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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其实这事也没多久,一年多吧……我参加的那部电视连续剧《庸人不自扰》播出来以后,你是知道的,反响不俗;尽管像卢仙娣什么的一派讥评,说是这部剧的出现意味着“知识精英的自甘堕落”,“虽没一堕到底,但其自甘平庸,说明一个失却英雄的时代竟然到来”,真是不胜恓惶……当然当然,她那基本上还是一种——如你所说的——“创价策略”,由此把她自己“水落石出”地稳居于崇高的位置……好,不再去说她……反正,不管怎么说,这部戏算是引出了小小的轰动。我在这之前虽说已经上了不少戏,一般观众还是都记不住我;这戏一播,角色的名字连同我的名字便传开了……我算是真地“红”啦……计入“丑星”系列什么的,也就是这么闹腾出来的……要不,光是“丑”,“星”不了不是?……
  ……人一走红,容易乐极生悲,在我前头红的哥儿们姐儿们,前车之鉴不少,我就时时嘱咐自己,干脆,咱们更孙子点儿!中国传统,人们喜欢这个不是?……所以,对比之下,你也说句公道话:咱们还真没就借这茬儿,人模狗样地抖起来……是不?……一般追星族围上来,我就是心里再腻味,也总是撑着,签名签到手腕子发酸,脸上也不挂烦纹儿……有那拿着大红帖子请咱们赴这个会那个节的,咱们就是不去,“谢”字也总是抡得肥肥的……
  ……既是“星”,尽管是“丑星”,对你感兴趣的,见到你大惊小怪的,要你签名的,以各种方式向你表达他那喜欢的,那就真是无奇不有……我就在厕所里被认出来过,还撒着尿,他就跟你道崇拜之词了,有一位甚至让我在手纸上给他签字!当然,那是五星级宾馆的洗手间,那手纸上还凸印着宾馆的徽号……也确实不能认为人家有歹意,是不是?我就尽可能地善待,满足那些甚至是不得体的要求……
  ……好,说到正题……那天我从昆仑饭店出来,已经很晚了……饭店门口的出租车,原来是要排队拉客的,但是那天实在太晚,门口很冷落……我也没太注意,一辆出租车滑到我面前停住,我便坐了进去;那是辆一公里两块钱的“皇冠”;我说了去处,我是回家;司机便开车送我;这车在司机座与乘客座之间本也安了隔离板,但那晚他卸了没装;我经常遇到话多的司机,特别是认出我的司机,那我就得听好多耳朵眼里增茧子的话……这位司机却沉默寡言;想来他不安隔离板也有道理,因为从他的肩背可以看出,他魁梧得可以,像是有些个拳脚功夫的……他没多久便将我送到了家,我望望计价器,要付钱,这时他扭过身子跟我说:“潘先生,您不用给钱。”看来他打一起头就知道我是谁。我说:“哪儿有那个道理啊!”我坚持要付钱。就听他说:“潘先生,怪对不起的,我跟您商量个事儿……”我也还当他无非是要我签名什么的,就顺口说:“不碍不碍,你说吧……”他却并没有拿出什么让我签名的东西……我听见他说:“是这么回事儿,有个人,他想会会您……”这话一出来,我的警惕性就上来了,莫非他是个给哪不正经的女人拉皮条的家伙?他也看出了我的反感,便赶忙说:“您别往歪处想……是这么回事儿,有个大老爷们儿,确确实实喜欢您在《庸人不自扰》里演的那个‘八渣儿’……不是一般的喜欢,是真打魂儿里喜欢……您要是赏脸,明儿个晚上,定好时间,我开车还来这儿,接您去……他病了,出不来……可他真是想会会您,哪怕就聊上几句也行……”我是个明白人,你想演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角色,自然多少具备点猜测这号事的能力,怪虽怪,但我却颇为见怪不怪,我想了想便说:“咱们也都别绕弯子,来虚的,你跟我实话实说,你……还有那你说的大老爷们儿,是不是……怎么说呢?你们怕都不是一般的……市民吧?我倒不怕见见聊聊,只是,得保证我的安全,而且,时间确实不能太长,我很忙……去了更不能增添别的要求,就是会会、聊聊……”他听我这么一说,露出了笑容,连说:“您真圣明!了不起!比我们设想的还开通,还够朋友!”我说:“我去是去,可这事咱们都别张扬!”他笑得更好看了,点头说:“我们比您更关心这一条呢!”……
  ……我就真跟他约定了。一夜失眠。第二天晚上我本来有个活动,我一早起来就打电话给推掉了。白天我有些事必须处理,可我总是心不在焉。到了我们约定的时间,下午六点半,我下了楼,刚出楼门,就看见开来了一辆奔驰600,崭新的,我正心想难道会是这辆车吗?我本以为还是那辆出租车呢;奔驰车的司机出车来迎我,当然就是头晚那人……我上了车,注意他把车往哪儿开,他先把车开到了二环路上,我听见他跟我说:“老豹交待,让我先陪您吃饭……”我就知道要见我的那个大老爷们儿是老豹。当然当时还拿不准这豹字是怎么个写法。我想象里就出现了一个老头,有点座山雕的模样……
  ……他把车开到了郊区……后来就到了郊区的一家饭店,这饭店的门面搁在城里也就中上的水平,可是走进去,拐几拐以后,推开门,却是一个不但不比城里任何一家豪华餐馆逊色的单间,而且,其装潢趣味的高雅,着实令我吃一大惊。举例来说,那里面大瓮小瓶里,都插着优美飘逸的芦荻……吃饭就是我们两个人,让我点菜,是潮州菜,我随便点了几样,端上来一尝,居然比往常在城里一流餐厅吃的还爽口……我也没有点酒和软饮料,就是喝功夫茶;我们吃得盘子空空,陪我的壮汉显然有耻于剩菜的习惯,这是我平时赴宴时很少遇到的情况……席间我想问出些老豹的情况,他都没露,只说“等一会儿见着,真盼你们俩投缘!”问他自己情况,只让我叫他富汉,说平时就开那辆出租车揽活儿……
  ……吃完饭我们坐车去见老豹……我们到了郊区一个居民区里,拐了几拐,好像是进了一个大院,院里有好几排楼,楼间绿化得很好……车子开到最后边,就看见一栋五层的楼房,不像居民楼,像是办公楼,又约摸有点医院的味道……给我印象很深的是,楼前有不少人,三三两两,五六成群的,有些看起来是夫妇,还带着孩子,没有年纪太大的,好像最大的也比你要小,都很高兴的样子,仿佛刚刚过完一个什么节日的样子……这些人的职业身份不大好判断,穿戴得都不错,显得都挺富裕,可是样式上并不怎么新潮,孩子们手里都拿着像是刚得到的玩具,有的就在楼前空地上玩耍起来,欢声笑语,气氛祥和……
  ……我们的车停在楼门前,富汉先下车,然后拉开门请我下车;没什么人围拢来,但我感到有些目光晃照着我……我下了车,一瞥之中,看到楼侧整齐地停着若干汽车,似乎并非豪华车,大约是些桑塔那、夏利之类,也有小面包……
  ……富汉引我进楼,小小的前厅里摆着不少高腰的鲜花篮,我听见富汉跟我说:“今儿个是老豹的好日子……”我这才意识到,院里的人都是来给老豹祝寿的……
  ……我们往走廊里走,楼里不见别的人,楼道的水磨石擦洗得非常干净,走廊两边的门全关着……我们走到最里边,那里有一扇门虚掩着,富汉还没敲门,里面就有人往里拉开了门,并且听见“快请进快请进”的招呼声……
  ……那是间很大的屋子,雪洞似的,显得很空……拉门的是个女的,一身白大褂,头上还有护士帽……应该说那是一间病房……我就看见有个人迎上来,富汉就给我们双方介绍……我这下才算见着了老豹……
  ……屋里有一套简单的沙发,我跟老豹隔着茶几坐下……我大吃一惊,因为老豹非但不是个老头,而且,起码是显得很年轻,我估计他顶多也就四十多岁,比我当然大了许多,可跟你这号的比肯定要小,你都还轮不上称“老”,他却已经是“老豹”了……老豹身材细高,这样的人你不能说他瘦,因为看得出,他身上确实没有什么脂肪,可是骨头很硬,包着骨头的只有肌肉和筋腱……他皮肤黧黑,长脸,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双眍陷的眼睛,眼珠子总闪着充电般的强光,还有就是他两边脸颊上各有一道很明显的凹纹——我细看了,不是刀疤什么的,就是正常的皱纹……他的手腕子很细,似乎比你我的都细,我们的手表要戴在他手腕上,非调整表带不可,否则一定要掉下来……可是回想他跟我的握手,我的手犹如被铁钳子夹了一下似的……到现在我也还不知道他真名儿是什么,可是,见过他,我就觉得叫他老豹并不奇怪,因为他的形象,确实能令人联想到一只强悍的美洲黑豹……
  ……护士送过来两杯茶,然后就同富汉一起退出去了……老豹说着些他喜欢我们那电视剧,特别是我演的“八渣儿”那一角的话……我两眼少不得再细打量那间屋子,一张带蚊帐的木架子床,床边有个吊输液瓶的架子,然后就只有一个床头柜,以及我们坐的沙发对面的一个电视柜,柜上是一台三十五厘米的电视机,柜下似乎是收录机……床头柜和我们旁边的茶几上都摆着大果盘,里面是些上好的水果……我就听见老豹说,这几天大夫护士不让他抽烟,憋死了……也不让别人在这屋里抽烟,所以他只能用茶水、水果招待我……他剥了一支进口大香蕉递给我,我道谢,接过吃了起来……
  ……我问老豹,你干吗那么喜欢“八渣儿”?他就说:他喜欢的是“八渣儿”的那个善!我说:“八渣儿”其实窝囊得很,世上的人要都跟他那么窝囊,没多久就全成恶人世界了!他认真地说:“窝囊不好,善可不能不提倡,以恶对恶,以暴易暴,这世界更没希望!……”除了这些,我们所说的似乎全是些形而下的话了,比如他问我,那“八渣儿”的手,是怎么拍的?你知道那个角色是每只手都丢了一根手指头,“八渣儿”就是“八指儿”的意思……我就跟他说明,他挺有兴趣地听着……
  ……大约聊了半个来小时,他就主动说:“真谢谢你,真的!知道你很忙,可实在是想见见‘八渣儿’本人……这下真见着了!……”他眼光里溢出极大的满足、快乐,甚至于幸福……我便说:“‘八渣儿’那是戏里的人物,其实,我本人并不像他那么善良!”他就欠过身来拍了我肩膀一下,说:“好!我就喜欢你这样实事求是、知斤知两的人!”……
  ……富汉和护士进来了,我们告别,在离开他那间屋的时候,我才看见,在沙发后面的墙上,作为装饰物吧,挂着一把古典式宝剑;在宝剑一侧,并排挂着两朵大红的绢花,就是直到如今还常给英模什么的戴的那种大红花,只不过他挂的更精致些罢了……这两朵绢花是那天我们见面后,留在我记忆里的败笔,我总觉得那两团艳红搅乱了其余的印象,而且我百思不得一解:老豹这么个人,他墙上何必挂那么样两朵花儿?……
  ……富汉又用那辆奔驰把我送回了家。我记得我们都经过了哪些地方,我对这个城市大多数地方都熟悉。可是我不能把跟老豹见面的具体地点告诉你。他们并没嘱咐过我,更没威胁过我,是我自觉……我甚至于从未跟人透露过这段遭遇。今天,也许是你我真有缘分,我讲给了你听……你应该知道,九十年代,社会已经复杂到了什么程度,已经有什么样的奇怪人物出现,并且,居然已经有了某些神秘的民间集群……
   
31

  “潘藩,你也想写小说吗?”
  “我戗你行干什么?”
  “你可真能虚构啊!”
  “你不信?”
  “……不信。难道中国真有黑社会了?……你编得跟电影似的……”
  “黑社会?你为什么用这个词儿?我说的……我以为,并不是黑社会,没道理认为他们是黑社会!黑社会,贩毒、绑票、操纵暗娼……我没发现老豹他们跟这些事沾边……”
  “就你那么浅浅地接触,能知道多少?美国电影里,比如《教父》,那里头的黑社会,表面上还不是道貌岸然,场面上,那些人甚至于比咱们还文雅……”
  “没有根据,就不能胡乱猜疑。从西方电影去类推设想,就更没有道理!”
  “看来,你是让那老豹给迷住了!……后来,你又见过他吗?”
  “没有,他也没再让人来请过我……可是,我后来跟富汉有联系……”
  “就是那个……保镖司机?”
  “他确实是出租车司机。他给我留了个BP机号码,我呼过他,他总是给我回电话;只要他安排得开,他总来拉我;有时候他也跟我聊聊:有两回我趁便请他吃晚饭,他也没客气,我们聊得比较细……我们也许还算不上朋友,可是,聊的时候,我感觉双方很投机……”
  “他都跟你透露了些什么?老豹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能这样问他……他给我透明度比较高的是他本人的情况……他原是一家国营大厂的工人,不景气,发不出工资,他就提前退休,开了出租……他好武术,十几年前曾在国家级的武术竞赛中得过一个什么项目的银牌……目前他对佛学有兴趣……”
  “这都并没什么传奇性啊……”
  “当然,很平淡,没‘戏眼’,对不?……他在说自己事儿的时候,会提到老豹。只有在他主动提到老豹的情况下,我才用一种随便的,并不刨根问底的口气,而且随他答不答地,插进去一两个关于老豹的问题……”
  “你究竟都打听到了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奇奇怪怪的,更没什么惊心动魄的……老豹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工人,而且是一个小厂子的工人……后来停薪留职……再后来正式离职……现在也不过是个一般的个体户,在县里大街上有他一个汽车配件门市部……”
  “那只是他的公开身份吧?他究竟控制了多大的地盘?手下有多少人?”
  “你也来参与虚构了吗?哈哈……”
  “与其你虚构,莫若我虚构……”
  “那是你虚构不出来的!……只能根据富汉零零星星讲出来的,去加以连缀、想象……富汉的口才并不怎么样,而且,你可想而知,对老豹的事,他多半点到为止……在他所讲到的事情里,有三件,给我的印象很深……”
  “哪三件?”
  “一件,是他那边,有个工厂,厂里几个头头,搞假合资,就是根本并没联系到海外投资,用一个头几年从中国嫁出去的女人的洋丈夫的名义,说是来投资,其实,是完全从这边的银行里贷出款来,算成那洋人的,这么个‘中外合资’。你也明白,这虽然损了国家,可是厂里头头脑脑就有了轮番出国,所谓考察、谈判的机会。而且,这厂子一算合资,那厂头头们便立刻可以用贷款买豪华汽车,大摆‘外事活动的’谱儿……可厂里工人就惨了,因为,所谓的要提高职工水平,提高生产效率……于是大裁员,其实就是真的合资了,也得等设备什么到位了,再定员不迟,他们却裁员在先。更荒谬的是,裁了半天,定员却并未减少,因为,厂头头的三亲四友,荐进来一大群人,还都不知道究竟该干什么,便都先领上了‘合资机构’的高工资。而被他们裁下的,多是些老实巴交的老师傅,他们竟每月只发人家七十块钱……他们自己挥霍得厉害,反正贷了一大笔款嘛,先拿来祸害,反正一时也荡不光……你那什么表情?不以为奇?……你是想问,老豹能有什么作为?要告诉你的正是这个,那几个厂头头愣让他弄垮了,这假合资没搞成,外调来的全不作数,被瞎裁掉的都恢复了原工资,来了新头头。虽说厂里依然问题成堆,生产还是搞不上去,可是总没那么黑暗,那么没希望了……”
  “老豹领导了罢工?”
  “根本就无工可罢!他也不是那个路子。他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富汉也没说得很清楚。我给连缀起来,大概齐是:一,利用了个突发事件:厂里有个暴烈性子的工人,跑到厂长办公室去,讨他认为是无理扣发的一份钱,钱数也不多,好像也就几十块钱;结果双方冲突了起来,那工人头被厂长的茶杯给砸出了一道大口子,流了满脸的血……厂长和在场的一位劳资科长都说是那工人胡搅蛮缠,先动的手,厂长正端着茶杯,用茶杯挡他的拳头,才不慎磕到他头上的……事发后厂里多数职工群情激奋,但也不敢就怎么着……第二天那工人就往法院递了状子,告厂长在厂长室打人致伤,正好那厂长又要‘出国考察’,先不管工人打得赢打不赢,他作为被告,一时走不成了,当然气急败坏……这打官司,背后就是老豹,后来开庭,原告这边的律师,据说也是老豹给请的,法院要证词,当天厂里目击者的证词,也是老豹早让人给准备得齐齐全全的……这当然还并不是最重要的,老豹的第二着,是给那地面上的最高官员,一把手,递了话:这事你不能向着那厂长……”
  “他怎么能跟那一把手交往?他既然能跟那一把手交往,又何必再在底下弄那些个事?这说不通!属于‘情节设置不合理’!”
  “反正据富汉表述,就是这么个情况……后来,那工人官司打赢了,引发出进调查组,查明是假合资,厂领导基本上就都给撤了……自始至终,老豹并没公开出现,可是后来当地平头百姓都知道,‘这事是老豹干的’……我问了富汉,这厂子是不是老豹呆过的那个厂子?他说不是,老豹完全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么说他是‘城市绿林’了?可惜他影响所至,好像还只是在四环路外的某一区域……怪不得你急着要演这么个角色了!……我不能不再次怀疑,你这是在虚构,很笨拙的虚构!也许,你干脆是在讲你们那剧本里的情节!”
  “写剧本的根本不知道这些事,他编的比这些个精彩,而且他另有立意……实话说,戏演多了,我常觉得反容易怀疑起生活来……这是真的吗?因为生活里的事往往不那么清爽,模糊性极强,叙述起来,不能不笨拙,充满了让人不满意的毛刺儿……”
  “那么关于老豹,你还听到些什么?”
  “第二件让我听了忘不了的是,据说他们那个区,搞反腐败,查出来有个什么局的副局长,有受贿两千块钱的问题,自然,面临撤职,甚至被起诉的不妙前景……又是老豹,找到头把手,跟他说,那副局长其实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你们官场上你争我夺,难免,我们也管不着;可是这回非把这位副局长弄下来,太不公正!你们里头我不敢说都不干净,可非要抠出几千块钱的事儿来,随便弄谁我看都不难;就你家安的那个三菱冷暖式空调,真跟你较真,里头你没占几千块钱的便宜吗?……这个副局长让他退出那两千块钱,做个检讨算了!这官儿我们平头百姓觉着该留下来;调别人来,我们反而不放心!……”
  “这更是演义了!且不说他怎么能跟那头把手见上;就算真见了,这么秘密的话,别人怎么听得见?怎么传得出来?”
  “可是我基本上相信。据说那副局长果然就保住了官。而从此那副局长就更给平头百姓多做实事了……”
  “天方夜谭!那一把手岂能听他的?”
  “据说他心里很不高兴,恨不能立时把他抓起来……可是,老豹的名声在那片地方非止一日了……现在一把手怎么来的?据说,就是因为原来的一把手,死不接受老豹递过的什么话茬儿,结果,他那地面,就在最要紧的时候里,连出了几档子让上面生大气的事故、案子,给罢了官……现在的一把手知道,对老豹,小不忍乱大谋,所以与其镇压,莫若视为隐形参谋……实际上正是由于老豹给他面子,他上任后,该地区在全市中不仅恶性刑事案件最少,连交通事故都不多……这不仅给他省了事,而且,还能使他往上升呢!”
  “啧啧啧……你还说,他那不算黑社会呢……明明就是黑社会嘛!”
  “你信其真了吧?”
  “哪儿!他真能左右官员?我还是觉得离奇!”
  “这世界上有多少离奇的事儿,我们都简直不知道呢!老豹算不得有多么离奇……据说他很少找官员们,找一把手更是一年难得一回。否则,人家出于尊严,也得把他灭了不是?留着他,也是因为他轻易不来找你,而且,背靠背地帮你维护地面上的清静……当然,有的事,连富汉提起,也笑说怕不能算到老豹身上。比如,一个局长,相当地胡作非为,群众告到上头,报社、电视台记者也给他曝光,上面也有查办的批示,可最后也不过是把他调到了另一个平级的单位当主任……这事老豹一句话没去搀和,可就在那家伙在新单位耍了头一次威风的当天,他晚上在绿地散步的时候,一弹弓子崩到他左眼上,到医院抢救无效,他就瞎了一只眼……说是要破案,哪儿破得了案?后来就有人说这只眼是老豹让他瞎的……”
  “咦,我倒觉得,惟独这件事像是真的!”
  “那最真实的是关于富汉自己的,也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三件事:富汉的弟弟,诱奸了个中学生,事发,给抓了起来。富汉求了老豹。老豹便去见了那姑娘的爹。老豹对那姑娘的爹说:咱们实打实地说,你这闺女,在这之前,究竟跟没跟人睡过?倘若是真没睡过,那我们再没话说;倘若本来就不检点,那别瞒着,别非让一个小伙子进监狱。那姑娘的爹就说,自己这闺女确实在这之前就跟同学乱搞过;这回因为发生关系的是个成年人,觉着可以起诉,倒也不是为了非让那小伙子进监狱,实在是为了得一份‘精神补偿费’。老豹就跟他说,这不他哥哥在这儿,人家愿意给你们钱,比那法院能判的多;况且法院最后很可能只判他弟弟进监狱,而鏰子儿不判给你们。依我看,大家伙活得都不容易,干脆这就把钱给你,你明儿个就撤诉吧。就说,你问清楚闺女了,这事她也是主动的,而且以前也犯过这样的错。撤了诉,你好好教育闺女,让她从此学好,别再胡来。这位的弟弟,我们自然也要教育。别让人家老认为咱们这样无权无势的人,拿乱搞不当一回事儿。咱们才都是给这世界实打实添财富的人,咱们该活得更干净些……那姑娘的爹就说一定撤诉,而且钱也不要了。老豹就说,钱你还是要点,交个朋友嘛,别往脏处想;真一个子儿不要,这会儿心挺诚,过一夜又该觉着亏了;这也不是看不起你,人心都是肉长的,都不是金子打的;人别太贪太恶,能尽量跟别人将就,就算好人了……富汉说那当爹的最后竟哭了,他也眼睛发酸……后来他弟弟解除拘留,带去见了老豹,老豹训他一句,他应一句,最后也哭了;如今他弟弟再不胡来,有份正经职业,对老豹那真是服膺得五体投地……”
  “这最后一个文本最有真实感!”
  “你终于信了?”
  “不……我想,你醉了,我也醉了!……”
   
32

  他一早醒来就头痛。打开窗户,让晨风吹进来;用冷水洗脸,又放莫扎特的C大调长笛与竖琴交响曲的CD盘;还背诵贾岛的“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却还是不能摆脱那一阵阵的丝丝闷痛。
  他想,真的,该干自己的事了!也就是,该坐下来写自己的东西了!
  他坐到书桌前。桌上乱糟糟。书桌的纷乱意味着创造力勃发。是的,他已经起了个头,那真正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关于霍木匠钉窗户,砰砰砰,一声又一声,那胳臂上鼓起的肌肉,还有因为忠心与专注,努力向前伸出的双唇……他将从那里写起,从对他人的惊异一路写到自我的忏悔……
  但是他在找笔的过程中,目光与撂在桌上的那一厚摞打印稿相遇,那封皮上赫然显现出《栖凤楼》字样,令他如触到一条花蛇……是的是的,都是这东西,这个别人的东西,这异己的东西,这些天来一直妨碍着他,使他不能执著于自己的东西……
  他感到悲哀。在这攘攘人世间,究竟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个体生命的存活,实际上便是不断与他人,与异己物,与心外的一切相遇相撞相激相荡的过程……是的,他写下了开头,然而,往下的文字,却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不断地将前面所写的,在后面予以解构……自己的东西?这世上严格来说并没有什么纯正的自我表现,到头来,你总是难免湮没在群体的历史进程中,你所真正面对的,总是难以破解的人性!
  他在不知不觉中,整理起书桌来,待他惊醒般面村着样样东西部归了位的书桌,不禁打了个寒噤。因为,他意识到,每当他的书桌变得清爽的时候,也便是他文思阻涩的困境来临。
  这么说,他还是不要急于写什么。他应当继续蓄水。是的,他已习惯把自己的文思孕育过程想象成水库蓄水,只有当来自外部的信息与刺激蓄得丰沛,灵感的闸门才能开启,而融汇着众生甘辛的可称为“自己的东西”的文字,方能奔腾流泄起来……
  电话铃响。这回他觉得铃声颇悦耳。他过去接电话。却是一个错打来的电话。
  他愣了愣神,便决定去那个两星级宾馆。那是《栖凤楼》剧组安营扎寨的地方,并且韩艳菊等人家也暂居其中。闪毅已退掉了天伦王朝的房间,在这宾馆里另租了三个套房当作他公司的活动场所。
   
33

  他一直期待着和司马山的邂逅。毕竟,那如粘心上、难以剥弃的霍木匠钉窗的记忆,铲去表层,便一定要凸现出司马山来。这个生命跨越过二十多年的时光后,如今是怎样的一种存在状态呢?
  仅仅从与韩艳菊的重逢中,是不能想象出今日司马山的。而且,自韩艳菊搬入宾馆暂住,人们也就很快都知道,她的丈夫与她关系很不和谐。表面上,是解释为司马山工作太忙,不断地在出差,所以难得到宾馆这个临时住地来跟韩艳菊团聚;实际上,谁都知道,司马山根本是另有住房;当然,且不能证实那住房中另有一位与其同居的女士的传闻;起码从韩艳菊在他面前的神态口气来推测,事态还不至于那样的粗鄙。
  那个两星级宾馆在紧挨二环路的一条斜街里。宾馆很为招到了这样相对稳定的大生意而兴奋。员工们又大都有追星的热情,因此对忽然有那么多影视界名流出出进进,相当地引为自豪。
  他进了前厅,服务台里的值班员都向他微笑。他也便长驱直入。乘电梯到了三楼,楼层服务台的小姐一见是他,便报告说:“闪总出去了。大概是去王府了。”他便知道闪毅是去吉虹那儿了。剧组里惟独吉虹不住这里,而另安排在五星级的王府下榻。他问:“潘藩在吗?”小姐告诉他:“拍戏去了。”并笑吟吟地问:“您怎么不先跟他们电话约定呢?”他淡淡一笑。他是故意不事先联系。今天他想乱闯一番。他期待着某种意外的收获。
  他转身要离去。小姐却主动告诉他:“311开着呢。卢小姐跟丁先生在那儿呢。”小姐是好心,以为他无妨先到那儿小坐。他听了却加快了回到电梯口的速度。一个卢仙娣已让他吃不消,再加上那个野丁,他们的聒噪实在是一种超级恐怖!电梯门一开,他赶紧冲了进去,仿佛逃难似的。
  他的动作不仅让三楼的值班小姐吓了一跳,更令电梯里的一个人吃了一惊。
  他同角梯里的那个人对望,一望之间,不禁都惊呼热中肠。
  那人正是二十多年不见的司马山!
  虽然二十多年不见,而且司马山不仅发了福,身体轮廓线大变,那一身包装更是今非昔比,但是他一眼便判定:这就是今天的司马山!
  司马山认出他来更容易,因为司马山从韩艳菊那里的一些《栖凤楼》开镜活动时的照片里,早熟悉了他今日的“尊容”。
  但司马山对他突然以逃跑般的身姿神态活现于跟前,还是没有思想准备,定睛认出后,不禁呵呵大笑:“大作家!怎么跟贼似的!刚偷了人家什么宝贝啊?”
  他也大笑。也不解释所以然,只是说:“幸会幸会!我一直说什么时候到你们五楼的暂住房拜望你这大干部呢……可是你好像总不着家……”
  司马山便说:“巧了不是,我也一直要会你嘛!可我以往每次回这儿,总遇不上你这个大顾问!”
  他心想,既如此,是否再坐电梯上去,到他们五楼的住处聚谈呢?
  可是电梯在一楼停下后,门一开,司马山便轻扶着他肩膀,把他引到了电梯外面,并且说:“正好,你要是没事,跟我走。我今天难得清闲。咱们哥儿俩好好叙叙旧!”
  他随司马山走出宾馆大门。一辆桑塔那小轿车开了过来。司马山熟练地拉开后车门,请他先坐进去。
  他坐了进去。桑塔那车他坐过多次。然而这回的感受很不相同。车开了起来,司马山问他想喝点什么,他还没回过神来,便惊讶地发现那车里居然有个小小的冰箱,司马山灵活地拉开冰箱门,里面竟不仅有一般的啤酒可乐,更有包括人头马X·O那样品牌的小瓶洋酒;司马山并没有马上给他拿饮料,而是关上了冰箱的门,又问他:“你看电视吗?不爱看电视,咱们可以看影碟……”他这才又注意到,后排座椅一旁的车顶下,有一个能旋转角度的小电视机。
  “桑塔那有这种装备的?”他惊奇地问,“这本是卡迪拉克什么的才会有的吧?”
  司马山笑道:“当然是后装上去的!”又拍拍他的手说:“你再仔细看看,这里面的装饰,是不是和卡迪拉克不相上下?你看你看,这换贴的是什么样的木料?桃花心木!这夹缝里镶嵌的是货真价实的白银!再看脚底下,这可是值好几千块的特制纯毛地毯啊……还有看不见可享受起来绝对一流的好多名堂呢,你在一般的桑塔那里能呼吸到这么清新的空气吗?这是因为安装了特殊的空气过滤器!还有音响,你当然有一对艺术耳朵啦,你听听,这里头音响是哪一号档次的……”说着司马山招呼司机:“小毕,放音!”于是他马上陷入到最优质的高保真回环立体声音波中,是克莱德曼那天鹅绒般的钢琴曲旋律……
  他问:“这是你的专车?”
  司马山呵呵地笑。笑完才说:“级别不够啊。我们可都是按级别办事啊!”
  原来,司马山是刚刚调到这个单位。这车是原来的头头装配成这样的。那头头确实一切都按中央有关规定行事,比如,规定他们这一级的单位的头头只能坐国产车,那头头就果然只买桑塔那来坐;有的单位越轨购买使用进口豪华车,那头头看了一点也不眼红;但该头头把这桑塔那的里面装修得可与最豪华的进口车媲美,所花费的资金,其实已与购买桑塔那的钱不相上下。那头头很是心安理得:又没把那份装修钱拿回家去,所有帐目都清清楚楚,并且,用这方法令这车升了值,不也就是为单位增加了一份耐消耗资产吗?再说,这车虽然一把手坐的时候多了一点,可其他头头分享得也不算少啊,遇上有外事活动,接送外宾,也很体面啊。因此,当上面有关部门来查“超标车”时,这里却成了很少见的并无“超标车”的单位;依此类推,这里其他方面你也查不出什么“超标”的硬例子来。因此,该头头在上面声誉甚好,其离开,当然就决不是“出了事”,也不是平调,而是升到了另一令许多人艳羡的位置。司马山接任后,继承了该前任的这一切,既心下佩服,也并不放弃在必要的时候必要的人物面前,略加挪揄。
  他对这辆古怪的车,一时真不知说什么为好。
  车子在城里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了下来。他问司马山:“你要把我绑架到哪儿去?”
  司马山说:“你以为我要带你去哪儿?大饭庄子?高级俱乐部?五星级饭店?……哈哈哈……到了你就知道啦!”
  司马山把他带到了单位。略转了转,也没在办公室多坐,便带他到大食堂去。他边跟着走边说:“还早嘛,我一点也不饿;我跟你来,只是为了聊一聊……”
  “就是为了聊一聊嘛……”司马山在前头说:“你只管跟我来,你我都会有收获的!”
  他跟着司马山,走过了虽然飘散开了饭菜香,可是还没有人进餐的大食堂里的若干空桌椅,然后跟着司马山转过了一道屏风,屏风后有几张当心有玻璃转盘的大圆桌。司马山继续往前,推开一扇门,他跟进去,门里是一条很朴素的走廊,两边显然是几个小餐厅;司马山推开了其中一间的门,他跟进去,不禁又吃了一惊——同那辆桑塔那一样,连通这小餐厅的“外壳”实在平常,但这小餐厅装修得实在与京城最高档的饭庄的豪华单间别无二致。除了餐具闪闪发亮的餐桌,里面还有半圈真皮沙发,并且备有全套最优良的卡拉OK器材。
  进去后,司马山便打了个手势,请他在沙发落座;并且笑吟吟地说:“我们这个单位的优良传统是:很少到街上的高级经营场所去进行公费消费,我们干部的工作餐,国内交往也好,外事活动也好,尽量都在这里就地消化!”
  他和司马山都坐下了。有个穿戴得跟大饭店餐厅服务员几无差别的小姐端着茶盘进来,给他们送茶。是正宗的潮洲凤凰单苁功夫茶。摆下茶,那小姐问司马山:“今天中午几位?”司马山吩咐说:“就准备五位的吧!”
  他马上对司马山说:“我可不想跟生人一块吃饭!”
  司马山呵呵地笑:“还是你那个老脾气!”看看腕上的表,把坐姿调整得格外惬意,又对他说:“午饭可以一小时以后再吃。我们难得重聚。我们有一小时可以单独地畅谈。”
  他望着司马山。是的,他乐于跟这个旧相识谈谈。早晨起床后一直困扰着他的头痛竟消失了。他也把自己在沙发上的坐姿调整得更舒适些。
  两个人对望着。相互而言,都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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