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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文哥,快到我家去!”
  雷雨中,一阵奔跑的脚步声,青凤连连喊叫他。
  青凤摸着黑,收拾散乱在地上的被褥、包裹和书籍,又喊了一声:“洛文哥,到我家去!”便在雷电交加中先跑走了。
  绵密的雨,穿过伞柳,浇透了洛文的身体,他还是一动不动,变成了石头。
  “洛文哥,到我家去吧!”
  突然,他那被冷雨浇得麻木僵硬、冻在了饮马石槽上的身子,被青凤那两只强有力的胳膊搬动起来,又牵起他的一只冰冷的手奔跑。在泥泞的道路上,他们摔了一个又一个流星赶月的跟头。
  青凤把洛文操进柴门,又推进屋去。
  温良顺扑下炕来,不顾洛文满身泥水,紧紧抱住他,老泪纵横地哭道:“孩子,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
  青凤端进一壶酒,眼里噙满泪花,说:“文哥,喝口酒吧!散散寒气。”
  温良顺给洛文脱下沾满泥水的衣裳,又给他披上一条棉被。
  一口酒下肚,一股暖流直通周身上下,麻木、僵硬,失去了知觉的洛文,从凝固的眼睛里,淌下了滔滔热泪。
  青凤又给洛文做得一碗热汤面,漂满金黄的蛋花,翠绿的黄瓜片,香气扑鼻。温良顺从女儿手里接过碗来,捧给洛文,说:“孩子,你哥哥嫂子跟你一刀两断了,我这儿就是你的家!”
  “文哥,你就在我们家住下来吧!”青凤在外房给洛文洗着泥水衣裳,“住在我的屋里。”
  “你到哪儿去住呢?”
  “我跟我爹住一屋。”
  “那怎么行呢?还是我跟大叔一屋住。”
  “你要看书写字,一个人住一屋方便。”
  “我哪儿还有看书写字的兴致呀?”洛文悲哀而又委屈地说,“就因为我会看书,会写字,才把我看得比地、富、反、坏更危险,更凶恶。”
  “那是他们昧着天良说话!”温良顺拍得炕沿山响。“共产党栽培你念书,你在共产党的学堂里念书,念的是共产党的书,怎么会念出比地、富、反、坏还危险,还凶恶?”
  青凤满面怒气,却眼中含泪说:“文哥,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层皮;你要是不想上进走下坡,我头一个看不起你!”
  “是呀!”洛文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不能自己把自己开除出党。”
  “说书唱戏,那些成气候的人,哪一个不是熬过了三灾八难?”温良顺那苍凉的声音,充满柔情,“孩子!别眼观三指远,国家早晚有想起你们这些人的时候。”
  吃过饭,洛文被送进青凤的屋子。
  这是一间农村姑娘的闺房。雪白的蒲苇新席,浅绿的冷布窗纱,炕上地下,一尘不染,满屋子淡淡的清香气息。温良顺只有这个女儿,女儿是他的命根子,从青凤二十岁起,他就年年给女儿预备嫁妆。两口黄杨木箱子,杜梨雕花的墙柜,还有一套新式的桌椅,都罩上荷花小鸟的塑料布。
  青凤把洛文的书籍放在桌上,笑吟吟地说:“我这套桌椅给你使用,你得多看几本书,多写几万字。”
  “我还是趴炕沿吧!”洛文感到于心不忍,“这是你的陪嫁,别给你弄脏了,碰坏了。”
  青凤陡地涨红了脸,嗔怒地说:“你把我当成了小心眼儿!”
  “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
  “我送给你了!”青凤霍地揭开塑料布,露出崭新的油漆桌面,又从头上拔下发夹,在漆面上划出洛文的名字。
  “你……你真!”洛文不知说什么好了。
  看书可以忘忧,写字更能消愁;洛文在大学上的是数学系,别人眼里感到枯燥乏味的公式和数字,在他眼前却织成满天彩虹和云锦,呈现出山外有山的一峰又一峰。于是,心中的烦恼,窗外的雷雨,都被他忘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掌,惊回头,只见青凤披着衣裳,掩着怀,悄悄站在他的身后。
  “睡吧!”青凤小声说,“工作队不是命令你起早去义务劳动吗?”
  “呵!我忘了。”
  雨小起来,鸡啼声声;洛文熄了灯,上炕躺下来。
  又不知过了许久,青凤站立在他枕前的炕沿下,摇醒了他,说:“起来吧!去晚了要加倍罚你。”
  雨过天晴,骄阳似火,洛文从早到晚都在河边挖河泥,完成八方,才许收工。中午洛文也不敢休息,一气之下卧病在家的温良顺,拄着一根柳木棍子,给他送饭。入夜,他还差一方多;牛马回棚,猪羊进栏,鸟雀投林,他可回不了家。
  几里长的一道河湾,只有他一个人,四下一片沉寂。一团团大花脚蚊子从蒲苇丛中飞出来,列成战阵,向他袭击;更逼得他挥动铁锨,不敢有片刻喘息。
  “文哥,我来了!”一颗流星,拖着一道长长的白光,牵来了青凤那轻盈的身影,“你吃口饽饽,歇一歇,我替你挖。”
  洛文已经支撑不住自己,手拄着铁锨也拔不出陷入淤泥的双腿;青凤搭过来一把手,才把他扯上岸。
  青凤递给他两个馒头,他踉踉跄跄走进一片白沙柳棵子地,全身像散了架,仰面朝天躺下来,手拿着馒头却没有力气张嘴来吃;呼吸着满地浓郁醉人的青草气味,进入了半昏迷半入睡状态。
  醒来,已经月到中天,身上盖着青凤的花褂子,花褂子散发着甜甜酸酸的汗味儿。他很想鲤鱼打挺,一跃而起,但是四肢酸痛,只得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站起身。
  河边,青凤一锨一锨地甩着河泥,还轻柔地哼着小曲儿,已经堆起了三方。
  “凤妹子,别挖了!”洛文走过去,把花褂子挂在一条柳枝上,背转脸去说。
  青凤笑道:“我再给你挖一方,明天你就轻闲了。”
  “白费力!”洛文说,“多挖只算态度好,不顶明天的数儿。”
  “原来他们记的是亏心账!”青凤把铁锨一扔,跳出了泥塘。
  “你饿了吧?”洛文还像一根木桩子似的脸朝外站着,“那两个馒头我还没吃,咱俩平分秋色。”
  只听扑通一声,青凤跳下了河,洛文急转身,河上有一只戏水的天鹅。
  忽然,芙蓉出水,青凤跳上岸,一阵凉飕飕的河风吹来,她尖叫道:“文哥,快把我的褂子送过来。”
  洛文赶忙跑着送过去,来到青凤面前,皱着眉头笑道:“你真是野性不改。”
  青凤不慌不忙地把一只胳臂伸进袖子里,突然,趁洛文又背过了脸,冷不防把他往河里一推:“放着河水不洗船,你也下去吧!”洛文失足下水,她发出一阵听出二三里的笑声。
  笑声招来了鬼祟。
  一道白森森的手电光像一支利箭射过来,宁廷佐幽灵一般出现在河边的高岗上,左右各有一名荷枪的民兵护驾。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宁廷佐的声音,阴阳怪气。
  洛文慌忙上岸,答道:“挖河泥。”
  “青凤同志,你呢?”
  青凤高高一扬脸儿,说:“我监督他劳动。”
  “把洛文带到我的住处去!”宁廷佐向那两个荷枪的民兵打了个手势,“青凤同志,我们一路走。”
  “走就走吧!”青凤满不在乎地说。
  两个民兵押送洛文在前,宁廷佐和青凤走在后面。
  “青凤同志,我前几天对你,昨天晚上对温良顺大叔,态度不十分好,我向你们父女俩检讨。”
  宁廷佐那冷冰冰的声音,一变而为热呼呼的了。
  青凤对于宁廷佐本来充满敌意,一听他低声下气,反倒觉得过意不去,忙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爷儿俩也都是爆竹飞花的脾气,沾火就着。”
  宁廷佐又以更为亲切的口气说:“温大叔在解放前扛了四十多年长工,直到土改才有了土地,所以他是农村无产者;在阶级身份和政治待遇上,应该比贫农和下中农要高。”
  青凤笑道:“都是受苦人,还分什么高低上下?”
  “不!”宁廷佐庄严地说,“没有区别,就没政策,那就要混淆了阶级路线,国变色,党变修。”
  青凤问道:“高低上下怎么区别呢?”
  “根据本人的经济地位和政治态度。”宁廷佐打着白森森的手电光,给这个无知的野姑娘照路。“在农村的人民内部,要划分雇农、贫农、下中农、中农和上中农五种成份,雇农居于领导地位,最革命;温大叔是真金足赤的雇农,应该担任领导工作,也应该在运动中表现出最富有斗争精神。”
  “您……您还是……另找能人吧!”青凤笑得喘不上气,“他就知道脸朝黄土背朝天,闷头干活;一不能说会道,二不识文断字,三没有七弯八转的心眼儿,当不了干部。”
  “我本来要提名选他当贫协主席。”宁廷佐深感遗憾,“那怎么办呢?”
  “选别人就是了!”青凤爽快地说,“想当官儿的有的是,官材好找。”
  “不,不……”宁廷佐慢悠悠地摇着头,沉吟半晌,忽然金丝眼镜一亮,“既然温大叔当不了,那就你来当。”
  青凤带着笑声尖叫起来:“我这个奶毛没褪尽的丫头片子,更当不起。”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宁廷佐婉言相劝,娓娓动听。“只要你立场坚定,旗帜鲜明,敢于斗争,善于斗争,那就没有担当不起的工作。”
  但是,青凤仍然咬定说:“鱼儿上不了树,鸡毛飞不上天,我天生的不是官材。”
  “呵!我猜中了,你是不是想出外当工人?”宁廷佐从喉头发出一阵酸溜溜的笑声,“今后工厂到农村招工,也要首先优待运动中的积极分子。”
  青凤怨声怨气地叹息:“我这个人哪,就是少长了一条巧嘴八哥儿的舌头,不会积极。”
  “青凤同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宁廷佐的口气冷下来,已经流露出不耐烦的心情。“现在,南有美帝,北有苏修,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国内的地、富、反、坏、右,蠢蠢欲动,妄图与帝、修、反里应外合,想叫我们广大贫下中农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青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说:“唉呀!我真是有眼无珠,怎就看不出来?”
  “你们父女都被蒙蔽了!”宁廷佐痛心地说,“阶级敌人装扮得文质彬彬,表现得温柔多情,再加上开口甜言,闭口蜜语,于是你们父女就把一条冻僵的毒蛇收藏在怀里。”
  青凤的心怦怦乱跳,问道:“你……你指的是谁?”
  “洛文!”宁廷佐恶狠狠地说,”“你们父女必须猛醒,控诉他的罪行,跟他势不两立。”
  白森森的手电光中,青凤只见宁廷佐那冷冰冰的刀条子脸,像涂上一层可怕的铁青色,她尖叫一声,惊弓之鸟似的逃走了。
  回到家,她的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温良顺在炕上,也坐卧不安。
  黎明前,忽然大雨滂沱,温良顺猛地照炕席上擂了一拳,喊了声:“杀人不过头点地,不能软刀子割人!”说着,跳下炕。
  “爹,您干什么去?”青凤惊问道。
  “我去找姓宁的!”温良顺从墙上摘下斗笠,“让他把我跟洛文一块整死。”
  门开了,全身泥水浆汤的洛文走进来,面无血色,嘴唇发紫。
  “文哥!”青凤扯下吊竿上的手巾,心疼地给洛文擦脸,从头上擦到脚下,“你先回屋躺一躺,我马上给你做饭。”
  洛文痴呆呆地说:“不躺了,我要搬走。”
  温良顺两眼冒火地问道:“是姓宁的下令吗?”
  洛文点了一下头,说:“村北那块拉了秧的瓜田里,瓜楼空下来,我搬到那儿去住。”
  “不搬!”青凤叫道。
  “我不放你走,不放你走!”温良顺高喊着,“是我害了你,我要一辈子还这个债。”
  “我不能再糟害你们了!”洛文痛苦地哀求说,“我不怕头上再加一顶坏分子的帽子,可是损坏了凤妹子的清白名誉,我良心不安。”
  “人正不怕影儿斜!”青凤又羞又恼,满面通红,“他们含血喷人,嘴上长疗,不得好死。”
  温良顺一跺脚,左手拉着洛文,右手搭在青凤肩上,说:“洛文,我把青凤给你了!你们俩要是乐意,就成夫妻,不乐意就做兄妹。”
  “不,不,不!”洛文慌张地说,“凤妹子不能跟着我一辈子受苦受难。”
  “我心甘情愿。”青凤脸儿苍白,嘴唇哆嗦着,“一言为定,你说话吧!”
  “青凤,你不要一时感情冲动,还是三思而后行。”洛文凄然惨笑,“我在大学里,有过一个……未婚妻。我出了事,她原来也发誓跟我同生死,共患难;后来,压力太大,挺不住了,又不得不分离,两人都很痛苦。”
  青凤一听,柳眉倒竖,伸手抄过一把剪子,对准胸口,说:“我划开心来给你看。”
  洛文急忙抓住她的手腕,泪如雨下,说:“那就委屈你一辈子了!”
  “你眼里没有我!”青凤哭道,“这几年你难道看不出来,我等的就是你。”
  “这也是天遂人愿!”温良顺喜泪交流,“洛文,翠菱不会忘记,你十二岁那年,我就把青凤许配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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