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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生活事实,还不是本质真实

作者:沈成

——从中篇小说《家属房》谈起

  中篇小说《家属房》所描写的今天部分煤矿工人的日常家庭生活事实,看来是比较可信的。作者熟悉煤矿,对煤矿工人日常家庭生活中的甜酸苦辣知之颇多,写起来比较得心应手,使读者从中窥见了当代中国煤矿工人的一个生活侧面,也可以帮助煤炭工业的领导者了解工人们的疾苦,倾听工人们的呼声,切实改进工作作风与工作方法,认真地而不是敷衍地采取有效措施,解决客观存在的思想问题与实际问题,使工人们摆脱苦恼,更加精神愉决地投入生产劳动,为祖国生产更多的乌金,为“四化”多做贡献。《家属房》是那种敢于面对现实、敢于接触社会问题的现实主义作品,与有些专门搜奇猎异、制造感官刺激,诱感人们寻求低级趣味的劣等货不同,自有它的认识意义与社会价值在。
  然而,读完全篇后掩卷凝思,又觉得心情沉重,颇有一种难以说清的不舒服感。我想,如果我们的煤矿工人,有一部分甚至相当多部分(不是全部)过着这样空虚无聊,甚至境界低下的日常家庭生活,如果煤矿干部中有一部分甚至相当多部分(不是全部)是这样自私卑劣,甚至违法乱纪,那么,我国的煤炭事业真是发发可危,“四化”建设所急需的数量越来越大的黑色金子又从何而来呢?幸好作者描写的只是一个煤矿的生活层面,或许这样的干部与工人也只是这个煤矿工人干部总人数中的少数人甚至几个人,这才使我的心情又稍微平静了一些。否则,倘若由于小说的引发,而误认为我国当前煤矿的工人干部都成了这个样子,岂不令人悲观绝望,只能哀叹中国的煤矿干部工人没救了,中国的煤炭工业发展无望了。
  但愿我与广大读者一样,不致发生这种误解。
  可是我仍心存疑问:为什么《家属房》中没有描写一个令人钦佩的高尚工人形象?为什么没有描写一个受人尊敬的高尚干部形象?是在这个煤矿中一个都找不到,还是确实有而作者看不见,或作者看见了却不愿意去描写他们?我不敢妄断。反正非此即彼,最好由作者自己来说明。
  近十几年来,我国煤炭开发得到了巨大成果,对整个“四化”建设迅速发展起到了伟大的作用,这是活生生的事实。说实话,我对煤矿工人们付出的辛勤劳动,为祖国为人民创造的丰功伟绩,打心眼儿里充满钦佩感激之情。没有他们的无私奉献,我们只能在黑暗中生活。对于他们的伟大功绩与崇高精神,我们的作家们应该尽情加以讴歌,使人民大众更加理解他们、尊敬他们。对于他们身上的缺点毛病,自然也可以表现,但要有节制有分寸,要抱着帮助他们改正的善良愿望,而不该夸大渲染,使人感到他们是那么低俗粗鲁,没有教养。然而,由于《家属房》过于集中地描写了煤矿工人与干部身上落后错误的东西,其客观效果恰恰使读者感到这些工人干部并不可敬可爱,而是可鄙可气。也许他们中有的人身上还有一些可以引起人们同情的东西,可以谅解,但给人的总体印象毕竟太灰暗太俗气了,加上那些自然主义描写,那么多粗野的骂语,怎么样使大家相信他们是伟大先进的中国煤矿产业工人中的成员呢?
  上面说过,我不想随意猜测作者创作《家属房》的主观意图,但这篇小说给我的印象确实不那么好,它的整个调子是灰暗低沉的,人物是可怜可鄙而不是可敬可爱的。如果用以反映八十年代中国煤矿工人生活的主流与本质,这篇作品是不理想的。
  社会主义文学创作的根本任务,在于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塑造各种各样的人物形象,特别是正面的先进的人物形象,引导人民正确地认识生活、理解生活,提高社会主义觉悟,斗志昂扬、意气风发地投入改造世界和自身生活环境的劳动与斗争。这里讲的“真实”,是指能反映生活主流与本质的、在实际生活中客观存在或可能存在的人和事,而不是实际生活中任意一件真实的事,任意一个真实的人。不是生活中每一个具体的真人真事都能反映生活的主流与本质,有的恰恰反映的是支流、浊流甚至逆流。因此,到底在作品中写什么,到底怎么写,全在于作家本人的选择。作家的选择,又与他的世界观(即立场、观点、方法)密不可分,也与他的思想修养、艺术素养与爱好情趣息息相关。当然,有些作品由于创作主旨的需要,可以专门描写落后人物与阴暗面,但也要精心选材,通过揭露来鞭挞腐朽没落的东西,弘扬健康光明的东西。任何地方,任何单位,除非是受封建主义、资本主义腐朽思想侵蚀而彻底烂掉的单位或黑社会的流氓团伙,都是光明与阴暗并存,进步与落后同在。即使专事暴露,也要通过明笔、暗笔或曲笔,表现出健康力量的存在,表现出健康力量通过斗争是可以战胜落后和腐朽力量的。这样的作品,才能给人以希望、以鼓舞,才能起到惊醒干部群众,教育人民。团结人民的积极作用。如果一味暴露,且加以无节制的渲染强化,读后让人感到生活中一片昏暗,“没有希望”“没治了”,其社会效果必然不好,往往与作者的创作意图相悖,这样的作品不可能成功,更难成为社会主义佳构巨制。社会主义作家不能照搬或模仿封建阶级与资产阶级暴露文学的创作思想与创作方法,而要把握社会主义制度的根本性质,充分考虑到社会主义中国的国情民情,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分析社会生活中存在的落后面阴暗面,用社会主义新的创作方法来予以准确的表现,才能收到良好的社会效果。暴露是必要的,问题在于要在暴露的同时显示出正面的健康的力量,这不是强加于作家的清规戒律,而是由社会主义文学的本质特征所决定的,这一点也正是社会主义文学与封建主义文学及资本主义文学重要区别点之一。我们有些作家没有弄懂这一点将封建主义、资本主义暴露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学中某些必要的暴露混为一谈,自觉不自觉地写出了一些单纯暴露的作品,造成消极不良的社会效果,应该从中吸取经验教训,端正创作方向,写出无愧于社会主义时代的传世之作来。
  社会主义社会中确有阴暗腐败的东西存在,但这不是社会主义制度本身的弊病,恰恰是封建主义与资本主义腐朽思想侵蚀与肃清不力的后果。社会主义社会中有大量光明美好的东西,它们是社会主义制度本质的体现。在某些封建主义与资本主义腐朽思想侵袭比较严重的地方,在社会主义制度不完善部分表现比较突出的地方,阴暗面比较浓重,光明美好的东西被掩盖、被压抑,暂时表现不明朗,这就需要作家用自己的慧眼去发现、去开掘。优秀的社会主义作家的本领,就在这里。煤矿工人的家属房中确有污秽龌龊的一面,但毕竟也有正气、有光明,有友爱、有温暖。煤矿干部中确有小人、败类,但毕竟也有好人、能人,《家属房》的缺点就在于对后一方面表现太弱,以致造成全篇弥漫的昏暗与浓雾,亮色太少了,光明太微弱的,直至结尾,仍然是那么个阴沉沉的局面,怎么能让读者看到希望与前途呢?鲁迅说过:“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坟·论睁了眼看》)社会主义文学作品,总要引导人民看到光明、看到前途、看到希望,写得太灰暗了,太消沉了,是难以担当起引导人民前进的重任的。
  工人阶级的崇高品质、无私精神和推动社会前进的力量,不只表现在日常家庭生活中,主要表现在生产劳动中。煤矿工人长年在不见天日的地底下工作,每天一身油汗、一脸黑灰,他们的精神境界是非常高尚的。煤矿工人与干部的大多数是优秀的、好的和比较好的,他们应该成为描写煤矿生活文学作品的主要对象。我们希望有志于创作煤矿生活作品的作家,不仅要深入他们的家属房,了解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更要经常深入到矿井中去,与他们一起劳动战斗,在生产第一线观察、理解他们的优秀思想品质,感受他们的博大胸襟与献身精神,从本质上总体上去把握他们的基本思想脉博与心灵世界,这才能从他们身上发现真正的美,对他们产生真正的爱,进而真实而准确地表现他们,揭示在他们身上闪烁的共产主义火花,显示出无产阶级的人性美与人情美,给读者以深切的启示与审美的享受。
  附带说一句,《家属房》中的一个明显缺点,是引用工人的脏话骂语太多,这是一种不好的文风,副作用很大,也降低了作品本身的格调。这种不良文风近几年有较大滋长,不独《家属房》如此。鲁迅早在1932年写的《辱骂与恐吓决不是战斗》这篇著名的杂文中,就尖锐指出:“现在有些作品,往往并非必要而偏在对话里写上许多骂语去,好像以为非此便不是无产者作品,骂詈愈多,就愈是无产者作品似的。其实好的工农之中,并不随口骂人的多得很,作者不应该将上海流氓的行为,涂在他们身上的。即使有喜欢骂人的无产者,也只是一种坏脾气,作者应该由文艺加以纠正,万不可再来展开,使将来的无阶级社会中,一言不合,便祖宗三代的闹得不可开交。”鲁迅这段话,真是金玉良言。我诚挚地希望那些爱写脏话骂语的作家们认真净化一下社会主义文学作品的艺术语言,不要让鲁迅在六十多年前就批评过的不良创作倾向,在今天的文坛上重新泛滥。
  在社会主义中国,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我们的文学艺术作品应该很好地表现他们、歌颂他们。特别是熟悉工人生活的作家艺术家,要重新认识在文艺作品中表现工人阶级崇高思想与无私奉献精神的重要意义,真正长期无条件地深入到工人阶级的沸腾火热生活中去,创作出富有时代精神的中国工人阶级的新赞歌。
                  (原载《北京文学》1989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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