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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菖蒲走出家门。到殷公馆去。天色阴暗,乌云任城,就像一口铁锅扣在萍水头上。远方的雷响,就像是卢沟桥的炮声,明灭的闪电,就像是宛平城外的火光;菖蒲的心上,也像被沉重的乌云压住。
  出门一箭之外,只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个个木桩似的驻军士兵,荷枪持刀,布满大街小巷。
  菖蒲正感到奇怪,马啼声中有人喊他:“菖蒲兄,衣锦荣归了么?”
  菖蒲望去,原来是驻军营长金雄飞。这是一个自命不凡的青年军官,戎装佩剑,锦鞍骏马,姿势优美。
  “金营长,你是在严阵以待么?”菖蒲站住脚问道。
  金雄飞从马上跳下来,脱下白丝手套,跟菖蒲握手,小声说:“接上峰命令,时局紧张,实行戒严,防止发生任何越轨行动。”
  “何谓越轨行动?”
  “诸如集会演讲、游行示威……等等,一律严厉禁止。违令者军法从事。”
  “这是哪个卖国贼的命令!”菖蒲愤怒地呼喊起来,“日寇已经举起了屠刀,这些卖国贼却下令中国老百姓引颈就刑。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嘘!”金雄飞把手指按在嘴唇上,“这是委员长的圣旨。委员长不想把事态扩大,正在通过外交途径,谈判解决中日争端。”
  “金营长,难道你是冷血动物么?”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金雄飞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六年前,‘九一八’事变时,我也曾热血沸腾,痛骂不抵抗命令,被关了三个月禁闭,降了两级,差一点儿送军法处条首示众。胳膊扭不过大腿,放出来之后,我跑遍天津日租界,逛遍了每一家日本窑子,也算报仇雪恨。”
  “金营长,我一定要跟你谈谈。”
  “不敢耽误你跟殷凤钗小姐的宝贵时间!”金雄飞挤眉弄眼敬了个礼,上马匆匆而去。
  菖蒲的心情更加烦躁,他从乡村景色的南城,进入都市风光的北城,只见街上行人车辆稀少冷落,商店都半开着门,柜台里的商人忐忑不安地张望着门外,就像大雷雨前躲避在树洞里的麻雀,骨碌着滴溜溜的小眼睛。
  他穿街过巷,来到段公馆的后花园外,只听从高墙里飘出一阵笙、管、笛、萧的乐声和缠绵柔婉的《长生殿》歌声:……
  话绵藤,花迷月暗,分不得影和形。
  香肩斜靠,携手下阶行。
  一片明河当殿横,罗衣陡觉夜凉生。
  惟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里。
  问今夜有谁折证?
  有这银汉桥边,双双牛、女星。
  菖蒲皱了皱眉头,只觉得乐声和歌声都非常刺耳。他想起了唐朝杜牧的两句诗: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殷公馆本是前清县太爷的官邸,虽不是侯门深似海,却也是高墙大院。正门四棵龙爪槐,两头石狮子,汉白玉高台阶,金碧彩绘门楼,两扇朱红大门。
  菖蒲走到大门下,扣动黄铜兽环,门上小窗露出两只恶眼,刚要开口问:“找谁?”忽然眼光一变,叫了声:“原来是姑老爷!”忙将朱门大开,打千问好。
  “殷年伯起床了吗?”菖蒲问这位恶眼门子。
  “老爷一夜未归。”门子答道,“老爷昨晚就住在了电报局,随时恭候上峰的电报。”
  “太太呢?”
  “太太打了一夜麻将,刚刚睡下。”
  殷崇桂的太太外号二皇娘,是萍水县垂帘听政的太上皇。
  殷崇桂家里原有妻子,后来官当大了点儿,就看不上原配的黄脸婆了。这时候,他正给省政府警察总监当秘书;总监的女儿淫乱成性,怀了身孕,男方是个唱昆曲的小生。总监当然不能把女儿嫁给身价低下的戏子,正愁得像磨扇压手,急得像热锅蚂蚁,殷崇桂挺身而出,甘愿休了原配,娶这位残花败柳的小姐,扯一床锦被给总监遮羞。婚后生下一个女儿,就是殷凤钗。殷崇桂保住总监的脸面,总监也就保这位快婿步步高升。殷崇桂扯着裙带向上爬,对于这位太太也就不敢不俯首贴耳。于是这位太太得了个二皇娘的浑名。
  来到萍水县,殷崇桂公开标榜清如水,明如镜,沽名钓誉。可是二皇娘在殷公馆,却是前门招财,后门进宝,唯利是图。夫妻阴阳两面,名利双收。
  菖蒲讨厌殷崇桂,更憎恶二皇娘,要不是跟殷凤钗的恋情千丝万缕,他才不登殷公馆的门。
  “小姐呢?”菖蒲又问门子。
  “在后花园。”门子问道:“用我通禀吗?”
  “不必了。”
  说罢,菖蒲穿游廊,过角门,到后花园去。
  小小花园,不但有花有树,也算有山有水。园中一座四角重檐的花亭,花亭左边点缀着山石,四外有玫瑰、海棠、石榴、夹竹桃,花亭右边是一片水池,池边丛生着野草闲花,水中有几根芦苇,几片浮萍,几缕绿藻。亭上可以乘凉、赏月、饮酒、听曲,亭畔可以观鱼垂钓。
  菖蒲走进花园,只见花亭上有六个戏班里的小女孩子,四个人吹奏笙、管、笛、萧,两个人一对一答地唱《西厢记》,殷凤钗倚坐在铺了一张彩席的山石上,凝神沉思地谛听着这感人动听的歌唱。她没有发现菖蒲,菖蒲却一进花园就看见了她。殷凤钗是一个丰腴丽艳丽的姑娘,鸭蛋脸儿,一头青丝梳成个仕女的发誓,两道弯弯的峨眉,双眼皮,长睫毛,水灵灵的大眼睛,鼻洼上有几点细碎的雀斑,红红的嘴唇像刚刚咬破了樱桃,脸颊上不施脂粉,天生的桃花颜色。菖蒲凝望着殷凤钗那娇媚的神态,感情一阵冲动,心怦怦地跳起来。
  五年前,菖蒲还在日知小学教书,殷崇桂带着二皇娘和凤钗来萍水上任。当天,殷崇桂执弟子礼,来到获庐拜望齐柏年。齐柏年留下殷崇桂吃饭,菖蒲陪座。酒席间,殷崇桂非常称赞菖蒲的人品和学问。礼尚往来,第二天,齐柏年派遣菖蒲代他回访了殷崇桂。殷崇桂留菖蒲在殷公馆吃饭,同席的不但有二皇娘,而且有凤钗。那年月,只有开通人家,男女才能同席,因而被旧礼教常年束缚的青年男女,很容易一见倾心。菖蒲在舅舅的管教下,从来没有跟年轻的异性有过直接的接触。因此,跟风钗同桌吃了一顿饭,饭后殷崇桂和二皇娘有一桩名利之事要办,凤钗又陪他到后花园散了一会儿步,说了一会儿话,于是凤钗那丰腴丽艳丽的面影和身姿,就保留在了他的心上。
  殷凤钗只念过小学。殷崇桂本想不惜高昂的代价,送她上中学、大学,甚至出国留学。但是凤钗对于上学极感乏味,因此念完小学之后,就像囚犯逃出了监牢,再也不想进学校受罪了。于是,就在殷公馆里,过起千金小姐那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她到底识字,无聊时就看看小说解闷儿。然而,她的艺术欣赏能力有限,大作家的名著,她看不懂,引不起她的兴趣。正像她看才子佳人戏一样,她也最爱看劣等文人炮制的才子佳人言情小说,而且入了迷。她正是豆寇年华,情窦初开,所以非常渴望自己也像戏中和书中的佳人,巧遇落难公子或欣逢风流才子,后花园私订终身,凤求凰双飞双宿。所以,她一见文雅清秀的菖蒲,就一下子掉在了自己早已织就的情网里。
  殷崇桂很高兴,他觉得跟菖蒲家结亲,不但门当户对,甚至还有点高攀。这是因为菖蒲的舅舅齐柏年乃是京东屈指可数的知名人士,而菖蒲的人品学问,前途不可限量。但是,二皇娘不乐意。二皇娘一心想把她这颗掌上明珠嫁给省长的少爷,司令的儿子,至少也得嫁个大银行的小老板。可惜,她只知前思,不知后想,她所渴望巴结的那些大富大贵人家,却又看不起她二皇娘的女儿了。
  二皇娘不乐意,菖蒲也就冷却了对于凤钗的热情。但是,凤钗满头满脑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不亲自扮演一下,尝一尝此中甜蜜,是不甘心的。于是,她就模仿那些多情的佳人,接二连三地给菖蒲写信,打发她家的老妈子传书递简。菖蒲盛情难却,也就不能不投桃报李。故事的结局,也是凤钗照搬才子佳人戏和才子佳人言情小说那一套,菖蒲应邀潜人殷公馆,到凤钗的闺房相会,二皇娘破门而人,但是并没有发生惊人之举。因为二皇娘虽是一只母老虎,在独生的宝贝女儿面前,却是一只温柔的猫儿。无巧不成书,菖蒲又考取了全国最高学府的北京大学。这在只有两三万人口的萍水县城,就好比中了进土,点了翰林,二皇娘也就破涕为笑,皆大欢喜了。
  菖蒲进入北京大学,每月跟凤钗通一次信。凤钗文理不通,只能仿照才子佳人小说里的情书,补缀成篇,并不能表达真情;但是,她每月都从二皇娘的腰包里勒索一笔钱,准时寄给菖蒲,却是出自实意。菖蒲考取的是公费生,母亲每月都寄给他一些零用钱,而且他一向生活简朴,并不需要凤钗的资助。于是,他就用凤钗的这笔钱支援了好几个穷朋友,办了个小小的文学杂志《拂晓》,在青年学生中产生过一定的进步影响。
  上了大学,菖蒲增长了学问,开阔了视野,又得到进步师友的引导,也接触了不少新女性,越来越感觉在思想和情趣上,跟凤钗都很不一致,风钗并不是他理想的伴侣。但是,他自幼深受舅舅的薰陶,旧道德观念很强,所以虽然很有几位新女性向他表示好感,他却从没有对凤钗产生三心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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