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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43

  那是卢仙娣的惯技。她需要同野丁一起找到“失踪”了的雍望辉,她便能说动一位有私车的朋友(其实严格来说连“熟人”都算不上,只是在某个社交场合遇上过侃过一阵而已;可她照例将其揽入其“朋友”行列),亲自开来小车,拉着他们满世界寻找目标;而居然在已陷入绝望的情况下,“得来全不费功夫”,一举将雍望辉在街头擒获。
  他们就近去了一家麦当劳快餐厅。
  卢仙娣嚷:“雍望辉请客!你把我们害得好苦!这一顿好找!你哪儿幽会去了?从实招来!”
  野丁怪腔怪调地说:“幽会?他?哼,我可知道,他多半又是那个‘底层情结’作怪,访问他那些‘平民朋友’去了!”
  雍望辉确有一种被人捕获的不快。但他既主要在那个“非底层”却也绝非“上层”的莫名其妙的“层次”里混,也便不能轻易得罪这些个人。再说卢仙娣见了面便说“有急事”,他也多少产生了些个好奇心。能有什么非得把他卷进去的急事呢?
  那个时间麦当劳里人不太多。野丁要了一客大号炸薯条和一大杯可乐,雍望辉只要了一杯热咖啡,卢仙娣要了一客苹果派、一客小号炸薯条外加一杯热朱古力,雍望辉一总付了款。
  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
  “究竟找我干什么?”雍望辉问。
  “你还不知道吗?林奇的签证,还没拿下来!”卢仙娣耸起眉毛宣布。
  原来不过是这么一件事。雍望辉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惊惊乍乍的。
  野丁开始讲所遇到的情况。雍望辉心不在焉地听着。啜着咖啡,雍望辉心想,怪了,林奇那样一个人,既然是那样的一种观念,怎么会不仅欣然接受西方资产阶级的钱,而且竟会为不能及时得到去西方的签证而着急,以至于发动卢仙娣和野丁来找他帮忙?也许,未必是林奇本人对此多么热衷。而是卢仙娣和野丁对林奇能否成行,都从各自的角度,有着若干急迫的企盼?……
  “你不是跟法国大使馆的文比参赞挺熟的吗?”卢仙娣说。
  “那是前一任。那前一任的驻华大使我也挺熟呢!可他们都调任了,现在的我一个都不熟了……”雍望辉说:“我听你们所讲的情况,似乎也都是些技术上的问题罢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障碍嘛……人家是法制国家,签证处的具体事情,据我所知,大使轻易不会过问,参赞更不会干预……你只能是,签证处指出你还需提供哪样文件,你便设法补上哪样文件,找参赞找大使走后门,全都不中用的!”
  “啊呀,求你点事儿,就这么难!”卢仙娣用餐巾纸擦着吃苹果派沾上碎渣的嘴角,一副很不以为然的表情。
  雍望辉忍不住说:“我实在不明白,林奇不是最恨目前俗世芸芸众生,特别是文化人的堕落吗?所谓堕落的证据之一,便是对西方强势文化的屈从乃至膜拜,他是连中国小孩子跟人告别说‘拜拜’都深恶痛绝的呀,记得他还曾有一篇文章,提到现在的中国,连挂历上都净印些个巴黎铁塔、悉尼歌剧院什么的,并且甚至在偏远的农村茅舍里,都见到过这种挂历,当然是过时的,拿来贴在炕上,当护墙纸,令他感到触目惊心。他因此痛斥国人那‘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劣根性……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接受这种邀请,为什么就允许他自己,不是仅仅在中国把巴黎铁塔的画儿贴在墙上,而是竟然走到那真铁塔底下,乃至登上去呢?……”
  野丁惊奇地望着雍望辉,仿佛面对着一个外星人:“你怎么啦?你……怎么可以把不是同一范畴的事情,拿来相提并论呢?”
  “怎么不是同一范畴?”雍望辉还想争论:“林奇既然那样地鄙视俗世大众,那么他就应该以身作则,为俗世大众做个……首先是抵制西方的榜样!”
  “算啦算啦!”卢仙娣对雍望辉说:“你又来劲儿了!……你难道不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当年霍梅尼如果不流亡法国,他后来怎么能成为伊朗政教合一的最高领袖?怎么能领导影响全球的‘绿卫兵’运动?……林奇此次赴法,意义一样的伟大!说不定,他离这儿远一点,倒有利于遥控这边的新理想主义潮流!”
  “哎哎哎……你别扯上霍梅尼什么的,咱们不干涉别国内政……”野丁先对卢仙娣说,又盯住雍望辉说:“其实,打开天窗说亮话,谁不都是一样?不管说了些什么写了些什么,到头来,不都是一种‘话语策略’吗?林奇现在的‘不述而作’,也是一种‘话语策略’,当然,是一种高级策略……你那什么‘我的平民朋友’啦,‘直面俗世’啦,不也是一种‘话语策略’?我为什么写《林奇评传》?更是不得已的‘话语策略’!我不把我的论述推向极端,谁会注意我?!这个世界,什么空间都被塞满了!你,你的那些个朋友们,包括卢小姐,在我还没准备好的情况下,居然就把这圈里的‘话语空间’都分割完了!居然一点儿都没给我留下!你们就那么贪婪!那么霸道!我怎么办?我只能是揭竿而起!我要‘撑竿跳’,像布勃卡一样地为自己创立功业!我当然选择了林奇,可爱的林奇!神奇的林奇!伟大的林奇!……你们为什么那样地看着我?白厉厉地露出你们的牙齿,仿佛我是个刚出炉的汉堡包!……你们想把我吞了就张开嘴吞吧!不过这几个月的野丁可不是以往的野丁了,谅你们也不是轻易吞得下去的!哈哈,你们说我是‘P派批评健将’,我就当一回‘P派’又怎么样?我这么一P,我的这‘话语策略’,不就拱开了一份空间吗?不过,我怎么是光‘放P’?我也在捧嘛!我的‘捧林P其’的‘话语策略’获得了多么大的成功啊!现在是‘谁人不知野丁P’!连港台也报导了我的话语嘛!卢小姐,你从杨致培那儿得到的那两本杂志上,不就都有我的大名出现吗?美中不足的是,只登了林奇和被我P了一顿的人物的照片,而我的却‘暂付阙如’……怎么,你们不爱听……那你们究竟爱听什么?只爱听有利于展拓你们自己‘话语空间’的信息?……”
  野丁说到兴奋处,双臂不禁又扬向空中,附近的服务员望见吃了一惊。
  雍望辉听了只感到气闷。
  卢仙娣却摇摇雍望辉支在桌上托住腮帮的胳臂,笑着说:“你别太认真……这也是野丁他的‘话语策略’,对自己‘诛心’,诛得淋漓尽致,为的是获取强烈的‘文本效应’……其实,每一个人采取某种‘话语策略’时,他是不可能不调动起自己良知的……不管野丁他怎么把自己的‘P话’和《林奇评传》一下子踩咕成了如此不堪的东西,我却相信,他心底到头来是积淀着丰厚真诚的……我也是如此,你说我采取‘后殖民主义’的批评立场是赶时髦,我不想否认;可是,我心底里,确实是积郁着太多‘后殖民’所施予的伤害!……”
  雍望辉让卢仙娣给说胡涂了。他望着周遭,这麦当劳不就是美国文化对中国的“后殖民”吗?那么,卢仙娣津津有味地吃着美式苹果派等“垃圾食品”,究竟是深受其伤害,还是也在履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原则呢?
  他脑中飘过了王师傅,乃至于……老霍的面影身形,是的,他不能准确诠释他们……他更不能准确诠释眼前的卢仙娣和野丁……他能准确地诠释自己吗?……这是多么可怕的生存困境!
  “言归正传,”卢仙娣用手指拈起金黄的炸薯条,在喂进嘴里以前,对雍望辉说:“你究竟能不能在林奇的签证上,给帮帮忙?”
  “我已经说了,实在爱莫能助……”雍望辉不得不问她:“你为什么这么热心这件事,难道你们两个人一块儿去?”
  “他去成了,我就也可能去,”卢仙娣咀嚼着炸薯条,直率地说:“那个基金会,有可能每年请这边一个文化人……林奇去成了,他会推荐我的!”
  雍望辉故意说:“他恐怕会首先推荐《林奇评传》的作者吧!”
  野丁说:“那当然不妥。我还不着急。卢小姐先去顺理成章。不过,我希望我的评传不仅能尽快在大陆出版,而且也能在香港和台湾出版……当然,我知道,林奇本身的书在那边也难销,恐怕一时不会有出版商能出他的评传;不过问了杨致培,他说,缩成几千字的文章,那边有的杂志还是会有兴趣的……大陆文坛最新风潮嘛!……”
  雍望辉喝完他的咖啡。野丁愿意到哪儿发就在哪儿发吧……他没意识到,这事居然跟他也有什么关系……可紧跟着他就听见野丁跟他说:“出书见刊的事,倒都不劳您帮忙……可是,我正联系的澳大利亚那边,我已经准备好了评传的英文摘要,问题是,还需要一封强有力的推荐信,这推荐信,当然——”
  雍望辉这才知道不妙,他说:“难道你是要我……”
  野丁点着下巴:“就是,这个任务‘历史地落在’您的肩上了!”
  雍望辉急了:“你!岂有此理!……你知道我对林奇……跟你们的想法有很大距离!而且,在你那评传里,很可能,我是被你写成林奇的对立面的!……”
  野丁笑道:“哎呀,这就是之所以请你写推荐信的缘由呀!这样的信一展现在人家眼前,才威力无穷呀!”
  卢仙娣一旁帮腔:“对你,是举手之劳,何不成人之美?野丁跟我搜索了你一下午,他为的主要倒是这件事!”
  雍望辉实在很不情愿:“举手之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野丁便从提包里取出那已用英文打印妥帖的推荐信来,麻利地挪开桌上托盘,又用餐巾纸揩净桌面,将那信拍在雍望辉面前,并且还递上了油性签字笔。
  雍望辉一笑,抓过笔,看也不看,立刻签了名。野丁强调:“下面再签上英文拼音!”他便又照嘱签上了英文拼音,其实就是汉语拼音。
  ……他们出了麦当劳。卢仙娣宣称她还要去找能帮助林奇尽快获得签证的人。野丁说他“恕不奉陪”了。于是他们友好地分手。
  雍望辉站在麦当劳门外,望着暂走一段路的卢仙娣与野丁的背影,卢仙娣的长裙下摆在风中朝后飘,两个人不知又说到什么,野丁又将长长的手臂朝上舞动……
  雍望辉心中忽然袭来一阵强烈的情绪,类似于怜悯,也近似于酸辛……
  活得都不容易啊!
   
44

  那晚雍望辉回到他那城里的书房,开锁进门以后,发现有张显然是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的纸条,拾起来一看,竟是司马山塞进来的,纸条上只写着请他尽快与其联系,“有急事”,一连开列了好几个电话号码,包括韩艳菊暂住的那个两星级饭店的总机号码及分机号,还有一个BP机号码与手机号码。
  他找我有什么急事?这不是比卢仙娣他们找我更荒诞吗?
  雍望辉很不痛快。特别是,他在城里的这个书房的具体地点,是相当保密的。这是一个胡同深处的杂院,在最后边,有很小的一个小院,里面只有他那么一间十二平米的小屋,他几乎是从不允许任何人到那里找他的,更何况邀人访问;起初他连电话都不安,后来因为妻子去美国探亲,为了联络方便,这才也在这里安了电话;这电话号码在国内他只告诉了极少数的人,当然,时间一久,也便扩散开了……可司马山这个人居然打到了他的门上!凭什么?
  难道司马山就不想想,我雍望辉能跟他交往吗?当年我们就合不来,况且,司马山不会不记得,当年我雍望辉是跟金殿臣、印德钧混得不错的,金殿臣被你整得好惨!印德钧到头来也被你排挤得一溜够!……这一阵虽说为拍电影的事儿,算是跟韩艳菊你们两口子邂逅了,那天勉为其难地跟着你去了趟你那单位,可我雍望辉跟你还是根本“过不着”!你有天大的“急事”,找谁都行,你找不着我姓雍的!
  雍望辉便把那写着一串电话号码的纸条儿扯得粉碎。
  雍望辉怕司马山再来电话骚扰,便又爽性将电话掐了。
  他不仅感到身心疲惫,而且头脑因一天中连受数种不同的刺激,而阵阵发痛。他和衣仰倒在了那张折叠钢丝床上……
  司马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不仅雍望辉永难将他弄清楚,就是跟司马山很接近的人,恐怕也不那么容易将他弄清楚。
  司马山跟韩艳菊已然从貌合神离,发展到了貌也不合。也许是因为这一迁到宾馆里来暂住,他们的行踪表现,难免令人看得更清更细,以至他们也便爽性不再多加掩饰——他们已发展到即将协议离婚的程度。从他们暂住的房间里,有时传出争吵的声音,这还在其次;人们都注意到,司马山就根本不怎么到那宾馆里去;他们的女儿女婿,似乎是倾向韩艳菊的,在宾馆里逢到人问及司马山,公然地露出不敬之辞……
  他们这一对当年确实是自愿结合,并区也可以说堪称志同道合的夫妻,怎么会现在感情破裂,一至于此?当年司马山是为了韩艳菊,才拼力整倒金殿臣的,这从社会学角度去看,你或者会感到反胃;然而从情感学的角度去看,你是否无妨为之感动呢?特别是,当司马山将金殿臣押回农村的路上,他是很冒风险的,仅仅凭藉“革命热情”,他很可能是不会那样冒险的呀……
  可是,谁能弄明白,在眼下“赶紧得找到雍望辉”这一点上,司马山和韩艳菊竟又是绝对的一致,一如当年他们在“必须将金殿臣打成坏分子”这目标上的绝对一致。
  司马山是急欲同已知住在王府饭店的一位女士取得联系。那是一个能让他获得大笔贷款的关键人物,也就是能让你“直接从银行里拿出钱来用”的人物。司马山当然不是以个人名义谋取那笔贷款,那是不可能的,也是非他所欲的;他是为他自己的单位?为挂靠在他那单位的企业?也是,却也不是,更准确地说,当然不是;他为谁谋取那贷款?这可能你永远也弄不明白,他也不能让你弄明白,然而他自信那并不是什么歪门邪道,多少人不都走在这道儿上吗?……他会在这样的活动过程中得到好处?你说“回扣”。你能猜出有好处,并且猜出这好处会由韩艳菊所分享,但你是查不出有形的“回扣”的。司马山从不是笨鸡蠢鸭,何况在这点上韩艳菊仍会充任他的军师。你想想当年的事儿,一句“没有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作为口号该怎么领呼,韩艳菊多么具有敏感性,多么能随机应变,多么能挺身而出、稳占上风!难道现在她的水平下降了吗?从终于还是将那座中西合璧式的旧楼租借给了拍电影的闪毅他们,而拒绝了拍电视剧的那些家伙,就证明着“宝刀不老”!韩艳菊的超级聪明,加上司马山能“单骑押敌人”的超级勇敢,他们当然还是能“有志者事竟成”,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联袂演出”,他们通力合作……
  司马山和韩艳菊都知道吉虹也住在王府饭店,并且与那位住进王府饭店颇久的重要女士有了颇深交往,他们,特别是韩艳菊,便都竭尽全力,想直接,或通过闪毅跟吉虹“套磁”,但都根本不能成功;他们当然一开始便想到了雍望辉,但雍望辉一连好多天既没在那两星级宾馆露面,更没在《栖凤楼》的拍摄现场出现;他们想给雍望辉打电话,又不掌握他的电话号码,问闪毅,闪毅明明知道,却懒得告诉他们;后来还是司马山想起来,雍望辉提到过,曾遇上了印德钧;明知印德钧已视自己为势利小人,司马山还是给印德钧打去了电话,利用那印德钧抹不下面子,以及并不清楚他的真实用意,加上也颇愿显示自己确被雍望辉引为旧好,这样几个因素,竟从印德钧那里获悉了雍望辉城里住处的电话号码,他连续打了多次,全无人接听,于是便以单位的名义,从电话局查出了雍望辉的这个地址,于是找上了门来……
  为什么司马山那天与雍望辉邂逅时,他不提出这件事来,并且还以迷惑不解乃至于谴责的口吻提起了“从银行里直接拿钱用”的行径?因为那时他确实还没碰上这个“机缘”,甚至还不曾获悉那位住在王府饭店的女士的有关信息;他为什么这两天里这么急茬儿地想办成这件事?那牵着他的线头,为什么拽得那么紧?这你都很难弄清楚……司马山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一旦他真找到雍望辉,是否就能真说动雍望辉,帮他跟吉虹坐到一块儿,并且吉虹是否就能帮他见到那位“内行人”提起来都不禁肃然起敬的女士……但是司马山必须要这样急如星火地推行这件事!韩艳菊也是一样地充满了紧迫感,并且鼓励司马山说:“你要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来!”韩艳菊当年是单位里背诵“老三篇”最为流利的典范,并且多次在本单位以至区里的“活学活用讲用会”上讲用过其活学活用“愚公精神”的心得体会……但是如今听到韩艳菊这样的一句鼓励,司马山还是觉得不大对劲,他修改说:“要……拿出‘时间就是金钱’的……劲头来!”这句子虽不通,却格外对榫。是啊,别人弄不明白,司马山和韩艳菊却清楚,这回的机缘,是难得再逢的;并且,只要跟那女士接上了头,那格外优厚,甚至优厚到超出其想象的回报条件,是很可能令那女士——当然到头来并不一定是女士本人,是谁?也许你永远弄不清楚——动容,从而“速战速决”的!
  司马山既锲而不舍,便活该雍望辉倒霉。
  天黑净时,雍望辉仍在床上和衣仰卧,熟睡未醒;司马山电话依然打不进来,也一直得不到雍望辉来电,于是,便又来到雍望辉那个书房找他。开头,因为那小院一片黑暗,雍望辉的屋里根本就没灯光,司马山已然绝望,心想他莫非回城外那个家了?可是他既往那里打过电话,也亲自去往那里找过,楼里开电梯的和邻居都证明雍望辉这一向确实没有回去过;那么,是到外地去了?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雍望辉去了外地?司马山站在黑糊糊的小院里,几乎都打算离开,甚至做出了采取“没有雍望辉这小子,只好直接闯王府饭店”这一“下下策”的决定了;可是,他毕竟不死心,他越发感到了雍望辉的“可贵”,有雍望辉做“针鼻”,他这根线要穿过那位女士构成的“针”,“缝合”两个利益集团的“衣衫”,并从中取得“应得”的一份“好处”,那确实就自然多了,便当多了……于是他凑到那小屋窗前,把鼻子几乎贴紧了玻璃,从窗帘的间隙仔细朝里观望,当他瞳孔进一步放大后,他惊喜若狂地辨认出,雍望辉就在屋里!是在床上睡熟了!
  司马山使劲地敲击起那间小屋的门来。
   
45

  崇格饭店有所扩大。老板哈敬奇将隔壁一间铺面房兼并了过来。那间铺面易过几次租主,最后一茬开的是茶叶店,因生意清淡,无法维持,终于关板;哈敬奇这一向生意却很火,于是便将其也租了过来,打开隔墙,与原有厅堂连为一体,重新装修,颇有鸟枪换炮之势;现在的崇格饭店不仅有一般散座,还增加了一溜车厢座,并且还用雕花毛玻璃隔墙圈出来了两间小雅座。因为从倒闭的茶叶店那儿廉价进了一批茶叶和杭菊,因此现在客人一入座便给上茶;又增加了鲜扎啤供应,再不是以往那种低档饭馆的简陋景象了。当然,菜谱上的大多数菜式都提了价。
  崇格饭店的兴旺,虽号称“郄”的林奇确是颗福星,不过他本人并不常来,真正带动起上座率的,倒是《栖凤楼》剧组及相关人士。在崇格饭店的墙上,有两幅装在镜框里的大照片,一幅是六十年代郄·格瓦拉访问中国时,弯腰同中国小女孩握手的镜头——一般食客对这幅照片并不怎么注意,偶尔有人多看上几眼,也多半会说:“卡斯特罗吧?怎么把他挂这儿呀?”另一幅是《栖凤楼》剧照:吉虹所饰演的凤梅正忧郁地斜睨着窗外——这一幅是许多食客都极感兴趣的,有的影迷食客还会问哈老板:“咦,你怎么能搞到这剧照?片子不是还没拍好吗?人家能把照片给你挂?”哈老板便会得意地说:“不光是照片呢,实跟您说吧,指不定咱们正说着话呢,照片上那人儿就走进来了呢!您当我这小馆子是大拨撮的鸡毛店啦!”有客人便会捧场:“是呀,过不了多久,您就得起大酒楼喽!”每逢这类情况哈老板便会由衷地笑出声来,甚至会让服务员端上一盘不要钱的“奉菜”。
  这晚崇格饭店的生意照例不错,哈敬奇正喜滋滋地坐在酒吧台后边督阵,忽然见他哥哥哈敬尔走进了饭店,心里顿时不痛快起来。
  他知道哈敬尔为什么到饭馆来找他。他这哥哥,正如林奇所说,早已堕入了俗世红尘,而且属于俗不可耐的一流。这些年来,你看他净奔忙些什么啊,什么学历呀,职称呀,工资靠级呀,娶媳妇呀,养孩子呀,给岳母求医问药呀……为分到那么一套两居室的宿舍,又是跟几层的领导求爷爷告奶奶,又是拼命跟同事套磁,因为人家并不就此待见他,于是又脸红脖子粗地吵架,斯文扫地;又是整宿地写上告信,辗转于好几级的“信访处”,卑琐不堪……好容易分到手住进去了,又还是一堆油盐柴米酱醋茶的破事。唉,当年他那气贯长虹的革命理想,那摧枯拉朽的造反气魄,那义无返顾的牺牲精神,怎么都荡然无存了?
  哈敬奇也劝过哥哥,一起下海“捞鱼”算了!哥哥却犹豫来犹豫去,前怕狼后怕虎,死伸不出脚。他起初开这饭馆时,人家问起哥哥“敬奇干啥呢?”哥哥竟未及答言脸先红,倒好像他弟弟成了“反动派”一样!后来,哈敬奇赚了些钱,给哥哥家送了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平面直角彩电去,结束了他们家多少年来还守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的娱乐方式。嫂子是当仁不让,道着谢高高兴兴收下了,哥哥呢,据说当天晚上失眠了一夜,第二天一个人跑到崇格饭店,硬把一千块钱的历年攒下的国库券塞给了哈敬奇,那其实也顶不上彩电的价儿啊;可哥哥不那样就于心不安,关键还不是觉着兄弟大了各是一户,不能白占便宜,而是心里头还总是觉着,弟弟哈敬奇的这钱是脏的!似乎是只有他拿的那种公家发下的钱才是干净的!
  唉!哈敬奇也曾问过哥哥:“你当年不也是才华横溢的吗?怎么林奇能靠写文章成个名人,你就非得那么死性,非去套上什么学历、资历、职称的枷锁?你也来两刷子,不也齐了吗?”未老先衰的哥哥抽着劣质烟,耷拉着眼皮,闷闷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如今一点儿灵感也没啦!过去的事,都跟烟雾似的,变得越来越淡了……只是偶尔的,冷不丁,在梦里头,会忽然回来一阵,那倒浓得跟油画,跟新电影片子似的……”哥哥说出这话的时候,哈敬奇把眼只往别处、远处晃,他不忍再盯着哥哥……
  最近哥哥他们单位开始推行“房改”,根据那政策,鼓励公房住户购买现在住着的宿舍;把各种优惠的折扣全打进去,买下现在哥哥所住的那两居室仍需两万多块钱;哥哥家哪儿来那么大一笔钱?虽说可以分期付款,但首期的八千是必得先一次付清的;八千只不过是如今这崇格饭店一天的营业额,可是哥哥嫂子七拼八凑,也还是只有三千多,于是只好到哈敬奇家去求援;这本来是件很简单的事,支援哥哥这点钱,以解燃眉之急,做弟弟的哈敬奇有什么犹豫的!就是弟妹,嘴是碎了一点,对这么五千来块钱,也是不至于肉痛的;可是,前几天,哥哥嫂子来家里商议这件事,他和媳妇把五千块钱都拿出来了,却只因为媳妇坐在真皮沙发上,手里抚摩着登了记交了准养费的板凳狗,唠叨了几句,什么这阵子扩店花销大呀,其实自己家活钱也没几个了呀,又是什么如今民间借钱都讲究至少要付比银行算法起码多出五个百分点的利息呀,当然咱们是至亲不能讲究这个啦……嫂子虽说听了脸上也不大好看,到底还是把那装在信封里的钱拿在手里了;哈敬奇感到媳妇说话很不得体,不仅瞪了她几眼,也吆喝她:“你胡咧什么!”媳妇也自知说溜了嘴,赶紧改口让他们吃美国开心果……这不就结了吗?谁知哥哥却满脸溅朱,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把茶水都溅出来了,几乎是吼着说:“成呀!咱们就按百分之十五的年利算!明年这时候保证还清!”说着便站起来,让嫂子跟他一起马上“回家写字据,咱们都按上手印……到期还不上,咱们卖锅卖碗卖被子!”哈敬奇两口子怎么着道歉,也拉不住他;嫂子也拿他没办法……等哥哥嫂子下了楼,媳妇便跟哈敬奇又哭又闹,直弄得沸反盈天……你说这是什么事儿!
  现在哥哥哈敬尔进了饭馆,径直朝弟弟哈敬奇走了过来。
  哈敬奇想给哥哥一个微笑,却满脸肌肉都不听使唤。哈敬尔脸色铁青地走拢吧台,他没注意到弟弟脸上的表情,却只觉得弟弟手指上那镶着碧玉的金戒指晃眼。两个人逼近了,只隔着不足二尺宽的吧台。
  两兄弟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整个饭馆里的种种声响,忽然在他们的耳朵里都被放大了,他们四十年来的手足之情,在一刹那间袭上了各自心头……倏尔那些声响,又忽然在他们耳朵里被推到了远处,于是他们冷眼相视,回落到现实。
  哈敬尔拿出一纸借据,拍在吧台上,声调僵硬地说:“……这是借据,百分之十五的年利……我们俩都盖了戳子……还要不要去公证?”
  哈敬奇心里拱动着一句:“可哥哥这何必……”然而这句没能拱出喉咙,他听见自己吐出喉咙的是更加僵硬的声音:“那好吧……我收下,不用公证了……”
  两个人的眼光都往别处晃,可是都没马上改变位置。
  “我走了。”哥哥对弟弟说:“再见。”
  “你走吧。”弟弟对哥哥说:“再见。”
  哈敬尔就转过身,一步一步,匀速地走出了饭馆。
  哈敬奇咬着嘴唇,望着哥哥的背影消失在晃动的玻璃门外。
  几分钟后,哈敬奇叫过给顾客送完酒的女服务员:“你去,把那相片给我取下来!”
  那服务员一时听不懂:“什么?取什么?”
  哈敬奇发起火来:“你没长眼睛吗?那个那个那个……就是那个相片!”
  他指的是那张郄·格瓦拉的大照片。
  服务员觉得很委屈,并且莫名其妙。不过她去取下了那张大照片,拿到吧台递给老板。哈敬奇接过来,立刻甩到了吧台下的空当里。
  过了一会儿他又命令,把那张吉虹的大剧照也摘了下来。
  恰在这时,饭馆的门被推至大开,《栖凤楼》剧组的一些人蜂拥而至,哈敬奇听见熟悉的声音在招呼他:“哈老板!先来几扎鲜啤!”
   
46

  那晚印德钧长时间坐在电视机前,全家人都睡了,他还坐在陈旧的沙发上,被动地让荧屏上的画面输进他的视网膜。
  他理智上也知道,这不是好习惯;不仅对身体有害,也是意志萎缩的征兆。
  他多次提醒自己:不能这样浪费宝贵的生命。纵使现在单位里并没有什么事,需要他下班回了家还得操心,他也还是应该用另外的一些更有意义的活动,来充实自己的余生。他也确实做出过努力:练书法,读史书,刻印章,拉胡琴……或者与老伴一起到附近绿地公园遛弯儿,与一些离退休的邻居打打地滚球……当然最有意义,并让他从中得到纯洁乐趣的是,他与老伴包下了家乡最僻远山区的一所小学的两个小学生的学费与生活费,那两个小学生定期给他们来信汇报学习及生活情况,他每半个月必认真地给那两个孩子写一封至少三页信纸的回信,每隔一个月给他们学校寄两本新出的好书……可是有时候他吃完晚饭,坐到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看完也还不想动,就如今晚,以至竟那么一直地不分良萎地,也不改换频道,任由电视机向自己眼睛里不停歇地灌输各色信号。
  忽然,荧屏上晃动的形象,给了他一个强刺激,他眨眨眼,探出身子,仔细地辨认着荧屏上那个熟悉的面影……播音员的解说也证明着,那确确实实,是金殿臣!
  那是一个严肃的专题节目,正介绍着某单位的一位优秀党员……那正是金殿臣,他头发秃得没剩下几绺,眼睛下的眼袋挺大,鼻子上的血丝还是那么明显,身胚倒没太大变化……他穿着一身这年头不大时兴的中山装,面对采访的记者,表情相当拘谨,可是口齿还算流利……印德钧听见一个熟悉到极点,却又久违了的沙哑的声音,把一些很规范的,文件和社论中常有的句子,很清晰地送进了他的耳膜……
  从电视上可以得知,金殿臣还是个统计员,不过他为了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已学会并能熟练地运用电脑……印德钧一看一听就明白,金殿臣不是在装优秀,他是真优秀……也许自打给他落实政策以后,他便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这样地优秀起来!
  印德钧抓起茶几上的电话,给雍望辉打电话,拨了几遍,竟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节目播完了,接着播的是花花绿绿的广告。可是印德钧还是觉得应该让雍望辉知道这个节目;这节目也许还会重播,雍望辉一定要看看才好!……可是这家伙的电话怎么回事儿?坏啦?
  隔了好一会儿,印德钧才想起来,最应该看看这个节目的,其实倒还不是雍望辉,而是司马山、韩艳菊两口子!可是,他却懒得给他们打电话。如果他们没看到,早晚也会听人说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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