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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岛没有履行他在那次弥留之际许下的诺言,他仍没有告诉王玲关于他的任何事情。在这一点上,他有守财奴一般的倔强。所有感情的堡垒经过那场突变后都土崩瓦解,唯有这一片神圣的阵地,像风雨中拉着干草的南阳黄牛一样,毫不动摇地站在这骚动的旷野之中。恐怕只有中国女人看重贞操的牢不可破的忠贞,才能比喻他坚守这块领地的坚如磐石的赤诚。有一天,他差一点拿出那两个笔记本让王玲看。王玲抢先问了一句:“你说过要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你一定是为了一件你自己都不能宽恕自己的傻事。说出来吧,我愿意同你一起度过这一难关。”北岛把掏出的箱子的钥匙重新放进口袋,他的目光已经有些散乱。“你的手抖什么?M教授不是向中央乐团推荐了你的《孤独》吗,你要振作起来!我相信你能不朽!”
  北岛跳了起来:“你个阴险的家伙!你以为我告诉你我的出身你就可以把我看透?你在引诱我,你设置好了陷阱,等着我去跳,或者让我自我暴露。我明白了,你被他们收买了,你们原先就是一个鼻孔出气!你以为你花言巧语就能骗了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拿出证据呀?你不过是瞎猜。证据都烧了,你想不到吧。法律我懂,我现在正在读《拿破仑法典》,那是要证据的。你是在诱供。我不说,我决不说。”王玲知道他又发病了。以后见面再没有涉及这个问题,仿佛两个人之间建立了默契。
  在这无声无息流过去的日子里,北岛表面上显示出了一种处女地的宁静,但因那个面色苍白女人的来访越来越频繁,他心底却动荡不宁。一个个石块投入了池塘,先泛起一个个动荡的圆圈,这些圈后来都懒洋洋地在各自的领地里慢慢地振动。后来,一颗巨型炸弹偶然在池塘里爆炸了,池塘里的这些圆圈便海啸地共振起来。
  那个偶然是一次公审大会。
  案情大家早就知道了,去看,那是因为都想知道这两个罪人的下场。据说被告人的辩护人是C市最负盛名的3律师。S君自己开了一间法律事务所,经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出庭胜诉率达百分之八十。只听说被告都是自首,并没有要求有人辩护。法院正要指定辩护人的时候,S律师会见了两个被告。四十分钟过去两个年轻人改变了主意。
  案件发生在与艺术学院紧邻的师范学院。两个中文系的男生,是出口不“今夜酒醒何处,杨柳青,晓风残月”就“雾失楼台,月迷津渡”那种的,还能在报刊上发表两句“不爱就恨,不恨就爱,难道这就是真理”那种的,两个人好得像关云长和刘玄德那种的,同时爱上了外语系一个气死貂蝉羞煞西施这种的女生。两个人在学院后操场的草地上进行了一场搏杀,最后都动用了水果刀。见了血之后,两人又拥抱了,发现那姑娘另有所爱,抱着得不到的东西就要毁掉它的念头,再次动用水果刀。一人一刀,刺下去。最后各自掏出自己买的连衣裙罩在少女的身上,挽着手走进公安局。因为罪犯的浪漫,这件很残忍的事件的表面就被涂上了一层玫瑰的色彩,变得不那么恐怖了。
  王玲拉着北岛经过两个学院间的排水沟,北岛愣愣地站在那儿,木呆地看着那片荒野。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枯了。有棵叫不上名字的野树枝上仍挂着两片黄叶。北岛走过去,“就要落了,要不了两小时。”“再不去就晚了。”王玲说。北岛仍没有动,“是被枪声震落的,一枪落下一片。就在那个地方,两个都要死。”王玲的目光也被那两片在野风里抖动的黄叶吸过去,“都说只会死一个,真的。那律师无往而不胜,听说他辩护的时候面部表情丰富得像百科全书。”他能看到死吗?会感受到死的来临吗?即使剩下一片,也要落的。良心上受不了。你说良心是不是个可以感觉到的东西?它有没有左右人的力量?除了地狱之外,有没有心狱这个东西?地狱的苦与自己毫不相干,有时还可以躲过去。可心就长在你肉体的中央,你丢不掉,除非你毁掉他,你说他还能活吗?
  S律师四十几岁,却留一个很显得年轻的分头,捕捉到一个反击的机会,他的脸就像是浸了油的纸,顿时发亮,北岛看见他拿起两把水果刀。
  “是的,正如公诉人陈述的那样:两个疯狂的年轻人,(请注意公诉人用了疯狂这个词)用令人发指的毛段,(这里我们有些不明白,在凶杀中,导致同样的结果,特别强调手段的不同有利么价值)同时杀死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而且蓄谋已久,还制订过行动方案。我不想抓住疯狂和蓄谋已久这个矛盾做文章。世界上绝对不会有同时发生的两件事,这是常识。这就有个先后问题。我提醒审判长注意这两把水果刀,也就是此案的杀人凶器。我还要提醒法庭注意这两把水果刀很容易发现的区别:一长一短,一厚一薄。很感谢法医为我们留下一个关于被害者的详细报告。被害者全身共有二十七处刀伤,程度深浅不同。乳沟左侧有一处刀伤深达七公分,刺中了心脏,导致内出血,这是致命的一刀。”S律师停顿了一下。
  北岛转过头对王玲说:“他要救下一个,他马上就能讲不容争辩的理由。至少在法律的范围内无可辩驳。可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未必就是好事。”
  S律师继续他的论证。
  “这两把水果刀在凶杀过程中被两个被告分别使用,没有离开过他们,这一点被告可以证实。直到现在,我还弄不清楚哪一把是谁的,我现在请求审判长允许被告认领。”
  王玲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北岛肯定地说:“律师早就自信能救一个,但他不愿事先知道哪个要完蛋。可惜他对自己说谎。”
  S律师面部痉挛地抖了一下,他把悲叹的目光从那个瘦高的被告脸上移开。瘦高个是那把细长水果刀的主人。
  “我这里有把标准米尺。”S律师继续说下去,“我用它量过两把水果刀的长度,一把六公分,一把十二公分。法医的报告中还有这样一段话:其余二十六处均属于一般性伤害,深度均不超过三公分,我可以作出如下判断:面对他们深深挚爱着的姑娘,他们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残忍。他们曾经产生过恐惧和后悔的念头,他们自始至终没有用尽全力。是被害者当时痛苦的挣扎促使他们一步步地走向深渊,另外,被告没有伤及被害者面部,分别用连衣裙覆盖死者这两个事实可以证实我的判断。”
  公诉人站了起来:“审判长,请允许我插一句话,辩护人在这里滥用感情,甚至对被告产生了仅仅属于个体之间的感情。这样残忍的罪犯,即使拥有两公分长的铁钉,他也会把它钉人被害者的头骨。”
  S律师愤怒地反驳:“在我眼里,十恶不赦的罪犯也是人。公诉人在这里用一种假设来证明被告的残忍,完全不关系本案任何细节。事实明摆着,六公分长的刀扎不了七公分,主次关系已经很显然。”
  北岛说:“救不了,我早说过,我要去等结尾。”
  判决了,S律师无力回天。
  两张年轻的脸一下子都变得纸一样的惨白,像是血被抽干了。再有一分钟,也许用不了一分钟。就会结束,神志清醒地看到无可挽回的结局,去倾听死神的召唤,只好听天由命。自杀、溺水,都不会有这样结局的残酷和绝望,北岛盯住那两张脸,不放过一个表情,连同一眨眼里表现出的无可奈何。他曾经两次像这两个人一样面临同一个东西,他当时心里还有“也许”这样的念头闪过,现在他看到的是另外的东西,“这样很幸福”,他差一点叫出声。小个子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瘦高个儿又平静地向前迈了两步。“这种解脱,是最好的方式。”北岛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心境。他看不见那张脸了。他想看看,看看最后的一瞬间会留下点什么。瘦高个儿站住了,慢慢转过头,和几百双眼睛对视。北岛看见他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古怪的笑。“这就对了,这是一种快乐的痛苦,真好。”
  枪响了。
  两片黄叶慢慢坠落在污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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