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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芥川龙小队长忘不了那个断送了他一生的中国的煞庄。他在广岛直戳青天高楼背后的屋里,拄着拐杖度着他孤独凄惨晚年的时候,他也忘不了中国那个很不起眼的村庄,似乎在他右眼球从眼眶里滚出来的时候,他才明白日本皇军为什么会在中国战败。
  接到守桥任务三天之后,芥川龙小队长想要视察一下这个和据点紧紧相邻的村庄,他们这个据点,上级已命名为“煞庄”。
  赵河紧贴着煞庄,正南正北笔直地淌过。村北半里远,一条可通汽车的官路正东正西。河上有桥,石头砌的,宽一丈许,长十五丈,中间有两个桥墩,这条官路是军阀混战时修建的。这条公路穿过商州,又分两个叉,一条翻过秦岭通西安,一条直插和汉中相邻的地方。煞庄就在平原上公路的中间地带,赵河桥是这段路的喉结,卡死这里,东西联系就会中断。
  芥川龙小队长看着家家落锁,苦笑一下对身边的田仓健男曹长说:“他们好像不欢迎我们。”嘴角垂着两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自嘲。
  芥川龙如果脱下军衣,说他是个学者更合适些。他面皮白静,鼻子挺拔,这一点,使他得到了美枝子的爱情。那年他在读世界史博士,芦沟桥事件还没爆发,婚后他才知道自己能在那次激烈到每个神经细胞都要爆炸的爱情角逐中获胜,最重要是因为他有与众不同的鼻子和眼睛。当然还有将近一米八十的身材优势。后来,田仓健男看他两天就要刮次脸,很纳闷,问他,笑而不答,嘴角上竖起两根极易察觉的神秘。这个秘密当然不能告诉第三者,那是因为美枝子的脸太细太嫩,怕用胡子扎破了。
  身边的田仓健男,天就一个芥川龙的陪衬人。身高不足一米六零,体重怕有八十公斤。那张脸,只离开一米远,就感到混沌一片,鼻梁太短,两个黑鼻洞朝前而不是朝下。
  “芥川君,”田仓正色道,“这个任务可是你情愿的。”有些幸灾乐祸。
  芥川并不看他,右手扶着军刀的刀柄,左手把开了的风纪扣又系上。
  芥川龙望着一片迷茫的原野,喃喃自语道:“守住运输线,不用怕饿死了。”
  “芥川君,怕死不是日本军人的性格。”
  芥川龙小队长满面通红,侧过身,凶狠的目光直逼田仓健男,一把揪住田仓的衣领冷冷地说:“四○年离开本土到现在,我什么时候怕过死?说!”
  田苍嗫嚅着:“那,那为什么要接受这个鬼任务。”
  “你懂个屁!”芥川龙松开手,“你不懂!战争的目的不是死,而是生。你娘还盼着你活着回去呢。”
  田仓健男垂手而立,他是有许多事情弄不懂,他是一介武夫,他的两个哥哥一个死在中国东北,一个战死在新加坡,田仓家只剩他这根独苗。四○年他和芥川一起参军,五年来从未分离。芥川当曹长,他当军士长,芥川当了小队长,又把他弄来当曹长。不是跟着芥川龙,他至少死过二十回,芥川龙走到万石斋家的院子边,随手掐下一朵尚未开放的月季花在嘴边嗅着,漫不经心地问田仓,那月季是最好看的一种,花开时有巴掌大,每片花瓣根部粉红,边沿黑红,香气淡而雅。
  “你知道我们离本土有多远?”
  “不知道。”
  “天皇把一个小队交给我,在完成任务的同时,就是要保证你们都能话着。你看看这朵花,多美!”
  他记得离开美枝子的那天晚上,他也说过这句话。
  那里,月压树枝头。他揽着美枝子柔软的腰,慢慢踏碎路面上乳白色的月光。这一生中,他再也没有遇到过比美枝子更女性的女人。那时他就有这样一个感觉:美枝子是人类以前就有的一个女人,也是人类最后的一个女人。两人一起走了大半夜,却是一句话也没说。临到家门口,美枝子才浅笑一声道:“你让人死,我让人生,太残酷了,生与死竟近得分不出你和我。”美枝子是广岛公立医院的妇产科医生。“你看这花,多美,”他指着月光下辨不清颜色的玫瑰花说,最后一次耕耘播雨之后,美枝子扒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勿忘我——要活着回来!”疼得直咧嘴,想喊,又怕惊醒在小床上熟睡的儿子。美枝子的声音很轻柔,听去却有一种撕裂感。以后的五年里,一摸到肩头上的小伤疤,肯定能听到那种撕裂的声音。
  “田仓君,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对日宣战,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战火迟早要燃到本上去,不知美枝子和儿子秀雄过得怎么样,真想见见他们。上帝保佑他们,保佑你和我,两年没通音信了。”
  “来华五年,也不知母亲怎么过,她患有心脏病。”芥川龙伤感的情绪感染了田仓健男,他也在想家。
  “黑索里尼完蛋了,苏联红军已经打到德国本土,德意日联盟不存在了,日本陷入孤军奋战的困境。东北战场吃紧,苏联红军大兵压境,我们却异想天开去占四川,中国太大了……”
  芥川龙小队长看到前面巷子的拐角处有人影一晃,忙闪到墙根,下意识地摸出枪。
  “我去把他抓过来。”
  芥川龙一把扯住了他。追到村口,见几个穿黑布衫的汉子闪入槐树林。
  芥川龙小队长忽然想起了什么,立正站好,扯扯军衣,正正军帽,再扶正腰间的皮带,右手按着军刀刀柄,两眼冷冷地,像是前面什么也没有。
  “田仓曹长!”
  “是!”
  “跑步回去通知全小队和中国兵,紧急集合,我要讲话。”
  “是!”
  芥川龙小队长摸出一只烟,点上,像是把全身的劲儿都用到两唇,夹起烟,使劲一嘬。接着,一根白柱从那红嘴圈里伸了出来。一团白雾挡住了像是镶着红边白瓷盘子样子的太阳射来的光,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顿时模糊起来。
  芥川龙小队长太多心了。其实,他刚才看见闪入树林的那几个人,正是回煞庄打探消息的几个。
  “五爷,刚才临出村,碰上两个老日,一高一低,一胖一瘦,在村子里转悠哩。”
  李富根三十来岁,瘦高条,面部蜡黄,两个嘴角下垂,带着下唇拢不住上唇,像是一弯红色的下钩月亮。早上出个大洋相,心里直叫惭愧,硬着头皮回村走一遭,差点把尿吓出来。
  “你又日哄人,我转了半天,咋连个老日毛都没见?你就是火眼金睛?”
  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和李富根争辩着。
  “五爷,确实有鬼子。那个高个儿腰里还挂着刀呢,就在你家院子边转悠。”
  “放个屁你听成机关枪,你说鬼子进了村,砸了谁家的锁,下了谁家的门?”
  李富根黄脸变成个紫茄子,转过身对石万斋五爷哀求着:“五爷,这回可是真的,好几家的门让下走了,那个高个老日还掐你家一朵月季花,要是再日哄你,我,我把头割下来给你下夜用。”
  “炮楼修好没有?”
  “盖了一半。”
  “村里真有日本人住了,炮楼没盖好……”
  “五叔,官路边还搭着几个帐篷,我看见里面冒着烟,像是在做饭。”
  几十双眼睛都注视着万五爷。
  老人捻着胡子低头沉思一会,看着坐在槐树林里抱着孩子的女人。狗娃清楚地记得当时万五爷的头顶冒着青烟,山羊胡的青黑色渐渐褪尽,变得银亮透明,当时他还小,不清楚万五爷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过了好一会儿,万五爷说话了。
  “分散着进庄,不要一窝蜂。女人娃娃最后进去,软细包袱不要打开。从今黑起,男人们轮着看更,逃荒出去,只有饿死。”
  万五爷德高望重,见多识广,既然他说这样好,谁还有二话可说。再说,谁能舍得扔下房子和地里就要抽穗的小麦。
  回村颤颤兢兢过了三天,不敢串门,不敢大声说笑,屁事儿也没有,有人大着胆到村北头观望,只见半里外的桥头有几个人影在晃,几匹枣红马和大白马每隔一个时辰在官路上来回走一趟。岗楼已经修好,桥东一个,桥西一个;西边的大,东边的小。
  狗娃在万家大院里坐了三天牢,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秋雪嫂子还没回来。
  出了村往西,下了河滩,河堤上落的尽是槐花,白花花一片。狗娃对着平明的水面,看到了自己干瘦的脸,村里人都说娘那时很俊,狗娃想自己也不难看,火烧火燎脱下裤子,急匆匆撒出一泡热尿,打了三个响屁站起来,提起裤子沿河滩向北走,看见几个中央军砍些槐树朝公路那边走,沿河用木桩围成一个圈,里面有十几匹大洋马。狗娃刚要回去,听见后面有响声,回头一瞅,一长串汽车安然过桥,向西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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