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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卉早把那次飞来的车祸完全忘却了,那个叫憨实的采购员早已退到幕后。两个月来,夏卉又忙于演出、排练,离开省城到中小城市,甚至到县城去亮自己的歌喉,展示自己的风姿。一路上都是众星捧月般的热清,大报小报都是不着边际的神吹。接见,大官小官都见,都握手,把官气、酒气、汗臭气都沾在她那会反弹琵琶的手上。如果这三气可以用大半块法国香皂洗去,那么,把她的手一味捏揉把玩长达十四秒之长的感觉能洗去吗?好在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巡回演出回来仍没有一天清静,因为不知从哪天开始,在她的周围形成一个小沙龙,都是属于当今最优秀的人物。严肃文学获奖作家、通俗文学畅销书作家、最现代派的著名诗人、刚刚崭露头角的画家等等,常到夏卉家的可称家的不下二十人,而且都是少年得志、仪表堂堂、悲天悯人之状可掬。夏卉每接待一位新朋友,都会有几天的愉快,但绝对不会超过一个星期。她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从他们诋毁人的尖刻和凶狠中,悟出没有一个人她敢得罪,只好把大门继续朝他们开放。慢慢就习惯了,也会自觉不自觉地把大块大块的时间花在陪他们闲聊上。台上台下再没有什么区别,只要想着这算是排练,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不久她就发现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不是冲她才来到这个客厅的。因为他们当中许多人的大名已远播省外,她的成就和他们相比,就是树下的一棵青草。她之所以能成为沙龙的皇后,是因为爸爸这棵树的树冠更大。当然,夏卉这么想完全排除了自己的美貌。著名青年作家B君,在文艺界素以思想深刻,生活严谨著称,也有赶超鲁郭茅巴老曹的鸿鹅之志,已到而立之年尚未婚娶。用鹤立鸡群来形容他的优势,有点损害其他优秀人物的形象,合适的形容应该是:一群梅花鹿中一只长颈鹿,这不能不叫夏卉特别关注。第一次发现B君射向她的是一种拥抱式的温柔顾盼,她就稍稍有些心动了。B君文章的特色中最能引得评论家喋喋不休的要算是他对女性心理最微妙变化的本质把握。夏齐心头上荡漾的几丝喜悦,B君总是最先捕捉到,并不失时机地扩大战果,从表演理论入手,谈起体验派在国外的伟大成功。这种知识上的渊博对一个舞蹈歌唱两栖演员无疑是只巨大的磁石,夏卉在这种强磁场当中已经身不由主,就是B君在那充盈着紫黄色温馨的房间里,用目光拥抱着她,老练地解开她裙带的时候,她也觉得这已是天经地义水到渠成的事情。这种关系大概持续了三个多月。一天,她对B君说:“总不能等我圆得像个气球再举行婚礼吧。”B君吐了一口痰,圣哲一样沉思一会儿,“上次手术台也是一种极好的体验,尤其是你还是个姑娘身份的时候,那种担惊受怕,是婚后无法再找回来的。”夏卉确实寻到了一种特殊的感觉,她在日记中用三个字概括:“像作贼”。那次谈话过了三天,她就发现B君目光的拥抱式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专利,忍不住发了脾气。B君轻描淡写:“相爱就够了,你想想萨特和西蒙娜·波伏娃的爱情。”夏卉当场吐了,感觉有点类似妊娠反应。
  创痛自然是深刻的,但青春的活力不易丧失殆尽。又一天,社会问题专家A君在沙龙唱主角。夏卉有点喜欢那双有力挥动的手和那两个小时开合不停的薄嘴唇。然而A君谈锋一转,就把夏卉杀了通体冰凉。话题扯到女人的成功,A君像刚才谈城市经济体制改革一样作了权威性的发言,手势仍是生动有力。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有鼻子有眼睛地列举了全世界(多数是中国当代)二十位知名女性的四十余件秘闻,然后右手作劈杀状,两片嘴唇播出这样一个结论:“综上所述,每个成功女人背后无方呼两个东西:一是权力扭成的阶梯,一是用优秀人物的精液浇铸的桥梁。”夏卉突然想起了B君的许多教诲,眼神忧郁起来。“诸位,诸位!有什么不同意见?”当然不会有,一片叫好声。作家说:“酣畅淋漓,是罕见的放胆奇言。”诗人说:“当代没有不可入时的,放屁打鼾都是诗,A君这番话也算口头诗歌的绝唱了。”政治家说:“纵观历史政治风云,此话可谓入骨。只说脏唐臭汉,大家都能对这两个朝代心领神会。”幻想家言:“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吗?”只有画家表示一点遗憾:“可惜色彩不是那么丰富。”夏卉无声无息地躲进了卧室。客厅的气氛仍异常活跃,从凶杀谈到台湾纯情派、思维派作品,又从武侠小说杀到物价上涨,再深究下去,就重谈国民的劣根性,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不知谁冒出第三者插足这句话,幻想家H君抓住不放,洋洋洒洒造起一座乌托邦城。H君眉飞色舞,天真烂漫的忧国忧民之状溢于言表。他说:“美国有位政治家有个很形象的比喻,解决这些问题需要公共厕所,要不就只好随地大小便。我有一个设想,可以让性解放者和禁欲主义者皆大欢喜。那就是开办一些机器人土耳其浴室,这是纯粹商业性质的。这不单可以解决通奸防止阳萎,同时也不会带来任何社会副作用。这样不但离婚率可以下降,也给那些因种种原因未能成家的男女光棍带来福音。有了这样一个新兴的企业,又可以解决一大批人的就业问题。”
  这种生活把夏卉搞得惶惑起来。这些朋友玩弄感情,就像玩弄一个个玩具。娴熟且不说,那种率直大胆到近乎无耻,那种毫不在乎到玩世不恭,就免不了产生许多悲观的怀疑。这种心灵的亏损从外表很难察觉出来,戴着面具也可以从容生活,那倒是有点像男人的阳萎,只在亲昵的瞬间才能暴露出来。如果优秀人物只具备这些品质,那么她宁愿选择平凡。然而她不相信社会的金字塔顶是由他们砌起来的,但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群人?青春的少女,虽然感到是垂暮的青春吧,然而究竟是青春,在看这个世界时,不可避免地要用一种谈恋爱的观点。眼看着青春一缕缕从身上抽去、消逝,所经历的尽是情感的苦难,夏卉深切体味到了苍老和悲哀。在这种心境当中,原先停留在潜意识层次的记忆就悠然漂到了表层。那些招引目光,再把这些目光像乒乓球一样碰回去,触摸、欣赏但丝毫不动感情的人;那些把目光变成一阵清爽的微风,像猥亵调戏一样轻抚她衣裙的人;那些只愿用眼神在她身上领略那种颤动的、麻酥酥的快感的人;还有那些道行更高的,不再盯着眼看她,而是从上到下去捕捉她,用目光撕下她的衣服,从赤裸中去感觉她的人,她决定在真诚的感情世界里同他们绝交。请君入瓮是最好的回敬办法。
  慢慢地她记起了那个轻轻一碰的眼神中,在萍水相逢的短暂交往中,就能如此一览无余地暴露自己灵魂的采购员,尽管她知道她对那个阶层人的生活的无知博大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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