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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津门夜话



  1937年在动乱中来临。平津的局势,更加动荡不安。自《塘沽协定》①和《何梅协定》②签定后,中国军队和一些党政要员由平津冀察等地撤走,日本就从东北和其国内调来军队,充实了日本在平津的
  驻屯军,特别是还派了一个混成营,包括步兵四连、骑兵一排、山炮兵一连,进占丰台车站的东端,扼住平汉、平津两条铁路线的咽咙,从此平津就没有一天安宁过。日本还组织汉奸白坚武的武装便衣队,鸣枪滋事,骚扰平津,有时日本的山炮连,还炮击北平,经常有炸弹落到城里,炸坏建筑、炸死行人,平津一带,真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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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塘沽协定》1933年3月,日本侵略军于占领热河省后,大举进攻长城各口。国民党宋哲元部第二十九军及驻守长城沿线的其它军队自动进行抵抗。蒋介石却加紧镇压抗日运动,阻挠前线抗战,值日军得以经过冷口、滦东地区直逼平津。5月31日,国民党派熊斌与日本关东军代表冈村宁次在塘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世称《塘沽协定》。规定中国军队撤退至延庆、昌平高丽营、顺义、通州(今属北京市)香河(今属河北省)宝坻林辛镇,宁河芦台(今属天津市)所连之线以西以南地区,并划上述地区以北以东至长城沿线地区为非武装区域。实际上承认了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东北及热河,划绥东、察北、冀东为日军自由出入地区,便利了日本进一步控制整个华北。
  ①《何梅协定》,1935年,日本侵略者为进一步控制华北,借口中国当局援助东北义勇军孙永勤部进入滦东“非武装区域”,指为破坏《塘沽协定》,由日本天津驻屯军参谋长酒井于5月29日向国民党政府提出交涉,并由东北调日军入关,实行武力威胁。6月9日,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向北平军分会代理委员长何应钦提出“觉书”,限三日答复。经密谋后,全部承诺了日本的无理要求,通称《何梅协定》。主要内容:中国政府取消在河北的党政机关,撤退驻河北的国民党中央军和东北军,撤退日方指定的中国军政人员和禁止一切抗日活动等。

  李大波天天守在军部,他对于战争的加紧和即将来临,有了更深刻的感性认识。每天紧急军情的电话,接踵而来,就是整天不干别的事情,也是接不过来。打来电话最多的是丰台方面。
  中日在丰台的驻军态势,真可说是剑拔弩张。日军的混成营驻在车站东侧,而中国守军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一一○旅二二○团派驻丰台车站的张华亭二营,驻地相去不到四百米,可谓咫尺之隔,总是受到日军蛮横无理的挑衅。最初日军士兵身佩利刃,三五成群地到丰台车站大摇大摆地闲荡,遇到我方士兵较少时,他们就向中国士兵摩肩撞臂,拳打脚踢,遇到中国士兵气急还手,便借机造成斗殴事件。张华亭营长一面向旅部和军部电告,一面通知日军营长,要求他们制止这种滋事行为。可是这种警告日军非但不加制止,反而变本加厉,不但实弹演习的次数增加,且在演习时还向中国守军的步哨线作冲锋态势,竟至进入步哨线百米以内。有一次日军全营出动演习,散兵线冲入了中国步哨线,侧翼还冲过来不少高头大马的骑兵。日本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无事生非,甚至不惜造谣生事。有一次他们竟说他们的军马跑到中国队伍来了,可是一查,根本没有这回事。后来日本驻屯军司令部参谋长酒井隆①还无理要求中国军队从丰台撤走。前几天,日本的丰台混成营实行了武装演习,动用了炮队,许多炮弹就直射到中国防区,中国军队忍无可忍,双方交了火,引起了丰台第二次军事冲突。总之,平津的形势,出于日军的挑衅和进逼,已危如垒卵,偌大的华北,已到处充满可燃性的气体,处于星星之火即可爆发战争的危险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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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酒并隆,日本广岛县人。1916年以步兵中尉衔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第28期。毕业后,即以驻华公使馆副武官身份派来中国,专门从事收集中国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外交情报的间谍工作。后升陆军少佐,任武官。1928年任驻济南武官,参予日本入侵济南、出兵山东,夸大武力冲突,虚报被杀日侨数字23倍之多。1934年任驻天津的中国驻屯军参谋长,借两名汉奸社长被暗杀事件,要挟“平、津两地应包括在停战地区”内。1937年3月1日,晋升陆军少将。七七事变后,即投入永定河畔作战,南下黄河、占领开封、中牟、炸毁京汉铁路。1938年任张家口特务机关长,搜刮物资,支持侵华战争。1941年南下,侵占广州、九龙、香港,是日本侵华最凶狠敌人。1946年5月30日,被南京军事法庭审判,被判犯有战犯罪,判处死刑。9月13日在南京雨花台执行。
  6月2日清晨,李大波在军部办公室拆阅特急机密文件和往来的信件。
  他先拆开一封汇报跟踪日本参谋本部作战课员井本熊男大尉的情报。根据追踪,井本先后曾到天津、张家口、包头、大同、太原、石家庄、济南、青岛等地考察地形、绘了地图。
  其发回东京本部的电报,有如下词句:
  “……中国对日空气险恶,加紧准备对日作战的情报频频传来。……当时中国官宪严重妨碍视察,时有置身险境之感。特别是在卢沟桥上听取前宋哲元军事顾问樱井德太郎少佐的讲解和视察一般地形时,险些受到中国士兵的拘留。卢沟桥附近日中两军完全处于一触即发之势。”
  “啪!”李大波看到这里愤怒地一拍桌子,那巨大的响声,正好迎住刚走进办公室的一位邱思明副官。他扬一扬眉毛,问道:
  “什么事使你这么生气?是小鬼子又在丰台‘作雷’①了吗?”
  李大波抬起眼,冲着邱副官招招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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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作雷”,此为东北及北京附近的乡土话,意即作祸。故意撞祸。
  “你来看,这个日本特务居然说:‘中国官宪严重妨碍视察’,照叩淖炝常∥裁茨阋桓鋈毡咎匚窭吹街泄嬉饪疾煳颐堑牡匦危顾滴颐侵泄涟硬欤夷芩姹愕剿堑亩⒋筵唷⒏8浴⑸窕А⒊迳⒈焙5廊ナ硬炻穑空媸翘唤怖砹耍 ?
  邱思明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是一个热血青年,素有报国之志。他跟李大波很合得来,这几年他随军驻守在北平,受了日军不少窝囊气,心里早憋了一肚子火。他对于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早在私下里有所非议;他甚至对于军长宋哲元的忍让,在背地里也发过不少牢骚,现在听李大波这样气愤地大骂日本特务是强盗逻辑,引起了他的同感和共鸣,他走到桌边,坐在李大波对面的座位上,压低了声音说:“老兄,你还不知道哩,那时你还在绥远前线。去年的10月间,驻丰台的日军曾和我军发生了一次规模很大的武装冲突,好凶啊!日混成营公然向我张营发起猛攻,先以猛烈炮火摧毁我防御工事,然后压制我军后退。这时,幸亏冯治安师长下令二二○团长戴守义率领第一、第三两营,星夜跑步九十里迅速赶到丰台,向敌实行左右翼包围攻击,我军浴血奋战,杀声震天,敌军见形势于他不利,才撤回原防。”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日本鬼子就那么可怕吗?还不也是欺软怕硬吗?真跟他豁命了,他还不是像乌龟似的把脑袋缩回去了?!可是,当头的就是犹豫,就是探头探脑的怕闹大乱子,结果呢,咱宋军长还不是在外交大楼政委会,摆了几桌请了日方的旅团长!”
  邱思明点着了香烟,狠狠地吸了两口,吐出一串烟圈,望着李大波专注的目光说:
  “那一次是我陪着军座去的。在座的还有冯治安师长,驻守北平西苑的戴团长、驻丰台的张营长。日本那边来的是驻北平的旅团长,驻丰台的混合营长等五六个人。最后都坐在客厅喝茶,说些不冷不热的寒暄话。忽然一个日本旅团长说:‘丰台冲突事出误会,不过你们不应该开枪反击’。他妈的,世界上还有这么不讲理的吗?他们驻在我们国家的土地上,随意向我们开炮,还说我们不应该开枪反击!我真要气炸了肺。我的肚子气得鼓鼓的,可有军座在,咱哪敢闯祸,只好干生气。可是这时坐在我右边的戴守义团长却插了话,他对那位日本旅团长说:‘我们驻丰台的部队守土有责,你们部队全面展开,步炮联合向我军猛攻,我军为了自卫和护站,予以还击是正义的’。我听了这话,心里叫好,嘿,真不愧是我军的团长,到底说出了我心里的话。那个日本旅团长一听这话很硬,有理有据,便笑嘻嘻地龇着大金牙厚颜着说:‘腰细(好的),我们都是朋友嘛,以后不要再起冲突了’。这王八蛋,还腆着脸说是朋友哪!呸!戴团长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日人来到我国,应该遵守国际公法,不应该到处驻兵,自由行动,无事生非。如果日军再来侵犯,我军必然猛烈还击,决不退让寸步’。大概是宋军长害怕搞得太僵,军长便站起来,让席就餐,那顿饭吃得真憋气。刚一吃完,戴团长撂下饭碗便回西苑了,没有参加宋军长跟日本人的谈判。事后军事调动我才得知,那个旅团长提出的要挟条件是:我军撤出丰台,并向日方道歉。后来,果然张营调离了丰台,由亲日派暗中已投降日寇的冀北保安司令石友三的一个营去换防。啊,李副官,你等着瞧吧,丰台的换防就是北平长了一个脓包,将来就要在这儿出脓!唉唉!……”
  “是呀,铁路是大动脉,这里让敌人卡住,就是卡住了我们的咽喉,如果现在我们还不及早准备,一旦日本准备停当,就会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所以,等待、哀求、忍让,无非是自杀罢了。”李大波感慨地说着。
  屋里很沉闷,李大波又低头赶紧忙着检阅手头那一大摞文件、信件。忽然有一张烫金印有富士山图画的请柬,跳进他的眼睑,他打了开来。
  经与华北军政首脑联系,拟假怀仁堂举行日中军方连以上军官联谊会,务请6月6日上午10时准时出席。大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田代皖一郎①北平特务机关长松室孝良1937年6月1日②李大波看完了这封奇怪的请柬,心里捉摸起来。他还没有听宋军长说要举行什么中日联欢的宴会,但他却真真切切地知道每当中日发生一次军事冲突,总是要举行这种充满杀气和屈辱的“联欢”宴会,接着便是谈判、无休止和不公正的谈判。因此他猜测这次宴会,一定是第二次丰台武装冲突引出的后果。他自从来到二十九军军部后,便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兵运工作中。除了在军部值勤外,他就抓紧一切空闲的时间,借机深入基层,了解情况,进行宣传教育工作。他在接触下层军官和普通士兵的过程中,得知这些官兵的爱国热情是非常高涨的,而且从1933年长城抗战时起,他们就憋着一股敌忾同仇的保土御侮的志气,在喜峰口、罗文峪中日几次交锋中,日军没少尝过大刀队砍杀的滋味,如今日本是做得寸进尺地多方面进攻的试探,下层官兵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遇机一战。但是只有宋哲元秉承蒋介石的意旨,尽量压制军内的爱国激情,与日本委屈求全地周旋,不敢演成僵局,以图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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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田代皖一郎,日本佐贺县人。1913年日本陆军大学第26期毕业。被选派中国留学,以驻中国公使馆副武官身份,从事间谍活动,为侵华做准备。1923年任参谋本部部附,派往汉口进行特务活动。后升任大佐,任参谋本部中国课课长。1931年出驻中国公使馆武官。田代参予策划“九一八”及上海事变,后升为少将。组成战车中队,增援上海,对中国军队发起进攻。由于各国公使出面调停,田代提出中国军队主动撤出无理要求,并向我19路军发出通牒,上海一仗,日本侵略军给我国造成巨大损失。1933年改任关东军宪兵队司令官,残酷镇压中国人民、抗日武装力量,1934年晋升为陆军中将。1936年4月任中国驻屯军司令官。1937年7月7日挑起卢沟桥事变,爆发了中日战争。7月15日因心脏病发作,死于天津。
  ②此处时间应为1936年6月,因为情节的需要,错后一年,此处注明。

  李大波抖动一下那张请帖,对邱思明说:
  “又要请客联欢了,唉,真不知这种尴尬的局面要维持到何时算了!”
  “这一回你陪着军长出席吧,我可算逃脱了,我不想生那分子叔伯气,窝一肚子火。”邱思明说,冷笑了一下。“是日本驻屯军请客?哼,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还不又是他们那套老掉牙的、软硬兼施阴谋手段的再现!”
  “是的,思明,你说的很对,日本就希望通过中国的上层军政领导,达到软化二十九军官兵,不战而屈的目的,以便首先吞并华北。哼,这小鬼子是在玩鬼花活哩!”
  “正是这样。”
  李大波站起身,无奈地摇摇头,拿起那张请柬。“我得立刻给军长把请柬送去,这种事得由老头子安排呀。”
  6月6日早晨,长安街上布置了岗警,中南海门前更是门禁森严。大钟敲响十点,中日双方宾客,均已齐集怀仁堂大厅。虽然是白天,但也灯火辉煌。这次盛大的宴会,实际上是宋哲元以冀察绥靖公署的名义举行的招待会。招待日本华北驻屯军驻北平部队连长以上的军官,由第二十九军驻北平部队团长以上的军官作陪。日方出席的人员有边村旅团长、松室孝良特务机关长、松岛、樱井等顾问30多人,中方出席的有军长宋哲元、副军长、兼北平市市长秦德纯、三十七师师长兼河北省主席冯治安、一一○旅旅长何基沣、一一四旅旅长董升堂、独立二十六旅旅长李致远、二二七团团长杨干三等也有30多人。除此而外,宴会还约了北洋军阀余孽和所谓的社会名流吴佩孚①、张怀芝、江朝宗②、王克敏③等人作陪。当李大波随在宋哲元身后走进大厅时,小型的军乐队滴滴答答地奏起了“接官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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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吴佩孚(1873—1939)北洋直系军阀首领。山东蓬莱人。1923年残酷镇压京汉铁路工人运动,血腥屠杀罢工工人和共产党人,是二七惨案的罪魁祸首。1924年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战败。“九一八”事变后,伏居北平(今北京)1939年病死。
  ②江朝宗,清朝遗老,日本侵华后,任第一任维持会长。
  ③王克敏(1873—1945)汉奸。浙江余杭人。清末留学日本,任学生监督。北洋政府时历任中法实业银行总经理、中国银行总裁、财政总长等职。1935年任冀政委会委员,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任日伪时期华北临时政府委员长。1945年抗战胜利后被捕,畏罪服毒自杀。

  李大波是头一次参加这样不伦不类的宴会,以他刚从绥远前线与日军浴血奋战归来,再看到这副情景,心里有说不出的悲怆与愤懑。日方客人一齐穿土黄色军服,边村旅团长和松室孝良腰间还佩戴着镶有宝石的战刀。金黄色的缨穗,在他们有丝绦的军裤上荡来摆去。中国军人是灰色军装,和日军在服装的颜色上可说是泾渭分明。至于那特约来的“上宾”,除王克敏穿着西服革履外,吴佩孚、张怀芝、江朝宗都穿着花丝葛的黑马褂,湖绉的长衫,完全是一身国粹的打扮。
  联欢会准时开始。先是宋哲元起立做简短讲话,大意是中日两国不应兵戎相见,而应该化干戈为玉帛;接着是松室孝良讲话,大意是说,中日是同族同文的国家,应该力求亲善。讲话完毕,边村旅团长和樱井顾问带头鼓掌。然后是合影照相,每一个中国军官旁边安插着一个日本人。中国军官都不愿奴颜事敌,所以每人板着脸孔,没有一点笑模样,日本人的表情恰恰相反,都笑得龇着大金牙,俨然是一副得胜的样子。这一切程序完毕,宴会便开始了。
  筵席在大厅分两行共摆了12桌。宋哲元、边村、松岛、樱井、秦德纯、冯治安和那些社会名流共坐两桌,其余的中日双方军官,共坐8桌。有两桌是空桌,备上下菜之用。这样,每张筵席桌边坐三四个日本军官,他们坐客位,四五个中国军官坐主位,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田代皖一郎据称临时犯了心脏病没能出席。
  宴会开始时,宋哲元起立端起酒杯,大家随着也站起身来,互相敬酒,彼此说着违心的客套话,然后落坐吃将起来。酒过三巡,一个日本军官忽然跳上那张空桌,唱了一首日本国歌《君之代》,那巨大的带着日本武士道粗野腔调的歌声,仿佛撞击着大厅的拱顶,震响起来:
  乞米戛要哇,乞要你,呀乞要你,撒砸勒,你希闹一洼伙斗打李爹,阔该闹母死妈跌①……
  歌声一停,又有两个日本军官跳上桌子,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唱了一首《爱马行》:
  哭你娃爹爹裤子开了自己做②……
  中国军官听不懂这些日本歌曲,瞪着铃铛般的双眼,只感到这些日本军官是在挑战。他们觉着中国也不甘落后,这时,何基沣旅长“嗖”地一个箭步蹿上桌子,挥着双臂,以浑厚的膛音唱了一首《黄族歌》,以示应战。歌毕,一个日本军官喷着酒气又带着挑战的姿态跳上桌去,手舞足蹈地唱了日本的《海军进行曲》③。中国军官苦于没有新歌演唱,只有干着急。这时,李文田副师长也上了桌子,用粗壮的嗓音唱了一段黑头腔《大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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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段是日语发音。歌词大意是“生活在天皇时代,它能千代万代繁荣永存,就像岩石一样永恒,连岩石上的青苔也是如此。”词出《古今集》明治十三年宫内省雅乐课林广守作曲,二十六年文部省确定为国歌。
  ②这是歌词第一句的日文发音,用中文写出,颇有谐趣。大意是:从国门出来已经几个月了。下面的歌词是“我和这匹战马共生死,我们向山川挺进,和马共患难。”
  ③歌词大意是“看吧,东海的天空已经亮了,旭日高升,光焰照耀,天地的正义发扬光大,希望充满全球,崇高的姿态像无缺金瓯,这是我们日本的夸耀”。为庆祝日俄战争胜利而作。

  在这段时间里,李大波一直坐在董升堂与李致远两位旅长之间,他也想跳上去,唱一首抗日同盟军有“抗倭杀倭”词句的《新军歌》,但他唯恐泄一时之愤而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他只好强忍着满腔愤怒而缄默不语。
  正在这时,日军顾问松岛起立,始而舞蹈,继而舞刀,真是寒光四射,杀气腾腾,大有《鸿门宴》①项庄舞剑之意,在座的中国军官,目睹这一场景,莫不瞠目惊疑,情况紧急,大家都义愤填膺,想与日方一拼。李大波心里很着急,便小声对他身旁的几位军官说:
  “莫非这个松岛想当一次项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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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鸿门宴,公元前206年刘邦攻占秦都咸阳后,派兵守函谷关。不久项羽率40万大军攻入,进驻鸿门(今陕西临潼东),准备消灭刘邦。经项羽叔父项伯调解,刘邦亲至鸿门会见项羽。宴会上,范增命项庄舞剑,欲乘机刺杀刘邦,项伯也拔剑起舞,常以身掩护。最后樊哙带剑执盾闯入,刘邦得乘隙脱险。
  话音未落,董升堂旅长离开座位,窜上桌子,打了一套西北军中流行的拳术,起脚抬腿利索,旋转起跳宛若长臂猿,接着李致远旅长也离开座位,打了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犹如流星似的花拳。拳脚未落,日军驻丰台的混成营长野村,就气势汹汹地跳到宴席前的空场上,从腰间拔出一把“倭刀”,挥舞起来。
  李大波对刚坐下的李致远旅长说:
  “日军居心叵测,旅长,你身强力壮,恐怕要当一次樊哙了。”
  “是的。”李旅长气得圆瞪着大眼,早已按捺不住他胸中的怒火,“老弟,咱不能甘拜下风呀,来吧,传令兵!”
  一个腰挎盒子枪的传令兵走到桌前,他低声地吩咐他:“去,坐我的小汽车,到打磨厂永增刀铺取我定做的那把用最好的钢打成的‘柳叶刀’,越快越好。只要车轱轳飞不下来就行。”传令兵按着枪套,跑出怀仁堂大厅去了。
  就在去取刀的时候,日本的“倭刀”已舞过两三遭了,李大波装着敬酒的样子,悄悄走到宋哲元的身后站下来,把手伸在裤袋里,握住一支勃郎宁手枪,以防不测。刀还没有取来,李旅长正在着急时,董升堂旅长不知临时从哪儿找来了一把西北军时常用的大刀片来,在席前寒光四射地劈了一趟刀法,就在他做收式的时候,传令兵跑着把“柳叶刀”刚好送到。李旅长脱下脚上穿的大皮靴,换上传令兵的布靿鞋,抖动了一下那把银光闪烁、锋芒利刃的“柳叶刀”,就嗖嗖地舞了一趟“滚堂刀”,只见那刀飞人转,寒光翻腾,霎时吓得日本客人,个个目瞪口呆,那股最初的傲慢气势,终于被中国军人这几场舞刀给镇下去了。
  “啊,喝酒,喝酒,”松岛和野村两人,一人捧着中国花雕酒罐,一人拿着日本的太阳啤酒,走到李旅长的脸前,争着给他敬酒,口称他:“李武术家,今日相逢恨晚,咱们交个朋友吧,喝,一醉方休!”
  一伙日本军官一窝蜂似的跑过来给李旅长和舞大刀片的董升堂旅长敬酒,李大波站在远处看得很清楚,又因为他滴酒未沾唇,保持着高度清醒,他知道日本军官的意思是想把他俩灌醉,他真有点为他们担心。其实李大波多虑了,原来李旅长和董旅长心照不宣,早已达成默契,每人都轮流去厕所,在那里把酒吐干净,再回来跟日本人碰杯。所以直到宴会完了,他们也没有喝醉。
  这时,大厅里一阵哗然,大家都站起身,凑到前边去。原来以松岛为首,叫着几个手下的连长,一下子把宋哲元抬了起来,喊着号子把他向半空举了一阵。李大波站在附近,用眼睛紧盯着变化,又伸手接住他。随后又有几个日本人把秦德纯也举了一会儿。这种狂欢的危险形式,也提醒了几位中国的旅团长们,他们也不约而同地跑过来,把边村旅团长拽出来,把他上下举着,李旅长使了个眼色,就把边村往上抛,然后再在下边接住。与此同时,大家痛恨的松岛顾问和野村中佐也被同样抛向空中数次,这种以联欢为掩护的敌对情绪,确有一触即发之险。宋哲元见势不妙,唯恐出点差错,惹出祸端,赶紧伸出两只手,往下压了压,示意让中国军官住手,这时大厅里才静默下来。
  “贵军官长们,中国弟兄们!”宋哲元操着山东口音高喊着,“今天的宴会很好,开得很圆满,希望中日双方今后多增进了解,避免误会再度发生……”
  边村也讲了几句话。他吓得脸色苍白,连呼带喘地说:
  “我深信日中两军增加了友谊,应该互相亲善……”
  宴会就在这种异常紧张、双方对峙、一触即发而又力避冲突、化险为夷的矛盾复杂情况中结束了。宋哲元走出厅外,站在石雕的丹墀礓碴上,拱手作揖地把日军的客人送走。然后转身,挽着边村旅团长到另一间小会议厅去进行谈判了。
  李大波没被传唤,只好仍旧留在大厅,他见周围日军已经走散,使用手肘碰一碰李旅长,悄声地说:
  “致远兄,你扮演的樊哙起了作用,这可真是在怀仁堂唱了一出新鸿门宴啊!”
  李致远旅长对李大波会心地笑了笑,刚要走出门去,没想到松岛顾问却站在门边等他。松岛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微笑着说:
  “李武术家,我钦佩你的武艺高强,非常想跟你交个朋友,咱们一块儿出去转转如何。”
  “不行,我们的长官还有事,必须等着。”李旅长知道日本人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推辞着说。
  松岛拉起李致远的手,醉眼惺忪又笑眯眯地说:
  “去吧,转转去。不要害怕!”
  这句高傲的话刺激了李旅长,他的脸胀红着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他俩走出怀仁堂,松岛的一辆“沃托托”牌汽车就停在甬路旁,他伸出一只手,拉开车门,谦让着说:“请,里请!”
  李旅长刚要迈腿进车,他的传令兵追上来问:“车跟着吧?”
  “不用,你在这里等等吧,我们在中南海里边转转就回来。”他边说边坐进小轿车里去。
  汽车以飞快的速度开起来,一下子就冲出了中南海的新华门。这时李致远心里起了疑窦,不住地盘算:他军装内衣里边,身上带着一把短剑,正像刚才要的那把“柳叶刀”,也是他自己亲自到永增厂定做的折叠钢刀,非常锋利,万一这家伙想害死我,我也要拼他一个够本儿。
  汽车左拐右弯,转过几条繁荣的街道,最后停在石头胡同①尽头的一处很考究的院落门前。李旅长走进院里,早有身穿和服、梳着“文金高岛田”式高耸发髻的日本女人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他才知道他们来到了一所日本妓院。在有“榻榻密”日本席床、上面摆了地桌、水果、酒和菜肴的屋里,有八个身穿便服的日本军人站起来,松岛把李旅长一一介绍给他们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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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石头胡同在前门外,解放前一直是旧社会的娼寮区,中国的头等妓院排满大街。其间也有外国妓院。解放后这里被人民政府全部查封。
  八个日本人满脸堆笑,都和李旅长争着握手。
  “再打一套拳吧,让他们也观赏观赏。”
  李旅长摆摆大手,摇摇头说:“喝多了,已不能练了!”
  他们十个人——九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围着长桌坐下来,又开始喝酒。日本妓女端着精致的酒壶在一旁斟酒、劝酒,接着日本式的拉门打开来,有一群花枝招展、脖子里搽了许多白粉的艺妓在耍着小扇、折伞,扭来摆去地用歌舞助兴。
  席间李旅长几次想告辞,都被松岛按捺下了,直到深夜12时,几个日本人喝的酩酊大醉,李旅长才像逃跑似地离开了那所日本妓院。一路上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中南海,远远看见怀仁堂前的甬路旁,孤零零地停着他那辆蓝色的小汽车。
  传令兵跑上来,着急地说道:
  “天哪,您可回来了,没把我急死!你这是上哪儿转去啦?”
  他气呼呼地说:“他奶奶个孙儿的,这龟孙没安好心,把我拉到‘下三烂’的地方去,胡吃海塞乱玩一通,这小鬼子是想拉拢、收买、软化二十九军的爷儿们,他瞎了眼,咱可不是孬种。哼,妄想!”
  他坐在汽车里,才算松了一口气,把头靠在椅背的座垫上,就呼呼地睡着了,一直开到驻地西苑,他都没有醒来。
  宴会的第3天,从丰台那边又传来日军增兵和士兵到处挑衅的消息,接着又传来日军分批在平津和通县附近打靶演习的信息。军部不得不再召集旅团长紧急军务会议,商讨对策。
  会议开了一天,由于宋哲元没有出席会议,大家骂骂咧咧地发了不少牢骚,却没得什么要领。李大波心里很着急,他只感到这里和三十五军军部的气氛迥然不同。当散会的时候,他凑到李致远旅长脸前说:
  “听说那天您被松岛那小子拉走,到很晚才回来,我陪着司机找了好久。”
  李旅长气鼓鼓地说:“他妈的,小鬼子不安好心,想腐蚀咱二十九军,动摇咱抗日的思想,让我逛了一趟洋窑子。”
  董升堂走过来,对李大波说:
  “咱不知道冀察最高当局对小鬼子还抱着什么样的幻想,所下的命令自相矛盾,这可给部队作了难:既要极力备战,又要尽力避战,人家在那儿一个劲的挑衅,咱在这儿一个劲委屈求全,唉,真比做童养小媳妇还难呀!”他边说边叹息着摇了摇头。
  李大波送走他们,独自回到空落落的办公室,双手托着腮,沉思着。
  “这些中下层军官的反映,是非常真实的,我一定要向党汇报这些情况。大战的确迫在眉睫,不容我们再因循、再存有任何幻想,我也应把这种想法,直率地向宋哲元谈。……”


  李大波在和宋哲元深谈之前,他先分别到张宅找张克侠副参谋长,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然后又到三十七师何基沣旅长的私宅,做了一次深夜畅谈。做为中共地下党派驻二十九军的联络人和领导人,李大波也把他对跟随宋哲元这些时候的观察和了解向他俩做了传达和分析。这两位军中的中上层人士,一直是秘密地接受着中共北平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从思想上武装起来。他们不仅是握有兵权、掌握军力的将军,而且还是爱国的热血勇士。张克侠副参谋长对宋哲元一针见血的评价,给李大波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认为“宋哲元的矛盾心理,正是他客观处境的鲜明反映,一方面他要承受日本人对他施加的种种压力,一方面是人民以民族大义促他觉醒,对他寄以厚望。鉴于日本的凶猛,他对抗战并没有决心,可是华北日益危急的形势又逼着他不能不作抗战的准备。不过,这准备是太不充足了。”何基沣旅长因为直接掌握着军队,又和日军在丰台的摩擦中,真枪真炮地交过几次锋,他对这场中日战争的不可避免性,以及我二十九军下层军士的炽烈爱国热情、不甘缄默受辱的情感,体会的最为深切。他说:“宋哲元这几年一贯抱着与日本人相安无事,维持现状的幻想。所以,在军事上始终处于毫无戒备的状态。他总是想开个联欢会呀,宴会呀,调解调解,联络联络感情,李同志,你说,为了平息丰台的武装挑衅,在怀仁堂召开的那叫什么联欢会呀?那怎么能制止日军的侵略!?要知道,日本帝国主义者早已在《田中奏折》中就确定了灭亡中国的国策,而且去年8月,在日本首脑集团会议上又通过了一个叫做“基本国策”的文件,这个文件最主要的精神就是对中国发动大规模的新的进攻,并且很快就实行了国家规模的战时动员,这就是为什么冀察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的缘故,所以,他所抱的幻想,只能误事。”李大波从这两位高级将士家里出来,心里非常高兴,他觉得他们给了他充实的信念,有这样带兵的人,即使一旦战争爆发,这样的军队是可以打败敌人的,由此他觉得党分配他来搞军运工作,实在是太必要了。
  他兴奋地走在夜路上,心里已打定主意,明天就找宋哲元进行谈话。
  他上班不久,宋哲元就来到他的办公室。还没等李大波进屋向他做例行公事的报告,他就按响桌铃。
  李大波急忙走进办公室,他问道:“李副官,秦副军长还没来吗?”
  “还没有,”李大波刚说了这句话,就被一阵从门卫那边传来的“敬礼!礼毕!”的喊声打断,他扭过脸,纠正着说:
  “来了。秦副军长来到了。”
  秦德纯①穿着全副军装,迈着鹅式大步穿过走廊。他那带有踢马刺的皮靴,在方砖地上敲着有节奏的金属声。
  他走进军长办公室,和宋哲元敬礼握手,然后由勤务兵接过军帽,落座桌旁。勤务兵端上盖碗香片茶水,他们边喝边谈。宋哲元抬眼看了看李大波,示意让他退下,他只好走出办公室。他知道这是一场严肃的机密谈话,于是他在隔壁副官室的板墙处悄悄坐下来,那里只有一板之隔,他们的谈话是可以听到一些的。为了切实摸清宋哲元的思想脉络,以便“对症下药”,他只好全神贯注地窃听起来。
  “德纯,今天②把你请过来,是想专门跟你谈谈心,”宋哲元拉着秦德纯坐到长沙发椅上,开门见山地说。“我近来精神苦闷已达极点,想起最近的许多交涉,我整夜都睡不着觉,我的确是身心交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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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秦德纯:国民党嫡系官僚。《塘沽协定》后:曾与日本的土肥原贤二签定丧权辱国的《秦土协定》。
  ②真实的时间为1937年的2月上旬。此外为了文章集中描写的需要,错后四个月。

  秦德纯抬眼注视着这个稍黑微胖的将军,见他眼窝下陷,脸色灰中透黄,确实是一副病容。他刚想安慰他几句,但宋哲元急切地又说下去:
  “日本种种无理要求,皆关系我国主权领土之完整,当然不能接受。而日方复无理取闹,滋扰不休,确实使我痛苦万分。”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日方系以我为交涉对象,如我暂离平津,由你负责与之周旋,尚有伸缩余地,我相信你有适当应付办法。因此我想请假数月,暂回山东乐陵原籍,为先父修墓,你意如何?”他的神态带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的那只大手,一个劲儿地往下拉秦德纯的手。
  秦德纯蹙起双眉,沉思了一下便说:“明轩,我不同意你这种作法,要知道此事绝非个人的荣辱苦乐问题,实国家安危存亡所系,中央把责任交给你,不论你是否在平,责任总在你身上,因此我绝不赞成你离开北平。”秦德纯用很大的声音激动地说。
  李大波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据他所知,宋私下里也曾向他吐露过这种回家躲避的思想。所以现在他正式向秦德纯提出请假回原籍,李大波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他也知道,宋哲元之所以要跟秦德纯请假,并非因为秦德纯是他的副军长,而是因为秦德纯是中央派来的蒋介石的心腹。利用亲信监视地方和瓦解地方武装力量,一向是蒋介石采取的消灭异己的手段和拿手好戏。
  宋哲元原是冯玉祥的西北军,这支部队远在十年前曾联合阎锡山,在中原一带进行过反蒋的大战,实际上曾经是蒋的宿敌。蒋介石成了气候后,长期受蒋介石的排斥,武器装备非常落后,屡次申请,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得不到丝毫补充。和蒋介石的嫡系相比,真有天渊之别。这使得二十九军的中下级官兵非常不满,他们公然地发牢骚,“跟日本人拼命的是我们,好武器却装备了他们,蒋介石对我们二十九军真像后娘!”逼得宋哲元私下里骂骂咧咧地说:“老蒋是个军阀,我也是个军阀,我何必听他的!”话不过是这么说说罢了,这只不过是宋哲元对蒋介石发泄的不满而已。
  秦德纯在二十九军中的地位和宋哲元就不同。蒋介石有什么军机大事,不事先对宋哲元打招呼,而是先通知秦德纯。例如去年的夏秋之交,蒋介石自江西庐山官邸给秦德纯发来电报,嘱令他立即飞赴庐山,报告华北态势,并听候机宜。那一次蒋介石是在极秘密的情况下单独接见秦德纯的,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蒋介石听完华北的形势汇报后,便叹息着说:
  “日本是实行侵略的国家,其侵略目标,现在华北,但我国统一未久,国防准备尚未完成,未便即时与日本全面作战。你想想,枪不如人,炮不如人,教育训练不如人,机器不如人,工厂不如人,拿什么和日本打仗呢?若抵抗日本,顶多三天就亡国了。因此,拟将维持华北责任,交与宋明轩军长负责。务须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以便中央迅速完成国防。将来宋军长在北方维持的时间越久,即对国家之贡献越大。只要在不妨碍国家主权领土完整之原则下,妥密应付,中央定予支持。此事仅可密告宋军长,勿向任何人道及为要。”
  那次从庐山返平,秦德纯就亲自驱车到宋哲元官邸,把这个精神向宋做了转达。从那时起,宋哲元便和日方表面上做酬酢往还,招来国人很多责难;要想“不妨碍国家主权领土完整原则”,给宋哲元的感觉,那不过是一番漂亮的鬼话,纵使他苦心孤诣,忍辱求全,只找来日本的得寸进尺,野蛮骄横。所以,他实在是应付不了、支持不住了。在他极度苦恼的情况下,他只有再请来秦德纯为他向蒋说情,请假躲避。
  “不,我绝不同意。”秦德纯坚持着他的意见。
  那一天不欢而散,宋哲元也没有再坚持,他摇摇头说,“唉,看一看再说吧!”
  李大波从窗子里看见秦德纯快步沿着走廊走去,他本想这时找个机会和宋哲元谈谈心,但是还没等他走出副官室,宋哲元便离开了他的办公室。李大波看见他平时昂首挺胸,今天却佝偻着腰,弓肩缩背,满脸倦容,他感到这位军长是真的有病了。
  李大波走出屋门迎住他。
  “军长,您要回公馆么?”
  “是,我有点头晕,回去歇一会儿。”
  他一钻进车厢,就把头枕在靠背上,李大波目送着小汽车冒了一股尾烟开走了。
  三天后,军首脑召开扩大例会,旅长以上的人员都来听情况汇报,然后做出判断。李大波做记录,由参谋处和侦察处人员报告。他们说,由于时局日趋紧张,北平有钱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资,都纷纷南迁。空下来不少房子,房主便在电杆上和大街的告示牌上贴出了“吉房招租”的红贴子,日本浪人和朝鲜浪人趁机强行租房。他们搬进去,不是卖大烟白面,就是招众聚赌,不但不付房租,昼夜还不许关门,房东叫苦不迭,怨声载道。……
  日本的北平驻屯军,经常在公共场所滋事,制造各种侵华借口,便衣特务,到处乱串,他们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北平市公安局门口大便;到北平警备司令部门前打鸟;在市政府警卫的刺刀上划火柴;在军部门前提着酒瓶子耍酒疯;在大街上随便调戏中国妇女……
  还有更不能让人忍受的:日本近来的军事演习,越来越频繁。他们的步、骑、炮、工、通以及坦克、装甲车等各兵种,几乎每天都要从大汉奸殷汝耕的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驻有重兵的通州出发,途经北平市向演习地点开进。他们要全副武装地穿城而过。那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骄兵神态,激起市民的无比愤慨,他们举起拳头,愤怒地高喊:“二十九军的大枪,莫非是烧火棍吗?喜峰口抗战的雄风上哪儿去啦?宋哲元,‘尿’啦?!”
  宋哲元听着这些汇报,气得脸色煞白,紧咬着嘴唇。但是他即刻就用冷静的思考控制住了感情的冲动。汇报一完毕,为了安定人心,他就做了这样的发言:
  “日军一再闹事,时局显得紧张,我希望大家沉住气。日本在华北的驻屯军共有多少人,咱们清清楚楚。其实,日军就是那么几千人,今天往这里调动,明天往那里移防,都是虚张声势,制造假象来迷惑我们。我天天派人监视着他们,不管往哪里调动,还都是原来那几千人。”
  他苦涩地笑了一下,望望大伙,又接着说:
  “我知道大家受不了日军的窝囊气,急于要打,这种心情我理解,我宋某人还不是照样受这份窝囊气吗?我何尝不愿意打?!可是关于打不打的问题,要有中央的指示,中央没有明确指示,我们一个军打起来,中央不接济我们,怎么办?如果是那样,我们在前面打,后面断了供应,我们这个军将处于危险境地,大家考虑过这些问题没有?其实,中央要真下令让打,我们这个军打起仗来毫不含糊,日军虽有飞机、坦克,我们有大刀,两军杀到一块,飞机坦克就不如大刀顶用。一句话,不论今后局势怎么变化,我宋哲元绝不当汉奸,绝不卖国!”他紧握着拳头,睁大眼睛,脸上浮现出少见的激动感情,这个一向沉默、少言寡语的将军,一口气讲了这么长的话。
  会议最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不管日军在北平城郊怎样演习,二十九军也就在那同一时间里演习;日军在哪儿演习,二十九军就在日军演习地点的两侧演习;不管日军在什么地方演习,二十九军都要把他们包围起来,要演习就演习,要打就打。旅团长们把这种战术,戏称为“夹肉烧饼式”的演习。与此同时,还决议铁狮子胡同一号的绥靖公署①,各大楼的房顶都要涂上保护色,军务处的军械科,要积极筹备弹药,储备粮秣,随军家属都要限期迁回原籍,停止了干部的事假,加强值班,以防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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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为适应日本的要求,冀察政务委员会撤销后,于1936年2月成立了冀察绥靖公署,由宋哲元兼任主任。
  散会后,宋哲元又把秦德纯留下。他把他拉到小屋,依然是谈他请假的问题。
  “老秦,无论如何照顾我这一次,我的身体和精神实在是支持不住了,日军相逼甚急,我在北平恐出大事,你只好苦撑一阵子局面,这于国于我,都有好处。”
  秦德纯见宋哲元是那样痛苦疲惫,情真意切,推辞再三,也只好答应了。
  “好,一切拜托了。”宋哲元向秦德纯作了一个揖,脸上露出了笑容。
  “尊敬不如从命,”秦德纯握住宋哲元的手,“那你就回老家安心的养病吧。不过,在你走之前,一定要研究一下对日政策。”
  宋哲元把秦德纯送到门口。“好吧。那明天就召集一个会吧。”
  散会后,李大波赶紧吃完饭,便到副参谋长张克侠的家里来,何基沣旅长也等在那里。他们三个人躲在里院一间小屋里开了个会。商讨明天宋哲元召集的对日政策会,提出什么方案。
  在最近一个时期,李大波已从侧面摸清参谋长张樾亭根据国民党主张提出的一个消极对日的方案,其要点是“必要时撤出北平,保存实力,以待全国抗战。”李大波把这一情况谈出后,气得张克侠拍着桌子说:
  “这是老蒋旧调重弹,这算什么抗战,这不过是逃跑主义罢了。这怎么行?!我看,我们要即刻请示党组织,做出一个新方案。”
  张克侠看一看手表,七点一刻,黄昏已经降临,便对李大波说:
  “为了稳妥,我想请你先去联系一下,然后请组织决定,是叫我们去,还是由你代为转达。”
  “好吧,我这就去。”李大波说罢,到内室去换了张克侠的便衣,就坐上何旅长的那辆轿车出发了。
  汽车直奔北城交道口一处深宅大院,这里是党在北平最高的机密单位——北方局。为了防备密探,如果没有最紧急的军机大事,任何人都不能随便到这里来。目前北方局的书记刘少奇,就整天猫在这座大宅门里听取重要情报、研究情况,制定斗争对策,指挥党的日常工作。
  李大波认识化装成守门人模样的那位机要秘书兼保卫部长的黎晓光同志,所以他很顺利地进了门。
  “大掌柜的在吗?”
  他们说的是暗语,大掌柜就是刘少奇。
  “不在,二掌柜在家当班。”
  李大波感到很失望,他问:“二掌柜是谁?”
  “他叫刘然,你不认识吗?”
  一听是刘然,李大波顿时就变得高兴了。一扫他脸上刚布满的失望云翳,微笑起来。他记起1933年5月26日冯玉祥、吉鸿昌在张家口成立抗日同盟军的时候,他就在古洋河畔一处三进院的阔绰庄园,第一次见到做为中共地下张家口市委书记的刘然,那时他就是这座皮货山货和“跑外馆”①老客的庄园少东家。他还回忆起1935年搞学运时,是他化妆成洋车夫亲自把刘然从前门火车站,拉到这处宅院的,那时他就是党中央新派来的北平市委书记。这次他调任北方局工作,成为刘少奇的副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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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称到那时外蒙做生意为“跑外馆”。
  “我认识他,”李大波边说边兴奋地窜进了院子。
  刘然一发现进来的人是李大波,就伸出手,然后热情地拥抱。在这种每时每刻都在面临生死关头的艰险岁月里重逢,使他俩都格外激动,眼里都闪动着泪花儿。
  “我们又有一年多不见了,大波,你好吗?一想起那次你拉车,我坐车,就难为情。”
  李大波上下打量着刘然,见他穿一身黑色湘云纱像漆布那样闪亮的短打扮,胸前晃动着一支很粗的怀表金链子,留着半寸长的平头,真酷似一位买卖家的掌柜。没有人会看出他曾是一位留洋的学生,并且是中共老资格的要人。
  “这一年多你挺好吧?我是向少奇同志汇报工作的,听说他不在。”李大波率直地说。
  “是的,他回延安了,政治局召开扩大会议,批评张国焘的错误,大概还要讨论蒋介石被释放后停止内战、国共合作后出现的新局面,所以,他还没有回来。这里暂时由我主持工作。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听说你在绥远工作得很出色,现在又调到二十九军里。怎么,有什么紧急情况么?”
  李大波向刘然讲述了宋哲元要召开商讨对日政策和张樾亭的那个消极抗日方案,我们应该火速商定一个抗战方案,以影响华北的整个战局。并说何基沣旅长和张克侠副参谋长都在家里等着回话,好决定是否到这里来共同商议,听党的指示。
  “不用惊动他们二位了,”刘然说道,一个劲儿地摆手,“可不要轻易惊动他们,还是我自己亲自走一趟吧。”
  “也好,他们心里很着急哪。”
  刘然拿上一把大折扇,便跟着李大波的车,一块儿来到张克侠的公馆。李大波小跑着先来到客厅高兴地宣布着:
  “刘然同志亲自来了。”
  这消息的确使坐在客厅等待回话的何基沣旅长和张克侠副参谋长不禁一阵惊喜。他俩早在察省时,没少见这位中共地下的书记,也曾秘密地接受过他不少的教诲和指导,时隔三年,再度在北平这种中日战争弯弓待发的危险关头相见,真是倍感亲切。他俩都站起身,慌忙迎出门去。
  刘然同志紧走几步,抓住他俩伸出的大手,紧紧地握着,彼此用目光流盼着,沉默在幸福的重逢中。他被两位军领导簇拥着,走进客厅。
  那一天特别闷热,天将欲雨。客厅里开着电扇,摆着木头的冰柜,几块蒙着稻草的天然冰,在冒着冷气,屋里显得比院里凉爽。勤务兵端上西湖龙井盖碗茶和北平最时兴的酸梅汤,做为消暑的饮料。
  张克侠在勤务兵刚要退下的时候,把他叫住,吩咐着说:
  “告诉门卫,把大门栓上,车都开进车库。有人来找,无论是谁,一概回绝,就说我已外出,不在家。”
  “是,副参军!”勤务兵立正敬礼后退下。
  勤务兵和值班门卫分三班昼夜站岗,他们看到大书房的灯光亮了一宿,时有人影隔着窗帘在窗前晃动。他们猜测,一定是有了紧急军情,否则副参谋长是不会在家宅里这样通宵达旦地熬夜的。
  的确,这四个人、四颗心,正按照党的指示精神,在做着拯救华北、拯救中国抵御日本强敌侵略的神圣事业。
  明亮的灯光,刺透着黑暗的长夜。
  不出所料,宋哲元急于启程山东,次日上午9时便在军部大会议室召集了幕僚和参谋人员参加的对日政策研究会。果然参谋长张樾亭首先发言,正式提出了他那个所谓“保存实力”,“必要时撤出北平”实则是逃跑的计划。在他发言之后,副参谋长立即把他昨晚和何基沣、刘然、李大波讨论了一夜做出的那个“以攻为守”的方案提了出来。
  张克侠站起身,环视了周遭一下,把目光停在沉思的宋哲元和专注倾听的秦德纯的脸上,咳嗽了一下,然后做了如下的郑重报告:
  一、日本进占华北,进而灭亡全中国的国策,早已确定,现正大量调集军队,准备向华北全面进军,我们除了抗战而外,别无他法可以挽救我军之危机,应付只能是暂时的,绝无法满足日军之欲望;
  二、我们的处境非常危险,日本侵略军进逼,中央不但不管,蒋介石还命关麟征、黄杰等部集结新乡一带,扼守黄河北岸,意在与日本侵略军夹击,消灭我军。如果我们撤退,将退至哪里去呢?黄河以北既由中央军驻守,不会叫我军退到河南;山西的阎锡山向来闭关自守,也不会让退到山西;绥远的傅作义也会如此。我军如果撤出平津,只有在保定、石家庄平原地区挨打受气,军民怨恨,后援不济,我军将不打自溃,这是最危险不过的。
  三、我军爱国教育,素不后人,抗日士气,极为高涨。喜峰口之役,痛击日军,被誉为抗战之民族英雄。现平津各界及全国军民,均希望我们能奋起抗战,为国争光,此我军报国立功之良机,决不可失。如今之计,不妨暂与日军委婉应付,但必须作积极抗战之准备,必要时以攻为守、一举攻占山海关,缩短防线,扼守待援,号召全国军民奋起抗战,如此必能振奋士气,得到全国人民的同情和支援。中央在全国军民愤激情况之下,绝不敢袖手旁观,不予支援,其夹击消灭我军之企图,必将不售。在我们发动抗战后,只要能坚持一个时期,最后就是失败了,也是我们的胜利。如马占山在东北之抗战、十九路军之淞沪战役,虽败犹荣。在全国人民支援之下,我们还有重整旗鼓之可能,如不此之图,不战而退,必为全国军民所痛骂。将士离心,军心涣散,群情激愤,后援无济,我军此时将退无可退、守无可守,战不能战、和不能和,他人乘我之危,分化瓦解,将何以自存。
  宋哲元一边听着这个方案要旨的三点声明,不住地点头颔首。李大波从旁观察,觉得在论述二十九军艰难处境的一段,最能使他动容,他那稍黑的圆脸上,表情既内涵而又极其丰富。听完了张克侠的叙述,他立即激动地站起身说:
  “很好,我赞成这个方案,依我看,克侠你就根据这个方案的精神,做积极的抗战准备工作吧。”
  没有人提出异议。
  午后会议继续召开。还是由张克侠向会议报告昨夜早已商定的那个计划。也是三点:
  一、加强抗日思想教育。当时驻在北平南苑的军官教导团根据蒋介石对教育部的指示,还在讲授“四书”“五经”一类的课程,在此非常时期,我建议应改为抗日思想教育和加强国际时事教育;
  二、加强情报工作。敌人到处都有特务机关,派出大批间谍,搜集情况,对我情况了如指掌;反之,我们对敌军却不甚了了,因此我建议在军内成立情报处,深入敌后,到东北、热河等地了解敌人兵力部署及其动向;
  三、争取伪军反正。据了解,辽西、冀东、热河及察绥等地,有不少伪军思想波动,有的还想乘机反正,应派人联系,积极争取。
  宋哲元和上午会议时有同样的表情。三项具体措施,他都非常同意。张克侠又借这个机会,把昨夜刘然同志提出的建议人选名单提了出来。会议的结果是,立即聘请张友渔(中共地下党员)和进步教授温健公担任教官。还任命了早已隐藏在教导团内的两名中共地下党员冯洪国、朱军担任了组织工作,由他们组织一批进步的大学生参加军事训练;要立刻成立起情报处,自然是又由刘然介绍了可靠的党员靖任秋担任了情报处长。会议按着李大波他们事先拟定的计划实施了。这使他们能够参加今天会议的三个人内心里都非常高兴。虽然昨晚一夜没有睡觉,他们的精神还显得格外良好,精力也非常充沛。
  宋哲元露出了喜悦的表情,几乎一扫了他这些时候以来的垂头丧气的情绪。会议结束时,他甚至眉飞色舞地做了这样乐观而有信心的总结发言:
  “弟兄们,同僚们,我以为这个会开得很好,特别及时。大家的热情很高,我很高兴。……我们要好好训练队伍,充实力量,加强装备,等到国际战争爆发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用一支兵力由察哈尔向热河出击,拊敌侧背,以主力从正面打出山海关,收复东北失地,我们要在那里竖起一座高高的纪念碑。”
  会议就在宋哲元这样高昂的情绪中结束了。但以后的历史发展,一直到这位将军逝世,都没有实现他这种美好而悲壮的愿望。
  宋哲元走出会议室的时候,面带笑容地对李大波说:
  “李副官,跟我同车回家吧。在我回老家之前,我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要你一块出席。”
  “是,军长,”李大波跟在宋哲元身后,出了会议室,他心里暗自喜悦,因为他觉着他要单独和宋哲元谈话的时机终于来到了。


  汽车一直沿着平津公路,以70迈的速度奔驰。3个小时后,汽车开进了天津市,从北站穿越大经路、日本租界进入了天津英租界,在17号路一处有花园的红色宅门前停下,这就是宋哲元在天津的私邸。
  汽车按了两声喇叭,紧闭的大门开了,汽车顺着甬道,绕过一片花畦,在楼前的露台下停住。勤务兵拉开车门,李大波先跳下车,扶着宋哲元,走下车来。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坐麻的腿脚,环顾了一下经过花匠修剪的带有凉亭假山的花园,花朵鲜艳,香气四溢,他伸开懒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到他已请准长假,可以在这里静静地安歇两天,然后再回山东乐陵老家,去给他父亲修墓,他真是如释重负,逃避开那个总是听到日本滋事的军部,他的精神立刻轻松下来。
  李大波第一次有机会到宋军长在天津的私邸来。从学生时代,他在南开大学和法政学院求学时,就知道这处宅院坐落在英租界这个“国中之国”。他环顾四处,高高的石砌围墙上通着电网,墙里爬着碧绿的常青藤和夹杂着开红花的凌霄藤,一脉平安幸福的家庭气氛锁住一院的寂静,他感到这确是一处世外桃园般的阔绰家宅。
  他们先在陈设考究的客厅里喝茶休息,已是中午,在小餐厅吃罢饭,宋哲元嘴里叨着牙签说:
  “李副官,我们俩全都休息一会儿,三点钟我约的那两个人就来,到时候我再详细地给你介绍。”他的脸上闪现着一种神秘诡谲的表情,“哈,这件事我想让你去干。”他们出了小餐厅,在一道楼梯口前停住。“好,我要睡一会儿了。勤务兵,照顾李副官歇晌。”说罢,他就登上楼梯,朝起居室走去。
  一个勤务兵把李大波带进一间客房。那屋里有两张单人床,一张小桌,两只沙发椅,幽静而凉爽。他躺下来很久没有睡着,这环境立刻让他想起四年前他跟随吉鸿昌将军在法租界霞飞路和英租界爱丁堡道寓所时的情景。想到吉将军早已慷慨就义,心里一阵苍凉。真感到人生如梦、如浮萍,随处漂荡。想到他未来的工作,任重而道远,他闹不清宋哲元还要给他什么任务。
  大约过了一小时,两点多钟的时候,宋哲元从楼上的卧室走下来。李大波一听到他熟悉的脚步声,便走到客厅里来。宋哲元还没在沙发椅上坐定,便吩咐勤务兵派车等着,以便把那两位神秘的客人接来。
  “李副官,你随车去一趟,替我把这两位客人约来,”宋哲元慢慢地说着,“一个叫张庆余,一个叫张砚田,他俩过去都是于学忠①的老部下,五十一军的,《塘沽协定》后,因为冀东刘为非武装区,便给他们脱下军装,换上特警总队的服装,开进这个地区维持治安,如今那地区归属了汉奸殷汝耕,他们又被改编为冀东保安队,他们不愿当汉奸,前来找我联系,我怕北平那地方日本的密探耳目多,走漏风声,所以才让他们到我家谈话。现在你就去接他们来吧。今后这项联络工作,我也想委托你来做。”他又露出狡黠的笑容,好像识破了别人隐私似地说:“别以为我宋哲元没长眼,我已经看出你绝非行伍之辈,从你的言谈举止来看,我认为你一定是一个共产党。不过,你不用害怕,我这二十九军里有的是共产党。没有他们,现在简直就不成其为队伍。我的队伍有十万之众,里面藏着的共产党多着哪,他们给我的士兵讲爱国,有什么不好哇?你放心,我不会向老蒋密报哩,连秦德纯也不能让他知道,他是中央的耳目。所以,你不用怕我,我也不怕共产党。……好,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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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于学忠,国民党第五十一军军长。
  李大波听了宋哲元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谈话,真使他心惊肉跳、猝不及防。这时他才感到他面对的这位工作对象,是一位外貌淳朴憨厚、内心却是一位老谋深算、阅历丰富、胸有城府的军界宿将。但另一方面他确实又是非常诚恳的,而最使李大波高兴的是,自从杨承烈被党秘密派通县去搞兵运工作以来,他一直还脱不开身去照应那方面的工作,这次受宋哲元的委派,岂不正中他的下怀。
  他的脸上闪烁着青春的光辉,露出坦诚的笑容,高兴地立正敬礼:
  “是,军长!我绝对服从您的差遣!”
  客厅里的大钟敲了三下,准三时正,李大波把两位不寻常的客人——张庆余和张砚田带进客厅。正在这时,早已安排好的、天津市长萧振瀛也正好到达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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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所写的宋哲元接见张庆余、张砚田的时间比真实的时间错后约一年。真实的时间为1935年12月间,在宋哲元刚接任冀察政委会委员长职务之后,亦即殷汝耕在冀东宣布自治、划22县成立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之后不久。(成立时间为1935年11月25日。)此处时间的改动,亦为了集中描写的必要。时间变动,但历史事件完全真实,特此声明。
  张庆余和张砚田都穿着湖色和蓝色羽罗纱的长衫便装,戴一顶巴拿马式的巴斗帽。张庆余中等身材,稍微有些肥胖,一张微黑的大脸上,长着浓眉大眼,留着军界流行的平头,头发浓黑茂密,一望虎虎有生气;张砚田却和张庆余相反,他的个子较高,身体细瘦,略有一点水蛇腰,瘦长的脸上,两只深陷的窝抠眼,滴溜乱转,透着一种世故的精明。
  他们见了宋哲元,都毕恭毕敬地立正站着,目光随着宋哲元,好像是在受检阅行注目礼;那尊敬的目光,就像他们看到的是那座令人目弦又叫人叹为仰止的泰山一般。宋哲元指一指椅子,态度和蔼可亲地说:
  “不要拘束,请坐,请坐。坐下来讲话。”
  两个人在藤椅上坐下来,为了表示尊敬,他俩都虚半席坐在椅子边上。
  “承蒙军长亲自接见,真是三生有幸。”他俩好像经过导演似的,都欠起身,恭而敬之地不约而同地说。
  过去因为他们是于学忠的队伍,所以宋哲元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俩。他们是经过宋哲元军界最要好的老同事、老朋友张树声①私下介绍、接洽、联络而来拜门的,张树声虽然早已退出武界,但他是当时河北省哥老会②的首领,张庆余和张砚田都是张树声指挥下的哥老会会员,有这一层关系,所以彼此都非常信任。在那个白色恐怖的时期,各国和各方面的特务、密探云集平津,稍一不慎,就会闹出杀身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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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张树声,字俊杰,河北省沧县人,为国民党宿将。又是河北省哥老会首领之一。
  ②哥老会,又称哥弟会。清民间秘密结社之一。天地会(“拜天为父,拜地为母”因称天地会。因明代太祖年号洪武,对内称“洪门”)的支派。称首领为老大哥或大爷,互称“袍哥”,最初以反清复明为宗旨。会众多属手工业工人、破产农民、退伍军人和游民,也有地主分子渗杂其间。太平天国失败后,会众多参加农民起义和反洋教斗争。辛亥革命时期,有些会众接受革命党人的领导,多次参加武装起义。此后,往往为反动势力操纵和利用。

  宋哲元上下打量着他俩,然后便说:
  “素悉二位热爱祖国,近又听俊杰兄说,二位愿合力抗日,本人代表政府表示欢迎。”
  他俩洗耳恭听,过分绷紧的脸上,绽露出笑容。“不过,”宋哲元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兹有一事,应先向二位声明,请二位注意。我宋哲元决不卖国,希望二位以后对我不要见外,并希坚定立场,不再动摇。”
  张庆余回答说:“誓死不变。”
  张砚田接着说:“肝脑涂地,亦不动摇。”
  “好,这就好!”宋哲元用谆谆教诲的口吻说,“唯后你们回去,务要加强训练军队,做好准备工作,以防日本侵略。”他转向萧振瀛吩咐着:“在军费项下,拨给他俩各一万元的现款,做为奖金吧!”然后又转向他俩,“这是一点小意思。”
  他俩都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受宠若惊地表示致谢:
  “我俩今后愿一心一德追随军长为国效力。”
  “好,好!”
  他俩接过萧振瀛早已装在信封里的个人属名存款单,又一次道谢。
  “以后,我就派我这位李副官,跟你们联系,有什么情况,告诉他,我就知道了。”
  李大波这时才从屋子的角落里走过来,和张庆余、张砚田一一握手。李大波对他们微笑着,连说:“久仰,久仰,今日幸会。”
  “他是我手下一员能干的骁将,不久前在绥远前线抗击日寇,深得傅作义将军赞赏,你们完全可以信赖他。”宋哲元对李大波赞扬备至地说。然后他站起身,和张庆余、张砚田握手,这次接见就结束了。
  李大波把他俩送到门口,轻声对他俩说:
  “我不久将去通县亲自跟你们联系。”
  “欢迎欢迎,一定欢迎。”
  李大波返回客厅,见萧振瀛已经走了,屋里只剩下宋哲元一个人,他坐在沙发椅上,抽着烟,但从他拿着纸烟的手轻微颤抖的迹象推断,他的内心是很激动的。李大波思忖着,他一定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和宋哲元做一次深谈。
  “看来中国的军人还是爱国的多,这是国家气数未尽的最重要表征。你看,他二位虽然按地域已划归殷汝耕管辖,但他人心未泯,还愿弃暗投明,何况我辈守土有责之人?”宋哲元意味深长地慨叹着。“虽然我这几年的处境很尴尬,但他们还是看中我宋哲元,没把我的软弱苦衷当成汉奸行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接着说,“看来,张参军拟定的那个方案实在值得认真贯彻,看,第二项争取伪军的工作还不是送上门来了?更何况张庆余他们根本就不是那种像李守信那类死心踏地的汉奸!在我请假期间,我想你正好去看看通县那边的实际情况。”
  “是,军长。”李大波答应着,他实在太高兴了,这正符合当初他与杨承烈的分工。他看见宋哲元还在两手托腮地沉思,便抓住机会单刀直入地说,“军长,我向您坦诚地承认,我的确是一个共产党员,正因为我是一个中共党员,我才想直率地向您提出问题。”
  李大波这几句话,使宋哲元本来是眯缝着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他用异样的目光睁视着他。虽然宋哲元首先用话语点破李大波是一个共产党,并说他不怕,但真正由李大波亲口说出,他还是非常的惊愕。他的下嘴唇轻微地颤抖,他的神情有些愣怔,但他马上意识到他应该对这位副官要刮目相看,而且要比从前客气一些。于是他欠欠身,指指沙发说:“坐,坐,我们好好谈谈。”
  李大波在他对面的下首椅子上坐下来。他的脸上也显露出惊疑与喜悦之色,这是他盼望很久的一次谈话啊!
  “李副官,你先说说你们共产党对我是什么看法?”宋哲元也采取了开门见山的方法,直率地提出他最关心的问题。
  李大波想了一会儿,便说:“我想,这问题您心里会像明镜一样的清楚。在喜峰口抗战时,您知道有多少共产党员的鲜血洒在长城脚下;您也知道又有多少共产党员勇敢地冲锋陷阵,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那时候您是一位全国知名的爱国将军。……”
  “那么现在呢?你们那个党对我是什么看法?”宋哲元的嘴巴因激动而更厉害地颤抖着。他的一双大眼睁得像两只铜铃那么大,不错眼珠地瞪着李大波。
  李大波沉默下来。他知道他眼前的这位受日军压迫又受日军收买的将军,是多么害怕人民群众对他这几年一味曲意奉迎日本是多么憎恨。他深恐别人说他不爱国、被收买,所以他才在许多中下层军士的会议上一再表白他宋哲元“绝不当汉奸”。李大波思考了一下,才用比较策略的语言说:
  “当然,其后您渐渐地变了,以致前年冬季爆发了爱国学生的‘一二九’运动,您连游行示威的学生代表都不敢见。您大概不知道,我就是领队的代表之一。当时我们在新华门前等啊,等啊,可是您从后门走掉了。当然,我们充分理解,您的这种转变,完全是由于您当时的地位变了,中央对华北局势的要求变了……。”
  宋哲元听了这话,既受感动,又有点泄气。感动的是,眼前这位于不知不觉中深入到他身边的这位共产党员还是理解他的苦衷;感到泄气的是他那么热爱自己的历史,时刻都意识到他的功绩将载入史册,而这一段时光虽然他有种种难言之隐,说来总是不光彩的。他在毯上伸直了双腿,把头颓然地到在沙发靠背上,在这一刻,他显得真有点衰老了。
  李大波见他如此痛苦,便把小沙发桌上的盖碗龙井茶递给他。他坐正了身子,呷了一口绿茶,长叹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
  “光磊①,凭我宋哲元,任我一身大丈夫气慨,何以愿做这种与敌人虚与委蛇、委曲应付之事也?长城抗战,我的二十九军牺牲的最为惨重,可是却得不到中央一点补充。很显然,这是老蒋想借日寇之手,光明正大、体面地消灭我,多年来,我就是他要消灭异己的一个对象。唉,我的困难是,老蒋要不抵抗,而日本又一个劲儿地侵略,我抵抗吧,老蒋会指责我不服从军令;我不抵抗吧,群众骂我孬种。最后我抵抗了,老蒋又不予接济,两下里挤我,这两年我的处境真像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呀!”说着他竟然放声呜呜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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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是李大波在二十九军中用的化名。
  李大波见到这情景,也很受感动。从领导学运那时起,眼看着那么多的男女青年被水龙喷浇,十冬腊月浑身上下结了冰,许多人受了刀枪之伤,或倒在血泊中死去,老实说他对宋哲元的转向反动是非常痛恨的,他真的想不到这位老将军还有一肚子牢骚和苦水,以致竟这样动情地痛哭流涕!这真是工作使命和历史发展,使他认识了生活的另一面。他打了一个凉手巾把,替宋哲元擦去了脸上的泪,意识到自己失态,宋哲元才渐渐平静下来,又继续他俩刚才的那场谈话。“军长,”李大波安抚着宋哲元说道,“我完全理解您的苦衷,正像张克侠副参谋长所说的那样,察哈尔省已大部被蒙奸德王和李守信兄弟蚕食占领,河北省几乎划出一半国土归了汉奸殷汝耕,您的地盘几乎被日本挤完了,难道您这种危险的处境,还要听命于蒋介石的不抵抗而落得像张学良将军那样没有自己的地盘,到处打‘游飞’,被日本鬼子最后消灭吗?”
  屋里沉默了,只听见滴答的钟摆声,和宋哲元压抑的啜泣声、夹杂着叹气的唏嘘声。他对这位青年副官的剀切陈词,既感到亲切又感到刺激了他隐秘的痛处。呆了好半天他才长叹了一口气说:
  “光磊,今天你简直是掏了我的心窝子,唉,这两年我何尝没看出我宋哲元要步他张汉卿的后尘而成为一个没有地盘、没有军队的空头将军?!我现在是动辄得咎啊!这话我只跟你说,从民国24年起,蒋介石就让秦德纯带话给我,让我支应日本人,其后他亲自北来,又专门把我叫去,一再申明对日本要忍让,外界谁知道这内情?!你想我能行动么?在这三令五申的情况下,我敢跟日本动手吗?”
  大概是他意识到,由于一时的感情冲动,把话说过了头,于是他闭上嘴,急忙站起身。“得,咱们就谈到这儿吧。”李大波也站起身,他觉得也只能谈到如此程度,便准备告辞,宋哲元在门口把他拉住,放低了声音用叮嘱的口吻说:“刚才咱们所谈的,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万勿与外人道及,特别对秦副军长要保密。他是中央军,蒋的心腹。我请假回家,这里的事情让他全权代理,将来出了什么差错,老蒋会有个担待。”
  李大波看他那诡谲的样子,感到他时而胆大,时而胆小;
  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畏缩不前,真是一个矛盾体。“好吧,我明天就启程了,再见吧!”他伸出一只胖手,苦涩地说,“唉,长城抗战时,我二十九军的大刀片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砍的人头落地,想不到今天我宋哲元却这样灰溜溜、偷偷摸摸地回归故里!”
  “军长,我跟着车,把您送回老家吧?”
  “不用了,带两名护兵就行了,”他一直拉着李大波的手,“我惦念的是通州保安队反正的那件事,你务必抓紧吧。”
  “好,请您放心。”
  第二天一清早,李大波赶到英租界宋宅,为躲避日本密探的追踪微服化妆的宋哲元军长悄悄送行。他看见宋哲元换了一身深灰色横罗绸的长衫,戴一顶台湾细草的平顶礼帽,看上去俨然是一位商人模样,两名护兵也换了短打扮,活像跟班听差。宋哲元在院里的假山后身隐蔽处上了车,也不让他的家小送他。汽车里挂着褐色的纱帘。他最后一次和李大波握了握手,李大波看见他那大而圆的眼里闪着泪光。车门“嘭”地一声关了,汽车冲出了大门。
  李大波送走了宋哲元,马不停蹄地赶到老龙头火车站①,刚好赶上早八点开往北平的那趟车。下车后,他回到军部副官室,打点一个小包,装着他化装穿的衣服鞋袜,便乘电车到地安门陆教授家,给红薇留下一封短信,就匆忙地换了便服,踅回前门车站,去赶到通县的那趟短途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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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今天津新车站。原先的旧址。
  通县在北平的东面,只有20公里,李大波坐上那列火车,还不到一小时便到达了殷汝耕的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所在地的通州城。一下车就给李大波一个亡国约鲜明印象:车站月台上,布满了持枪的日本兵;往来的旅客中,大部分是挟着大公事包、戴着玳瑁镜框眼镜的日本顾问;街上到处是日本人开设的饭馆“日本料理”店;其间夹杂着不少爿朝鲜浪人(俗称“高丽棒子”)开设的挂着“芙蓉膏”招牌的大烟馆和专卖“海洛因”毒品的白面房;还有穿着鲜艳大和服的日本艺妓,叽叽咯咯地在街上徜徉。城墙上飘扬着日本的太阳旗和伪冀东政府的三角形五色旗,李大波真感到是到了外国。
  李大波看到与北平近在咫尺的这座县城,完全变成了日本的殖民地,心里充满了痛苦,过去他没有到这里来过,总以为那亡国的命运还距离遥远,但现在这趟通县之行,却增加他形象的实感。可是,为了谨慎,他不敢露出一丁点儿愤懑的表情,只得小心翼翼地进了城,直奔鼓楼前东大街杨承烈隐藏的那家“高升”黑白铁活铺。
  高升铁活铺,是一间门脸的小作坊,挤在香店和饽饽铺①之间,非常不显眼。又加上那块悬在门上的木质招牌已经剥蚀,潲色,字迹不清,李大波穿过那座鼓楼,找了好久才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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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香店,即卖上坟的线香、纸箔、冥都票、烧纸等迷信用品的店铺。饽饽铺,即点心铺,那时俗称饽饽铺。
  屋里靠墙有两个货架子,架上和地下,堆了很多的破铁筒、铁叶子,他走进屋时看见有一个十四五的男孩,穿一身油污沾满铁锈的衣服,在一只铁拐上敲打一张盆底。他犹豫了一会儿,走进店铺,用很高的声音喊着:
  “喂,掌柜的在吗?”
  那满脸油污的孩子抬起头来,用山东的口音问着:
  “咋着哩?作甚?!”
  “我找掌柜的,问问能焊壶、换壶底吗?”
  “能,能,”从后院走出一个短打扮系围裙的人来,“主顾来啦,里请里请!”
  李大波跟这人走进后边的小院,才认出原来这人就是杨承烈。他是听了李大波高声喊叫的那个联络暗语才从小后院出来的。
  后院有一间小屋,是连家铺。他们都走进屋去,直到杨承烈取下那副大圆光老式叉子水晶的养目镜,李大波才把他认出来。
  “哎呀,老杨,你的化妆真妙啊!”李大波端详着杨承烈不由赞叹着说,他忽然想起五年前他第一次见杨承烈的情景。那时杨承烈住在天津日本租界地的大和旅馆,穿着阔绰,名义上是天津市长萧振瀛的“贺秘书”,那副颇为神气的派头跟今天的铁铺掌柜,真是判若两人啊!他想到,有谁能知道这间小作坊,就是领导通县对敌斗争的中共地下最高的指挥机关呢?
  一阵亲昵的寒暄后,他俩很快就抓紧谈起工作来。这时,那山东男孩给他们送进茶水来。等他走后,李大波问杨承烈:
  “这孩子看来很懂事,可靠吗?你从哪里弄来一个山东孩子呀?”
  “唉,这孩子很可怜,去年这孩子的父亲领导青岛的日商纱厂罢工,响应上海工人的反日罢工,日本出动了海军陆战队镇压,开枪把他爸爸打死了,生病的母亲也闻讯死去,他成了孤儿,组织上把他交给我,白天看门料户,晚上跟我学习读书认字,别看他年纪小,苦大仇深,觉悟可挺高。他实际上已经是个秘密的小交通员,可对外就说是我找来的山东‘小力巴儿’,他原名叫沈海生,我现在给他改了个名字,叫沈海鹏,他眼尖、记性好,你来这一次他就认识你了。”
  “那太好啦,我们需要这样的革命后生。”
  他们又继续交换了许多情况。当李大波说到宋哲元派他来通县是专门跟冀东保安队张庆余、张砚田联系反正的工作时,杨承烈非常高兴,他一拍大腿,说道:
  “大波,你就借这个机会来通县工作吧,你做上层,我做下层,这样上下结合,一定能奏效。”
  “好吧,在宋哲元回老家期间,我是可以离开二十九军来这里的。”
  小力巴儿海鹏,在院里拉着风箱在打铁熔炉上,焖熟了小米绿豆干饭,又炒了一盘土豆辣子丝。饭菜做得干净利索,李大波很快就爱上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小院里放下一张地桌,他们三个人很快就吃完了饭。午后李大波离开高升铁活铺,就出城到宝通寺去找张庆余。
  宝通寺是个大庙,张庆余的保安第一总队部就设在这所庙宇里。门卫向大队长办公室通报了李大波的姓名。不一会儿,只见张庆余身穿土黄色的保安队制服,小跑着从大庙里奔出来,敬了军礼,又连连作揖,胖脸上绽开笑容,大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喘息着说:
  “不知大驾今日光临,未曾远迎,请当面恕罪。”“自己人,别那么客气。”李大波也摘下草帽点头敬礼。他把手搭在张庆余的宽肩上,随着他走进立有哼哈二将泥塑巨像把门的宝通寺,在二进院里,有三间带廊庑的禅房,原来住着一位住持和尚,如今那和尚跑了,这儿就变成了张庆余大队长的办公室。
  勤务兵端来冰镇西瓜和新沏的龙井茶,招待客人。“好,你下去吧,”张庆余吩咐勤务兵:“你去给我站岗,除了张砚田二总队长。不要放人进来!”
  为了讲话方便,他俩退到尽头一间的墙角处,那儿有一张老方丈带暖阁的禅床,他们踩着脚橙,各坐在禅床的一头,脸对脸的交谈。这房子大,容易拢音。
  张庆余盘腿大坐,低声向李大波谈说他个人的简历和冀东保安队的组织情况。
  “那还是1933年5月,”张庆余呷了一口凉茶,开始了他的叙述,“《塘沽停战协定》一签字,冀东这片地区即划为不驻军区域。听说蒋介石密令河北省于学忠,用河北省政府的名义另成立五个特警总队,用来维持地方治安。我原是于学忠的五十一军第一一八师第六五二团的团长,张砚田也是于学忠将军的老部下。因此于学忠便抽调我和张砚田分任河北特警第一总队和第二总队队长。我那时驻杨村,张砚田驻山海关。营长、连长也是由五十一军抽调,排长、班长准由我和张砚田在本团内选拔。每一个总队是五千人,都是由各县征集来的新兵,我和张砚田分驻武清县和沧县,训练新兵。两年后,1935年的5月,我们又奉于学忠的命令,由原驻地开入冀东,分驻通县、香河、宝坻、玉田、丰润、顺义、怀柔、密云、三河、蓟县、石门、遵化、抚宁一带。我的部队原驻蓟县,现又移驻通县,张砚田的总队部驻防抚宁县的留夺营。1935年后,日本越来越逼进华北,他们最讨厌于学忠,屡次向何应钦交涉,冀察政权不接受于学忠,中央屈服于日本的压力,只好把于调走,于学忠将军调往甘肃临离河北前,曾派人密召我和张砚田,嘱令我们要‘好好训练军队,以待后命。’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那一年的11月,殷汝耕这个大汉奸,依仗日本的势力,硬把我和张砚田驻防的22县划归他们的什么狗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把我们这两个总队也改成了冀东保安队。”
  他说到这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呷了一口凉茶,瞪着一双大眼张开两只手向李大波又说下去:
  “老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一改变,就是说等于我们也随着他妈的殷汝耕当了汉奸队伍。这时,我非常苦闷,便派我的亲信副官长孟润生到保定向商震请示如何处理。于学忠走后,高震继任河北省政府主席,省会也按照日本人的要求,由天津迁往保定。商震带来口信,密令我们‘目前不宜与殷汝耕决裂,可暂时虚与委蛇,余当负责向政府陈明’。我们只好这么办了,于是我们便换上了这身汉奸的狗皮。
  ……”
  他扯起那件土黄色带有五色三角形袖章的宽大军服,不住地抖搂着。他的眼睛睁得更大,充满了气愤,连连摇晃着他那硕大的头。
  “老弟,自从我变成这样的处境后,”张庆余长长地叹息着说:“我受了多少冤枉气呀,我的老朋友写信来骂我;军队里的弟兄和战友也捎信骂我;走到街上老百姓对我都侧目而视,用唾沫呸我,我怎么向他们解释呀?我能说我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吗?最不能让我忍受的是,我的大儿子张玉珩,认为我在冀东任伪职,是我附逆叛国,有辱先人,竟登报与我脱离父子关系。我妻于德三也劝我迅速设法反正,以免为亲友乡党所不齿。我也不敢具实以告,只好对妻说:‘我的意思现在虽不便明言,但将来总有分晓。你可转告玉珩儿,叫他耐心等待,且看乃父以后的行动吧!’老弟,这几年我可体会透了,世界上莫过于被人误解让人痛心的了,你想想我的痛苦到底有多大吧!?”他的声音有些嘶哑、颤抖,眼泪在他的大眼里游动,但是,短时间他就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接着又爽朗地说下去。“这不,我才下力气想方设法去找二十九军宋哲元军长联系,哈,派你这位老弟来,我真高兴啊!我这是拨开乌云见太阳了!”他一只大手热乎乎地握住了李大波的手。
  他俩整整关在禅房谈了一个下午。到六点钟,张庆余约李大波到鼓楼南大街一家叫“北玉升”的饭馆吃了晚饭。李大波虽然是和张庆余初次接触,但对他印象很好,认为张庆余是一个出身行伍、憨厚质朴的人,因此,对跟他通力合作、适时起义反正,充满了信任。
  张庆余热情地向李大波劝酒,李笑着全都拒绝了,张庆余自斟自酌,喝了两杯水酒,脸立刻胀得像红布一般,连脖子都通红了。酒后多言,他眯起大眼笑嘻嘻有点醉意地说:
  “正因为要举事,没在这儿安家。我的家在天津,不然,我一定请老弟到舍下小住几日。咱俩一见如故,真是投缘。”
  那一晚张庆余非留李大波在禅房与他同住不可。一张板铺就搭在禅床旁边,彼此离得很近,他俩等于同榻而眠。临上床的时候,张庆余把马裤口袋里的左轮手枪掏出来,枕在凉枕下面。熄灯后,月光照进来,屋里一片银光,在夜暗中,他们彼此能看见对方的眼睛。李大波试探着用一些问题让他说话,于是张庆余又谈出一些他不了解的情况。
  “老弟,我告诉你,这鬼地方情况特别复杂。”张庆余经李大波一问便打开了话匣子,“复杂就复杂在这冀东保安队除了我和张砚田的一、二总队外,还有三、四、五总队,一共三个大队,是乱七八糟的杂牌队伍,有的很糟糕。”
  听了这情况,李大波一下子从板铺上坐起来,急切地问:
  “这起义的消息,可一点风声也不能泄露啊,这种杂牌军素质很差,怕他们破坏。”
  “是的,听宋军长说你很有经验,一听你这话就在行。”
  “请你务必跟我谈谈这三个队的情况?”
  张庆余喝了半杯凉茶,开始向李大波简要地做了叙述。“三、四、五三个队,总人数大约有一万五千人左右。1933年7月,日本关东军柴山司令与何应钦共同议定南北夹击抗日同盟军,蒋介石还秘密来北平会见了日本的代表冈村宁次。日本借机追赶吉鸿昌和方振武残部,这时,就由天津的一个叫李际春的汉奸,由伪满带来一部伪军,专门进扰冀东各县,其中刘佐周、赵雷两部伪军,就盘踞在滦县一带,后来河北省政府便把这些人收编了,刘佐周部编为第三总队,队部设在滦县河北省立师范学校里;赵雷部被编为第四总队、队部设在唐山交通大学里;在冀东动乱时期,有一个土匪叫胡协五,绰号‘老耗子’,手下有几百号人,就把这些土匪收编为第五总队,驻在玉田县。”说到这里,张庆余才喘着粗气,忿忿不平地说:“你看,这是些什么鳖皮烂虾、蛤蟆蝌蚪大眼贼儿呀,我这堂堂的中国正规军的军人,竟落到跟这些汉奸地痞同流合污,你说我怎能咽下这口气?!”他边说边用拳头擂得胸脯当当响。停了一会儿,他吸了一支烟,渐渐平静了一些,才又回到商议起义的话题上来。
  “李副官,我带你到留守营去见见张砚田,好不好?他可是我这次搞起义的可信搭档呀,你最好跟他也谈谈。”
  李大波一直在思索着,在宋哲元官邸这个张砚田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不如张庆余真诚、豁达。他决定以后要用更多的时间去接触他了解他。想了想才这样决定:
  “张大哥,这次没时间了,我只想查看一下殷汝耕这个大汉奸新修的飞机场。”
  “好吧,明天我带你去。”
  他俩谈到夤夜,没有酒量的张庆余借着那点酒气便呼呼沉睡起来,他的鼾声在深夜响如雷鸣,素有严重神经衰弱症的李大波,感到那高丽纸糊的卷帘,似乎都震得发颤,早把他的困盹儿都冲没了。
  窗外月光如水,只有蟋蟀传来唧唧叫声和栖息庙内古柏和银杏树间的黧莺①,传来啾啾的鸣声。李大波睡不着、便盘算起未来的工作。他知道宿在宝通寺禅房里的这名军人,将是党交给他的下一个兵运工作的重要对象——这关系着华北、关系着整个中国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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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黧莺,莺中一种,羽毛较淡,嘴略长。
  第二天清晨,他俩匆匆吃完早饭,张庆余便叫军需官送来一套保安队的黄制服,让李大波在禅房换上,做了伪装。然后坐上军车奔向飞机场。
  一路上李大波全神贯注,窗外闪过的景物和汽车行走的路线,他都一一铭记脑际。他在军部里早已掌握了日本修建这个机场的全部经过。好几年前日本天津驻屯军就蛮横地要求在北平通往大名公路要冲的大井村修建飞机场。驻屯军参谋桑岛中佐带着绘制好的大井村地形图,硬逼着宛平县长王冷斋按图割地,并要胁立刻圈地打桩。幸好被王冷斋严词拒绝了。但就在这时,殷汝耕这个大汗奸却答应日本在通县修造飞机场。河北省府很想了解飞机场的详情,只可惜派了几次人去摸情况,都没达到目的。李大波这次亲自到通县,借助于张庆余的关系顺便查看一下机场地形,可算是额外的收获,所以他面带笑容,心里异常高兴。
  飞机场就在通县火车站通往县城的大道旁。车行不久便看见一片空旷的土地,周围圈着铁丝网。机场入口处有持枪的日本兵站岗。三八大盖枪上着刺刀,有一面写着“武运长久”的太阳旗,在枪上飘扬着。戒备森严。
  “他妈的,小鬼子看的可严啦,不让中国人贴边儿。咱只好顺着那条大道开过去,还可以看得见。”张庆余隔着纱帘指点着窗外。然后他吩咐司机放慢车速。车速降到五十迈。机场的地面设施尽收眼底。简易的指挥塔刚完工;跑道还没有铺柏油;有一些中国民工在日本兵的押解下,正清除拆房后遗留下的破砖烂瓦垃圾。平坦的机坪上没有停放飞机机场完全暴露,目标很大。
  李大波几乎是贪婪地观察着,默记着方位,目测机场的尺寸。心里思忖着:“这机场扼住北平的咽喉,用这样的快速草修,想必是日本在积极地准备进攻北平,进而为占领华北打开通途。”
  日本岗兵,看见有汽车经过,跑步窜上大道,叉开两腿,把枪一横,用粗野的声音喊着:
  “巴嘎!你的站住!”①
  张庆余嘴里嘟囔着:“这小日本儿龟孙!只好下车了。”
  李大波先走下车,以一名下属军官的身份把张庆余扶下车来。日本兵看见张庆余戴着少将的肩章,李大波戴的是上校军衔,一下子愣住了。被武士道精神灌输的日本兵军阶观念最严格,他立刻立正,敬一个军礼,表示歉疚,跳到道旁,双手垂立,连连说着:
  “腰细,多嘬!多嘬!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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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混蛋,你站住!”这里说的是抗战时日本人习惯的那种半通不通的中国话。
  ②日语:“好,请,请。”请的发音。

  汽车又沿着机场的大道跑下去。李大波借着汽车走过的里程,终于测准了那机场的准确面积。他沉重地叹一口气,才严肃地说道:“看来大战不久就要爆发了,我们应该有所准备啊!”
  张庆余攒着两个拳头,皱着两道浓眉说:“起义工作得抓紧准备啊。”
  离开宝通寺,李大波仍旧穿着那身保安队的军服,尽量在通县城里徜徉。他的目的是认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机要部门,认识路径,一旦举事,不仅可以直扑这些叛逆,而且还可选择任何大街小巷杀敌。杨承烈交给他一张手绘的通县草图,他按图索骥,还真的找到了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所在地的那条文庙大街。原来这个汉奸衙门因为宣布“自治”仓促,临时就暂设在通县的文庙里。门口很大,是有支柱的牌楼式样,新上了大红油漆,鲜艳夺目。可笑的是,在“德配天地”“道贯占今”的对联旁边,悬挂了白底黑字的伪府招牌,更滑稽的是,在二道门“魁星门”的上方,悬挂的却是殷汝耕24寸的彩色大照片,使李大波不仅感到厌憎而且感到驴唇不对马嘴。只是那照片倒提供了他认识这个令人切齿的大汉奸殷汝耕的长相。不到一个下午,他就游遍了这座方圆不足五里的古城,回到高升店。一进到小后院他就脱下那身汗涔涔的军服,扔到板铺上说:
  “老杨,把这身黄鼠狼皮留给你,可以接个短儿,万一有个紧急情况,它就是通行证。”
  他洗完脸,倚着被摞,扇着大蒲扇,汇报了去飞机场侦察的情况。杨承烈高兴地拍着大腿说:
  “大波!你真行,简直是太好了,我来通县这么长时间,始终无法接近那儿,小鬼子戒备森严哪!毫无疑问,这是日本为了全面作战而修的飞机场。啊,大战真的迫在眉睫了!”
  李大波走到小桌边,用复写纸拓着,按照记忆绘制了三张机场草图①。他揭开蓝靛纸,递一张给杨承烈。
  “一式三份,这一张留给你向党汇报;一份给宛平,一份报二十九军军部,作战时会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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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图实际为洪大中所绘。当时洪为河北省宛平县政府秘书兼第二科(主管田赋钱粮)科长。他费了很多心血、经过不少周折,才设法偷绘了这张日本飞机场图,以向河北省第三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复命,并得到省府嘉奖。为了不埋没当事人的业绩,特此声明。
  杨承烈把那张图纸仔细收到伪装过的土墙上一个小坷垯窑儿里,对李大波说:“你就争取快来吧,这儿非常需要你。不过,你来后要有公开身份,租上一套房子,成立一个秘密交通站,这样才便于开展我们党的工作。”
  “好吧,到时候我向刘然同志请假,也向副参谋长张克侠同志请示一下吧。”
  晚上,他们用铺板搭了一个通铺和小力巴儿海鹏睡下。这孩子太累,躺下不一会就睡着了,他俩又聊了很久,计划着未来的工作。
  “不过,有一件事是很麻烦的,”杨承烈忽然急切地说道,“殷汝耕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他下了一道手令,凡是在通县租房者,必须携有家眷,否则不予租赁,一旦查出敢于违章租予单身男子,对房东定予严惩不贷。带家眷对你我这倒是个难事儿,保甲长问了我几次:‘怎么你这铺面没有老板娘呀?’我说,‘在山东老家种着地哩,回头接来’,我把他好歹哄弄走了。可你要租房却不成。老蒋也实行了这个办法,逼得咱们只得派女同志,实行‘假配夫妇’了,你想想看,能不能找位‘堂客’呀?”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新问题。想了好半天,杨承烈提出让方红薇来通县:“大波,你不是跟那个女学生挺熟吗?她又是咱的‘民先队’员,政治上也可靠,你考虑让她来通县,行不行呢?”
  李大波的脸蓦地绯红了,一阵热辣辣的烧灼。对于让红薇,跟他“假配夫妇”,他从没敢这么想过,幸好这时是夜间,杨承烈看不清他那张羞红的脸。他没有任何隐瞒党组织的事情,只有对红薇那难以言传的感情,偷偷地一直隐藏在他内心的深处。这事情对他关系太重大了,所以他缄默不语。
  “怎么,你不觉得这件事是可行的吗?”杨承烈接着问李大波,“这样,既可以锻炼她,又可以使她逃出那个美国传教士的掌握,不是一举两得吗?”
  “是的,倒是那么回事,……不过,我明天回到北平去再跟她商量商量看吧。”
  “你千万别犹豫,一切都要从工作需要的大前提出发,你说是吧?”
  “好吧,我试试看。”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直使李大波心慌意乱。幸亏他昨晚在宝通寺通宵失眠,不然他又会因激动、兴奋和忐忑不宁而睡不着了。


  燕京大学的校园,被校务长司徒雷登①搞得充满了基督教的浓重气氛,可是他并不限制红薇这些民先队员们的活动,清华大学和她们互通信息,所以政治消息并不闭塞。日本实弹演习的隆隆炮声,不时传到这座幽静的校园,她们得知日本在丰台又增了兵,学生们感到大战的迫近,都无法踏下心来好好上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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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司徒雷登——(1876—1962年)美国基督教(新教)传教士、外交官。生于中国杭州、父母均为美国在华传教士。他于1905年开始在中国传教,1919年起任燕京大学校长、校务长。1946年任美驻华大使,积极支持国民党反动派进行反人民内战,并企图拉拢所谓民主个人主义者,培植“中间势力”。1949年8月离开中国。1962年在美病死。
  下了最后一节课,红薇就坐上班车进城。回景山公馆。理查德已从南京回来。她一进门,爱狄就奉主人的指示,通知她立刻到餐厅去用茶点。
  她走进餐厅,顿觉一阵清香和凉爽。餐桌边全家人都已到齐。理查德一边吃着草莓冰激凌,一边继续讲述他陪宋美龄飞抵西安解救蒋介石的详细经过。
  “我们一下飞机,就被接到张学良的官邸,经过交涉,我们才被专车送到高桂滋的公馆。高也是位军阀,公馆很阔气,全空着,蒋就被扣在那里。当然,以后的事都登了报,你们全知道了。共产党的大头目周恩来出面调停,订立了国共停战协议,蒋也答应抗日了。啊,这是我自北平生下以来,几十年第一次见了共产党,而且是大头目,还会说外国话。这后来,我就陪着蒋氏夫妇一同回到南京。哈,那位张将军可真傻,他坐另一驾飞机护送蒋,结果一到南京,蒋让陈布雷拟了一道《对张杨的训词》,就把张学良给扣起来了。说是听候军事法庭审判。”他摇摇头,又笑了一阵。“啊,中国的事,真是变化莫测啊!”
  乔治、玛莉和爱弥丽,都听得饶有兴味,只有红薇望着理查德心里纳闷:“怎么他还能笑出来?”
  吃了一会儿茶点,理查德才又向大伙儿宣布了一个消息:“这次为了给蒋介石压惊提提他的威信,国民政府、国民党中宣部决定各校成立“献剑团”给蒋献剑。蓓蒂,你被学校选作代表,还有乔治,我想带你们去南京献剑,你俩可要做好准备,我们很快就启程。”
  听了这消息红薇噘着嘴说:“我不去!我才不给蒋介石献剑去呢!”
  乔治兴奋地跳起来说:“法贼儿,她不去,我去!”
  玛莉撒着娇说:“法贼儿,我也要去,虽然我不献剑,逛逛首都大街,见见世面也好嘛!”
  理查德看一看玛莉那高高的乳峰,那渴望异性爱抚的样子,巴不得把她带在身边。又商量了一会儿上车站定头等包房的事儿,理查德才搓搓手,微笑着说:“好,我很高兴。我的孩子们!你们都已长成青年人了,我最喜欢、也最希望你们都能参予你们国家的最重要的政治生活,这样,将来你们才能用你们的观念影响你们国家的政治和前途。”
  茶点比往日结束得快,乔治和玛莉快活地跑出餐厅去准备行装。在餐厅门口,红薇被理查德叫住。他摇着一个手指头对她说:“蓓蒂,这次我尊重你的意愿,不过,可下不为例啊!”
  红薇高兴地点了点头,她像一只猴子那样敏捷地跑出餐厅。她多么庆幸自己又逃脱了一次类似绑架似的远行啊。
  列车在中国的大地上飞驰。乔治和玛莉倚在柔软的天鹅绒的靠背椅上,欣赏着一闪而过的景色。理查德坐在包房外面临窗的小椅上,注视着开阔的沃野。金色的夕阳,把广袤无垠的绿色庄稼、流淌的大河和远处白云下的山峦都涂了一层闪光的彩虹。他一只手托着腮,见景生情,陷入了沉思。“多么广阔的土地啊!”他心往神驰地想着,大而灰蓝的眼睛投视着天边,“20世纪我们美国的梦想是把太平洋变成‘美国之湖’,中国能不能变成‘美国之陆’呢?……唉,可惜现在还不能够,世界列强在上个世纪把这个大清帝国肢解得够狠,他们的在华势力很大。美国要获得更多的利益,必须在另一次大战中才能解决。”落日的光辉把大地染得通红。他的头脑里立刻闪现出一张“列强”势力在中国分布的地图。“川滇桂已经由法国投资;扬子江中游由英国投资;华北由日本投资;西北由德国投资,而美国通过四大家族,只在江浙一带才有投资,势力范围已经这样划定目前也只能如此了!”如血的残阳瞬息就消退了,田野升起了暮霭,天边出现了雾濛濛的紫色山峦。“多好的山,那儿有多么丰富的蕴藏啊!”他的目光投向远方,心里突然发作了一股难以克制的仇恨,“日本想独吞这个国家,那是绝不能答应的!那怎么行?就光是我麦克阿瑟家族,在这个东方的大国也辛辛苦苦地干了快一个世纪了!我们三代人远涉重洋,海外布道,难道是为他小日本儿实行《天羽声明》独占中国吗?哼,真是可恶之极!”
  夜幕渐渐地降临了,凉爽的风吹进了纱窗,吹进了郁热沉闷的包房,他最后向星光灿烂的天空和黑沉沉的原野投了一瞥,走进包房,在下铺躺下来,又想着如何使乔治把献剑这件事做得完满、漂亮,以便让他这个养子给当局一个良好印象。
  火车在第三天的清晨到达南京。
  理查德一下火车就奔到电话局给侍从室陈布雷打了电话。一听说他带着一双儿女是来献剑的,便在电话里热情地说:“参加献剑团,我代表‘委座’向你表示欢迎,感谢!……不过,委座近日从溪口雪窦寺归来,指示献剑团为了庄严起见,只要男生,一律不要女生参加,又为了气氛庄重,还规定‘献剑团’代表,都要着装童子军式的军服,……啊,这样,就只能请令郎独自参加了,至于令媛,那只好割爱了。”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乔治赶紧制装;玛莉独自去游历南京的名胜古迹;理查德就跑美国驻南京大使馆和基管教北美协会驻中国分会的总会督请示未来战局变化后的工作要旨。
  为了提前演习仪式礼仪,乔治被送到传习学舍“献剑团”驻地住宿。这里给他的直感是,他觉得“献剑团”这儿真是青年人吃喝玩乐的好处所。他在北平景山公馆的生活虽然说得上舒适优越,但说不上自由、快乐,更没有青年人那种为所欲为的胡闹、取乐。这里凡是青年人尽情享乐的玩艺儿都一应俱全,样样全有,所以他很快就爱上了这个地方。
  他住进传习学舍的第二天,负责这次“献剑团”全部管理事物的“军统”特务头子、杀人魔王戴笠①,立刻把他请到账房,笑嘻嘻地发给了他二百元旅费,说这是“蒋委员长的恩典”。喜欢作乐的乔治生平还没有接过这样大数目的现款,不禁为之惊讶,连说:“是给我个人的么?”
  戴笠穿着少将的军服,腰佩“中正剑”。他已经从陈布雷打给他的电话中,知道了这位后补的代表乔治的详细历史。他翻了翻那对红线锁边的大眼,对乔治态度和蔼地解释说,这笔旅费是按照家庭担保财产拨发的,财产多的,旅费也要多给,所以乔治他得到的是赏赐最高的数目。他乐和和地收下了。除此而外,也像每人那样,发给了他一只五号勃朗宁手枪和一套墨桑里尼②黑衫党式的小领军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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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戴笠(1896—1946)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子。字雨农,浙江江山人。黄浦军官学校毕业。曾任蒋介石侍从副官,后任国民党特务机关中华民族复兴社所属特务处处长,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副局长和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主任。积极发展军统特务势力、残害人民、破坏革命。1946年3月从北平(今北京)飞南京途中,因飞机失事摔死。
  ②墨索里尼(1883—1945)意大利的独裁者。意大利法西斯党党魁。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主要战犯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以资产阶级右翼和反动军人为骨干,组织法西斯党。1922年发动“进军罗马”政变,夺取政权,建立法西斯独裁统治,对内镇压民主运动和其它党派,对外侵略埃塞俄比亚,武装干涉西班牙和占领阿尔巴尼亚。1937年加入德日《反共产国际协定》,1940年追随法西斯德国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1943年7月,由于军事失利和国内反法西斯运动高涨,其独裁垮台,被囚。9月旋被德国伞兵劫走,又在意大利北部充当德占区傀儡政权头子。1945年4月被意大利游击队捕获处决。尸体悬吊米兰街头示众。

  在政治上喜爱德国法西斯、在生活上酷爱美国方式的乔治,脱下那身订做的童子军式军服,穿上那套黑色衣服觉得非常神气。他在传习学舍的俱乐部里,晋见了献剑团的领队吴葆三、杨立奎。前者是北平志成中学的校长,后者是北平师范大学的一名教授。乔治原来和这两位团长早在一二九运动时的老相识。相别几年,如今又在南京聚首,自然分外欢喜。于是他们在大酒吧间痛饮、在舞厅狂跳、在“书寓”(妓院)整整玩了一天和一个通霄。第二天早晨,要不是拼命把他摇醒,他差一点误了献剑仪式的举行。
  七月四日,乔治迷迷糊糊地跟着全体“献剑团”成员,被一辆德国西门子大客轿车,拉到了坐落在林森路上的南京国民政府。穿过长长的甬道、花畦,来到了有六只大圆柱罗马式建筑的大礼堂。一路上有持枪的军警侍立。
  大礼堂里,鸦雀无声,一片肃静。到处是摹仿着法西斯的那套布置。礼堂正北面的高墙上,在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和蓝色有狗牙太阳的国民党党旗之间,悬挂着穿了海陆空三军元帅服的蒋介石巨像。礼堂的两壁,挂满了宣扬希特勒“铁血主义”的大幅油画和从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一书中引证的语录。
  一直昏昏欲睡头脑发沉的乔治,来到大礼堂觉得有了些精神。他一边放眼看着这礼堂的庄严布置,一边心里想着昨晚在苏州清吟小班跟那些漂亮妓女调情的细节。他没有注意卫队在礼堂外面高声呼叫的“立正!”“稍息!”只听见一阵嘹亮的军乐突然奏响起来。
  在军乐声中,从礼堂的入口处,沿着两排椅子中间的水门汀的走道,传来了参差不齐的马靴和刺马针杂沓的响声。人们坐着,不敢回头。呆了一会儿,才看见一群长袍马褂、军服长靴、西服革履、高矬肥瘦不等的人们,前呼后拥,簇围着一个细高个穿军服的人走到礼堂的最前边。
  乔治和所有献剑团的人员,倏忽抬起头来,同时认出他们要献剑的那个人来到了。乔治精神抖擞丁一下,把他脑子里清吟小班那个弹琵琶唱评弹小曲儿的苏州妓女的印象赶跑了。他开始用极大的注意力去看那个已经站立在讲台中央微微颔首的蒋介石。乔治觉得这个他想见了很久的人,和那幅悬挂的照片是那么相似:军帽下一张长脸、深陷的眼睛、无肉的两腮。他那浓灰色镶红绦的军服,没有一点绉折;他用戴着白手套的一只手,握着腰间挎着的那把长剑镶着宝石的剑柄。一道阳光这时从屋顶的彩绘玻璃高窗上斜射进来,照在蒋介石那青灰色的长脸上。他用死鱼一样呆滞的目光,把在场的人们扫视了一遭。就在这时候,国民党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的曲调,吹奏起来。三个代表,纵行正步走到台前,当中那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捧着一把用红绫子托着的长剑,行了一个希特勒式的举手礼,恭恭敬敬地把剑递到蒋介石的手里,然后又行了一个同样的举手礼,礼毕,三个人向后转,迈着正步走回行列。
  蒋介石那呆板的脸上,这时微露笑容。在旁边始终恭敬侍立的戴笠,把那只长剑接了过去。那徐缓的近似哀乐曲调的党歌,随着仪式的告终也慢慢地结束了。
  “你们很好!”蒋介石操着一口浙江蓝青官话,用不大的声音说道,“听说你们的学科术科都很好,所以做了代表。”他咳嗽着,停顿了一会儿,“你们到这儿来很好!咹,这个,这个,我很高兴。不过,你们要明白,现在的时局很紧张。我和你们见面,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并不是要你们马上抗日;抗日是要抗的,但还不到时候,你们明白吗?”
  代表们有点发傻,带队的吴葆三便用破锣般的嗓子带头喊了一声:“明白!”然后大家才举起拳头,像木偶般地照样喊了一声:“明白!”
  “为什么我这样说呢?”在喊声静默之后,蒋介石又接着说道,“这个,这个,咹……日本的飞机是很凶的,你们懂吗?这个,日本不但飞机凶,大炮也凶,而日本军舰更凶。……咹,咹,这个,这个,这个我为什么要说人家很凶呢?因为我要告诉你们,这个,我们在这方面的准备还不够,还不够同人家拼,不能同人家抗战。……”
  屋里很静,没有一点声息。他停顿下来,抬起呆滞的目光望着听讲的人们,想看一看他们的表情、反映。然后喝了一口盛在玻璃杯里特备的崂山矿泉水,他那细脖子上很突出的喉核上下颤动了一下,才又接着说下去:
  ‘咹,这个,我为什么说我们不能同人家抗战呢?道理很明白。这个,咹,今天有很多青年,不明事理,高叫抗战,叫来叫去,把人家惹恼了,还不是真的要打吗?咹要明白,这个,这个抗战,难道是那么容易吗?这个,咹,咹?这个他们是错了,这个,他们显然是受了奸党利用,受了奸党煽动。我不能同意。奸党正是要借着抗战,出卖我们的国家。咹,这道理你们知道吗?”
  为了活跃会场气氛,站在台上的戴笠走到台前,举起拳头,带领学生喊着口号:
  “回答领袖,因为聆训,现在知道了!”
  乔治被这阵震耳欲聋的喊叫声,把袭来的困盹儿到底给冲散了。虽然他听不懂“这个,咹”杂在其中是什么意思,但他对蒋介石讲的这些道理还是颇感兴趣。于是他捏了把大腿的肉,使自己清醒一下,便又强打精神听下去:
  “所以,这个……”蒋介石又以他惯用的虚词开始了讲话,“你们很好!你们是学科术科出类拔萃的学生代表,咹,这个,很好!你们并不要抗战,这很好!我今天给你们讲的,就是怎样‘为学与做人’。你们要好好读书,要死读书,读死书,不要参加运动,并要反对学生运动。
  “抗战……我当然要抗的,不过,不是现在就抗。现在我们还没有准备。譬如空军要抗战了,可是半路上没有加油站,没有降落的地方,咹,这个,这个你们想想,这个战怎能抗得起呢?要像奸党所说,现在就抗战,我敢打保票,三天中国必亡!所以,我们对邻邦日本的态度是:牺牲未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栖牲;和平未到绝望时机,绝不放弃和平!奸党的抗战言论,只是捣乱、破坏,只是盅惑青年,煽动暴乱,只会有损国力!咹,咹,所以我们要‘忍辱图存,御侮雪耻’!”
  说到这里,吴葆三带头来了一次大鼓掌。
  “我们现在的根本国策,”蒋介石喝了两口矿泉水润了润嗓子,提高了声音又接着说,“仍然是,攘外必先安内,当然,这个始终不变的道理,你们眼下不要随便往外讲,不要让奸党抓住这个把柄!”他边说边向讲台前面走了两步,突然站下来挺直他那有些佝偻、戴了钢架①的脊背,咬了一下他那整齐的假牙,做出一副威武的样子,把声音提高到声嘶力竭有如裂帛似地说道:
  “我说过,抗战是要抗的,而且我还要彻底的抗,咹,咹,这个,我还要收复高丽台湾!咹,这个,日本有‘田中政策’、‘满蒙政策’,我就有收复‘高台政策’,如果不收复东北和高台,咹,这个,你们看吧,可以杀我蒋某之头,以谢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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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安事变时,蒋介石被软禁,他听见枪声和人声,吓得溜出住室,躲进草丛,因惊吓慌张将腰部跌伤,因而戴了钢架。
  他这啰哩啰嗦、前后重复的讲话,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被事先安排好的几个“献剑团”的积极分子,包括后补代表乔治,一下子拥上台去,争着搀扶蒋介石。又奏起了党歌,在沉闷的哀婉乐曲中,他慢慢步下讲台。
  这时,一位值星官跳上台,拍着手,让人们肃静下来,然后宣布了一个消息: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通知列位,今天中午蒋夫人亲自给你们夹菜!”
  “好啊,真有意思!让我们也一饱眼福,看看第一夫人!”
  “嘻嘻,……第一夫人有苏州清吟小班的姑娘娇嫩么?
  “谁敢跟我打赌,我敢拧夫人的屁股蛋子,赌什么?十块大洋……”
  人们乱七八糟、嘻嘻哈哈的话语声和大笑声,充斥在刚散了会的、有回音的大礼堂里。
  就在乔治献剑聆训那个时辰,有一位蒋公馆的特别信使,给理查德一封亲启信。
  他急忙拆开那个很大的素白镏金花纹的信封,从里面拿出来一张桃红色带着郁金香香味的信纸,他满面含笑地读着那一纸用流利英文写成的短笺:

理查德·麦克俾斯先生,我亲爱的同窗狄克:

  欣闻你又光临南京!
  是遥远的地理条件,也是您神圣的传教工作,使我们不能不经常处于被分离的状态。哦,让我问候您。
  我们——我和我的丈夫,您的忠实的教徒,准备7月7日在庐山别墅举行一个小型的家庭式的消夏晚会。这是一个有夜宴和跳舞的晚会。如果您肯赏光,如果您怜悯我和不嫌弃我,看在耶酥基督的份上,我求您届时光临我的寓所(庐山河东路11号A)您一定来,一定来!
  我深信这是我、我的丈夫和您谈话的最好场合,您可勿失良机啊!

  忠于您的门徒

                             宋美龄。

                          1937.7.4.早

  理查德读完这封亲切的请柬,便在那大白信封上签了一个花体签名,退给还在“候示”的信使。他赶紧催促仆人找衣服、擦皮鞋,提前为他做好出席晚会万无一失的准备,他打着响手,吹起口哨,快活地到洗漱室刮脸去了。
  他心花怒放,盼望着7月7日和宋美龄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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