶叶末;这种便宜的茶叶末现在反而不大好买了;康杰喝了一口,因为冲的水很热,茶叶末没有浮在表面,喝起来味道居然不错……
  康杰和漆师傅坐在沙发上说话,漆大嫂到门外走廊对面的小厨房去坐开水什么的;康杰觉得漆大嫂不仅并不怎么出老,眼神也未见得差到了哪儿去,如不是听了楼下大妈的一番报告,他甚至会认为她一切都正常呢……他决定,如果人家两口子都不提起那猪囊虫的事,他也就别问……
  康杰先跟漆师傅叙叙旧。他注意观察漆师傅,确实满脸褶子,不过,只能说他是未老先老,而不能说他是未老先衰;因为漆师傅那脸上的皱纹,两边挺对称,从拍电影的角度说,这样的皱纹出现在男人脸上,挺阳刚的呢!漆师傅身板还是那么硬朗,背没驼,脖子上的几根粗筋还是那么钢条似的;至于身上穿的嘛,想必不至于是只那么一身了吧,可还保持着当年那洁净得没有道理的状态……
  说起厂里的变化,和他的下岗,漆师傅的平静,令康杰吃惊;尤其是说到自己的选择,更让康杰大感意外:“……我办妥退职手续了,领出了三万多块钱来……”
  这很不合乎《爷们儿歇菜》里的描写。心态情绪跟楼下大妈也很不相同。康杰这下意识到,从某种概念,比如“老北京人的惰性”,来诠释所有的人和事,显然是不行的;人,永远是多样而复杂的……
  听说漆师傅领出了三万多块退职金来,康杰心中松了口气;他原是很担心漆师傅来跟他借钱的,当然千把块钱倒也无所谓,要是漆师傅并非退职而是停薪留职,想借本钱做生意,那他就为难了——刚借了“十四点”两万块啊!他虽拍了些个影视,有了些个钱,可他并非财主,更不是慈善机关,是不?……漆师傅不是找他借钱,那是找他帮什么忙呢?
  漆师傅不紧不慢地,条条理理地,说到找他的目的:“……我跟你嫂子合计了一下,决定从退职金里,拿出八千块钱,买下一台电动爆花机……我们联系好了,就在百货公司一进门的地方,租一个摊位,讲好是一个月六百块钱,先预付他们半年,他们优惠我们一百块,收三千五……我们再进玉米豆、糖浆、纸口袋什么的……前期投入,满打满算,怎么着省,也得一万三左右……这就把我十多年工龄的价儿,都投进去了!……估摸着头一年要是卖得俏,能收回成本来,第二年就能赚了……可那机器是最要紧的,要是刚过半年,嘎嘣坏了,过保修期了,我可就崴泥了……所以,我得请个电工,帮我再检验检验,买上一台质量最好的……这不就想到你了吗?……”
  原来如此!这有何难?康杰高兴地说:“那没问题!我全套电工家伙,连万用表都是现成的,帮您测试,检验,不成问题!那机器一定没啥复杂的,原理很简单!……明天我正没戏——就是拍电影没我的镜头,正好给您练这个活儿……您说吧,明儿个是到这儿来集合,还是直接到那提货的地方去?……”
  漆大嫂走进来,闻声说:“……我说大杰他肯定帮忙吧?……大杰兄弟,我们铁宝这回是只能赢,不能输啊!……”
  康杰离开漆师傅家,迎着秋风骑车回宾馆时,鼻息里竟氤氲着美式爆玉米花的气息……他想,《爷们儿歇菜》虽是个轻喜剧,可也不能一味地拿“老北京人吃惯了皇粮的惰性”来开涮……他一定要说服编剧和导演,往那戏里糅进些深刻一点的东西……
  对主演《爷们儿歇菜》,康杰更有兴致,也更有信心了!
   
61

  电视台的一个专题节目里,要请纪保安的奶奶露面,对当今的青年人讲几句话。宁肯扛摄像机,春冰随机采访。
  春冰是头一回进入这样的干休所。她觉得那里面的空间感特别好。楼与楼之间的距离拉得很开,楼的门、窗、阳台也都拉得很开,显得阔大;走进楼里,楼梯也宽,楼梯拐弯处的面积足够当一个小厅;进到纪保安奶奶的住处,更觉得处处阔朗,光线充足,一扫一般住宅内的局促繁琐之感。
  春冰后来进一步归纳自己的印象,又感到干休所里的情景,确可用朴素二字来形容。那些三层的灰砖坡顶小楼,用料、施工不消说都是极好的,但外观上绝无任何装饰性的部件;单元里面的房间虽多,厅虽大,但纪奶奶家大概不仅不会是例外,恐怕还相当典型——所有的东西几乎都重在实用性,而绝少考虑装饰性、趣味性;给她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套沙发:笨重、茁实,方方正正,罩着灰米色味叽布罩子;这种沙发,春冰在以往看过的表现高干生活的影视片里早已熟悉,现在亲临其境,所看到的并非布景道具,而是鲜活的现实,甚觉亲切……纪奶奶本人,也是朴素之气迎面扑来,她穿的衣衫质地都很好,但上面几乎没有任何细节是为取得装饰效果而存在的……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纪奶奶性格爽朗,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弱,然而也是句句短捷质朴,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词语。拍完宁肯说简直不用怎么剪辑,整个儿搁进片子里就是。
  纪保安平时并不跟着奶奶住,一般是一个月来看望奶奶一次,这天因为事先知道拍电视的事,所以赶来,一则看望奶奶,二则可以跟宁肯他们再聊聊。
  宁肯和春冰来到纪奶奶家才知道,纪爷爷抗日战争期间就牺牲了。纪奶奶现在一个人过,只有一个家乡来的,几辈人都称做四嫂的中年妇女,在照顾她的生活。纪奶奶的住房很大,但她不要子女跟她一起常住,她说她住房大,那是党给她的待遇,儿孙们现在应该用自己为党做出的贡献,去换取自己的待遇,包括住房待遇;儿孙们常来看望他,有时留宿一下,她也就满意了。在这一点上,干休所里的老同志们多与她不同,也有人说她未免性格太过刚硬了;然而纪奶奶我行我素,倒也自得其乐——别看她早已离休,一天到晚过得还蛮充实;如无外出的社会活动,她每天下午的精神生活之一,便是与一些老战友通电话,有时一个电话要打很久。接受完采访后,她便进到最里面房间,打她的电话去了;于是纪保安和宁肯、春冰在纪奶奶的客厅里侃上了大山。
  三个年轻人在那儿放谈,都没注意到,纪保安的父亲进来了。纪保安的父亲马上就到六十五岁,眼看要离休了,心情正趋复杂;他进去后,无意中听了三个年轻人的几句话,顿时不悦;他且隐忍一时,四嫂迎上来,他随四嫂进里面见母亲去了。
  三个年轻人的什么话,使得这位老同志大为不快?
  原来,他们议论到,国外一位中国留学生,叫崔之元,还有一位洋人,所谓的“中国问题专家”,叫昂格,俩人都挺年轻,他们对当前中国的发展,持肯定的态度,提出了“制度创新说”。他们认为,以传统的社会主义概念来衡量,中国的市场经济开放到了这种地步,已经大大地“偏离”;可是用资本主义的概念来衡量,中国却稳定在社会主义的政治框架内,所以也不能说中国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还得算是社会主义国家。怎么评价中国呢?他们认为,中国是在进行“制度创新”;也就是说,人类社会的发展,因中国的例子,而产生了新的希望;二十世纪的人类,在很大的程度上,是社会主义 资本主义二元对立的制度对抗;二十一世纪,人类有希望冲出这种二元对立,中国很可能创建出一种新的社会制度,那时候恐怕还得发明一个新的符码,来称呼之……
  宁肯和春冰走了,四嫂做好晚饭,一家人坐在餐桌旁吃饭时,纪保安的父亲向纪保安发难了,他阴沉着脸,问纪保安:“……那个摄像的记者,他叫什么名字?”
  纪保安答:“宁肯。”
  父亲便说:“林肯?……这样的名字!……是什么家庭的?……中国人,叫什么华盛顿、林肯的!”
  纪保安说:“是列宁的那个宁!……您怎么能望文生义呢?还想查人家三代!……再说,华盛顿、林肯在历史上是起进步作用的嘛!”
  父亲威严地说:“从取名字上。确实能看出来那父母的倾向嘛!……比如你姐姐和你,一个叫纪延河,一个叫纪保安……”
  纪保安说:“我知道,奶奶说过,红军长征,首先到达的是保安,还不是延安……按这个顺序,其实我倒应当是哥哥……可是,光从取名儿上头看倾向,那也太形而上学了!”
  奶奶点头说:“是不能形而上学、捕风捉影!……延安整风的时候,发现我们单位有个叫李共荣的,他填的表格上,哥哥叫李共存!……听了这哥俩名儿,得了啊!不是汉奸是什么!整得他够呛!……后来冷静下来一调查,他跟他哥哥是双胞胎,取名儿的时候,宣统皇帝刚登宝座……他父母取那名字是想让哥儿俩都活下来,跟后来日本鬼子那‘共存共荣’的鬼话没关系!”
  父亲有点尴尬,且低头吃饭。可是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又提起话茬儿来:“……我听见那个宁肯说什么,到下个世纪,社会主义这个符码,得进博物馆了!……这样的人,怎么能在电视台工作啊!……”
  纪保安着急了:“……您怎么能听上一耳朵两耳朵的,就下结论啊!……您什么时候能坐下来,跟我们年轻人平心静气地聊聊,那就好了!……人家不是那个意思嘛!人家是在讲一种新的观点,一种对中国现实的新解释嘛!……”
  父亲厌恶地说:“什么新解释!还不是和平演变的那一套!……现在真是不像话,让这样的人拍电视!……”
  纪奶奶说:“你们说谁啦?那个小宁?我觉着还不错嘛!……怎么?我不在跟前时,他说什么啦?”
  纪保安便说:“奶奶,他没说什么反动话……他是跟我讨论问题嘛!”
  父亲便说:“你可别忘了你是谁!你跟他讨论!……哎,你就让他那样的牵着鼻子走吧!……”
  纪奶奶问:“讨论什么?跟我说说!”
  纪保安说:“几句话说不清!”
  父亲说:“说清楚了也是谬论!”
  纪奶奶斜了儿子一眼,跟孙子说:“你得练出那个功夫,就是有时候,用最位省的话,把一个不那么简单的意思,跟人说明白!”
  纪保安就把他们议论的内容,扼要地说了一遍。
  纪奶奶听完,不表态;四嫂把汤端了上来,纪奶奶说:“先都给我喝汤!”
  当父亲的喝了一勺汤,仍旧满腹火气:“……现在的电视!……一定要在二十三点多少分之后,才让社会主义的东西上场!……”这话一出来,纪保安就知道,父亲现在的怨气火气,已经是冲着正在掌舵的而去了……自从他逼近离休之日,这种怨气火气便越来越旺,在外人跟前大约还很能隐忍,在亲人面前他就不想强吞了……
  这是纪保安在奶奶家,吃得最不舒服的一餐饭。
   
62

  跟潘藩那回的遭遇类似,他也是一出饭店的大门,便有一辆旧“皇冠”的出租车滑到了他的面前,他坐进去,说了目的地,司机便往那地方而去。路上司机便跟他搭话,说他文章写得不错,说有个人,特佩服他的文品人品,想会会他;他先是一惊,随之一喜,便主动说:“是老豹想会会我吗?你是富汉吧?”那富汉便说:“是姓潘的跟您说过什么了吧?”他掩饰:“哪个姓潘的?我认识姓潘的多了!……你们除暴安良,名声在外……我是个民间写文章的,全靠三教九流托着,你们的名气,自然早知道,一直想亲近亲近,总是无缘,没想到今天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幸会幸会……”
  富汉把他送到目的地时,他们已经商量妥当,如果明天下午双方都得便,就由富汉来接他,先请他吃顿饭——这是老豹的意思——然后富汉带他去老豹那儿,会会,聊聊。其实他这一方已宣布没问题,只待老豹决定,不过富汉说今晚上还是要再联络一次,他也还可以再变更时间。
  临下车时,富汉嘱咐他:“……这事,别跟外人说……特别是姓潘的……那个‘八渣儿’……”他忙点头:“那个自然!”
  当晚富汉来了电话,敲定在第二天。他约富汉到他那城内住处附近的一个公园侧门会齐,富汉告诉了他一个车号。
  第二天中午,他提前到了那公园侧门,激动地等待潘藩描绘过的奔驰600出现;约定的时间到了,并没有那样的轿车出现……他正疑惑中,富汉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跟他说:“久等!”怎么只有人,车呢?……富汉引他走过去,原来车早停在那公园侧门前的空地上了,跟另外的两辆别的车斜排在一起;富汉指着一辆的车牌说:“您瞧……”他这才憬悟,他来了就该查看车牌号,而不应引颈期盼什么黑色的“大奔”……那车似乎并非富汉开来停在那儿的……富汉只不过是准时来接手而已……富汉先用钥匙打开了前门,然后打开后门请他坐进去……那是一辆血红的外国新车……车子开动起来,他问:“这车……什么牌儿?”富汉说:“也是德国造……宝马牌儿……”
  车子向东,开出二环……他想,是不是也到潘藩去过的那个地方吃饭呢?他还记得潘藩的形容,那餐馆的单间里,大瓮小瓶里,都插着些芦荻,十分的雅致,那倒挺合他的口味……可是富汉却宣布说:“咱们去长城饭店好吗?……老豹说,从您的文章看出来,您挺喜欢吃西餐的……您是不是有篇文章讲过,您光是听人说,长城的法式大餐特棒,可您一直没领略过……老豹让我到那儿,让您尽情领略!……”他不禁惊呼:“哎呀那多不好意思……那地方……听说每人最低消费是五千元……贵死人啊!”富汉说:“许别的人贵,就不许咱们也贵一次?别的人吃了也就是摆了次阔气,您吃了,能写出好文章来……您这样的人,什么不应该都尝一尝?……”他听了,觉得富汉一定是在重复老豹的话……
  ……他们到了长城饭店,直趋那法式西餐厅。果然名不虚传。因为餐厅壁柱上布满最平整的高清晰度镜面,因此一走进去时,会觉得那餐厅非常宏敞;其实整个餐厅里只分布着十来张餐桌、三十六个座位;那些镜面使得任何一个座位上的客人都能在进餐时看到自己的尊容;整个餐厅的配色雅致到极点,宽大舒适的餐椅呈鲜虾肉色,洁白厚实的台布下垂的皱褶里闪着玫瑰色光晕;桌上的玻璃杯是真正的水晶制品,瓷餐盘等细瓷制品均系比利时定做,餐叉餐刀也是配套而制的精美工艺品,闪着柔润的光泽……最令人激动的是餐厅顶棚上的水晶吊灯,那呈多个连续S形的灯体,由上万个三棱水晶柱组合而成,据说在全世界亦属罕见!
  ……他们选了一张餐桌,落座后侍应生端上冷水杯,送上印制典雅华贵的大菜谱……餐厅里一个有竖琴的小乐队开始演奏,那水帘垂泄式的乐句沁人心脾,未饮先醉……
  ……那天中午,他们进去时,只有一桌客人,都是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三男一女,男士个个穿戴着中规中矩的西装礼服,女士穿着本季巴黎时装,耳饰项链闪闪发光……他望望侧面的富汉,富汉倒是西服领带,头发光洁;从镜子中偷觑自己,却还是一身休闲装!按说来这样的餐厅,是一定要穿正式礼服的;不过,聊可自慰的是,自己身上的休闲服虽不是什么大名牌,倒也还属于大众名牌的范畴(他近年来懂得,“大名牌”如梦特娇和“大众名牌”如鳄鱼,不仅价位不同,而巴也不属于同一个消费档次),“是真名士自风流”嘛,总体而言,也还说得过去……
  ……侍应生给那边洋人们端去了一盘菜,那诱人的气息氤氲在整个厅堂里……那是按餐厅第一任厨师长皮埃尔·米耶尔秘法烹制的烩鲜鹅肝……这道美味是应该紧接着鲜蔬海鲜色拉享受呢,还是最好放在红酒牛肉之后细品?……
  ……此餐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
  ……当他们已经离开那餐厅时,他还有一种如梦如幻的陶醉感……可是,脑际也不禁飘出许多个???……富汉是掏出VISA卡结的帐,他也不好意思细问,总得一万多吧!……老豹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呢?……都说只有卖军火和卖毒品的人,才花钱不眨眼皮儿……老豹他,究竟是靠什么敛的财?……阴暗的念头一涌上来,他不禁打个嗝儿,顿时清醒了许多……斜眼一瞥富汉,便觉得其谦恭的态度之中,又实在很有些狞厉的风貌……
  ……当他们走到大堂里时,富汉身上的呼机忽然响了起来,富汉看罢那汉显,便用手机跟什么人对起话来:“……我正有事啦!……让我顺便先去处理一下?……(说到这儿富汉伸腕看了看表)……你怎么就不顶了呢?(“不顶”发“不丁”的音)……笨蛋!……好……就五分钟!……这不是瞎捣乱嘛!……”
  ……他们出了长城饭店,重进那血红的宝马车……车子开动起来,好像是往长城饭店后头去了……这时候富汉才对他说:“……咱们来得及……误不了……我得先去处理个事儿……没几分钟……不过,您可千万别下车……”
  ……离长城饭店后面不远,便是些未开发的地面,既非农田,也非工地……唔,倒颇有些野趣……哎呀,怎么乱糟糟的……怎么乱成这样?还不光是乱!……分明是:脏、乱、差!……车子在非正规路面上没走多久,忽然前侧赫然出现了一大片垃圾山!
  ……他朝车子后窗望去,长城饭店的剪影俨然在目……这里离那般高档豪华的场所顶多只有一公里!……基辛格、黑格、洛克菲勒、萨马兰奇……乃至于美国前总统布什,全都在那里下榻过……当他们住进那顶层的总统套房时,可曾从落地玻璃窗朝这里瞭望过?他们看到了什么?……是的,他们很可能看不见这垃圾山,只朦胧地看到一派野地……
  “您千万别出来……我马上回来!”富汉麻利地下了车,关上了车门。密封的车厢里温度适中,并且氤氲着淡淡的香气,回环立体声的音响里,低低地放送着一首古典钢琴曲……肖邦?李斯特?……
  可是他禁不住好奇心,他趴在贴有防晒膜的窗玻璃上,朝外望……他看见在垃圾山的缺口处,站着一个人,个子高高的,可是……仿佛架着拐……那人只有一条腿?……那是什么人?……那人仿佛在等着富汉……富汉走了过去,在那人面前站住,两人说话……那个独腿人为什么那么激动?只用胳肢窝压着木拐,双手打着激烈的手势……
  他忍不住打开车门,走了出去……一股刺鼻的秽气扑过来,差点让他马上呕吐……苍蝇乱飞,还有些说不清是什么的小虫子成团地上下翻滚着……
  他走到富汉背后,他看清了那个架拐的人……相当年轻,相貌应当说是端正的,体魄应当说是健壮的……只是失却了一条腿……如果不是那么蓬头垢面,不是残疾,那么应当比潘藩和康杰都英俊……都在同一城市生存,人跟人的处境竟如此不同!……
  他正胡思乱想,那独腿人眼睛朝他斜,富汉便扭过头,一见他下车跟过来了,富汉脸上先掠过一片愠怒,然后显然是压抑下怒气,才露出焦急之色,跺一下脚跟他说:“我的祖宗!你怎么回事儿啊?……非下车来?……请您赶紧回去啵!……”
  他自知孟浪,忙往后退,这时听见那独腿人又继续跟富汉说话,口气很急迫,听那口音好像是河南人……
  ……富汉跟那人说完话,回到车里,因为刚才下车后未关上车门,所以不仅秽气涌进了车里,还飞进了好多苍蝇……富汉把车开起来,调头,回到了与长城饭店一线的东三环路,车窗外又是满眼的现代化豪华景象……富汉启开车窗,在加速中让他轰跑苍蝇……再关上车窗后,苍蝇似乎没有了,而异味犹存;富汉从前面扔给他一筒喷雾式芳香剂,他便前后上下喷了一气……
  ……他也不敢多问,只是说:“……怎么长城饭店后身,会有这么个垃圾场啊!……那小伙子,真可怜啊!……”
  富汉却笑了,告诉他:“可怜?谁可怜?他?……你哪儿知道,那里头有个垃圾村,整整百十来口子,都是外地人……大多并没残疾……他可是村长呢!……他权力可大啦!……没几个人惹得起他……他那腿,说是得脉管炎,没别的法子治,只好动手术截了……他个人在银行的存款,如今少说也过五位数啦!……”
  他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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