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三章 匡别先的俩儿子


          校长气得拍着桌子大叫:“凭你这种性格,基本
        上决定了你将来不可能大有作为!”主管县长听到消
        息后也连连摇头:“农村的孩子,这种农民意识很难
        脱胎呀。”

  在于村,一提起逛荡,无人不知,若问起他姓氏名谁,一百个人里有一个能说清道明的,往往也要带出些水分来。许多人都说他姓逛,名荡,也有的说他姓尚,姓向,姓亢的等等,只在后边加了个“荡”,就成他的大号。其实逛荡有名有姓,名字还很不错。从小村里人都管他叫舍孩,意为无着无落,四处流浪之意。土改时乡政府有个管民政的老学究在普查户口时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姓匡,就叫别先吧,意为告别过去,获得新生,还可以有别的讲究。他当时非常高兴,还给这位民政助理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可惜不久连他自己都给忘记了,渐渐地村里人依照他的为人,都喊他“逛荡”,久而久之“逛荡”就成了他的法定大号。
  这就涉及到了给两个儿子取名问题。逛荡根本不把儿子的名字挂在心上,至大儿子四五岁了还没有个名字,有人甚至叫他“小逛荡”。老婆虽身染疾患,对儿子的名号却格外看重,三番五次,一再催逼。有一次甚至拴上屋门,三九天让逛荡在外边凉快了一宿。这当然难不倒逛荡,对此事太习以为常,太不当回事了,大儿子的名字就还是没有取。不久乡里来人普查户口,工作人员把逛荡逼在屋里要孩子的名号。他用袖子揩了几次嘴角,“这个,那个”地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普查户口里边的一位戴眼镜的同志扶了扶眼镜,对逛荡说“你要没有意见,就叫匡宁长吧。宁长两字虽均为双音,都还不错,宁(ning):既有淡泊人生,坦然处世之意,又有平平安安,安宁太平之解;而宁(ning):则刚烈坦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就不好说孩子可别像逛荡那样窝窝囊囊,不要志气,苟且偷生);二字任叫其一,均无可挑剔。长(chang)则天长地久,为人叹服;Zhang音就不要叫了,切忌。你看如何?”
  逛荡一脸激动,二话不说,又恭恭敬敬地站好,深深地给戴眼镜的同志施了个大礼。这东西也不需要花钱,身上自带,谦恭点总是好的。
  老大的名字从此诞生了。
  不久一只眼睛的老二又出世了。这次没用逛荡费气力,村里一个刚刚毕业的中学生一次因逛荡醉后横卧胡同被其绊倒,就想乘机会实施一点小小的报复。一天便来到逛荡家里,“你二儿子的名号应叫宁长(zhang)和老大的名字很配套,叫这名字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逛荡不识字,不知道长字念(chang)又念(zhang),连忙点头叫好,只是由于对方年龄大小,没有鞠躬。乡里上户口的户籍员那天又很粗心,居然没有发现匡家哥俩的名字写法相同,读音也可完全一致。好在村里人并不在意读音,宁长(chdng)和宁长(zhdng)叫着叫着自然地也给分开了。念书时两人又不在一班,长(chang)和(zhang)也很少发生冲突。渐渐地哥俩的名字就给这样固定下来了。
  老大宁长(chang)——(为节俭篇幅起见,以后凡能分开档次,对哥俩的名字不再注音)从懂事那天起,就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父爱,整天见老爹总是醉熏熏的,不是睡在别家的柴垛里,就是醉倒在村边的壕沟旁,且鼾声大作,推都推不醒。
  一天他陪着母亲乍乍巴巴地去山里拣柴。妈妈捆好一捆干柴,勉勉强强地背在身上,柴捆几乎挨到了地面。宁长又瘦又小,两条腿胀得生疼,真是累呀!可看着妈妈背柴那吃力的样子,他心里难受,就用两只小手去擎,也许这就能减轻点妈妈的负担呢。过一个沟坎时,粗大的柴捆在妈妈那瘦弱的脊背上,就像驮着一座山,她实在驮不上去了,就跪下去,用两只颤抖的手在地上爬。远远望去,只见干柴蠕动,不见人的影子。他跟在妈妈身后,也赶紧跪下去,用两只小手拼力地向上推。他真害怕妈妈和干柴万一滚下来,那就完了,他不能没有妈妈呀!
  在临近村头的一个土丘上,娘俩儿坐下来休息,他用小手一下下地擦着妈妈额角上淌下来的汗水,妈妈也抖着手一下下地揉搓儿子手上的泥巴,娘俩儿气喘吁吁,宁长眼尖,突然看见村头壕沟边躺着一个人。很快,他似乎看清了什么,也没有作声,就摇着瘦小的屁股向壕沟跑去,身后扫起一溜尘土。妈妈不知道儿子要干啥,就在后边直喊:“宁长,快回吧,该走了,回家还得做饭吃呢。”他看见父亲栽倒在壕沟旁边,有一只黄狗正吃着父亲吐出来的东西。他害怕狗咬,不敢往前走,更害怕黄狗吃掉父亲,就拖着哭腔一边喊:“去,去!”一边拿土块击打黄狗。黄狗一边吃着,一边朝小宁长吠叫。小宁长吓得赶紧后退两步,又不忍心离去,那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万一让狗吃了,他连这样的父亲也没有了……就退几步,进几步,进几步又退几步,和黄狗相恃有十几分钟光景,黄狗醉倒了,他这才扑上去,扳着父亲的脖子使劲摇晃。妈妈在后边还在大声喊叫,他也顾不得,现在该是父亲要紧了。爸爸脾气特好,给儿子摇醒后,勉强地抬起头来,对儿子笑笑:“你回去吧,爸爸那个,一会就好了……”又沉沉地垂下头去。儿子心里好酸呀!还有一次,宁长蹒跚着两条小腿儿拐着个破杏条筐去田里挖菜。妈妈说开春了,挖点小根蒜吧,要不,晌午吃啥呢。她说话有些费劲,又往往吐字不清,看着儿子拐着筐出门,又追了出来:“走道小心,过横道,前后看看,有水的地方不能去,淹着。”儿子对妈妈的话都能听懂,认真地点点头,走了。
  他刚拐到后街,见几个小孩子拿着土块往一座柴垛前击打什么,那里躺着一个人,还是他父亲。父亲正鼾声大作,裤子上挂满了泥水,身上给打中了几块土块儿,脸上沾着稀稀的黄泥。他非常愤怒,上去就给身边一个小伙伴一拳头。他哪是人家的对手,小家伙一推,宁长就倒了,他个子太小,身体太弱,太没力气了,他天天都吃些啥呀?小伙伴们就继续击打父亲,还哈哈笑着。他急得哇哇大哭,幸亏过来一个大人,他连忙抱住那人大腿:“叔叔,你管管,别让他们打了……”那人也很滑稽,“你管我叫声爹吧。”宁长犹豫一下,还是叫一声“爹……”那人一龇牙,朝小伙伴们一瞪眼睛:“滚!”小伙伴们就跑开了。他赶紧跑到父亲身边,待把父亲弄到家里,天已晌午了。他小心地擦去父亲脸上的泥土,又费劲地去搓他身上的泥污。父亲轻轻地摩挲着儿子的小脸,又睡着了。妈妈说晌午菜咋整呢?儿子瘪了瘪小嘴,“妈,盐水糊涂好吃,你还做盐水糊涂吧。”娘俩抱在一起都哭了。
  那一次最为危险。下午放学回来妈妈没有在家,他猜想大概是去地里挖野菜了,放下书包赶紧朝田里跑去。边跑边向四周张望,他已养成了习惯,只要没看见爸爸,就担心他可能又醉倒在哪里了。果然,在田野的壕沟旁边,离上次醉倒的地方不远,侧身躺着一个人,还是爸爸。偏偏上风头不知谁放火烧荒,烟雾蒙蒙,火势很猛,眼看要烧着躺下的爸爸了。他急得大叫,爸爸却浑然不觉,还在鼾鼾大睡。他赶紧跳进壕下的水沟,用手撩水往爸爸身上和四周的荒草上泼,那点水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火眼看烧到爸爸身上了,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用力地去推爸爸,爸爸好歹翻了个身,又睡着了。他一咬牙狠狠地踢爸爸两脚,还是没醒。一着急他掏出小鸡子向火苗浇去。凑巧一个叫王老五的农民从这里路过,赶上来帮着扑灭了火。此时儿子坐在父亲身边正咿咿地哭泣,脸上混儿画的,像个小灶王爷。累的,吓的,还是气的——也许都有。
  他一直哭到爸爸从地上爬起来,才扯着爸爸的手央告:“爹,再别喝酒了!”父亲弓下腰拿自己那脏乎乎的手去揩儿子脸上的泪痕,点点头,“不喝了。”可是进村不到半个小时,又朝“夜来春”走去了。
  在八十年代初期的于村小学,只要你稍加留意,就能看见两个孩子,他们的个子很矮,很瘦,长得也很丑,身上的衣服很不合体,总是别别扭扭,还落满了补丁,并留有各种颜色,脚上终年穿着一双很大的黄胶鞋,天气稍微暖和一点了就终日光着小脚。他们的书包就是怀里夹着几本课本,早上却第一个来到学校,晚上最后一个离开学校,他们就是逛荡的两个儿子,宁长(chang)和宁长(zhang)。老大七岁的一天就跑到学校,起初学校说啥也不收留,年龄太小,长得太丑,衣着不整,又拿不出学费。后来他天天早上跑到教室窗后,上课就听,下课就跑在一边看学生们玩耍。孩子们都不和他玩,嫌他太脏太丑了。老师也多次去后窗驱赶,往往一赶就跑,老师一进教室他又回到后窗,又不言不语,不影响任何学生学习。久了,老师就淡忘了这件事情。突然有一天,老师出了一道数学难题,全班学生都摸不着头脑,无一人做得上来。挨着宁长的窗边有一条缝隙,只见宁长用一只秃旧的铅笔头,在一张废烟盒上刷刷地写了点什么,顺着缝隙递给近前的一名学生,那学生看过纸条,马上站起来回答数学难题。结论是百分之百的正确。老师非常奇怪,这学生在班级是劣等生,日常的作业都要向别人抄袭,他怎会回答这样的难题?就追问起解题原因,那学生只知道满脸的胀红,低头不语。身边的又一个学生便给予了揭发,宁长很快被叫到屋里。老师又提出几个问题,他都对答如流,准确无误。老师连连称奇,叫他马上回家里将衣服修整一下,第二天就进班里上学。
  宁长回家将自己身上的惟—一套衣服脱下来,将小鸡子用一块塑料布包住,躲在屋里用清水仔细地搓洗衣服,他不能麻烦妈妈,妈妈双手颤抖,端个水盆都很吃力,自己的衣服都很难洗净呢。没有肥皂,就多洗几遍,拧一拧就湿乎乎地穿在身上,然后去学校的垃圾堆里又拣回几支铅笔头和背面能写字的废纸,就算做好了上学前的准备。这一晚上他好久睡不着觉,能上学了,终于能上学了!妈妈也非常高兴,虽然她大字不识,可他经常告诉儿子,就咱这家庭,念书,兴许是惟一的出路。也许这句话对儿子的烙印太深,在幼小的心灵里打下的根基太牢了,不然咋那样强烈地求学呢?从此他天天第一个到校,最末一个离开校园,直到小学毕业。
  弟弟宁长比哥哥小三周岁,在哥哥的熏陶下,六岁就上了小学,中间两次跳级,最后离哥哥只差一步之遥。哥哥也想跳级,又不忍心离弟弟太远,就一边学好自己的功课,一边担任起弟弟的课外辅导老师。兄弟俩在于村小学念书的几年,他们的所在班级,第一名无人能与他们挣抢。
  中学在公社驻地,离于村九里路,哥俩儿没有车子,也没有条件住宿,就早出晚归,中午带饭。他们吃饭从不和别人坐在一起,从蒸锅里拿出饭盒,就悄悄跑到一边,里边除了苞米面饼子,就是咸菜条子,哥俩儿一言不发,闷头吃饭,其间还你推我让,最后将饭盒舔得干干净净,就去自来水管前咕嘟嘟地喝饱凉水,马上坐在教室里看书学习。有时候同学们问他们带了啥好吃的,总不露面。他们只是笑笑:“大米饭呗。”他们都自尊心很强呢。
  遇有半天或休息日,他们就要早早地颠着碎步跑回家里,放下书包就去责任田里劳动。哥俩儿渐渐大了,田地里还像小时候那样荒芜,该让人笑话呢。哥俩儿读初中期间,家里的田地就很少求人帮忙,长得也有些模样儿,除了自家够吃,卖些给哥俩念书,还能还些欠账呢。宁长中学毕业那年,有一天他领着弟弟在乡里卖大米,哥俩儿破天荒地给母亲买了一件十几元钱的花布衣裳,走到卖食品的摊前,哥俩儿脸一撇,都加快了脚步。从懂事那天起,哥俩儿没吃过一块糖,没买过一块饼干,到现在,他们还不知道糖和饼干是啥滋味儿。回到家里母亲抱着儿子给买的衣服,高声大喊:“儿呀,你们疯了,脚趾头都露肉了,不买双鞋,给我买这干啥?”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妈,你太苦了……”哥俩儿一齐扑在妈妈怀里,娘仨儿哭作一团。
  宁长上高中那年,在红柳乡是惟—一个考上县里重点高中的学生。走前他对弟弟说:“就咱家这条件,一无权,二无钱,自己不下狠劲考上去,没有第二条出路!”弟弟用力地点点头,第二年也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
  宁长上高中那天已身无分文了,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在新生报到处团团转,就是不敢报到。负责新生报到的老师将问题反映给校长,校长叫先把学生留下,高出录取线四十多分,别说在农村中学,县城中学也是首屈一指!校长随后拨通了局长电话,局长指令学校按最低限度收费,并立即组织人员捐款。宁长也很快成了学校的名人。后来县城里很多人都知道县高中有个高材生,家庭条件最穷,学习成绩最好,将来很可能成为徐县的希望之星。为经济所迫,宁长极不情愿地去过县民政局求救。那天他怯怯地站在民政局的大门外,几次欲敲门,又将抬起的手放下来。一位女同志出门发现了他,还以为是路上没钱,请求遣返的。那女同志就因家里有钱,孩子又不好好学习而苦恼。她问清宁长的来由,非常感动,马上让坐倒茶。负责社会救济的李科长也主动把他请到屋里,让他填写申请救济报告单,以最高额一次救济他5OO元钱,并明确表示,宁长的穿戴他包下了,社会各界救济的衣物由他挑选。宁长流着眼泪走出民政局大门,一个很大的决心也随即下定了:用行动回报社会,回报徐县的父老乡亲。也许他对认准的理儿咬得太死;既定的目标太狭隘,太具体了,这对他日后的发展是很不利的,这自然是后话了。
  整个高中期间,宁长除了学习是按高标准要求自己,生活上仍按最低标准要求自己。常常一天三顿咸菜,一袋方便面要分做两顿来吃,饿了就喝点开水补充肚子,喝不下去就兑几粒咸盐。上课他常常冒虚汗,晚上饿得睡不着觉,三年高中下来,体重掉了三十多斤,人瘦得像个影子,走路直打晃儿,只学习,一直是年级组的第一名。报考志愿时,别人以为他一定会报北大的,他却报了个省内专科,理由是,急着回报社会;还有一条,他要尽快毕业挣钱,供弟弟上大学本科,他家太困难了,人也大了,不能老躺在社会救济的饭筐里。校长看了他的报考志愿,马上把他叫到办公室,“你是我们学校的希望,今年高考也是县里的希望;就你平时的成绩,我认为考北大是不成问题的;社会各界伸出这样多援助之手,他们是不会希望你只念个省内大学专科的!”宁长静静地听着,最后还固执地摇了摇头:“校长,谢谢您的关心,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心这样做的。”校长气得拍着桌子大叫:“凭你这种性格,基本上决定你将来不可能性大有作为!”主管县长听到消息后也连连摇头:“农村的孩子,这种农民意识很难脱胎呀。”宁长的性格也许就在这个时候形成了。
  弟弟就没啥说了,他高中毕业一上大一,哥哥已大专毕业参加了工作,经济上很快发生了变化一这对他的求学十分有利,他当然是念的本科,但从他的容貌上讲,上重点大学
  就有些不现实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