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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红玫瑰的花瓣边缘出现了一些黑色的枯萎,几朵乳白色的满天星,小
  巧玲珑地坠落在办公桌上,雅妹有些怜悯它们,不忍心用手指去拈起。然
  而在电扇搅起的旋风中。那些小小的花儿慢慢地竟在桌上铺了一片,俨然
  成了一处小小的秋景。

                  20

  肖汉文半夜两点多钟才到。有两辆货车先后爆了胎,耽误了不少时间。肖汉文虽是货主,林茂叫他在一边什么也不要说,就当自己只是一个押运的。一切话由王京津来说。结果,事情办得很顺利。李大华开始还说要过磅验收以后再入库,后见林茂不表态,就改口叫搬运工将那些货物先搬进仓库,其它的事以后再说。卸货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到李大华将仓库大门重新上锁时,东边的山顶上已出现了晨曦。街上的餐馆酒店还没开门,只有大马他们的小吃摊还摆在路边,林茂领着他们在大马的摊上点了几样小吃。
  趁着大马只顾忙着没有同别人讲话,林茂问了林青的情况,得知林青是两点钟左右回家的,给她帮忙的是齐梅芳。林茂有些奇怪,怎么林奇没有来而是齐梅芳来帮林青。他问大马,林青和齐梅芳说了什么没有。大马说他没听见,这时,大马反问他,听没听说要抓张彪的事。林茂把自己听到的话全告诉了大马。大马得出结论,下一步就要抓自己了。林茂要他别太过敏,大马自信地说,他早就知道这事的结局是各打五十大板。
  肖汉文他们吃完东西就要找地方休息,肖汉文来过滨馆的情况。熟了,不用林茂陪着去。林茂约他下午三点到八达公司去拿钱。
  李大华和王京津不能休息,他们叫林茂回去休息,厂里和公司里若有事他们先顶一阵。林茂一进家门,正碰上林奇起床。他朝林奇仔细看了一眼。
  “爸,你没事吧!”
  “一大早你怎么问这个?”
  “昨晚你没去帮姐姐,我不放心。”
  “没事,我不愿在这时见到大马。”
  “是不是公安局要抓他?”
  “都怪我,不该向江书记提那个建议。”
  “你不说什么,大马这一劫也是逃不过的。”
  “现在遇事工人总吃亏!”
  “任何时候总得有人吃亏!”
  “这也是江书记夸你的那个思想?”
  见林奇的语调不对,林茂赶紧上楼去了。
  赵文还没有醒,林茂洗完澡悄悄地爬到床上。他一撩毛巾被,发现赵文竟是一丝不挂地光着身子,躺在被窝里。他觉得这很不寻常,以往赵文可不是这样,不到最动情时,那两件小衣是绝不会脱下来的,哪怕是穿着睡衣,她也要将它们穿在身上。林茂将自己的三角短裤脱下来,让整个身子贴到赵文的后背上。赵文在迷糊中翻了一下身,伸出手臂将他紧紧搂住,嘴里还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空调机嗡嗡响着,林茂有些怕那做爱的高潮里出现的痛苦,他克制着自己,没有弄醒赵文。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朦胧中,林茂听见赵文在同谁说着话,他抬了一下眼皮,问是不是找自己的。赵文放下电话,说不是的,要他安心睡。林茂问现在是几点,赵文告诉他才七点半钟。林茂朝赵文全裸的上身扫了一眼,又继续睡下去。
  九点钟时,林茂被赵文叫醒了。她告诉林茂,厂里发生了大盗窃案,龙飞和小董已来家里,请他马上到厂里去。林茂开始还在迷糊中,等冲了一个澡,人完全清醒后,他才猛地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因为昨天从银行里先期提取的十二万元现金的一半,就存放在财务科的保险柜里。他没有扣好衣服就冲下楼,问小董和龙飞怎么不早点告诉自己。小董说自己一发现问题就打电话过来了。赵文忙解释,她当时接电话听说了后,以为只是一般的小偷小摸,就想让林茂多睡会儿。林茂钻进车里才问都偷了哪些地方。听小董说主要是偷车间的小金库,他才放下心来。
  李大华已将情况集中统计了一下,四个车间的小金库同时被盗,丢失现金一万五千三百六十元。林茂听到这个数字时实实在在地大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车间的小金库里竟有这么多的现金。而其中将近一半是维修车间的,装配车间最少,只有一百多块钱。不管是多是少,这些钱全都是车间干私活挣的。林茂到四个车间里看了看,那些小金库无一例外都是用工作台加固后做成的,外壳用的是五毫米的钢板。但这么厚的钢板也被人用氧焊从背后割开了一个洞。各个车间都闹得一塌糊涂,工人们几乎全停下了手中的活,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骂着车间主任,说他们心太黑,攒了这么多钱,可总说车间里穷。装配车间则是一致对外,说通过这件事,更清楚地看出了厂里的干部对他们车间的歧视。
  林茂刚看了一圈,李大华将张彪叫来了。
  张彪到现场走了一趟,尽管现场已被工人们踩乱,张彪还是拍胸说,他保证在三天以内破案。张彪每到一个车间,就故意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人,弄得大家都有些心虚,赶紧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忙开了。张彪还一反平日破案神秘兮兮的样子,在厂里到处公开地说,这肯定是内部人作的案,尽管手段很高明,但他还是已找到了重要线索。
  送走张彪,林茂叫李大华赶紧让财务科的人到银行里将余下的六万块钱现金提出来,并将转帐的手续也办了,一起送到八达公司去。他还特意安排龙飞用车送他们。
  机器一响,厂区就显得平静了。林茂也想找地方再睡一会儿,正准备去八达公司,他突然想起那两支红玫瑰,心里就有些犹豫。林茂试着给自己办公室打了个电话,铃声响了两下后,就听见雅妹甜脆的声音。
  “你好,林总办公室,请问你是谁?”
  雅妹的话让林茂感到有些醉。
  “雅妹,我是林茂。我现在在农机厂,有人找吗?”
  “有两个长途电话,我已作了记录。另外剧团一个叫袁圆的小姐来找过你,她说没事是顺路看看。”
  “谢谢你,就这样保持下去。”
  “不,该是我谢你,谢谢你送我的花!”
  林茂不敢接话,先将电话压了。
  他在会客室里一觉睡到十二点。吃过饭后,他让龙飞将自己送到八达公司。一开门他就闻到雅妹的气息。林茂看见自己桌上有一束鲜花,一支红玫瑰极惹眼地挺立在花丛中。他感到这是从自己送给雅妹的那束花中分出来的。林茂走进雅妹的办公室,桌上的花束果然见少了,红玫瑰也只剩下一支,不过插花的茶杯已换成了花瓶,因而看上去风韵更加诱人。龙飞告诉他,自己上午抽空来侦察过,雅妹一点也没有见怪,还一个人常常将又小又圆的鼻头放到红玫瑰上久久地闻着。林茂要龙飞以后不要再这么自作聪明了,雅妹同别的女孩不同。龙飞说他正因为知道雅妹与别的女孩不同,才这么用心思为领导分忧。林茂笑着骂了龙飞一句。
  林茂想起给江书记送礼的事,他想问问龙飞。又觉得眼下这气氛不合适。他也不想扫自己的兴。两个人都在沙发上躺倒,将双脚放在茶凡上,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林茂突然一下子醒过来,一看手表已经到了三点钟,他连忙推了龙飞一把,自己先到卫生间用凉水将脸擦了几下。回到办公室,刚坐下雅妹就从小门里走进来,说肖汉文先生来了,见还是不见。林茂没有看雅妹。
  “请他进来!”
  雅妹在小门里消失之前,顺手用抹布将两双皮鞋留在茶几上的泥沙擦掉。雅妹推开走廊上的门,朝走廊上微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肖汉文一进门就朝林茂挤了一下眼。
  “林老板,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啦,也会红袖添香了!”
  “你不想结帐了?那我们就改日再说。”
  “你怎么这么小气!”
  肖汉文将一叠发票交给林茂。林茂看了一遍后,正要习惯地起身到办公室找王京津,忽又改主意叫了声:
  “雅妹,你将王京津叫来。”
  雅妹嗯了一声,引得肖汉文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王京津很快就过来了。林茂吩咐了一阵,王京津就将肖汉文拿出来的发票拿走了。肖汉文见屋里没有别人了就问:
  “你为什么催得这样急?”
  “我得防着被人盯上。”
  “这是一笔正当的合法的贸易,你我都是在替公司赚钱,就是查出来了也不用怕,都在帐上记着。”
  “你也知道,县里刚抓了一个厂长。”
  “不是要放的吗?”
  “已经放了,但看形势还得抓进去。”
  “你自己怎么样,要不要我同罗县长说说话?”
  “暂时没事。”
  “不是暂时,你这种搞法永远不会有事。帐本用公的,钱却是私的,这是现在最理想的生意人。这样的生意才做得舒服,钱赚得再多,手法使得再过,仍然能高枕无忧。”
  “你也别大乐观!”
  “跟我说实话,这一次你将多少国家财产转移到自己的荷包里了!”
  “也就十万块钱。”
  “我们水平差不多,都是这个数。”
  “所以才连在一起叫四通八达嘛。”
  “应该抓紧时机再干几次,尽快积累到百万以上,那时你就在县里有很大的发言权。现在政府还没意识到这一点,这么大的空子不狠狠钻一下,以后就不会有。”
  “那我们再合作一次,我提供产品,你帮忙卖,怎么样!”
  “这主意挺有创造性,可以试一试!”
  这时,王京津走进来,将一张转帐支票和一大包现金交给肖汉文。肖汉文将十小捆现金摆在茶几上。
  “这钱看起来不少,可花一个就少—个,高明者可能不要这么多钱,而只求源源不断,花了又有。”
  林茂使了一个眼色。
  “你还是考虑怎么将这些钱带回去吧!”
  “我带着牡丹金卡,等会儿你叫龙师傅送我到银行去一下,将它们存到卡里去。”
  林茂叫王京津约个酒店,晚上请肖汉文吃饭。肖汉文忙说,今天的饭局应该由他来请,他得还他们一个人情,林茂也没坚持。肖汉文开始作安排,他点了王京津和李大华。要他俩参加。肖汉文没有直接叫雅妹去,而是问林茂她能不能去。林茂叫肖汉文自己问去。肖汉文唤了一声,雅妹款款地走出来。
  “晚上我请林老板吃饭,雅妹小姐能赏光陪一陪吗?”
  “对不起,肖老板,晚上家里有事。”
  “我面子小,你就给林老板一个面子嘛!”
  “我已向林老板请假了!”
  林茂一直没看雅妹,雅妹也没看林茂。王京津插了进来。
  “肖老板别勉强了,雅妹家里的确有事。”
  见肖汉文还准备纠缠,林茂就开口问他这次来准备呆多长时间。肖汉文说明天一早就得往回赶,公司里还有一些业务等着他回去办。一回去他也得像林茂一样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所以他才想今天晚上好好潇洒一下。林茂想起了袁圆,就随手拿起电话call了她一下。等了好久也不见复机,林茂以为她是来见过雅妹后心中吃醋,便不再理他。王京津和雅妹都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肖汉文又同林茂小声说起雅妹来。
  “你一点也不讲职业道德,是我提供的情报,你却将她挖来了。”
  “你才不讲道德,雅妹和我是邻居,就隔着一道墙。”
  “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相中了!”
  “肖老板确有眼力,不是你提醒,虽然住在隔壁,我可能还没有发觉。”
  “别放过她,这样的女孩,你不下手马上就会有别的人下手,过一阵我给你创造个机会,单独同她出越差。一开始别在家里,这样的女孩第一次得给她创造一个值得留连的环境。”
  林茂只是笑而不语。这时电话铃响了。是袁圆复的机。袁圆说她以为林茂现在是乐不思蜀,没料到角落里还放着她。林茂不同她耍嘴皮子,直截了当地请她晚上到蓝桥夜总会聚一聚。
  六点钟,他们准时在蓝桥夜总会聚齐了,这次要的包房叫“博卡青年”。袁圆一见雅妹没来,就说林茂现在是金屋藏娇,而将她当作了一个干粗活的丫环。袁圆说了几句俏皮话后,见肖汉文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又开始矜持起来。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悄悄对林茂说,雅妹除了嫩了点以外,真的各方面都不错。但她警告林茂。这样的女孩特别痴情,等腻了之后想甩掉会有相当多的麻烦。林茂不同她说这些,而是问剧团的情况。袁圆告诉他,听说最近要调一个新团长来,那人好像同县内企业界关系很好,因此大家都等着新团长来振兴艺术事业,提高剧团人员的生活待遇。
  因为第二天要出差到河南,林茂在肖汉文玩得正起劲时,和龙飞提前离开了。到家时正好十点钟,赵文告诉他何友谅已回来了,他刚刚将跑跑接走,说是这么久不见儿子,要好好陪一陪。何友谅是昨天下午乘飞机到武汉的,他在驻汉办事处等一辆便车,要不昨天半夜就可以赶回来。林茂想了想后,主动打电话过去。林青今天没有出去摆小吃摊,她叫何友谅过来接电话。林茂没有同他说飞机和飞机票的事,只说自己要出差,厂里的事他已作了安排,唯一不放心的是刚刚发生的这起盗窃案,如果这几天张彪真的破了案,窃贼又是厂里的工人,到时一定要同张彪配合好。千万不能出漏子。何友谅说如果处理不了自己知道等他回来。林茂问了问外面的情况。何友谅说情况还不错,订了六万块钱的合同,另外有两家比较大的单位对他们的产品已有了兴趣,明年的订货他们会考虑的。只要能搭上线,到时一份合同就有几十万。林茂对何友谅说了些感谢话,然后又有所指地对他说,他手上的出差发票尽管拿到财务科报销,自己同李大华打过招呼,可以先报销后签字。何友谅没有接话,而是告诉他,自己出去走了这一路,发觉外地反腐败工作抓得很紧,去的二十多家企业中,主要负责人被抓的有五家,还有一家的头头基本上处于监控状态。如果不是这些问题,这次合同可能还订得多一些。何友谅说完后,林青将电话接了过来,她要林茂以后别再让何友谅出这样的苦差,才半个月时间,人就变得又黑又瘦。
  林茂没忘记打电话向江书记和罗县长请假。
  赵文问林茂这次出去要多长时间,林茂说估计不会超过一星期。边说话两人的身体就叠到一起了。二十分钟后林茂依然在没有高潮和快感的苦涩中无奈地瘫下来。
  后来,他听见林奇回来了,就装作下楼去找水喝,并且用不经意的语气告诉林奇,这两天反贪局的人不知为什么,老在厂里转来转去。他是想暗示林奇将那装满钱的饼干盒藏稳妥一些。林奇哼了一句,说心正不怕鸡巴歪。

                  21

  一大早,林奇就闻到石雨家传来的肉香味。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雅妹起床烧肉丝面,然后同石雨一起吃了一同出门去上班。林奇见了很高兴,雅妹一有了工资,石雨的日子就好过起来,脸色也红润了。
  当石雨将大门上锁,同雅妹一起沿着巷子并排着往前走,并在巷口消失后,林奇心里就沉闷起来。跑跑还没有送过来,何友谅同儿子还没有亲热够。只有石雨和雅妹才能让自己暂时忘记林茂走之前说的那番话。
  林奇将三轮车骑到街上,心思却不在生意上。偶尔有人找上了门,他恍恍惚惚地没反应,同行见了以为他在生病。
  “林师傅,不舒服就回去歇着,别中暑了。”
  “怎么,想撵我,怕抢了你的生意?”
  林奇开着玩笑来作掩饰。他不想再引起别人的注意,就踩着三轮车往街上各处转。他还是有些恍惚,一不小心险些与迎面驶来的一辆三轮摩托撞上了。林奇听见开摩托的人骂了一声:
  “找死呀!”
  林奇一定神,看见张彪站在自己的面前。张彪也看清了林奇,不好意思地问他今天是怎么啦。林奇正要说什么,忽然发现在金水桥手下当装配钳工的卢发金,被手铐铐着扔在三轮车车斗里。
  “发金,你怎么啦?”
  “林师傅,别问了,我没脸见你。”
  卢发金说着真的扭头不让林奇看见自己。张彪一伸手将他的头扭过来。
  “知道做贼丑,那你为什么还要干。还考虑得这么周密,一夜之间将四只柜子都用氧焊割开了。”
  “我实在没办法,车间月月又是罚款又是扣工资,家里上有老爹老娘,下有儿女,我实在养不活他们。”
  “你就不知道也去混个厂长经理当当,哪怕是车间主任也行嘛!”
  张彪的话里夹杂着的意思,林奇听了心里更加不舒服。张彪有些吹嘘地说,自己说过三天破案就三天破案,他最会捉的就是这种毛贼。张彪将三轮摩托车向后拉了一下,一拐龙头正要走,卢发金忽然喊起来:
  “求你放了我,没有我家里的老老少少就只有死路一条。”
  张彪没有理他,一拧油门,摩托车像老虎一样向前冲去。
  林奇感到情况不妙,赶忙骑上三轮车往卢发金家里跑。卢发金家里早就哭成了一团,门却是关得死死的,外面的人一个也进不去。林奇从人群后面挤到门前,大喊了几声。卢发金的妻子听见林奇的声音,哭得更厉害了,甚至还说不想活了。林奇感到问题严重,就让人赶紧到厂里去将何友谅找来。何友谅来后,同林奇一起劝了半天,卢发金的妻子才将门打开让林奇和何友谅进去。他们见屋内的地上摆着刀、绳子和老鼠药,不禁吓了一跳,也不管什么了,一下子就将那些东西都收起来。林奇要何友谅表个态,让他们觉得生活有个着落,何友谅不肯表态,说自己当不了林茂的家。林奇将他“熊”了一顿,要他尽管说好听的,将来林茂不认帐自己去同林茂理论。何友谅也没说得太离谱,他要卢发金的妻子放心,只要厂里不倒闭,卢发金虽不在家,厂里仍会负担她全家人的生活费。卢发金的妻子又提出要厂里出面将卢发金保出来。何友谅又为难起来,但林奇还是要他答应,先将难关度过去再说。两个人费尽了心机,总算让卢家的情绪平缓了一些。出门前,林奇将这些时铮的一百五十块钱塞给何友谅,要他以厂里的名义送给卢家。
  从卢家出来,正好碰上厂里下班的人群,大家故意高声说,卢发金偷一万几千块钱算什么,随便抓个厂长,哪一个也能搜出个十万八万来。他们装着没看见林奇和何友谅,说得林奇抬不起头来。
  半路上,林奇听到一个同行说,刚刚抓了卢发金的张彪,一回到公安局自己也被抓了起来。同时被抓的还有公安局的另外两个人。大家都对此感到意外。林奇也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江书记真的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这样,下一个就该轮到大马。
  林奇刚才在路上看见了大马,大马扛着一只大扫帚在路边的树荫下往县城中心的十字街方向走。林奇将三轮车一拐,朝着大马走的方向追去。
  大马正在街边清扫那些小吃摊昨晚留下的丢弃物。有几个人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同他说着张彪被抓的事。大马一点也不高兴,故意用力将地上的垃圾一下一下地扫出老远。在远处的一棵冬青树下,站着两个警察。铸造厂的工人轮流值班,清扫这一截街道。今天是大马,明天就该林青了。大马不紧不慢地挥动着扫帚,半个小时后,他将垃圾扫成一堆,然后招手将不远处的一辆垃圾车叫过来。
  垃圾车将地上的垃圾都拉走了,大马还是站在原地,用眼睛盯着那两个向自己走来的警察。
  林奇看着那两个警察将一张拘留证递给大马看了一下,又给了一支笔,让大马在上面签个字。大马一句话也没说,两名警察一前一后地将他夹在中间,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公安局走去。许多人在离开一丈远的地方跟着,人群像滚雪球一样越聚越多,不时地有人高声喊叫,要大马再将这两名警察揍一顿,不要俯首就擒。大马一直没有反应,直到要进公安局的大门时,他才回转身来,左手伸出一个指头,右手伸出三个指头,两臂伸向空中。
  “三比一!我们还是赢家!”
  大马消失后,人群好久不肯散去。
  林奇忽然觉得是自己出卖了大马。他绕到大马家里看了看。大马的家人还算平静,他们说大马早就作好准备,打算去蹲监牢的,他不愿牵连别人,将一切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真正出人意料的是,只给了大马五天的行政拘留处分,他们开始还以为这一回最少要判个两年徒刑。
  徐子能从一旁钻出来,说是代表厂里对大马的家人表示慰问。大马的家人不肯领情,说铸造厂早完蛋了,现在只剩下一个丐帮,而徐子能不配当丐帮的头头。徐子能说自己早晚也要加入丐帮。有人马上反问他是不是还想贪污别人讨饭讨到的钱。徐子能有些厚颜地回答,说自己是清白无辜的,不然检察院就不会放人。大家纷纷说,如果他是清白的,那我们就是肮脏的,反正同徐子能不是一类。
  徐子能有些没趣,他看见林奇也在一旁,就借机离开人群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
  “看看大马家里人。”
  “他这是自讨苦吃。”
  “假如你这个厂长干得再好一点,就不至于出现这种事。你也得好好反省一下,为什么大家现在对你这么反感。”
  “这事真是没有什么好反省的,厂长的下场都是这样,现在是我,将来可能就是林茂了。我听说你几年没到厂里去了,这原因我猜得到,你是怕工人将对林茂的白眼瞪给了你。”
  “你这样不思悔过,迟早还会要出事的!”
  林奇有些勉强地撑着说了这句话后,往旁边跨了一步。然后向围在大马家门口的人群走去。大马的妻子将林奇请到屋里,林奇刚一坐下,就发现电视机柜里什么也没有。他以为是电视机坏了,问起来才知道是卖了。大马的妻子年初病了一场,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卖彩电就是为了付住院费。电视机柜后面的墙上,贴着大马和妻子获得的二十多张劳动模范和先进生产者的奖状。他忍不住问大马的妻子,有何要求没有,他可以帮忙向江书记转达。大马的妻子想也不想就要林奇告诉江书记,大家都很感谢他只让抓大马一人。林奇听出这话的意思是反的,他想了想后,告诉大马的妻子,这主意是他向江书记建议的。他将自己的想法对大马的妻子说了,他说如果不这样,要闹出了大的乱子,吃大亏的还是普通工人。大马的妻子好半天没说话,最后终于吸口气,说大马这人就爱逞英雄,林奇的建议倒真是成全了他。
  大马一家人没有生林奇的气,让林奇心里踏实了许多。
  中午回家时,他听说林茂打了电话回来,说那边的情况不太顺,可能要多呆一些时间。林茂已经知道卢发金的事了,他要林奇别再管厂里的事,现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复杂,不比以前,搞不好就会掉进陷阱里爬不起来。林奇真想立即打电话将林茂驾一顿,但林茂没有留下在河南的电话号码。手提电话又关了机,只能听见电脑小姐那字正腔圆却没有丝毫感情的提示声。
  林奇趁屋里的人不注意时,一个人又爬到楼顶上去。赵文已经给葡萄浇过水,他瞅着葡萄藤的根部;在烈日底下晒了好久。
  下午他没有出去,齐梅芳以为他不舒服,几次想摸他的额头,都被他用手挡了回去。齐梅芳不知他为什么愁眉不展,就打电话给何友谅与林青,要他们今天无论如何将跑跑送过来。唯有跑跑这粒开心药可以立竿见影地治好林奇的忧愁病。
  跑跑一来,满屋的东西立刻就活了起来。林奇果然马上咧开大嘴冲着跑跑笑个不停。
  齐梅芳借机将赵文拉进房里,问他们俩口子到底是怎么想的,结婚都五六年了,还不想要个孩子。齐梅芳说他俩也不会打算盘,趁现在自己与林奇还能动,将孩子生下来,照料的事可以完全不用他俩操心,可越往后去,自己和林奇的年纪越大,身体越差,到那时再添孩子,可就得靠自己辛苦了。赵文开始不说话,等到眼泪漫出来时,才说,这事由不得她,她是想要个孩子。齐梅芳听出这话有问题,又不敢大声张,怕林奇听见了又不高兴,就忍着没有往下问。
  林奇的情绪好了一些,吃完晚饭他又上街了。
  按照惯例,他先到林青的小吃摊上转了转,因为有何友谅帮忙,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插手的。得了空,他问厂里的情况怎么样,何友谅说有些话本不想说,但不说又不行。他告诉林奇,工人们说车间主任搞小金库,是完全因为上行下效,跟着林茂学的,八达公司就是林茂的小金库,从性质上讲都一样,不同的只是表面,一个有合法外衣,一个没有。何友谅将前两天八达公司卖一批金属材料给厂里,价格比市场上高百分之十的情况对林奇说了。林奇不理解这错在哪里,因为任何公司做生意都会在转手时加价的。何友谅说他也不知道错在哪里,但大家都怀疑,毕竟林茂是这两方的负责人,没有什么特殊好处他何苦要这样做。
  正说着,街那头突然喧哗起来,不少人将脏水往街上泼,林奇探头一望,几个检察院的人带着徐子能正慢慢走过来。铸造厂的人都在骂,说徐子能终于也成了二进宫。徐子能只穿着汗衫,尽管有一件衬衣搭在手腕上,大家还是看见了那只挣亮的手铐。
  徐子能看见了林奇,暗淡的眼光忽然闪了一下。”
  “师傅,帮我一把,这次他们带着逮捕令。我听说江书记很器重你的话,求你替我说说情!”
  徐子能说话时,眼里都有泪花了。
  林奇将头扭到一边,拒绝看他。
  “当初你跟我学手艺时,我就对你说,一个贪污腐化,一个乱搞女人,这些人哪怕是看着他们淹死,我也不会伸手救的!”
  “你以前说过所有徒弟都是亲儿子,但你并没有将我这徒弟当亲儿子,亲儿子你还是只有一个!”
  徐子能情急之中什么话也敢说。林奇听了很尴尬。幸亏旁边的人纷纷说,林奇不把徐子能当亲儿子是对的,说明有眼光。
  徐子能走后,街道上好久没有平静下来,不过大家不再对县委县政府怨声载道了,说今天抓了四拨人,对了三拨半,这样的事才像是共产党干的,才像是共产党的水平。
  在没有顾客时,林奇坐在林青的小方桌边一阵阵地发愣。顾客来了后,林奇骑上三轮车来到十字街头,仍然是一阵阵发愣。他将反贪局的人到农机厂作调查和徐子能再次被抓的事联系在一起时,心中有些不寒而栗。
  不过,后来林奇终于想起了一个主意。
  主意一来,他就踩着三轮车拼命地往家跑。进屋后他就往贮藏室里钻,一下子抱起那只曾经送给石雨的装酒纸箱。齐梅芳见了连忙拦住问他这是干什么,并提醒他,林茂曾经说过,这些酒不能随便让人知道,而且最近风声紧,什么事都回避一下才是最好。齐梅芳缠着不让林奇走,林奇急了才说实话,他准备将这酒交给江书记,给林茂换回一个拒收贿赂的好名声,从正面给林茂减轻压力。齐梅芳听说反贪局的人似乎已盯上了林茂,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害怕林茂成了第二个徐子能,她反而催着林奇快去江书记家。
  林奇拿上纸箱向县委大院去了。进了院门,他就开始问江书记住哪里,被问的人见他是一个踩三轮的都不愿意告诉他。林奇没办法,只好回到街上问何友谅。何友谅开始也不肯说,林奇也不告诉他自己的目的。最后还是林青发话了,何友谅才开口。何友谅说他知道林奇是为了林茂的事会的,因为林茂有些底细林奇知道了不放心。林奇怕何友谅说出更深刻的话来,就装作无奈地对他说,自己是为了卢发金的事,去求江书记出面干预一下。何友谅不大相信,林奇有些急,说话的口吻也不大平静了。他要何发谅少猜疑人,而且也不要将厂里工人的话拿到外面去乱说。不然的话,他就不认这女婿关系。
  林奇找到江书记的家,敲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开门。一个过路的人将门铃按钮指给他,他按了两下,江书记的爱人才出来将门打开。穿过院子进到屋里,江书记的爱人叫他将箱子放进后面的一间屋子以后,随手打开看了一下,见是茅台和五粮液,忙说这么客气干什么。林奇明白她误会了,就解释说:
  “这是给江书记的。”
  “没有江书记谁会上这门,我知道,你别说。你给谁开车?”
  江书记的爱人越说越远。林奇忙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对她说了。江书记的爱人一听马上高兴起来,说自己正想找机会去林奇家,向齐梅芳学几手做菜的绝活。她说那次江书记回家后,好长时间里只要一端碗就开始夸齐梅芳做的菜好吃。
  江书记到宾馆看地区的一位领导去了。
  江书记的爱人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不停地问齐梅芳那天做了几样菜,是怎么做的。前面的问题林奇还能勉强答出来,后面的他基本上不知道。没办法回答时,林奇说你可以打电话问齐梅芳。
  江书记的爱人真的开始打电话,线路一通,两个女人就聊上了。江书记的爱人一道道菜地问,还仔细地用笔在本子上记下来。除了那天江书记吃的菜以外,另外一些菜的做法江书记的爱人也记录下来了。林奇在心里数了一下,差不多有二十种。十
  她们在电话里说了一个多小时,林奇一直在旁边坐着,没事做他就盯着那台大彩电看。待看完了回头再想,林奇竟不记得自己看过些什么。倒是江书记的爱人有本事,一边同齐梅芳在电话里谈菜谱,一边还记住了电视里播送的一些内容。江书记一进门,她就对他说,刚才电视里播了一条新闻,说山东诸城的工业改革很有意义。
  江书记是十点过了才回家的。这之前江书记的爱人提醒过几次,要林奇回去,有什么事可以同她说,结果也是一样的。林奇固执地不肯走,弄得江书记的爱人不高兴了,从九点钟以后就一直不说话。
  江书记同林奇握手时,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叫诸城经验。林奇说他只知道大庆经验和精神。江书记说,诸城经验就是搞股份制,将县里的工厂全部卖给私人。林奇问那样做厂长由谁来当,江书记说,谁的股份多就由谁来当。江书记问林奇赞不赞同这种搞法。林奇说,不管什么搞法,结果都不能让工人吃亏。江书记笑一笑,问林奇来干什么。
  本来林奇只想说关于酒的事,因为一时不好开口,他真的将卢发金的事说了出来。他要江书记无论如何关照一下,不然就有可能变成几条人命的大事,再说被盗的钱,卢发金已经全部交出来了,完全可以宽大处理。江书记先没回答,而是问抓了张彪和大马后群众的反应。听林奇说群众反应不错,江书记很高兴。林奇又告诉他,群众对徐子能被抓,反应更好一些,如果能对卢发金作出宽大处理,别人谈什么自己不能完全预计,至少自己会叫江书记为江青天。江书记又笑起来,说想不到林奇也会编花花帽子给人戴。他答应如果情况真的同林奇说的一样,他会叫司法部门酌情考虑给予宽大处理的。
  说完这些林奇忽然支吾起来,江书记的爱人在一旁说,林奇送了四瓶好酒来。江书记忽然不高兴了。
  “你怎么也给我来这一套?”
  “我是替林茂送的。”
  “若是林茂造就要该挨训。”
  “江书记别误会,我不是来行贿,是别人上我家来行贿,我把它交给你,由你处理。”
  林奇忽然口齿清楚起来。
  江书记一愣后,问是怎么回事。
  “今天一早有人敲门进了我家,说是林茂的朋友。我说林茂出差了,他就放下东西要走,我问他的名字他不肯说,只说姓肖。我没料到他会送这么好的酒,刚好中午林茂打电话回,听说此事后,就叫我帮他送到纪委去。我不认识纪委的人,想到送给你也一样,于是就上你家来了!”
  江书记的爱人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进屋将纸箱抱了出来,让江书记过目。江书记将四瓶酒依次拿起来打量了一阵,然后肯定地说,三瓶五粮液全是假酒,茅台看起来也不是真的。江书记将林奇表扬了一阵,又说他会叫纪委通报此事的。林奇听了心里有些踏实的感觉。
  临出门时,江书记要林奇转告林茂,一定要慎之又慎,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
  林奇在江书记的院门口独自站了一会,他感到今晚的夜风特别凉爽。忽然间,他听见江书记小声责骂爱人,江书记说她不该贪小利,弄得他差一点出了洋相。江书记的爱人说了句什么,林奇没听清就赶紧跳到三轮车上。
  他在街上走,意外地看见石雨和雅妹在一处小吃摊上吃宵夜。林奇同她们打了个招呼,石雨不好意思地解释,是雅妹硬拖自己出来的。雅妹说妈妈在那小屋里问了五年,早该出来潇洒潇洒。

                  22

  红玫瑰的花瓣边缘出现了一些黑色的枯萎,几朵乳白色的满天星,小巧玲珑地坠落在办公桌上,雅妹有些怜悯它们,不忍心用手指去拈起。然而在电扇搅起的旋风中,那些小小的花儿慢慢地竟在桌上铺了一片,俨然成了一处小小的秋景。雅妹忍不住伸出两个指头,小心翼翼地想将它们从办公桌上转移走,她在突然间发现自己尖尖细细的手指上,贝壳一般可爱的两片指甲,竟可以同那些楚楚的落花混在一起而不会被人所辨认。不过真让她珍惜的是那支红玫瑰。她很早就从书里知道,放一片阿斯匹林在花瓶里,可以使插花保鲜期延长一倍。运用这知识现在是头一次,就在刚才她给这些花换水时,还往里面放了一片阿斯匹林,但不知何故,红玫瑰还是出现了那些她不愿看到的黑颜色。在红玫瑰和满天星之间,雅妹似乎更喜欢后者,她觉得满天星在情感上与自己更容易沟通一些。而红玫瑰则用那种成熟对自己形成一种压迫,没事时,她宁肯用手指去抚摸而不用眼睛去欣赏,抚摸的那种感觉,有时好像能穿过自己那短暂窄小的时空,使自己享受到许多尚没有过的享受。
  那天中午,几个女朋友约好了趁办公室的人下班后来看她。进门后一见到红玫瑰就惊诧起来,她们异口同声地说,这一定是她的老板送的。雅妹不相信,她觉得这只是司机龙飞搞的恶作剧,她说自己以前就听妈妈说过,龙飞有些痞也有些流气,喜欢在女孩面前搞小动作。那些比她早些找到工作的女朋友说,她们有切身体会,假如是司机或秘书这么做,背后一定是站着老板。雅妹还是否认,她认为林茂不会这么轻率。女朋友们都笑她,这么坚决地为老板说话,一定是心里已爱上老板了。女朋友们要她小心老板的老婆,那是只母老虎,咬起人来连骨头都要被弄碎。听雅妹说自己与老板家住邻居,她们都说这可不是件好事,万一有了情况连个躲的地方也没有。雅妹见她们越说越真就截断了话题,要撵她们出门。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大家慢慢将话题转到学校里,不知谁提到副校长老方,一个女孩马上说那是一个地道的王八蛋。她表姐因为找他拉关系参加复读,结果复读虽然成了,可人也被他玷污了。女孩说,因为表姐的教训,所以她才发誓不复读。别的女孩可没有这份恨,她们只是议论自己的女儿红一定要找个值得日后纪念的男人才能献出去。雅妹听得两耳发烧,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她的这些朋友一向比自己胆大。自己就是被她们拖到蓝桥夜总会里玩时,遇上肖汉文的。
  外面有人咚咚地敲了两下门。屋里一下子寂静下来。将裙摆撩得高高的女孩,连忙放下裙摆遮住露出了大腿根和各色短裤的下身。
  雅妹拉开门,门口站着何友谅。她向女孩们介绍说,这是农机厂的何厂长。又向何友谅介绍说这些女孩是她的朋友。何友谅冲着女孩们笑了笑,但女孩们一个也没笑。
  雅妹不太清楚八达公司与农机厂是怎么样的关系,只是听王京津吩咐过,公司内部的事一概不许向农机厂的人透露,包括何友谅等厂里的负责人。她将何友谅让进办公室,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他有什么事,要不要通知王京津。何友谅说不用,他只是顺路进来看看。
  何友谅也真的是看看,他在办公室转了一圈,用手摸了摸林茂的大办公桌和真皮沙发,又到楼上走了走,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雅妹在他身后说何厂长走好他也不理。
  何友谅一走,女孩们就叽叽喳喳地说这个人很可怕,一看就知道是林茂的对头,趁林茂不在偷偷跑来钻空子挑刺儿的。雅妹告诉她们何友谅是林茂的亲姐夫。女孩们不以为然,说电视剧《武则天》中皇帝的儿子们也互相残杀哩。雅妹又告诉她们,听妈妈说,农机厂的工人普遍喜欢何友谅而不喜欢林茂,女孩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这两人她们都只见过一次,不管别人怎么看,她们还是喜欢林茂的那种聪明潇洒大方。
  女孩们一直闹到王京津来上班了才走。
  王京津让雅妹跟上自己到街上去买降温品。雅妹以为也是像妈妈一样弄些绿豆白糖,哪知王京津却给每人买了一件啤酒和一箱健力宝。王京津又让雅妹到化妆品柜台去挑了几样香水唇膏摩丝和飘柔潘婷等洗发液。然后一起开了张发票,雅妹将几样化妆品放进包装袋里时,觉得有人正在深深地看着自己,她一扭头,正好遇上王京津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林茂出差未回,办公室里也没什么事可干,王京津就叫雅妹将林茂和她自己的那一份一起送回去。下午三点多钟时正热到高潮,黄陂巷里人都猫在屋里不出来,正好可以避避耳目,免得被人看见了又要说许多的风凉话。王京津叫了一辆三轮车,又将几样东西亲手搬上去。
  雅妹坐在三轮车上,穿过整条黄陂巷,果然没有碰见一个人。她先将一箱健力宝抱进林茂的家,齐梅芳正在电扇下面打盹,一道涎水挂在嘴角上晃也晃不断。
  “齐姨!”雅妹叫了一声,齐梅芳吓了一跳。雅妹将健力宝放下,又去搬啤酒。待齐梅芳反应过来,她已将啤酒和健力宝放好了。齐梅芳叫她坐下喝口水,她推辞说自己还有些东西要搬回去。
  雅妹往外走时,听见楼上赵文在唱歌。赵文唱一句,跑跑接着学一句。
  雅妹将三轮车上剩下的东西搬进家门时,偶尔发现对面那敞开的门里站着一个人。那人问她是不是公司里发的,雅妹装作没听见,随手将门碰上。忙碌一阵,身上出了许多汗,她弄了一盆凉水,将衣服脱光,上上下下擦了一遍。抚摸自己的身子,雅妹想起女朋友们说的那些话,不由得独自愣了一阵。回过神来,她又听见赵文在隔壁唱着歌。
  这一次跑跑没有跟着唱,赵文的歌声由于时隐时现而显得更加动听。
  雅妹用毛巾擦了擦自己的乳房,她忽然有一种预感,或许在林茂与赵文之间自己真的会演绎一个故事。这念头一起,她连忙用手在乳房上将自己狠狠地捏痛两下。
  雅妹擦洗完后,只穿着两件小衣服,说是在竹床上躺一会儿,哪知竟睡着了,直到石雨开门进屋才将她弄醒。
  石雨下班回来,见雅妹那种睡相,忙随手掩上门,将她弄醒。右雨责怪雅妹,说她现在不是小孩了,今天在车间里好几个人都争着要给雅妹介绍对象。正在穿衣服的雅妹一听到这话,就用双手将耳朵捂起来。石雨不管她,继续说自己的,她要雅妹不管在家和在外都要谨慎,哪怕是真的爱上哪个男人的,到哪一步该挪哪步棋,这分寸一定要把握住。
  雅妹这时放开手,扑上去搂住石雨的脖子说:“妈,求你别说这个了,好不好?”
  石雨有些吃不住雅妹那吊在脖子上的重量,她努力战着身子说:“你跟着林茂,妈还是放心,虽然有人说他这样那样的坏话,但在男女私事上他还算正派,我只是怕你被他当作公关小姐。”
  雅妹说:“妈妈你再担心,干脆就弄条绳子将我成天拴在你腰上。”
  雅妹说着转身钻到里屋,拿了两听健力宝出来,将其中一听塞给石雨。石雨以为是雅妹买的,推着不肯接,还埋怨她不该花这冤枉钱,家里有开水有茶还有绿豆汤。听说是公司发的降温品。石雨心里一下子又不好受起来。她告诉雅妹,这一阵子厂里的工人总在骂八达公司,说八达公司是一个癌细胞,靠吃健康细胞发展自己,农机厂的工人喝粥,八达公司的人吃肉。因为雅妹在八达公司,这话让石雨听了格外难受。石雨没想到八达公司这么大方,甚至还给雅妹买化妆品。雅妹在一旁劝开了石雨,说八达公司还算节约的,她那几个女朋友呆的那些公司,最多的每人发了一台空调,还让大家轮流到伍家山林场宾馆去避暑。石雨听到这话果然就不作声了,她叹口气就到厨房里忙着做饭。
  雅妹在一旁帮忙洗菜烧火。
  石雨说自己今天一个班完成了一个半班的任务,她好久没有这么顺利地干一回活了,而且还是加工的伞齿轮。胡乐乐来验收时都有些不相信,怀疑她是不是将以前的存货拿出来了。胡乐乐后来悄悄表态,这个月一定会多发五块钱奖金给她。雅妹明白石雨为什么高兴,自己没到八达公司以前,能多五块钱的收入,对家里来说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雅妹不想扫石雨的兴,就跟着说,再这样干下去,她就可以当劳模加一级工资了。石雨果然更高兴了,她说不过车间还有几个生产高手,换了别人从来完不成任务的活儿,他们总是班班超产,自己若同他们竞争,还得努力加油才行。
  吃晚饭时,母女俩一人拿了一听健力宝,正在说干杯,对门的那个人走进来。
  见到她们的模样,那人忍不住说:“哟,你们家也像有人当了厂长一样,翻身得解放,什么时候分车又分房呀?”
  石雨一边请他坐一边说:“我们是瞎闹,雅妹参加了工作,自家人庆祝一下。”
  那人说:“这是自然的事,能进八达公司,等于爬上了摇钱树,换谁都会庆祝的。”
  雅妹说:“你们好像挺恨八达公司,是不是?”
  那人愣了愣说:“我只恨那些想砸我们工人饭碗的人。”
  石雨连叫了几声也没将他留住。那人走后,石雨就说雅妹不该对邻里街坊说话这么战。雅妹说自己就是看不惯那人进门时那副打土豪分浮财的样子。
  石雨提出晚上到林家去坐一坐,这么长时间了还不上门去说点感谢话,别人会说闲话的。雅妹想着林茂正好不在家就答应了。
  她们过去时,林奇正要出门上街蹬三轮车揽生意。
  林奇朝屋里喊一声:“来客了!”他也不走,转身招呼石雨和雅妹坐下,不一会儿齐梅芳一副湿淋淋的样子从卫生间里钻出来,忙着泡茶端水。
  雅妹不时抬头朝楼上望。林家的楼房同城里所有人的设计都不一样,它是仿欧式的,楼梯和二楼走廊都建在室内,雅妹听别人说这叫内两层,是林茂自己弄的草图,然后叫技术员比照着设计的。为这怪样子,林茂还同林奇闹了很长时间,直到林茂威胁说不按他的要求做这房子,他一不结婚,二不在家里住,林奇没办法才同意。雅妹打量着这房子,怎么看怎么新鲜有味。楼上的房间里有灯光,在断断续续的电子琴声中,不时传出赵文同跑跑的说话声。
  石雨已经同林奇和齐梅芳说开了,各类感谢话变换着词语说了好几遍。齐梅芳总说是应该的,两家只隔一道墙,石雨又是林奇的徒弟,他们不帮忙这话也说不过去。说了一阵客套话,林奇忽然问起厂里的情况。
  石雨说:“生产还算正常,别的事也只是两个车间打架和卢发金偷小金库时乱了一阵,不过很快就没事了,工人们好说好管,一天不做一天就没饭吃没钱花。”
  林奇说:“大家对林茂和何友谅都怎么看?”
  石雨说:“我也不知道原由,好像是对林厂长的意见集中一些。不过,这也难免,一把手总是得罪的人多一些。”她一转话题,“林厂长这趟差出的时间不短,该回来了吧!”
  林奇没作声,齐梅芳说:“中午他打了电话回,还得等几天,那个什么处长那里还有些扭筋。”
  石雨说:“我听胡乐乐讲,现在有个什么诸城经验,说是要将企业都卖给私人,真是那样,你们家就有优势,盘下一个企业,不需要别人帮忙管理。”
  齐梅芳说:“我也是这样想的,等到情况不好时,干脆让儿子女婿联手自己开一家工厂。”
  林奇忽然打断她的话,要齐梅芳带雅妹到楼上各处看看。雅妹心里真的想着这个,一听到林奇说她就下意识站起来,齐梅芳没办法,只好陪她上楼去。
  雅妹一见到正在教跑跑弹电子琴的赵文,不知怎地就有些不自然。赵文站起来问她在公司里上班适不适应,雅妹点头说适应,坐办公室比坐教室要轻松多了,而且没有家庭作业。赵文笑着说那也不一定,坐办公室家庭作业是在每个人的心里做。雅妹揣出这话的另一番意味,她装作不解地望着赵文。赵文又说,要是在几年以前像雅妹这样的女孩子会抢着去剧团和当售货员。
  跑跑在叫舅妈,问自己的一个手指该按在哪里。赵文就丢下了雅妹,重新同跑跑泡在一起。
  雅妹扫了一眼房中摆设,一切都还普通,只是那张大床和大床上的一对枕头让她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她甚至想到林茂同赵文在这床上躺着的样子。雅妹不想看了,她下了楼就悄悄地扯石雨的衣襟,石雨明白她的意思。
  两个人起身告辞。林奇和齐梅芳将她们送到门口后,齐梅芳转身回去,林奇摆弄了几下三轮车,然后推到石雨的门前又停下来。雅妹在门后听见林奇要将自己蹬三轮车挣的钱给石雨,但石雨不肯要,说家里现在情况好多了,再要他接济就是昧良心,就是剥削。林奇则说自己天天上街蹬三轮车,目的就是想帮石雨。如果石雨不要他的钱,他这么做就成了一个贪钱的老财迷。石雨要他去帮帮卢发金的家里人。林奇说他知道,但是帮助别人远不如帮助石雨能获得许多的快乐。
  第二天,雅妹上街时碰见林奇。在拉一个客人,林奇浑身上下的确流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23

  林茂在河南呆了十天才将事情敲定。为了见到那个新上任的处长,他都快给人下跪磕头了。林茂明知那个处长没有出差,可就是见不上。让他更担心的是,就连供应处的那几个老关系也不知道新处长家住哪里。一直到第十天,林茂放心不下家里的事,正打算先回厂看看,过一两天再来时,大概是处里的那些人将他的意思透露给了那个处长,处长才主动将电话打到宾馆里,说自己这一阵一直在为房子奔波,现在其它手续都办好了,就是差五万块钱没办法解决。林茂一下子就听出对方是在开价,便一口答应说自己负责替他解决。说归说,五万块钱可是个大数目,加上又是塞进黑窟窿里,林茂就慎重起来,他打了个电话给李大华,要他租一辆车立即赶来。现金他可以用信用卡在当地银行里取。他要李大华来,是让其将这五万块钱送出去,自己不去沾手。这样,日后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则能进退无妨。林茂很清楚,金额越大越惹人眼目,不是万无一失的事,就不能从中沾半点便宜。李大华在挂电话后只用了十三个小时就同林茂会合了。林茂将信用卡交给李大华,让他如数取了现金,独自给那个处长送去,自己则同司机们在房间里打扑克。李大华从出去到回来,前后没有两个小时,进门就说合同一点问题也没有,也不用重签,那处长还说愿意同农机厂保持长期的合作关系。
  隔了十多天,乍一回厂,林茂从那平静如旧的模样中嗅出几丝与以往不同的味道来。特别是何友谅,两道目光简直就是两根刺。虽然握手时的寒暄很亲热,但林茂感到空前的不自在。
  果然,何友谅一点弯也不转地说:“恭喜你,县纪委通报表扬你了,说你主动交出别人送的礼品。”
  林茂说:“我不在家这长时间,有事不妨再说明点。”
  何友谅说:“爸爸将别人送给你的几瓶好酒,代表你交到江书记那里去了,说是你在电话里吩咐的。”他顿了顿又说,“我知道这是老人怕惹事,自作聪明干的。我担心会弄成此地无银三百两。”
  林茂迅速作出了选择,他说:“你毕竟不姓林,还不完全了解我们。爸这样做,的确是我吩咐的,爸也愿意替我做这件事。”
  何友谅冷笑了一声说:“不管你和别人怎么说,想瞒过我,我就白做了你姐夫。我还是那种看法,爸这样做是将你置于悬崖边上。”
  林茂也冷笑一声说:“哪怕是置于刀山上我也不怕。”
  何友谅语气先软下来说:“老人也是好心,我们别伤他就是。小董那里有个通知,像是江书记要找你去说什么事。”
  林茂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姐和跑跑都还好吧?”
  何友谅说:“跑跑还在爸妈那里,赵文教唱歌都让他上了瘾,口口声声总说将来要当歌星。你姐这几天有些感冒,今天才退烧,又在张罗晚上出去摆摊卖小吃。”
  林茂说:“我从河南带了十只烧鸡来,晚上我给你们送过去,在摊上做道菜,可以多挣几个钱。”
  何友谅有些感动,就问:“赵文最近情绪有些不对,挺忧郁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你可得注意一下。”
  林茂张张口后还是不愿将话说出来,只是冲着何友谅点了点头。
  小董在办公室的记事本上,真的记录着县委办公室的通知,让林茂一回来就同江书记联系。林茂连忙将电话打过去,江书记叫他两个小时以后到办公室见面。林茂在厂里转了一圈用去半个小时,工人们都在忙碌,默默地不怎么理他,只是车间主任们陪着谈了些情况。他将他们都说了一顿,说他们都存着二心,瞒着自己偷偷建小金库,是不是想留作日后竞选厂长的活动经费。向他汇报卢发金情况的金水桥是唯一例外,林茂知道他同何友谅好,就没有剋他,反说卢发金的问题自己会特别处理,不让车间感到为难。
  林茂看见时间还早,就让龙飞开车送自己回家一趟,先前到家时赵文出去了,他觉得这会儿她应该回来了。十几天不见,林茂心里很想她。
  车进黄陂巷时,林茂看见赵文牵着跑跑在街边不紧不慢地走。龙飞将车子停到她身边,赵文抱着跑跑坐进来时,林茂笑着将她的手紧紧捉住,只一会儿,赵文的脸色就鲜红起来。一进家门,赵文放下跑跑先上楼去了。林茂叫龙飞也回去解解渴,一个钟头后再来接自己。龙飞一走,林茂就快步上楼去。刚进房门,赵文就扑上来,两人搂着一个长吻就用了差不多十分钟。林茂在外面憋了这长时间,他以为毛病会消失,但是几阵狂风骤雨般的癫狂之后,结局仍同先前一模一样。尽管林茂竭力掩盖着内心的失望和痛苦,赵文还是感觉到了,她将脸贴在林茂的小腹上,泪水顺着林茂的肚皮在肚脐里汇成了一片汪洋。
  林茂不知是对赵文还是对自己说:“放心,我不会这么没福气,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在床上厮磨了好久,直到龙飞在外面按响汽车喇叭,林茂才起身,赵文却还在用一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
  林茂在汽车前排座位上刚坐稳,龙飞就舒服地吁口气说:“这才是天下第一快活事!”
  林茂没头没脑地冲着他吼了一句:“快开你的车!”
  龙飞一见情形不对,赶忙一踩油门,将车子发动起来。
  富康轿车在县委大院里停下来,林茂往办公楼走去,隔几步远就能碰见一些科长股长。他们拉着林茂说他怎么如此大方,一下子就交出这么多五粮液和茅台,早知他有这么多好酒,不如提前一些时去拎来。也有人说他,是不是因为知道那酒是假的,怕喝了伤身,就干脆交出来卖个乖巧。林茂任他们怎么说,只是一个劲地给笑脸。他清楚这些芝麻官最不能得罪的,否则就会整得自己哭笑不得。
  就连江书记见了面也先同林茂说那酒的事,还问他家里有没有珍藏品。在江书记面前林茂反而敢开玩笑,他说自己是留的有,不过保管员是江书记,藏酒柜也放在江书记家里。江书记一语双关地说林茂想得不错,什么东西放在他那里最安全,放在别人那里就难说了,包括心和感情。林茂领悟到江书记说的别人暗指着罗县长。林茂想了想,一咬牙将林奇送酒的真相说了出来。
  林茂说:“我从来就没起过要将那些酒交出来的念头,几瓶酒算什么,大家都在这么做,到人家里拎点烟酒这是很平常的事犯不着小题大作。只是我爸人者只知过去的规矩,以为还是小米加步枪吃树皮草根的年代。”
  江书记一笑说:“你小子倒也敢说真话。也好,总比鬼话好听。其实你不坦白。我也有数。如果不是送到我家,那个通报也不会发的,因为送到我手上了,不弄个通报别人还会生出误会来。再说,看事物主要看结果,而不是过程。结果是好的,就没错。”
  林茂说:“我还说句真话,这次去河南,厂里花了五万块钱去贿赂一个处长,才保住那笔两百万的订货合同。”
  江书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话到我这儿为止,任谁也不要说。不然,叫人捅了出去,那处长受处罚是理当的,可农机厂从此会失去一大片市场。”
  林茂说:“江书记这么开明,我也就可以放心做事了。”
  江书记马上一转话题说:“我约你来,就是要你带头做一件事。”
  林茂故意夸张地一拍胸脯说:“江书记放心,党指向哪儿我就打向哪儿。”
  江书记说:“先别吹牛,我还怕你装癫皮狗哩。你知道山东诸城吗?”
  林茂点了点头说:“最近私下听人说,那儿的企业都让私人买走了。”
  江书记说:“你只说对一半,还有一半,是国家将那里的小企业都给卖了。”
  林茂敏感地问:“江书记是不是想用农机厂作为县里的试点?”
  江书记说:“我想了好长时间,也同包括林奇在内的各种人谈过,诸城的办法可能是我县企业的唯一出路。”
  林茂想了想说:“其实铸造厂作为试点可能更合适,若是这个办法将快死了的企业都搞活,那就更有说服力。农机厂眼下形势还算不错,猛地一改方针,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使工厂一下子跌入低谷。铸造厂不一样,它现在几乎是一张白张,可以任意写画。”
  江书记马上不高兴起来:“你以为我那么蠢,没想到这一点!你是厂长难道就不明白,做买卖要趁货正俏时抛出去的道理。现在卖铸造厂大家会以为那是一包脓一摊屎,连闻都不闻。只有卖农机厂才会造成一股轰轰烈烈的声势,成为上下关注的焦点。林茂你别要滑头,我知道你心里可能另有一只小算盘,那个八达公司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一直在盯着哩!”
  林茂见江书记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敢再往下说,连忙一口应承下来,他说:“我只是提个建议,最后决定还是听江书记的。”
  江书记说:“我不管你是真听还是假听,从明天开始,一个星期以内,你先拿出个方案来,交给我看看,定了以后,你再写个正式报告。别的你也不用考虑,就按照资本主义国家的那种样式,搞彻底的私人的股份制,不设什么国家股集体股,脱裤子放屁,卖个精光。”
  林茂算算帐,说一个星期不行。江书记就放松到十天,他还要林茂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罗县长也不能透露风声。江书记说他要一手一脚地将这事抓到底,找出几条可以推广的经验来。因为都没有见过彻底的私人的股份制,两人说了一阵就说不下去了。转而说起各地企业面临的困难。林茂开口就说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中央的指导方针有问题。江书记一听他说就火了,说现在怎么有那么多能高瞻远瞩的人,总能将问题一下子从基层看到中央,可他们好像光长眼睛不长头脑,什么问题都能看到,唯独就想不出一个真正有效的办法。江书记说,铸造厂的问题,县里呼吁了很多次,愿请高明者出来挽危难于既倒。可呼吁了一年也不见有英雄好汉跳出来。江书记说,现在的真正问题是大家都在等着坐享其成,天上掉馅饼时就高兴,天上刮风下雨时就骂娘。
  林茂在江书记的办公室呆到下午六点多钟时才出来。他拐了一个弯后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林茂心里的确有个小算盘,江书记点出八达公司也的确捅到了要紧处。他没想到江书记这么快就要在农机厂头上着手搞股份制。八达公司还没有完全独立出来,一搞股份制,势必也得同农机厂一起卖掉。那样自己以后的退路就一点也没有了。他一路走一路想,却找不出一个可以与之商量的人。无论是王京津还是李大华,都只是他手中的一件工具,任何真实的想法都不能向他们透露。
  前面的街上突然喧哗起来,不少人都聚在林青的小吃摊前面。林茂担心姐姐出事,就紧跑了几步,靠拢了一看,原来是大马从拘留所回来,又重新摆起了小吃摊。大马一副壮士英豪模样,站在人群中大声说着话。林茂同林青打过招呼,然后站在一旁听大马乱吹乱擂。
  大马说他在拘留所干活时,被派到沙洋劳动农场出差,警察是有意不让他干重活而给予照顾,没想到在那边遇上几个犯人,自己算是长了不少见识,因而多呆了几天,回来后拘留所将多呆的几天算出工资给了他。
  林茂听大马介绍说那几个犯人都是极有学识的大知识分子,就想起一句俗话:牢里关的是英雄汉。大马说那几个犯人中有的刑期快满了,如果他能当厂长,到时就聘他们当副厂长作顾问。林茂听大马说了半天,他归纳成一句话,那些人的观点是,中国经济的出路是迅速让企业实现私有化。
  林茂心里突然有了主意,他耐心地等了一个多小时,围着大马的多数是铸造厂的人,他们还得做生意。他们都散去后,林茂装作给林青帮忙,凑到离大马最近的地方。
  林茂说:“大马,你刚才的那些观点并不新鲜。”
  大马扭过头来说:“你不赞成是不是?既得利益者肯定会反对的,搞成了私有化就不能像徐子能那样利用职权搞腐败了。”
  林茂不同他正面交锋:“山东有个诸城你知道吗,那里的企业已经实现私有化了。”
  大马说:“你怎么知道,报上又没宣传!”
  林茂说:“因为是国家的秘密试点,不好大作宣传,但是很多地方都去那里参观学习。听说县里也有人悄悄去了,回来后想在县内选家企业搞试点。”林茂随机应变地撒了半个谎。
  大马说:“什么样的企业才够试点资格?”
  林茂说:“什么资格,只要是企业就行,关键是企业内部的人要主动,会配合,搞试点的领导才有劲头,照我说,你们铸造厂挺合适,就搞股份制。都这样子了,又不怕弄烂了什么。搞成了工人就成了股东,有发言权和决定权,别人再想为所欲为就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大马想了想说:“真要搞,有些什么手续要办?”
  林茂说:“我也不知道,都没经历过,不过总归是先得有个方案报到县委县政府那里吧!”
  见大马有些动心,林茂又添了几把火,他说:“如果你们真想搞,一定要邀上一批态度坚决有能力的工人,让领导相信这些人不会将事情弄坏。”
  大马一甩手中的勺子说:“搞!老子就是要试它一试!做一回工厂的真正主人。”
  林茂又同大马聊了几句然后借机抽身走开。经过蓝桥夜总会时,林茂想起肖汉文,他觉得这是一个唯一可以与之商量的人。回到家里,林茂给广东打了一个电话,肖汉文的家里人说他一直没回来,还在县里没挪窝。肖汉文家里人起了疑心,问林茂怎么会不知道肖汉文没回去。林茂忙解释说自己出差刚回县里,不知情况有变。放下电话林茂想了好久,肖汉文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呆在县里,一定不会是住在宾馆。
  过了一会儿,林茂猛地想起了袁圆。

                  24

  林茂敲了几下那扇不太熟悉的门。袁圆出现在拉开的门缝里,身上只穿着很少的衣服。见是林茂,她就不顾什么,用身子堵住门缝,问他这晚来有什么事。
  林茂说:“我找肖汉文!”
  袁圆说:“那你找错地方了!”
  林茂一下子推开袁圆,闯进屋里。肖汉文只穿着一件短裤斜着躺在袁圆的床上。
  肖汉文冲他笑着说:“我不是肖汉文,我是肖汉文哥哥的弟弟,弟弟的哥哥。”
  林茂有些吃醋地骂一句说:“我也瞧着你不像肖汉文,而像是一个混帐王八蛋。”
  肖汉文一下子跳起来:“说混帐可以,让当王八老子可不干!”
  林茂想想他只是拣了自己的破烂就消了气说:“都不是,你还是肖汉文,肖老板!”
  袁圆怕两个男人干起架来,忙说:“你们都出去,我要穿衣服。”她故意做出要脱短睡裙的样子,林茂和肖汉文果然就不作声了。
  袁圆并没有真穿衣服,她装了装样子,就到外屋给他们拿冷饮。
  林茂压低嗓门说:“我有急事找你商量!”
  肖汉文说:“在这儿说不行?”
  林茂摇摇头说:“只能是你我之间。”
  肖汉文说:“那就去蓝桥夜总会,开个包房,我买单。”
  袁圆端着冷饮进房时,肖汉文已经在穿上衣。林茂几口将冷饮喝完。肖汉文告诉袁圆,他要同林茂出去一趟。袁圆没有作声。林茂故意将手中的大哥大皮包丢在袁圆屋里,待下了楼后便借机返回来。袁圆拿着林茂的大哥大皮包,开着门站在屋子中间等待着。
  见了林茂,袁圆说:“你是想回来骂我一顿?”
  林茂说:“我只是想问他给你什么好处?”
  袁圆说:“每月五千块钱!”
  林茂说:“那银行的陶股长哩?”
  袁圆说:“你不用管这么宽。”
  林茂说:“你必须回答我!”
  袁圆说:“他能给五千我也不敢要,我不想坐牢。”
  林茂说:“肖汉文的钱可能更不干净。”
  袁圆说:“钱不干净不怕,只要买的东西干净就行。”
  林茂摇摇头说:“女人还是见识短,赚肖汉文这种小老板的钱算什么,共产党这个大老板的钱赚起来才叫痛快。”
  林茂再次下楼后,肖汉文问他怎么拿只皮包要这么长时间。林茂要他放心,再厉害的快枪手,这点时间也不够同女人上床的。说得肖汉文哈哈大笑起来,一路上自然免不了吹嘘自己的风流史,他说自己最快的一回是在一个朋友家里打麻将,他借口上厕所,五分钟时间不到,就将朋友的小姨子搞定了。
  林茂看见林奇坐在三轮车上等客,就拉着肖汉文在暗处站了一会儿。这段时间里林奇在那边一动也没动过。林茂有些奇怪,就让肖汉文过去看看,肖汉文回来说林奇在三轮车上睡着了。林茂经过林奇身边时,真的听到了一阵鼾声。林茂不由得思量起来,父亲以前可不是这样,只要是干活,从来不会有瞌睡的。肖汉文要他别着急,人老了,就是这样。林茂说肖汉文不懂林奇,就是自己同父亲生活了几十年也还不大懂。
  进了蓝桥夜总会,上到二楼,迎面碰上张彪。
  林茂说:“来潇洒?”
  张彪说:“鬼,来抓一个逃犯,情报搞错了,差点当众出洋相!”
  林茂说:“没事了吧,大马也出来了!”
  张彪说:“狗日的像是要耍我,那个假处分还没当面销毁。不过老子也留了一手,他们谈话许愿时我偷偷录了音。万不得已时我就将它抛出来。”
  林茂说:“农机厂最近有情况吗!”
  张彪说:“风声还是紧,就经济犯罪问题,局里最近接连开了几次会,我也想不通,这类案子本不该公安局管。”
  肖汉文插进来说:“这太容易理解了,经济案子油水足嘛!”
  张彪瞪他一眼说:“你这广东伦是姓削巴,告诉你,到这儿来可得将鸡巴缩着点。”
  林茂忙说:“他是罗县长的亲戚。”
  张彪说:“知道,我没见过都能一下子认出来,可见你知名度太高了。这儿可不是海南,县长的亲戚也只能遮挡一两回。”
  张彪的话将肖汉文说得灰溜溜的,进了包房后还有些无精打采。林茂见这种状况无法谈生意,就找事刺激他一下。
  林茂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将袁圆承包下来?”
  肖汉文说:“现在的女人不图名就图钱,我没名但有钱。你将一大把钞票往床上一撒,她还能不上去!”
  林茂说:“山里的姑娘,感觉怎么样!”
  肖汉文终于兴奋起来,说:“那袁圆绝对是个性天才,别看是个处女,可几天时间就将床上功夫学得出神入化。”
  林茂差一点笑出声来,他猜不出袁圆是怎么蒙混过关,使肖汉文这样的老手都分不清而上当的。他怕自己一不留神露出马脚,便迅速切入到正题上。
  林茂将江书记下午的谈话详细对肖汉文说了一遍。肖汉文一边听一边不断地夸江书记,说他是个有胆有识的领导人,通过借鉴,一下子就抓到了问题的本质,林茂没有将自己已经怂恿大马他们将铸造厂搞成股份制的事告诉肖汉文,他留了一手,以防万一。
  肖汉文说:“这是好事,你应该将控股权趁乱弄到手,那样农机厂就基本上成了你的私人企业。”
  林茂说:“那八达公司怎么办哩,到这个份上又被农机厂瓜分,我可不心甘。”
  肖汉文说:“你比我还毒,是不是还想将八达公司独吞下来!”
  林茂说:“恐怕难以办到。”
  肖汉文说:“这事我一直想同你谈,但怕你不干。我已经帮几个朋友干成了,他们后来都成了百万富翁,一个个不是省人大代表,就是政协委员。你想听我就说说。
  林茂说,“我就是专门找你讨教的。”
  肖汉文说:“办法很简单,就是将八达公司变成独资企业。”
  林茂说:“我也想过,可是谁愿意到这山里来投资哩!”
  肖汉文说:“别人来投资你还想当老板?这种办法想都不要想。我教你一个窍门。第一步先想办法用农机厂的名义从银行里贷出二百万,对厂里说是做业务,对银行则只能用私情,讲好一个月内还本付息。第二步将这笔钱汇到境外。第三步再将这笔钱从境外汇回来,人民币就成了外资。到时将执照一申请到手,再公开从银行贷它个几十万。待这几十万一到帐,你再将那二百万桶出来,从原路返回到银行,对厂里就说业务没做成,本金还在,厂里只是背点利息,银行还说你讲信用。”
  林茂说:“这太复杂了,我有点不明白。”
  肖汉文说:“别人也是这样,我再提示一遍。那两百万,你用一百万注册,一百万作流动,然后你可以随意作价将农机厂投到八达公司的那些财产买下来。最多也只要十几万。这十几万先在那一百万流动资金中支付,待贷款来了,将它填上,然后就只需揩屁股。”
  林茂惊讶地说:“这样也叫独资吗?”
  肖汉文说:“不叫独资那你说叫什么!林厂长,你虽然聪明过人,可世面还是不如我见得多。现在的许多独资和合资企业,哪家不是这样干。那点境外过来的资金只是诱饵,真正目的是用一百万去钧一亿。谁荷包里有一亿?你我心里都清楚。”
  林茂说:“我是听说过,有些合资企业的外方老板一旦将银行的资金弄到手以后,就将自己的投资部分撤了回去。但你这种做法,我是闻所未闻。”
  肖汉文说:“你是不是觉得不保险,怕我姓肖的害你!这样,我们先不说定,只要你有意向,我可以带你到南边几个搞成了的地方去考察,费用全部由我负责,完事后你还可以拿发票回来报销。”
  林茂沉吟一阵说:“如果做成了,你想从中得到多少好处?”
  肖汉文说:“南边做生意已进入了有序市场,好处大家都沾一点,不能一个人将钱赚尽,我只要百分之五。”
  林茂说:“那别人怎么办?”
  肖汉文说:“你只需拿出百分之五,也就是十万,别的一切都由我来出。不用你再多花一分钱。”
  林茂有些迟疑地说:“花十万弄个独资企业法人,是不算贵。只是这手段太邪了点!”
  肖汉文说:“你放心,这样做犯不了大法,最多也只是吊销独资执照。但公司还是你的,你还是法人。反正g我们的目的也只是想办法将公有变私有,独不独资都一样,达到目的就行。”
  林茂说:“还是独资好,有个遮掩和阻挡,让别人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在台前的小卒,不显山露水。”
  肖汉文说:“怎么样,我们再干一把。像你这鸡巴小厂就算不搞什么私有化,迟早也会被吃吃拿拿的头头将油水都搜刮走,剩下的只是硬撑着一堆债务的骨头。我还是那句话,你不干的事总能找到人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还干了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你虽然将农机厂的精血吸走,但你并没有挥霍掉,它的价值还在这个社会上流通,还在为社会作贡献。如果是挥霍了,那价值就不存在。所以对于农机厂你是损害了它,但对于国家,却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八达公司仍在它的制度控制之下。美国佬为什么敢将他们的什么大厦用几十亿美金卖给小日本,他们就是认准这个道理,小日本将大厦买走却带不走,还是得归美国佬管。他们将小日本的钱掏走后,小日本却一点也管不了。就像香港,中国说收回就要收回,英国人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我们得趁国家信心很足时,放手干一场,等到国家信心不足时,就金盆洗手,找个地方吃利息去。”
  林茂被肖汉文的这一番话说动了心,他答应可以随肖汉文一起到南方去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再最后确定。林茂问肖汉文几时走,肖汉文说还得等几天。林茂以为他还有事,听肖汉文说什么事也没有,他就劝肖汉文早点走,争取早点将这件事弄出个眉目来。肖汉文色迷迷地笑着说,这几天袁圆身上不干净,他要等到袁圆身子恢复后狂欢两场再走。林茂真话假说骂他是个色棍。肖汉文不管他绵里藏没藏针,只顾自说自话,他说到南边去考察时自己要将袁圆带上,旅途上有个情人伴着那滋味格外不一样。肖汉文还劝林茂将雅妹带去,他已经看出林茂对雅妹有意,他说只要雅妹去,自己负责让林茂将她搞定。
  林茂不愿意肖汉文提到雅妹,他重重地打断肖汉文的话:“我没有你这么好色!”
  肖汉文说:“天下男人都好色,只不过有些男人偏要虚伪地装正经。”
  这时,一个女孩推开包房的门,笑吟吟地问:“二位老板要姑娘陪吗?”
  林茂没等肖汉文开口一挥手说:“去去,我们还在谈正经事哩!”
  林茂边说边抬头,他一眼认出那女孩是锻造车间的绣书。
  绣书也认出林茂,脸上略有些慌乱,趁林茂一低头时,赶紧走了。
  “肖汉文看出其中有奥秘,回头问林茂是怎么回事。林茂没有说绣书是农机厂的工人,只说自己认识那女孩,那女孩参加过县里的业余歌手比赛,得了个优秀奖。
  林茂问起罗县长的情况。肖汉文说罗县长近一段心情不太好,好像是同江书记斗法时折了一阵,老是上医院买药吃。林茂叫肖汉文不妨将铸造厂的工人们想搞股份制改革的消息透露给罗县长,但不能扯出他来。肖汉文连称这个办法好,只要罗县长抢先插手铸造厂的事,农机厂的股份制改革就得往后拖,他们搞独资企业的时间就宽裕了。林茂说还有一个好处,这样一来罗县长就可以胜江书记一招,将比分扳平。肖汉文说他不问官场上狗咬狗的事,他只管尽快多赚些该赚到的钱。
  林茂很晚才从蓝桥夜总会里出来。他没有叫龙飞的车,一个人顺着大街往前走。大街拐弯处,他看见林奇踩着空三轮车,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在路灯下慢吞吞地走着。三轮车的速度同人走的速度差不多,林茂不愿这时被林奇看见,不得不放慢脚步,甚至在树影下站了一阵。
  巷子里零星躺着一些乘凉的人。黑暗中不时有几下薄扇撵蚊虫的噗噗声。家门口那一段正好没有人。林茂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他看着从雅妹家窗户里射出的灯光,终于忍不住悄悄走过去。窗户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林茂探头一看,半裸的雅妹正躺在床上看书,两条光嫩的大腿搭着架子伸在半空中。林茂不敢看第二眼,压着心里的波澜,悄然回到自己屋里。
  林奇正坐在沙发上等他。
  林奇说:“人家送的好酒,我都替你交出去了。”
  林茂说:“谢谢爸爸想得这么周到。”
  林奇说:“光我做有什么用,你说说,工人们到底为什么对你有意见。”
  林茂说:“我要知道就好了。”
  林奇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前些时你到处找饼干盒,里面有什么宝贝。”
  林茂说:“没有什么哇,若有的话,为什么后来我和赵文连问都不问哩!你这么着急,好像比我们更清楚。”
  林奇气极了,一口痰憋在嗓子里,脸色变得乌红。林茂赶忙给他端来一只水杯。听到动静,齐梅芳从房里钻出来。
  齐梅芳一边拍着林奇的后背一边说:“你有事可别拿孩子出气,他出差刚回来,两口子还没团圆,别弄得大家情绪都不好。你有什么可以直说嘛!那天石雨和雅妹来家里坐了一阵,她们走后,这几天你总是这么个样子,要么失魂落魄,要么就发无名火。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哩!”
  听着齐梅芳的数落,林奇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让齐梅芳回房去睡,自己有话同林茂说。
  林奇说:“这厂长的位置不能让你占久了,还是让给你姐夫吧,他比你更合适。”
  林茂说:“这事你别担心,江书记要在厂里搞股份制试点,谁的股份多谁就来当厂长。”
  林奇说:“江书记问过我的意见,对不对我不清楚,但我感觉到友谅当厂长比你当厂长更受工人欢迎。不管将来用什么形式,你都不要同友谅竞争。”
  林茂诡秘一笑说:“那可不行,怎么能不打一仗就举手投降哩!”

                  25

  为了不在上班出门时碰见雅妹,林茂有意早起了一个小时,破例走着先到农机厂看看。锻造车间里还有人在加班,他走进去时,竟迎面碰上绣书。
  林茂问:“怎么这时上班?”
  绣书说:“白天里和上半夜电压不足,机器无法起动,只有挪到下半夜。”
  林茂又问:“你这样做,有多久了?”
  绣书故意装傻说:“就这几天,主任安排的。”
  林茂只好直说:“你家境还可以,挣那种钱干什么!”
  绣书脸也不红说:“你以为这钱脏,可大家认为还有更脏的。”
  林茂装作叹口气说:“你得防着传染病。”
  绣书说:“这你放心。我每个班都正好做完定额。”
  这时,几个工人围上来,问上次被卢发金偷了的小金库的钱怎么处理,林茂想也不想就说,先查帐,待弄清楚以后,该是工人的发给工人,该交到厂里的交到厂里。有人又说要将这些车间主任都撤了。林茂马上反问,若换上去的人更差劲怎么办!工人们异口同声说那就再换。林茂摇头说怎么换也没有用,还不如将第一个人喂饱了,反而会知足而洗手,否则一个个饿鬼接二连三的折腾,到时候生铁也成了点心。绣书在一旁说林厂长的话的确有道理,这叫攻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大家都说绣书的话是张冠李戴,不过她的意思所有人都领会到了。
  林茂等李大华来了后,要他将小金库的事马上处理了。李大华说帐自己查清,如何分配单等林茂的一句话。林茂看了看帐目明细,就吩咐将各车间应上交的钱都给了装配车间,然后各车间三一三余一,统统按人头平均分发下去。
  李大华说:“这样做,恐怕别的车间对装配车间有意见。”
  林茂说:“有意见才好,你愿意看到几个车间抱成一团遇事都向我们讨价还价!”
  李大华说:“还是林厂长有远见。”他边说边笑。
  林茂说:“你笑个鬼!那张五万块钱的白条子报销时一定要保密,对财务科的人话要说狠些,走漏了风声那可不是好玩的。”
  见这边没什么事,林茂就往八达公司那边走去。半路上碰见骑着自行车的王京津。王京津下车同他并肩走了一程,并告诉他,何友谅这些时有事没事到公司溜达了好几次,甚至公开地询问公司的经营情况。王京津虽然说自己什么也没有告诉何友谅,林茂还是不放心。王京津接着又汇报起业务情况,他说他搞到两条准确信息,一是一辆走私的韩国现代王轿车,出平价只要三十万;二是有人急需一套生产卷烟的流水线设备,估计是地下烟厂。王京津说他有门路买到这种生产流水线设备。这两样都可以赚大钱,就是公司资金不够,他去银行试了试,银行根本就不给贷款。林茂对现代王轿车很有兴趣,这种车的市价是六十多万,作走私车最低可以卖到五十万,扣除打通关节的费用,这一辆车赚个十几万是没问题的。林茂叫王京津立即去同货主联系,资金的事由他来想办法。
  远远地看见龙飞的车子停在八达公司门口。林茂走进公司大门,看见他的人都从办公室里钻出来同他打招呼,好几个人都说他这趟差累瘦了,晒黑了。人群中唯独不见雅妹,但雅妹的门是开着的。林茂犹豫了一下后,还是从那开着的门走了进去。雅妹正在将一枝新鲜的红玫瑰往瓶子里插。桌上搁着的是先前的那枝红玫瑰。林茂知道这又是龙飞搞的鬼。见他进来,雅妹回头浅浅一笑。
  林茂说:“工作适应吗?”
  雅妹说:“还行,王主任挺照顾我的。”
  林茂说:“你和妈妈到我家去过?”话一出口林茂就觉得这么称呼不对,幸好雅妹没察觉。
  雅妹说:“我妈非要上门去表示感谢。”
  林茂说:“你不想感谢?”
  雅妹一歪头调皮地说:“你说呢?”
  林茂笑一笑,不作声地穿过小门,坐到自己的办公桌旁。他刚打开抽屉,拿出茶杯,雅妹就提着一壶开水走过来。
  雅妹沏好茶后,突然说:“谢谢你送的花!”
  林茂措手不及,脸色一下子红了起来。他差一点说出红玫瑰不是他送的,是龙飞自作聪明。但雅妹的模样使他很快镇定下来,他看出雅妹说谢谢时一点也没有扭。泥做作,就大胆地说:“希望你能真心喜欢:包括这花,这工作。”
  雅妹说:“朋友来看我时都羡慕死了。”
  林茂听见走廊里有些嘈杂脚步声,连忙说一句:“过些时我带你到南方深圳去出趟差,顺便找找你爸爸。”
  雅妹嗯了一声。
  雅妹刚走进那扇小门,林青和大马还有另外两个铸造厂的工人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林茂有些惊讶,问林青怎么上这儿来了。
  林青说:“他们拖着我来问你股份制的事。”
  大马忙说:“昨晚听了你给的信息后,我们几个一宿没睡,商量了一套方案,但毕竟我们没当过厂长,就想请教你一下,看还拉下什么没有。”
  林茂说:“我也没搞过什么股份制。”
  大马说:“至少你先知道消息,比我们多思索了一些时间。”
  林茂还在犹豫,林青将一叠纸放到他面前,说:“就算是帮姐姐我看的。”
  林茂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看。刚看完头两条他就吃惊起来,越往后看,越有一种了不得的感觉。他一点也不相信大马他们竟有这种水平,很多细节的关键处是他一直忽视了而没有意识到的。林茂将大马他们的股份制方案看了两遍,才努力从中找出两处无关紧要问题。换了自己,无论是作为股东还是作为工人,对这样的方案都会满意的。他正要说几句好话,忽然想起什么。
  林茂将林青叫到身边小声问:“这方案是谁帮忙搞的?”
  林青说:“是我们自己。”
  林茂说:“别瞒我,是不是姐夫插了手?”
  林青说:“他不让我对你说,他是参加了。”
  林茂说:“难怪呀,这上面好些地方像是针对农机厂和八达公司的。姐,你是不是也想搅和进去?我劝你马上打消这个念头,搞了股份制,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当厂长副厂长的。”
  林青说:“当初你姐夫也说你不行的哩!当年读书,你的成绩从来就没超过我。”
  林茂说:“搞企业同读书完全是两回事!”
  林青说:“我那小吃摊不也是企业。”
  林茂想了想说:“姐,你真想干一番事业我也不拦你,但我提个建议,你们不妨请姐夫过去当一把手。”
  林青说:“我们有这个想法,你姐夫他却不肯离开,还说他时刻准备在危急关头出马,救农机厂于水深火热。”
  林茂装着大度地笑了笑,转而同大马他们聊铸造厂的事,大马说股份制若搞成了,这几位就是厂长和副厂长。别人马上说让大马当厂长。林茂提起方案中厂长条件,问如果真的确定当厂长的人必须购股两万元以上,他们哪里去筹那么多的钱。大马他们说,他们准备将全部房产抵押,到银行去贷款。
  林茂说:“没想你们也会这个,知道银行是国家摇钱树,不贷白不贷。”
  大马却瞪大眼睛说:“不,我们要干就干个人样出来,不再做这种害人又害己的事。”
  林茂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别人都这样干,你不干就吃亏。”
  大马说:“哪怕吃亏也受了。不然还会落得个徐子能一样的下场。”
  林茂见无法同他们说到一块,就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大马他们走后,林茂给河南那边挂了个电话,找到那位处长,提出想将三个月的货提前一齐交了。那位处长很爽快地答应下来。林茂又将八达公司的帐号告诉他,要他收到货以后,将款汇到八达公司来。那位处长仍旧满口答应,接下来,他又给李大华打电话,通知他暂时停止将货发到外地,等凑齐了三车后,全部发到河南去。李大华有些为难,说恐怕别的客户会提出违约问题。林茂要他放心,真那样无非是给对方经办人一点好处就能摆平。
  李大华答应后又告诉林茂,刚才卢发金的爱人到厂里来哭闹了一通,提出要厂里出面救卢发金出来,那女人带着几包老鼠药,威胁说厂里若不答应她就当面吃下去。李大华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同时还与何友谅商量,从工会经费中拿出五十块钱补助给她。如此才算将那女人打发回家。
  林茂本来打算马上动手写江书记要的股份制方案,放下电话后,他决定先到看守所去看看卢发金。
  林茂让雅妹到会计那儿借了三百块钱,然后同自己一道坐车去看守所。听说是厂长来看工人,看守所的人很通融,没要手续就放他们进去。卢发金的样子不像个犯人,甚至还胖了一些。龙飞从雅妹手上接过那些烟和点心,交给卢发金,说这是林厂长用自己的工资买的。卢发金很感激。龙飞又说,上午厂工会给他家补助了五十块钱,林厂长又决定从公司里拿出三百块钱再补一下。林茂不好说什么,只对他说,自己会尽力想办法,早点将他弄出去。正说话时,卢发金的爱人来了,林茂当面将三百块钱交给她。那女人先不肯接,说自己不要钱只要人。卢发金吼了一声骂她好不知足后她才勉强收下。
  正说话时,林茂忽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声音很小,他看了半天才从一道门缝里发现徐子能的半边脸。林茂不想理他,装作没看见。过了一会儿,他又改变主意,回头要看守关照一下,让他过去同徐子能说几句话。看守不答应,龙飞飞快地将一包没开封的玉溪烟塞进他的口袋。看守犹豫一下,还是给了林茂三分钟。
  徐子能呆的屋子不是正规牢房,门上还隐现着白漆写的值班室三个字。隔着门两人见面竟一时无话。
  还是林茂先开口说/你有什么话快说,只有三分钟!”
  徐子能说:“我觉得冤,这么多人当厂长就只抓老子一人,太不公平。”
  林茂打断他的话说:“我对你说吧,铸造厂在闹改股份制的事,大马他们想当厂长!”
  徐子能说:“他能当厂长,老于愿将这牢底坐穿!”
  林茂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这样,我回头放一条红塔山烟在看守那里,你找他们要就是。”
  徐子能说:“你林厂长够哥们,我给你透个信,当心你姐夫,别看他不大作声,关键时一招就能置人于死地。”
  林茂故意说:“不会的。”
  徐子能说:“你若不当厂长了,他可能真不会。你不知道,他一直对我说,农机厂厂长非他莫属。”
  林茂装作坚决不信,仍说:“何友谅不会是这样的人。”
  徐子能叹口气后压低声音说:“他们一直不让我家里人进来,所以只能托你传个话。前两天听说我女儿高考分数还可以,读自费问题不大。进来前我没有同她们交待,在《邓小平文选》中我藏着一张存款单,是武汉解放公园旁一个储蓄所的,密码是3721,让她到时偷着取了去交学费。”
  林茂说:“读自费总得五万元吧!够吗?”
  徐子能说:“差不多。”
  林茂说:“这么说抓你又不冤枉了。你不怕我说出去?”
  徐子能说:“我知道你不会,我们事实上是同病相怜。”
  林茂不想同他说下去,虽然看守没有催,他还是走开了。
  卢发金还在同爱人说话。林茂叫上龙飞和雅妹,谢过那看守,开门正要上车,忽然看见林奇站在监狱门口。
  林茂问:“爸,你来干什么?”
  林奇说:“我来看看大徒弟,他们不让进。”
  林茂说:“看他还不如看看卢发金。”
  林奇说:“发金我已看过。但我放心不下子能,过去我将他同你一样当作儿子,现在他又同你一样当着厂长。我心挂两头哇!”
  林茂一下子明白,林奇其实是担心儿子万一也入了监狱会是什么样子。他让龙飞在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两条红塔山烟,一条送给看守,一条托看守转交给徐子能。看守答应让林奇进去谈十分钟。林奇忙说他只需看上两眼就够了。
  临走时雅妹甜甜地说了声:“林伯伯再见!”
  林奇心不在焉,应也没应。
  回到八达公司,林茂拿起电话正要往徐子能家里打,忽然想起张彪说的监听之事,便又将电话放下。想了半天才有了主意。再次拿起电话后,听见那边有人接,林茂就称自己是徐子能女儿的同学,又说自己听到消息,今年读自费的大学生,进学校后要考政治,他劝徐子能的女儿这几天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定要将《邓小平文选准一遍。他将不管三七二十一这个词反复强调了好几遍,直到那边的女孩说自己知道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读《邓小平文选》,林茂才将电话放下。
  林茂相信处在这种状况下的女孩,是能懂得自己的暗示的。
  林茂定了定神后走到雅妹的屋子,要她这几天替自己挡驾,任何人不见,任何电话不接。他刚吩咐完,肖汉文就打来电话,说自己已决定明天回去,操办商定的那事。肖汉文极猥亵地告诉林茂,自己今天早上又将袁圆干了,他还说现在才发觉身上还带红的女人做爱时,格外别有一番滋味。林茂按下电话机的压簧时,对着话筒骂了一句肮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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