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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六

  王金栓家的老宅院座落在赵河岸边,一条不长的小路拐了六个弯,消失在河堤的一片槐林里。
  玲儿随军后,房子一直空着。第二年,二伯来信说,宅子空了不好,正巧他二孙子秋天结婚,家里房子不够住,看能不能把房子借给他长孙媳妇灵芝和两个孩子居住。半年前这个大侄子出车祸死了,王金栓知道这事,当即回信,表示愿意,只是要为他留出一间,回去时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和玲儿离婚后,王金栓只能和玲儿住在一套房子内。玲儿每天仍要准备两个人的饭菜,王金栓推辞了几回,见玲儿总在这时以泪洗面,就又在一起吃饭。久了,王金栓就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危险。别人说什么闲话倒不怕,关键是过了几个月,玲儿仍没有准备再婚的迹象。劝了玲儿几回,玲儿总很固执,非要等到王金栓结婚了,她才能考虑这件事。王金栓感到很痛苦,但又无可奈何。自己短时间内已无心再婚,这么耗下去,不是要毁了玲儿的后半生吗?本以为离婚后,自己的状态会有好转,过了一段索然无味的感觉又产生了,一种无事可做的惶惑使他不得不重新去审判这次离婚。自己显然不能独自一人走完那还很漫长的人生,这么下去注定是一事无成了。这个念头折磨得他迅速憔悴下来。玲儿显然发现了这一点,饭菜更加精细。王金栓又多了一种精神恐惧,他以为这个女人已经在可怜他了。
  终于有一天,他忘了闩门,半夜听到一阵女人的泣咽声。开始以为是梦,仍闭眼睡着,过一阵,眼皮自己睁开了,玲儿正穿着内衣坐在床边哭哩。其时已到深秋,凉意浓浓,伸手拉住玲儿的胳膊,触到铁棍—般。忙坐起来把衣服披在玲儿身上。玲儿哭一句:“俺看不见别的男人,”伏在王金栓身上颤栗了。
  后半夜,玲儿没有走。
  王金栓清晨醒来,看见玲儿还枕在自己怀里安睡,知道这问题再不解决就要出事。自己又不是市长,可以特批一套房供玲儿恋爱,玲儿就得住在这里。住在这里就免不了发生这样的事情。思前想后,没有发现再回到这种关系中有什么道理,他不能再给玲儿任何可以靠得住的东西,得有个决断。要么玲儿离开,要么他离开,这样,离婚的问题才算有个了结。自己无法离开,这里有他热爱的工作。那就只能要玲儿离开。玲儿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想到把玲儿调回涅阳的办法。自己中学的班主任现在已做到了副县长,这事情就不难办。
  和玲儿说了这办法,玲儿笑了,笑得有点怪异,对他说:“我知道我们的缘份尽了,我不走你也不会再成家。那我就回去吧。”
  事情办得很顺利。玲儿在第二年初夏调回了县皮革厂。
  把玲儿的事作个了结,王金栓这才出顺了一口气。
  在县城几个同学家喝了几次酒,每次都喝得烂醉如泥。同学问他今后的打算,他知道这都是些好意的但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关怀,也就没做明确回答。
  自己难道就清楚吗?到了他这样的年纪,还用得着自己说谎吗?他原想投入全部身心,搞一个局部战争理论研究中心,没想一提出来,都认为他在做白日梦。编制呢?经费呢?再说,搞这样一个机构,研究出什么成果能有什么用?局部战争,打起来总要打个头尾,大不了交点学费,王金栓在很长一段时间,强制自己看每一份报纸,品尝每一种市面见得到的茶叶,每一次电话铃响,他都去接,可收获的仍是空虚。每日要王金栓完成的工作,他认为只用半小时时间足矣。剩下的七个半小时呢?还有那漫长的黑夜里那些非睡眠的状态,该去怎么填补?总该还有一件什么事情可干。可这个事情是什么呢?王金栓不知道。他只知道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在常人眼里十分可笑。享一享天伦之乐的权利已被剥夺了,再说,已经过了几年家庭生活的王金栓委实没能感受到太多的幸福感,即便再加上一两个小孩,撒着奶腔给你背诵几首古诗词,讲一些天真无邪的话语,逗得你前仰后合几回,过后了,难道就能认定这叫满足?王金栓对此深表怀疑。和玲儿的婚姻,唯一可使他感到慰藉的,是玲儿社会地位的变化,她从一个农民变成了一个制皮鞋皮衣的工人。关键是玲儿的后代也将是城里人。王金栓觉得这该算是他办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的意义,在它完结之后,如此清晰地显现在王金栓眼前,他隐隐生出几分自豪感。这么说来,这几年并没有白白流逝。自己已经是副营职军官,那条军规随时可以发挥作用了。十几年的苦斗,终于体现出了价值,他心里掠过了一股欣喜,就像一个黑夜里的跋涉者,看见了东方天际的一片鱼肚白,太阳就在前面等着。婚姻里竟能生出这种树木,王金栓有点惊讶。
  一次酒醒之后,他向朋友借了一辆车,准备回老家看一看。
  推车爬上河步口,就是那片槐林。槐花早谢了,凌乱地躺在地上,一朵朵都变得枯萎,变得肮脏。他在那里伫了一阵,不由地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叹。再往前,就是自己的家,包围在初夏的阳光和斑驳的树荫里。
  刚到门口,一条凶恶的花白大狗夹着骇人的叫声扑了过来。王金栓一怔,随后就听到一个女人脆脆的声音。
  “大花,大花——”狗便不叫了,“是三叔回来了。”
  眼前就是任媳妇灵芝。高高的身条,又红又白又黑的皮肤,红的是脸,黑的是小臂和手,白的是小腿和大臂,乌亮的头发挽在头顶,眼睛里溢出的全是笑,在红白鸡群里一闪,留下一句话,眨眼就不见了。
  “柱子,看着狗,让你三爷进来。”
  王金栓刚进院子,灵芝已穿好外罩从东厢房走出来。
  “你打回信说要回来看看,也没个准信儿,这几天,柱子和小瑞整天都在念叨,还不快叫三爷爷,都五六岁了还不懂事。”
  “三爷爷。”两个孩子怯生生地叫着。
  王金栓放好自行车,问道:“三叔的身体还好吧。”
  “老样子,天一冷就喘,天一暖就好些。”灵芝掏出钥匙打开正屋的房门:“屋内我打扫过,被子我都晒了。”
  “我写信留一间就中,你们娘仨住一间厢房也太挤,以后还是搬到堂屋住吧。”
  “孙子小,上蹿下跳弄得太脏了。”
  吃了几个荷包蛋,王金栓道:“灵芝,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你今年不到三十吧?”
  灵芝咬咬指头,反问道:“三叔,事都办妥了?”
  “都办妥了。墙上这剪纸都是你做的?”
  “屋里没住人,听老人说,用些红纸剪些动物贴一贴,避邪,我就乱剪了些贴上了。”
  “日子过得怎样?”话一出口,王金栓知道根本不该这么问,这个家残缺不全,如今还寄人篱下,艰辛明摆着。他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亲了亲。
  “惯了,早分开过了,农忙时,我哥他们来收收麦子,耕耕地,平时能干多少干多少,收下的粮食差不多也够吃。养点鸡换点钱,过年过节也能给孩子添件新衣。”
  王金栓不由地抬头看着灵芝,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能帮她走出苦海吗?低头看着两个孩子,都长得漂漂亮亮,很有点灵气,除了衣服破旧,和大城市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问小男孩:“柱子,识得多少字了?”
  灵芝答道:“能认得几百个字,小瑞也能背几十首诗了。聪明倒聪明,可有什么用?我能供起两个学生?一想起这,我这心里就发愁。”
  王金栓再看看灵芝,一句话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从中抽出五张,递过去,“给孩子添件衣裳吧。”
  灵芝不接钱,也不说话,低头咬指头。王金栓看见灵芝的衬衣,马甲型背心上绣的几个花瓣透过衬衣的几个破洞蹦了出来,他又拿出五张钱合在一起,道:“你也买件衣服吧。”
  灵芝取出指头,抹一把泪,只一个姿势固执地定在那里。两人就那么看了一会,王金栓像是被一种神秘的飞行物击中了,手一直僵在那里,吐出一个声音:“我一个人也用不完,你先拿着吧。”
  灵芝突然抓过钱,蹲下身子,慢慢拉过一双儿女,猛地在儿女脸上亲吻起来。王金栓默默地看完这一幕,心里有点敬佩这个女子了。大侄子车祸后并没立即死去,闯祸的司机早逃之夭夭,似乎这—切都在考验着这个女子的坚韧,她靠卖血把丈夫的生命又维持了七十天。王金栓知道这件事情,二叔事发后曾去信给他,请他托关系帮助查到那辆车,能赔一些钱给这个家,几十年来,王家湾就出了王金栓这一个人物,有了灾难免不了都巴望他。他却只能保持缄默。他明白,自己便是公安部长,也无法破了这个无头案了。现在回想自己的态度,心中就生出歉疚了。当时无论如何也该写封信过问一下这件事,写封信又不需要多长时间花多少精力的,这件事情自己做得太无情。他感到自己应该用什么方式弥补一下这个过失,自己应该有这样的力量。为什么苦难也是一个欺软怕硬的怪物呢?王金栓这么想着,似乎要把一个什么决定在这一瞬间完成。
  “三叔,三叔”,灵芝擦干了眼泪,“你,你一个人过活儿,也不是个长法。我去叫爷爷来,你快把衣服换下来,我给你洗洗。”
  “还是我去看二伯吧,”王金栓站起来,“他年纪大,走路不方便。”
  灵芝站在门的当中,一动不动,柱子端着脸盆立在门外。王金栓拿过旅行包,取几件换洗衣服。灵芝端过洗脸盆朝地上一放,拉着两个孩子走出院子。
  王金栓在二伯家拉呱到正晌午,刚要吃饭,柱子和小瑞扒住门框站着,头朝屋内张望。
  “日你妈真是猫脱生的,吃个屁你们都能闻到,”大嫂从碟子里捏出几颗花生米,骂着塞给两个孩子,“回去给你妈说,你奶不是开粮店的,早分开另住了。”
  两个孩子并不接。
  “妈那个×,嫌少不是。”大嫂踅回饭桌又捡了两颗添上,“接住快走吧。”
  两个孩子仍不动。
  “哑巴了?想挨打吧。”大嫂扬起了手。
  柱子说:“妈叫我喊三爷爷去吃饭。”
  王金栓已经感觉到灵芝和大嫂间的仇视,转身对二伯说:“刚才灵芝说过的,只顾说话忘了这事,我还是过去吃吧。”
  老态龙钟的二伯直起腰杆,对王金栓道:“你就去吧。”
  王金栓牵着两个孩子回到自家的院子,一眼便看见自己的衣裤晾在铁丝上随风飘动,看见那条内裤和洗干净的手帕,他顿时感到不自在,进门时便不敢看灵芝的脸。
  桌上摆着五个菜,一壶酒。两荤两素,还有一条鱼。王金栓摇摇头,没说什么。上午有那些钱,有一部分已经变成酒菜了。他自斟一杯,一仰脖,咽下了。再喝一杯,才发现桌上再没另的碗筷,忙扔下筷子道:“快过来一起吃吧。”
  灵芝从厨房拿了筷子过来,就和两个孩子一起坐在桌前。两个孩子吃一口,就转过脸眼巴巴地看着灵芝,灵芝点下头,两个孩子才又动一次筷子。王金栓过一会儿便看出了名堂,对灵芝说:“孩子嘛,不要管得太严,弄不好长大性格就古怪,到社会上缺少竞争力。”
  “想吃什么你们就吃吧。”灵芝吩咐道。
  两个孩子顿时狼吞虎咽起来。王金栓看着看着就笑出声来,“你瞧,真像两只小猪崽。”
  灵芝一抿嘴,把半条鱼夹进王金栓碗里。

                  七

  一个突发事件改变了王金栓的情感航线,他没有机会给刚刚破土的一枝嫩芽浇水施肥了。
  两大人两小孩正在吃饭,旅里的人有几个惶惶张张闯进院子。一个中年妇女边跑边喊:“金栓兄弟,金栓兄弟,快去救人吧。”
  王金栓放下饭碗,披上军衣冲到院内,拉住中年妇女,“三嫂,是跳井,还是喝药了?人在哪里?”
  中年妇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把人抢去了,十几个人,拦都拦不住。”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清楚。”
  “快走吧,全指望你了,”中年妇女扯着王金栓的胳膊,“再慢就迟了。”
  王金栓回头望了灵芝一眼,神上袖子向院外跑去。
  村口围了一群人,闹轰轰的,不时蹦出尖利的争吵。王金栓走到跟前,人群主动让出一条缝隙。
  十几个外乡男人围成一个圈,面对着王家湾的男女,慢慢向村外的大路滚动。圈内,两个精壮汉子挟持一个年轻女子跟着人圈滚。年轻女子被反剪双臂,散乱的长发垂成半个筒装着女子的脸,每一次挪动,长发一摆,黑发的缝隙里就闪出一抹惨白。手持棍棒铁锹的王家湾男人从各个院落朝这个路口汇聚。“不要乱动,再动我就宰了她,她是我的人,我有她爹写的字据。”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一张软沓沓的白纸在人圈中央的空中一闪,又不见了。王家湾的男人们不由地后退几步,人圈又向外面滚动了一大截。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绑架,稍有不慎,一场大规模的械斗就要爆发。王金栓看准一个寂静的空隙,大声说道:“大家都不要乱来。”
  外乡人没想到一个军官会突然出现,都愣住了。
  “谁是领头的?”王金栓挡住人圈的去路大声问道:“光天化日,你们想干什么!无法无天。”
  着—身皱巴巴西服,梳着分头的中年汉子从圈子里走出来,嘴没张满口板牙就露了出来,右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在阳光下生出几分狰狞。
  “是我,怎么样?”板牙疤瘌汉子看了王金栓一眼,色厉内荏地说:“她爹欠了我的钱,还不起,就答应把她给我做老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拿不到钱,找到人带走还犯法?”
  “犯法!”王金栓向前走一步,“钱是钱,人是人,你这么做就是绑票,啥时候都犯法。”
  “她爹答应的,不信你看看字据,还按有手印呢。”板牙疤瘌汉子的口气又软了一些。
  “她爹是她爹,她是她。”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的,能有错?”
  人群里喊出一个声音,“金栓哥,这是个坏种,仗着几个臭钱欺负多少人,你掏枪把他崩了算了。”“他吃喝嫖赌放高利贷,五毒俱全,金栓哥,崩了他。”又一个声音附和着。
  “崩了他。”“崩了他,我偿命。”“留着他是个祸害,别放走了他。”人群中传出愤怒的叫喊声。板牙疤瘌汉子后退—步,看看王金栓,目光再没离开王金栓的腰。
  “先放了人再说。”
  王金栓话音未落,那女子便从人圈里冲出来,喊一声“大姑”,扑进中年妇女的怀里,王家湾的男人呼拉站出几排人墙,把外乡人挡在村子外面。板牙疤瘌汉子恼羞成怒,围着王金栓转几圈,牙缝里崩出一个声音:“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看他能住到死。我要让她爹送上门。走着瞧吧,我们走。”
  双方的人都散了,王金栓这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弄清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抬头望望榆树梢上的太阳,几只雀儿扑楞楞飞起,抖下几十片已长得枯黄的榆钱儿。他想找人问个清楚,人都去了中年妇女家看热闹,他就漫无目的地沿大路朝赵河走去。
  灵芝从一棵大槐树的背后闪出来,急急回了家,胡乱收拾几件脏衣服,沿着小路也朝赵河走去。今天,她分明看到了自己生活中新的希望,但如何走进这辉煌的光晕中,自己心里一点也没底。那个叫春燕的女子常来王家湾,是个有心计和主见的主儿,灵芝和她也算熟悉,这两年,自己添置有限的几件衣裳都是这个春燕剪裁的。这女子心灵手巧,长着溜肩蛇腰,泪光点点的大眼,言谈之中,又常露出不小的志向。春燕来王家湾避难,常来灵芝这里坐坐。定要挣钱还债,不愿找捎近路搭进一生的幸福。这些,灵芝本来是很看中的,并从中吸取过咬牙活下去的力量。这一时刻,春燕这些优长,在灵芝眼里完全变了,似乎已经形成了某种危险,存在了灵芝前行的路上。春燕刚才扑入姑姑怀中的瞬间,扭头死看了王金栓一眼,她被扶着回村时,又有两次把目光扎在围护她的人墙上。这几个动作,深深戳在灵芝的心中、她明白春燕其时的心情,因为她也正在时刻被这种心情煎熬。她时刻都在念叨着,不能再这么下去,却不知如何改变,王金栓在她那里犹如茫茫黑夜中的一支火把,更重要的是她在王金栓的眼中,还看到了就要溢出的凄苦。上午在洗那只脏手帕时,她就十分心疼这个孤独无靠的男人了,那一瞬王金栓褪尽了伟岸,简直如同柱儿大小的孩童。眼下她还不知应该做些什么,一切全凭敏感而丰富的本能的驱使。王金栓沿着大路漫步到河步口时,灵芝已在那里捶打第一件衣裳。
  “灵芝,这太可怕了,刚才你没见?”
  灵芝走两步,在一个相邻的青石板上,吹了几口气,又拧了一件衣服在上面来回擦两次,笑吟吟站在那里。
  王金栓知道这是侄媳妇特别的一种礼节,一屁股蹲在青石板上。“闹了半天,我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呢?嫁给那个疤脸汉子,她一辈子就完了。”
  灵芝揉搓几下衣服,“怪她那个不成器的爹,把春燕害苦了。前年他爹贷款养长毛兔,一夜死了几十只,赔了一千多。还不清贷款,他就借了高利贷去赌钱,从来没赢过。还不起这驴打滚,就把春燕押上了。”
  王金栓燃一支香烟,看看这童年以来都不曾变化的河床。槐林、青色搭石和那些河滩上新绿的各样的草,感到十分憋闷。他自言自语道:“真没想到又开始赌钱了,连亲生女儿也要用来抵债,还有这高利贷,解放前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你知道春燕家欠多少钱?”
  灵芝停下来,怔了半日,慢吞吞地说:“听说有两千多。”
  王金栓长出一口气,“我是没有能力的,我都没能力偿还,那,那春燕只好嫁给那个疤脸汉子了?”
  “就这样,春燕还算个倔种,要不早叫抓去了。……”
  王金栓刚要听个所以然,灵芝又把话咽了下去。他伤感地说道:“命运也是嫌贫爱富的,除非……”
  灵芝接道:“除非她挣一笔钱还了这笔阎王债。三叔,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忙了一个中午,也没落得一个好,回去歇一会吧。城里人都有睡午觉的习惯。你这人就是心太软。”
  王金栓自嘲地说:“我这个人就看不得眼泪,是有点累了,回吧。”
  一路上,眼前尽是姑娘那张苍白的脸。王金栓感到自己仿佛被—种什么力量一把揪住了。一股辨不出形状的东西,在体内横冲直撞着。那个姑娘,她准备如何应付眼前的危险。还有,自己能不能帮忙,如果她……想着想着,不由地看了灵芝一眼。灵芝似乎在用一只看不见的眼睛在猜他的心事,他忙加大了步幅和灵芝拉开了一段距离。
  回到家里,中年妇女和春燕已经在堂屋坐着,一个弯腰弓背,活脱脱一个大烟鬼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后的黑影里,门外的院子内也戮满了人。王金栓一进屋就叫大烟鬼吓了一跳。闲扯一些王金栓已经知道的情况,他仍感到不得要领,就把那个当爹的大烟鬼数落了一番。春燕已经抹干了眼泪,一直大胆地看着王金栓。这回看清了春燕的面孔和身段,王金栓就更加怜借,详细问询了春燕的情况。当知道春燕有一手剪裁技术,王金栓就指着春燕的上衣说:“这是你自己做的吗?站起来我看看。”
  春燕当着众人,红着脸在王金栓面前走了两步。灵芝从灶火端来一杯茶水,递给王金栓,小声道:“三叔,你喝口茶。”王金栓接过,并不喝,上下打量着春燕,不由地说:“像你这手艺,你这身材,放到大城市,做个服装个体户,肯定会有发展。只要肯干,做个服装设计也不成问题。生在这里,就可惜了。”他的话完全按照一个可以实现的思路进行着,眼看就要接近某个目标了。
  中年妇女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大烟鬼突然就伸手抽起自己耳光,鼻涕一把,泪一把病骂起自己来了。王金栓觉着这突然的变故有点怪异,有点手足无措,眼光抡到灵芝身上,这侄媳一低头,咬着指头出去了。
  不一会儿,王金栓看见二伯被人扶着进了屋。老人在一把椅子上坐定,眼珠儿在春燕和王金栓身上抡来抢去,手捻着白山羊胡,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嗯呀声。王金栓从二伯的眼神中,几乎要看见那个结果了,他看着二伯,等老人家说话。
  “金栓,你自小就是个仁义的孩子,连个桃子梨子都没偷过,那一年你家的狗叫人打死,你还哭了几天鼻子。”
  王金栓忆道:“二伯,你提这些做啥。”
  二伯咳了一口浓痰,接着道:“果真那边就没有说下人?”
  “没有,上午已和你讲过,还是想在家里找。”
  “没有也好,城里人刁滑,你会吃亏的。还是乡下人实诚。你觉得春燕姑娘咋样?”
  “刚才我还夸她呢,要是在城市,说不定还能出人头地哩。摊上这件事,真是……”
  “不说那个真是了,”二伯打断他的话,“刚才你长生嫂子带着春燕和我说了,想让你把春燕带过去,春燕也同意,就看你了。”
  王金栓心里格登了一声,事情急转直下终于蹿到这个河沟里来了。他紧张得出了一头汗水,伸手去摸手帕,没摸到。灵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把王金栓晾干的手帕递了过来。王金栓忽然想起灵芝在这些天来的言行举止,心里更乱。他看看春燕,对二伯说道:“你知道,才办完那件事,春燕她……”
  “春燕,”二怕喊道:“你再当着金栓说你愿不愿意。”
  春燕一勾头,腰身一扭,扑在中年女人肩头,一只眼露着朝王金栓直扑闪。
  王金栓东张西望—阵,吞吞吐吐道:“是不是有点仓促。”
  “这是救人,什么仓促不仓促。”二伯有点生气了。
  王金栓艰难地说:“那容我考虑两天。”
  人都散尽后,王金栓呷了一口茶水,开始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
  无论拿什么标准衡量,这件事值得一做。救人一命,胜造六级浮屠,而春燕又是那么朝气蓬勃的生命。这样的事情不去做,还有哪样的事情值得去做?故乡人的苦难多如牛毛,自己没看见也就罢了,自己看见了又无能为力也能寻到一种平衡,恰恰是自己力所能及,如果推脱掉,那是说不过去的。春燕有一技之长,到了大都市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出一个样子来。他又想起了军规,想起了《婚姻法》的有关规定。如果和春燕办了结婚手续,几个月内,她就可以在西南那个城市办起自己的剪裁铺,或者进入一家服装厂做工人,然后人们发现她的才华,调她做设计工作,再后来……王金栓被自己这样的设想感动了。他想起春燕能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和那些城市女人一争高下,心里就涌动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激情。
  可分明还有一个东西横亘在这条金光大道之上。除了春燕那小白杨一样的身体,王金栓对这女子的其余就一概不知了。头一天夜里,他在烂醉之中,根本还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一个生命。而春燕前—天可能也不知他王金栓是何许人也。想来想去,王金栓多少又觉得这样一件事又有那么一点荒唐。
  灵芝一声不响地坐在门口的木凳上切着猪草,砍刀一起一落,敲击出一声又—声懒快快的钝响。王金栓被这声音弄得心惊肉跳了,不由得这么问一句:“你觉得春燕姑娘怎么样?”
  灵芝的后背微微一颤,扔出一个硬梆梆的声音:“我说话可不中听,这种时候答应的事,靠不住,也长不了。三叔,你别问了,自己拿主意吧。”说完扔下砍刀和猪草,急急奔出院子,一边走路,一边撩起衣襟擦眼泪。
  第二天清晨,春燕带着一眼血丝,满身疲倦,夹着两件男式上衣来找王金栓。只说一句:“昨黑夜做的,你穿上试试。”扭头走了。
  王金栓穿上衣服试了试,又脱下来仔细看看样式不同的两件上衣,马上去了二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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